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而去 古果:泅渡(節選)
古果:泅渡(節選)
古果,本名趙豔萍,另有筆名古果、古箏,蒙古族。北京師範大學文學學士,高中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出版長篇小說《錯落的年華》《青果青》《靰鞡草》等。《青果青》《靰鞡草》獲海峽兩岸網絡原創大賽銅獎、2015年首都青少年最喜愛的網絡文學作品榮譽稱號。1
母親跑了,肇事者是一個有錢人。每當幻想感與痛苦感襲來時,我就拼命地從書中找到抵抗的力量。我打開書,紙上正在下雪。
雪地上,有喜鵲在覓食亂竄。母親的身影再一次出現,她正排着隊去黃臉婆隊伍裏當兵。她的臉已經住滿滄桑的斑紋,它們成爲我心靈深處的一道道褶皺,無法熨燙平整妥貼。雪地上還有幾隻大狗在追逐我家那隻可憐的小狗。這時,我看見了那個曾經的笑容,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那個笑容成爲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條湍急河流……
我猛地一招手,剛想呼喚母親回來,就聽我們語文課的趙老師叫我:“包小魚,你回答這道題。”我丟了的魂兒被趙老師的聲音給牽了回來。我噌地一下站起來,卻忘了把手放下,同學們看着我笑,只有旁邊的女生黃晶晶低頭替我臉紅。我很尷尬,嘴動幾下,回答不出老師的問題,悶聲說出了自己心裏的問題:直到現在,我對母親的下落一無所知,正如現在,她不知我的下落一樣。我痛苦啊!長生天可知道?我們本來是相依爲命的!
我現在就讀的這所學校是比較好的公立小學。放學時,班裏同學的媽媽,不,應該說全校一半同學的媽媽都守候在校門外,可同學們卻在打打鬧鬧不願意撲進媽媽的懷抱,慢騰騰地離開教室,浪費上天賜予他們母親懷抱的溫暖,而這些卻是我夢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父親一個人忙着生計,只來過一次學校,就是送我第一天來這裏上學,後來的家長會都沒參加過。不管怎麼說,父親舍了佔地費的大半,交了“贊助費”才把我送到這裏讀書的,也實屬不易了。算了,自己接自己回家吧,我還能奢望什麼呢?
班級裏,像我這樣漂在北京,能進這個學校讀書的孩子不多。除了邯鄲一個父母在北京開個農資日雜店的錢旦同學外,就我是外地的。可笑的是,錢旦同樣也是外地人,卻還給我起外號,因爲前幾天我額頭長出個痘,他叫我“蒙古包”。說起名字,我就氣不打一處來。生我那天,父親從我家東邊的養息牧河看見一條紅色的小魚,他下河去抓,沒逮着,到家後恰巧我出生,他就順便給我起了“包小魚”這個名字。
爲啥我不樂意呢?我叫小魚,我就不能吃魚了。試想想,我怎麼能吃掉自己呢?橫豎也下不去口。以前吃魚,是在我幼小無知的時候。徹底不吃魚,痛下決心完全是從父親躺在養息牧河沙灘上打滾哭的那一刻起。真的,我根本不希望別人叫我小魚,我想,以後我要給自己另起一個名字。叫啥名兒我還沒想好,算了,暫時我也沒精力考慮名字這些。準確地說,我和給我起外號的那個錢旦不是一路人,他爸開的店鋪掙到錢早給他在北京買房子啦,而我,應該屬於來北京“遊牧”的遊民。如今,已經遊牧了三年,我在北京這個遠郊區已經上六年級了。
2
坦白地講,我是被父親騙到北京的。我沒有走出過遼西北、科爾沁沙地南的那片土地,假如三年前我的家庭沒有發生變故,或許我還在養息牧河裏游來游去呢。
那天,我正在河裏游泳,村長家的兒子和村會計家的兒子把我岸上的褲衩子掛在樹上,還給我撕破了褲襠,把我的一隻鞋也掛在樹杈上,更讓我接受不了的是:他倆指名道姓罵我,還罵我媽是“破鞋”,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我媽跟一個外地有錢人勾搭上,不要我爸我倆了。我惱羞成怒,啥也顧不上了,光着屁股追他們。我想給這倆壞小子摔在沙坨子上,狠狠揍一頓,或者給這倆水性不好的傢伙推到河裏,灌他們大肚子,看他們還敢亂罵人不。追了幾圈,這倆小子玩命跑,繞着長滿綠葉子的樹林子轉彎,也怪我太急性,又貪心,想抓住他倆,結果倆都沒影了。
岸上有些石子兒,我撿起幾個,嘴裏罵着,使勁地拋向更遠更遠的樹林子裏,希望打中的是藏在裏面的那倆壞小子,不成想,驚飛了樹林子裏的一羣喜鵲。我沒追上這倆兔崽子,躺在岸上總結自己策略上的失誤。假如再讓我碰到他倆,就先把村長家兒子逮着,用拴羊捆草的繩子給他綁大樹上,然後再抓村會計家的兒子,最後一起教訓他倆。我想好了,拍拍身上的沙子,爬上樹,把褲衩摘下來,打算回家找我媽縫縫。
家裏沒人,我爸我媽都不知道去哪兒了,這個週末我也就更不想寫作業。一想到作業就煩,翻來覆去那幾個生字組詞、那幾個比喻句改擬人句、那幾道數學題計算。我早都會了,可老師還留全班寫、寫、寫的。我把自己的破褲衩子放在我媽一進門能看到的位置,咬了幾口餅子,琢磨自己接下來幹啥。突然聽圏裏的羊咩咩咩不停地叫,我就打開圏門,牽着家裏的三隻小羊去河邊,那裏水草豐盛,小羊和我都喜歡。可是,河邊近來讓我感覺到彆扭了,好端端的河不知道被誰在亂挖改道。不過,我還是準備下河裏摸些魚蝦回去,晚上讓我媽給我煎着吃。
天悶悶地熱,估計天上的雲彩都快悶熱出汗珠子來了。樹底下吃草的羊都哈哈哈地張嘴喘着氣,乾脆它們一個個臥倒乘涼,草都懶得吃了。我脫巴脫巴又跳到河裏,扎猛子,變着花樣地遊。我從河岸這邊游到對岸三個來回才露出水面,涼爽的身上感覺似一條魚,光滑潔淨溫涼舒適。我看看河的上游,又瞅瞅河的下游,望不出頭尾,我想,哪一天自己能從這河的源頭泅渡到河的下游就好了。我要看看養息牧河究竟有多大?到底有多深?這就是我簡單而又唯一的人生目標。
那一天,陽光正好,河水清瑩。我的世界裏,沒有黑暗,暖暖的,游上岸,看看捉了半桶的魚,我滿足地躺在沙灘上,一切讓人昏昏欲睡。
我是被那倆壞小子叫醒的。他們拿一根毛毛草在我臉上刷,看我不醒就喊我說:“包小魚,你還有心睡大覺呢,你爸和你媽幹翻天了。”“啥?你倆別胡說八道!我爸我媽根本沒在家!”“不信你回去看,嘁!不信拉倒。你媽偷人被你爸知道了!”“你放屁!你媽才偷人呢!胡說!我他媽整死你倆,信不信?”我邊罵邊追他倆,因爲一手提着魚桶,一手牽着三隻羊,還是沒揍着這倆壞小子,眼睜睜看他倆跑遠。
河邊,水清草綠,陽光正好,只是後來回到家,一推門兒,黑暗就鑽進了我生命的角落裏。
父親正往外走,裏面留下母親的哭泣聲。父親看見我提着魚桶進院子,他的氣顯然還沒發泄完,奪過我手裏的魚桶,罵了一句髒話,狠狠踢了一腳。水灑滿地,歡蹦亂跳的魚瞬間滾落在地上,滾成了一個個泥猴兒,上躥下跳。我顧不上沾滿土的魚了,看父親一拐一拐地走遠,我纔敢跑進屋看我母親。母親頭髮散亂,地上還有一縷頭髮,顯然是父親給揪下來的。母親癱在地上,我嚇哭了,扶她起來,可是力氣太小扶不動,我拉她手,她叫着說胳膊疼。母親腫脹的臉上掛着淚水,嘴角粘着血跡。我不知道怎麼辦,就和母親抱着哭。母親看我哭了,假裝安慰我說她沒事,不叫我哭,可我哪裏忍受得住,不讓哭卻哭得更厲害。我幾次想問母親,父親爲什麼打她,可一想起那倆壞小子的話,我就沒了勇氣。我只怪父親打母親,覺得他根本不是男人。我給母親擦淚,忍不住叨咕:“爹怎麼下手這麼狠!等我長大,他再打你,我,我就揍他!”母親哭着說:“他打我像打牲口一樣,這日子真沒法過了,我是他當年花錢買的!要不是生下你,我早就跟解救我的警察回我老家了。”我似懂非懂,看着母親,坐在母親身邊,我心裏慌,腦袋亂。接下來我們家會怎麼樣?我不知道。
3
一個月後,我在河邊游泳的時候,發現有小轎車往返於村長家。剛開始我還爲看到漂亮的小轎車而驚喜,後來才知道,小轎車裏的人看上了俺們養息牧河,對這裏虎視眈眈呢。有人找到村長,村長也開始挨家找村裏人,往來比較緊密。父親偶爾在家罵他們是官商勾結,說他們盯上了俺們的土地資源,說人在做,天在看。我當時也聽不懂啥意思,只猜測不是啥好事。我不知道村長和誰,怎麼運作的,把我們村大部分土地給吞掉了。雖然離城市遠,但是俺們村地形獨特,有養息牧河蜿蜒流過,爲附近的農田提供基本灌溉,當然也爲我們生養了好多餐桌野味。這裏還有大片的草甸子,甸子上盛開各種小花。家鄉應該算得上秀美別緻。大概就因爲秀美別緻才惹上禍。近兩年,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人,將村子裏的土地圈起了一大塊,河流也被迫改道,流入到私挖的池塘裏面,儘管河水少了,我能毫不費力地捉到魚蝦,但我還是喜歡看到完完整整的養息牧河,喜歡它繼續清粼粼地流淌,沖洗我埋汰的身子,供我游來渡去。
又過了半個月。一天,父親從村長家回來,自己喝悶酒,接連幾天,陸陸續續有人上門勸我父親。我一旁寫作業聽到點風聲。他們說,什麼大開發商買地,建什麼樂園,模仿什麼經濟發達地區的度假村模式,修一些亭臺樓榭和供城裏人享樂的房子。父親和幾個村民擔心農田被佔,害怕導致什麼後果,大多數村民覺得反正種田不可能給他們提供出路,農田變成度假區,還能拿到補償款就是天上掉餡餅。大多數村民心裏漸漸都產生了五光十色的幻覺。
最終,我家的一半土地被佔用,全村其他人家被佔地的都同意接掉下來的餡餅,而我父親不願簽字。剛開始還有人來勸,前院的鄰家大叔就來過五次,可我父親態度很堅決。後來,我家的那隻小狗莫名奇妙地死了,死得很痛苦。再後來,我家地裏的蕎麥被人踏平了,接着玉米也被砍倒了一畝多地。報警也查不出什麼線索。父親沒辦法,就簽字畫押了,得到了一些賠償款。父親說,他太虧了,虧得是王八進竈坑——憋氣帶窩火。他一窩火又打了母親,趁我上學不在家打的。
這次,父親打母親遭到了報應,竟然有人替母親報仇。父親被人揍了一頓,是讓人拖到養息牧河岸邊的樹林子裏揍的。究竟被誰幹的,父親也不知道,他說根本沒看到人家的臉,兩個小夥子動的手,還說讓他和母親離婚,不離就繼續揍他。父親扛打,愣沒同意和母親離婚,他說爲了我也不會離,還說寧願母親和那個大開發商的小舅子好,他認了。
我也不知道開發商是個啥東西,他小舅子是啥人。爲什麼要父親和母親離婚,難道佔了土地還不行?非要再賠上我母親不成?這個世界爲什麼總有人要佔有如此之多?當然,我還不理解大人們的事兒,反正從此以後,我開始了提心吊膽的日子。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母親有一天離開我,所以,一放學,我就撒腿往家跑,跑到家就看我母親在不在,她在,我和父親就全都踏實。爲了讓母親高興,我寫完作業就去河裏捉魚,母親愛吃我捉的魚,她做的也好吃。每次見我捉魚回來或者考了滿分,母親就露出笑容,看着我,誇我,說我以後一定有出息,不隨我父親。
漸漸地,母親臉上有了光彩,她比父親小十幾歲,看上去像是父親的女兒一樣年輕。她的漂亮衣服一件又一件地掛滿櫃子,不知哪裏來的。母親人也變得漂亮了,而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母親變得如此生機勃勃。
暑期結束後的一天,母親洗完了家裏所有的髒衣服,給我和父親做了好幾個硬菜,還給父親準備了酒,給父親親手倒了酒,我異常高興,我想,他倆終於和好了,以後不會再打架。我趴在母親溫軟的胸前,聞着她身上的一種香味兒。母親看着我露着笑容,依我看,那應該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笑容。
第二天是星期天,母親說,她去鎮上郵局給我姥姥家郵寄點東西,讓我看家。我爲了給母親驚喜,她前腳走,我後腳就去河裏游泳捉魚去了。快捉夠一桶魚的時候,我爸一拐一拐地跑來,我不想搭理他。我一撒歡兒,又游到河中心。
我父親着急地叫喊着,向我這走來,他腿腳不好,根本不會游泳。半天沒聽見動靜了,我一回頭,壞了,他溺水了!我趕緊游過去,給他拖上岸。父親緩過命來就焦急地問,我母親去哪裏了?看見了沒有?我說去鎮裏辦事。我父親說,根本沒有,有人看見她坐一輛黑色的車跟人走了。我不信。父親看四處沒人,自己閉着眼在河灘上打滾哭,嘴裏說的淨是沒出息的軟蛋包才說的話。彷彿他的世界沒了太陽,立刻變得黑暗起來一樣。
我拎起那桶魚,朝河裏走去,一股腦連水帶魚倒掉。魚從桶裏逃向深水區。從那一刻起我發誓:再也不捉弄魚了,也絕不再吃魚。
看父親越哭越瘮人,我的心也開始不安起來。因爲,天真的黑了。
家裏亮着燈,卻始終不見母親回來。我渾身哆嗦,心裏只祈求我們渡過所有的黑暗,希望伸手能夠觸到母親的體溫。
母親()了?我時常在本子上寫這個句子,可就是分辨不出哪個動詞合適,究竟是“走”?是“逃”?是“去”?還是“跑”?我想,“去”字無論如何也不能寫,“去”字好像有死的意思,我不能說我母親死。那麼“走”也不行,好像和“去”都有那個意思。“跑”?和別人跑了?不知不覺,一種深入骨髓的卑微、渺小和屈辱感,滲透到我身體的各個部位。

我徹底成了單親孩子。父親對我的脾氣開始變好,他給我又當爹又當媽。只是他不停地,瘋了一樣尋找我的母親,找了大半個中國,父親也沒有捉到母親的半隻影子。
不知道真假,據說我母親被那個有錢人,也就是開發商的小舅子拐跑了,好像就窩藏在北京的某個角落。我爸騙我說,來北京就能找到我媽,我積極配合父親,賣了家裏的幾隻羊和幾麻袋糧食。不久,父親不顧後果,牽着我就來北京了。
唉,來是來了,找也找了,非但找不到母親,父親對我的一點好脾氣也慢慢消磨光了。
話說回來,早知道父親是騙我,我就不會離開家鄉,即使沒有土地也有自己的窩兒,在那兒守着,說不定母親哪天就會回來呢,也不至於租住在北京郊區這麼小的屋子裏,明擺着,我母親回這裏的可能連萬分之一都沒有。我們爺倆就像兩隻南飛的大雁,邊飛邊尋找另一隻被拐跑的大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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