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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峰 唐曉峰:亞洲視野:「邊地」的主體性與多元性
唐曉峰:亞洲視野:「邊地」的主體性與多元性 元大都城垣遺址從兩邊看邊地,有一個有趣的事情是怎麼樣全面認識陰山,陰山在北部中國歷史中,在人文方面,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力?我們從中原文獻中讀到的對陰山的記載

唐曉峰:亞洲視野:「邊地」的主體性與多元性
元大都城垣遺址從兩邊看邊地,有一個有趣的事情是怎麼樣全面認識陰山,陰山在北部中國歷史中,在人文方面,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力?我們從中原文獻中讀到的對陰山的記載,大多是把陰山看作一個屏障,詩歌里常把陰山寫成是一個戰場,有很多英雄和將軍在這個地方立功。陰山的背後是一些強大的具有「侵擾性」的族群,他們總想要跨過陰山,進到中原地區來「搶掠」。陰山成為中原人和「侵擾」者之間的一條防線。這些幾乎成為古代中原人對陰山人文屬性的一個定位。但是,如果反過來看,從北部草原地區來看陰山,會有些什麼樣的想法?陰山北面的人怎樣認識陰山南面的人群和社會?陰山南面的人群社會和他們有什麼關係?陰山有什麼意義和價值?陰山的很大一部分原來是屬於匈奴人的地盤,《漢書》裡面記載過匈奴失陰山之後的悲傷心情。
幾年以前,我在北大上地理學思想史的課,有民族大學的同學來聽,其中一個同學(張新宇)要寫吐蕃人的「世界」觀,他寫出來以後我覺得很有意思。吐蕃人認為南面的印度是「教法之國」,東面的漢地為「卜算之國」,西面的大食為「財寶之國」,沖木格薩爾為「軍旅之國」,世界的文化內涵很豐富。當然他們對自己所居住的地方也有一番解釋(有雪之國)。他們的「世界」觀是吐蕃歷史文化中一個基礎性的東西。
我很希望有人講解蒙古高原上人們的地理觀,草原上的牧民怎麼看待陰山,從草原上看陰山是不是也那麼高大?草原上的人們有沒有翻過陰山去的想法?翻過陰山以後對他們有什麼意義?等等。如果我們找到這些答案,對歷史地理學將是一個大的貢獻。這些地理上的人文觀念可能會幫助我們解釋一些社會行為、文化行為。
北方民族的歷史很複雜,這個歷史過程依託的是北方複雜的地理環境。反過來,歷史又給北方地理(山、水、大漠)賦予了特定的歷史文化屬性,成為歷史的一個部分,所以說地理不僅僅是舞台,也是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
這裡需要明確的一個問題是,將視角轉到另一方,並不意味著重心的轉換。用人類學的說法,是要做「互為主體」的對話。互為主體乃是一個你來我往的對話場域:不斷地透過言說、聆聽(或閱讀)、觀察、學習、實踐,甚至共做,不時修正,既關照自省,也拓展自身眼界。在人我對話的過程中,既能進入他者的世界,又不至因之消融自我,失去主體性。在往複遞進、相互啟發的動態過程中,達成「同理心」的認識。[7]
第三個問題是,即使是講中國北部邊疆的歷史,在地理觀察與敘述上,也不能把邊疆簡化為邊界,進而用現代的線性邊界概念想像古代的邊疆地理。線性邊界,特別是嚴格確定的國家邊界線是近代的產物,其標誌性創始事件是1648年的威斯特法利亞和約。它有一個邊界線談判的國際法過程(包括勘測、談判、簽署、建立標誌等項)。中國最早出現類似的邊界談判是1689年的中俄尼布楚條約。
中俄《尼布楚條約》原件
現代邊界概念可以是一條一點寬度都沒有的經緯線,但現實當中哪有這樣的界線。一條線把兩個國家判然分開,這種觀念對於我們研究邊疆史來說非常糟糕。很多年前拉鐵摩爾寫書,就是強調邊疆不是一條線,邊疆是一個地帶,甚至可以作為一個獨立的地帶來研究。邊疆地帶它自身的存在方式是什麼?它是怎麼發展的?怎麼樣和中國歷史,和整個亞洲的歷史結合起來,我覺得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問題。為了這樣做,有必要給邊疆、邊地自身一份歷史。
當我們把邊疆看作一個獨立的地帶,具備主體性的時候,其多元性、結構性就很值得關注了,因為多元性、結構性乃是講主體性時必然涉及的連帶特性。地理學研究的前提判斷是:任何區域、地帶都不是均質的,而呈現多元性與結構性。所謂的整體史也不是將一個區域看成簡單的一塊,而是要觀察其複雜的內部勾連的結構,只有找出內部多元的特徵,才是真正的整體史。現在學者坐在家裡想像邊疆,不能被古人牽著鼻子,把邊疆想像成一種單一的地帶,單一的僅供穿行的地帶,以為在那樣狹窄的邊疆地帶,很難有穩定的發展,很難形成可觀的社會積累,沒有多少歷史內涵。
我們的很多邊疆研究,往往是研究中原王朝的邊疆政策,這不是真正的邊疆研究,邊疆研究應該以邊疆自身為主體,站在邊疆的主體位置上,意識到那是一個有自身生命的區域。邊疆地帶不是有待於兩邊談判才能出現「結果」的地方,邊疆的歷史發展不是追求一條邊界線,這是我們今天的概念,古代未必是這樣。一條線是現代政治強加給邊疆地區的。
研究邊疆政策,只是一種「從上到下」的眼光,而「從上到下」是不夠的,也要「從下到上」。北大歷史地理學中心有一個博士生(孔源)研究呼倫貝爾地區,他的研究核心不是邊疆政策,而是呼倫貝爾基層社會不同的族群、不同的人群組織之間的互動關係,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經濟、文化傳統下,包括俄羅斯的一些因素,怎麼樣在這個地區一步步發展,形成了一個特定的歷史地理局面,這個結果局面不是上層邊疆政策導致的(當然邊疆政策是不可忽略的因素之一),而主要是自身的社會生態使然。從基層、從社會自身各要素的相互關係講述這個歷史地理過程,使我們對於邊疆的理解更加有血有肉。
邊疆、邊地的多元性在地理上有充分的體現,即使我們稱地理為「舞台」,我覺得對邊地這個「舞台」還缺乏足夠的認識,比如對陰山南北地區我們認識就不夠細化。例如,我們常常籠統地描述北疆的長城,但如果細緻觀察,可以發現,戰國——秦——漢長城對於陰山的利用,或者說與陰山的關係,各不相同。戰國趙長城在陰山南坡腳下,陰山山地盡在長城之外。秦朝長城則改到了山上,在山巔的北坡,而西漢長城遠跨山外,將陰山西部囊括其內。這一系列的變化說明了長城建設者什麼樣的戰略意圖?很值得從歷史地理的角度做細緻討論。
戰國秦長城遺址
我的一個碩士生(陳峰)寫過南匈奴的歷史地理論文,裡面就涉及了另一類細節問題。東漢光武帝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年),匈奴正式分裂為南北兩部,其中一部歸附東漢,史稱南匈奴。建武二十六年(公元50年)正式設立單于庭帳(南單于庭)於五原(今內蒙古包頭市西)西部塞八十里處,隨後又令其入居雲中郡(其治所在今內蒙古托克托縣東北),不久再遷至西河郡的美稷縣(今內蒙古准格爾旗西北)。南匈奴單于庭在陰山以南地區的橫向空間位置的三次選擇,應該各有思路(這是南單于庭的沿革史),反映了這一地區複雜的政治地理格局,應該從地理環境和政治環境的角度做細緻分析。
陰山從東到西跨度大,其各個地段的發展是不同的。比如陰山西段的狼山與烏拉山,在早期歷史中,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自成一個單元。當趙國向北面發展,並沿陰山南面的平原向西拓地時,僅到烏拉山為止,烏拉山以西(今天所說的河套地區)仍為匈奴人的家園。過去以為趙國長城「西至高闕」,可以到達狼山一線。後來李逸友先生做細緻田野考察,沒有在烏拉山以西發現戰國長城遺址,從而否定了原來的老看法。因為趙長城止於烏拉山以東,所以高闕塞的位置也應該在這一帶,這又引起了對高闕塞的討論。《水經注》說高闕塞在狼山石蘭計,在烏拉山以西,而李逸友提出應在烏拉山的某個山口。辛德勇綜合兩家,提出高闕塞「徙關」說,即戰國時期的高闕塞在烏拉山,由於漢代徙關,高闕塞搬到了狼山,所以北魏酈道元所見也不錯。[8]
陰山以及邊地的這些事件的地理位置變化,不僅僅是簡單的地名的變化,而有著位置屬性的改變。這些不同位置的相關性構成了歷史事件的空間結構性。每一個歷史事件,都包含空間結構性的特點,這也是歷史地理學的一個前提判斷,它與空間的非均質性是一致的。非均質性,是多元性的基礎。在遼闊的北方邊地,對這一歷史地理特徵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歷史上,從謀生百姓到政治實踐家,都具有現實的地理知識,而掌握地理知識的目的是為了選擇。在歷史中,歷史事件有多少,地理選擇就有多少。在遼闊的中國——亞洲大地上,無數次的地理選擇,構成了這裡的文明史。
我們強調邊疆、邊地的多元性,即強調它們的現實性,因為邊疆、邊地都不是概念的、籠統的,而是具體的歷史存在,具有不可替代的歷史功能與獨立的歷史價值。對問題的簡單化理解,是一種輕視。
總結起來,我的基本想法是,東亞大陸似乎有一個絕對的自然地理分界,即歷史上所謂的「大漠」,這個自然地理界線深深地影響了東亞大陸的歷史。歐洲的阿爾卑斯山、多瑙河都沒有像亞洲大漠這麼厲害的分界作用。這個中國邊地的地理基礎我們必須承認。但是,如果它也成為人們視野的界限,就有些遺憾了。亞洲的歷史地理是複雜的,有些國家在強調海洋中心,我們過去強調大陸中心,這些都是解釋亞洲歷史的重要視角。海洋地區有琉球、日本、菲律賓等。亞洲內陸要複雜得多,草原地區、中亞地區等等。就中國歷史來說,拉鐵摩爾講,中國各面的邊疆屬性不同,要分別研究。中國就是處於這樣一個宏觀地理位置上,這是中國擁有的非常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但我們的學術並沒有適應這個地位,並沒有把這麼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很好地發掘出來,成為我們國家真正的一個知識學術基礎。提倡亞洲視野,正是要改變這種情況,其意義不僅僅是範圍的擴大,更重要的是問題的深化。
提倡亞洲視野也具有很大的現實意義。亞洲整體眼光的缺乏,不光對學術不利,對於處理現實社會、政治、外交的問題也不利。在一般中國人的知識結構上,比較缺乏亞洲方面的基本文史知識。問問中國的大學生,知道多少關於印度的事、關於尼泊爾的事、關於阿富汗的事,這都是我們的鄰國,但我們對鄰國的文史知識很缺乏了解。現在中國周邊的問題很多,有些學者開始突破過去的視野來研究這些問題,有很多重要發現。在亞洲問題上我們變被動為主動,變糊塗為清醒,在今天的發展很重要。
以上所說,是自己的一些粗淺認識,我對邊疆邊地問題的研究很不夠,說錯的地方請大家指正。
注釋:
[1] 唐曉峰:山地對於匈奴的重要意義,《侯仁之師九十壽辰紀念文集》,學苑出版社,2003年,第187-198頁。
[2] 馬健:《匈奴考古國際研討會會議紀要》,2009年7月13日,鳳凰資訊網.
[3] 孫喆:《康雍乾時期輿圖繪製與疆域形成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
[4] 于敏中等:《日下舊聞考》卷五「形勝」,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7頁。
[5] 參見侯仁之:關於古代北京的幾個問題,載氏著:《北京城的生命印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12-28頁。
[6] 《日下舊聞考》卷五,第77頁。
[7] 參見劉斐玟、朱瑞玲主編:《同理心、情感與互為主體》,台北:中研院民族所,2014年。
[8] 辛德勇:陰山高闕與陽山高闕辨析,《文史》2005年第3期,中華書局,第5-64頁。唐曉峰:河套烏拉山在戰國時期的人文地理意義,武漢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編:《石泉先生九十誕辰紀念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16-330頁。
唐曉峰 / 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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