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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刚 | 祛毒者:鲁迅与陈映真

火烧 2019-05-01 00:00:00 思潮碰撞 1025
文章探讨鲁迅与陈映真如何通过对抗精神毒害,成为近代中国重要的思想斗士。重点分析鲁迅的‘毒’概念及陈映真在白色恐怖下的左翼坚持,揭示其思想根源与历史意义。

  保马编者按 

  1889年7月,由恩格斯领导的第二国际在巴黎举行代表大会,通过决议,定1890年起每年5月1日为“国际劳动节”,至此建立了影响深远的八小时工作制。在劳动时长仍需我们去斗争的今天,节日的纪念就变得十分有意义,保马在此祝各位读者国际劳动节快乐!劳动最光荣~

  而如同五一劳动节一样,即将到来的五四百年纪念日,它的意义重大也在于它改变了近代中国的世界观,奠基了今天,指示着未来。

  今日推文——赵刚老师的《祛毒者:鲁迅与陈映真》,谈到的正是中国近代史上两位最重要的精神斗士,文章通过探讨鲁迅的“毒”,也同时探讨陈映真何以成为陈映真——在1950年代的白色恐怖台湾岛屿上,陈映真如何孤独地成为一个左翼。

祛毒者:鲁迅与陈映真

文/赵刚

  1

  据说,在戒严时期,党国有专责跟踪记录分析呈报陈映真思想言动的文艺特务,而某文特曾文艺风地比喻其所监守之对象为一株「毒苹果树」。这让我们不由得浮出了一道「亮丽」光景:纍纍的、艳红的、剧毒的苹果,在橙红的早星下,在亚热带的岛屿上,轻轻摇曳着。

  大家都知道陈映真爱敬鲁迅,受他影响很大;钱理群说:「鲁迅给了陈映真一个祖国」。由于鲁迅思想是理解陈映真的重要参数——我们知道少年陈映真的第一本启蒙读物就是《吶喊》,所以我就动了念,想好好琢磨琢磨这本小说集,希望能对釐清这株「毒苹果树」的思想身世有所助益。

  2

  「毒」是鲁迅思想裡的一个重要课题。当初,他弃医从文,不就是明白了那能使肉体康健的医者,是无法疗癒四万万国民的精神之毒吗?所以他的第一篇也是现代中国第一篇表达现代意识的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1918),就是对国民性与歷史书写裡的「毒」的分析。狂人看到的他人,「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而狂人看到的歷史,则是在满纸仁义道德的字缝裡漫爬着的「吃人」二字。

  王晓明说鲁迅在新文化运动前后其实是「戴着面具吶喊」。我同意,要不怎么日记的最后一则虽然还吶喊:「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但这个吶喊却难掩小说的后设悲观:它一开头就说此刻狂人的病好痊了,已经「赴某地候补矣」。而存记这篇文字的「我」,也没有展露任何希望根苗,因为「我」还是一个旧文人,就算有点「精神病学」新知识,也只是拿来让「我」取消(而非直面)问题,好让「我」与世界永恆「团圆」。

  《狂人日记》直击了因辛亥革命而更为纵恣猖狂的封建末期之毒——所以伟大。然而它并没有任何关于解药与出路的线索。我们可以感受到,鲁迅于心独苦,中毒者吶喊毒之为毒,而无人能听。

  这个状态两年后也还是没改变。几乎可说是鲁迅本人日记一则的《一件小事》(1920),一开头就自述病情。「我」天天「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对「我」的影响「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向外看,「我」成天看到人们在同一个套路(不很像今天台湾蓝绿的「国家大事」套路吗?)裡入瓮了、缴械了、中毒了。「我」应是焦灼忧愤于这种「局内人之毒」。但「我」同时向内看,看到自己也中了一种或可说是「局外人之毒」,——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嘲讽、越来越看不起人。

  《一件小事》小而伟大——因为关乎主体如何知毒从而解毒。「新青年」鲁迅的法子,其实也还是两千多年前孔子的老法儿:「叁人行必有我师焉」。小说讲的是一个洋车伕在拉着「我」的道上,碰倒了一位疑似「碰瓷」的老太太。「我」当场不耐,催车伕迅速走人,但车伕不顾身穿皮袍的「我」的不耐,一心只在扶助这位老太太。「我」看着这个搀着老太太前行至附近派出所的车伕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车伕的「大」与自己的「小」。「我」于是意识到自己向来的冷漠怀疑看不起人。但更重要的反省还在后头。一会儿,巡警过来告诉「我」,车伕没法拉了,要他自己去雇车。这时,「我」毫不思索就从口袋裡捞出一把铜元,请巡警交给车伕。反省到这几乎是反射性的一个动作,「我」认识到自己长年以来用钱来解决内外困局与不安愧疚的一个惯习。于是,这「一件小事」而且「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的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一件小事》让「我」(希望以及我们吧)理解到,固然我们要看到这体制的、「局内人」的毒,但也更要看到与彼紧张乃至对立的自身之毒。自己要先识毒解毒,然后才能解他人之毒;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就此而言,鲁迅与孔子并无二致。

  我相信,不只是《吶喊》时期,鲁迅终其一生恐怕都在与这个虚无的、冷漠的、恶意的、否定的「毒」搏斗着吧。对抗这个毒,与学习、成长、热爱生命是一体两面。《热风·题记》(1925)是如此写的:

  但如果凡我所写,的确都是冷的呢?则它的生命塬来就没有,更谈不到中国的病証究竟如何。然而,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相去本来不及一张纸……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以反而称之曰《热风》。

  鲁迅频繁反省自己的中毒状况。关键不在你的语言或口号是什么,而是你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内在状态裡?——你起的是什么意,动的是什么念,存的是什么情?是冷的,还是热的,是公心,还是私心,饮者自知。鲁迅着名的一篇杂文《论睁了眼看》(1925)就是要睁开眼看自己的毒。因为不如此,就算是用「铁和血」取代「花与月」,也没救,因为一样是虚假的,仅仅是换了不同的门面招牌而已。这和近20年前《破恶声论》时期的鲁迅并无不同,特斥没有内在光亮没有真情实感的虚、无、伪声。

  人苦于不自知,看不到自己的毒是寻常的。但如果以不识自毒为前提,进而自满自是,那就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毒」,或可谓之「自以为义的毒」。政治场上到处都是这种「毒」,左翼(或今之「社运界」)尤易感染此毒,其徵候就是如此的自我感觉:「众人皆中毒,唯我独无。某虽力微,但义之所在,当力抗那大而恶之物」。鲁迅深以这种自我感觉为毒。

  《吶喊》裡有一篇似乎较少被注意的小说《兔和猫》(1922),以我的阅读,其实是一篇藉由人与小动物的故事反省作者自身的小说,既是寓言,又是忏悔录。

  故事裡的小白兔,是孩子的玩伴,草食平和、天真烂漫,时显惊疑,招人怜爱。鲁迅用来寓言良善受害者——小而白。而在那墙上「高视阔步」、阴鸷嗜血的大黑猫的所指,则是恶霸掠食者——大而黑。

  小说裡的「我」,继伤痛于那两隻不知何时何地如何而死的小白兔,将爱物之情推及于那天地间亡于鹰吻的鸽子、辗转车轮下的小狗,或被蝇虎一口咬住的苍蝇……,伤痛于牠们倏忽消失于这个世界,如同未曾来过。因此,「我」恨起「天」来了。你生而不恤,「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

  于是,「我」要站在「小与白」的立场对抗那「大与黑」。我要胜天!

  一般人,尤其是「左翼」,会停留在这样一种正义且正确的姿态上。但小说的关键却在之后的转折——「我」对这个自命的姿态,竟然下了狠手,因为我勐然自省,察觉到我其实远在猫害兔之前,就有一段悠长的敌猫史。果如此,那么,这不就是以兔之名而洩私愤吗?我想要以人之暴力对待大黑猫,但还多少赧然,于是就为自己找出正义话语,以便「师出有名」。相对而言,大黑猫害小白兔,却还不需要这些华丽藉口。更何况,我所摆出的那一副要逆天惩猫的英雄姿态,也不堪究竟。我恨大黑猫的恃强凌弱,但这个恨的理由不是一样可以加诸于我自己吗?我逆天竟是一个自欺,其实我还是「物竞天择」的代理人而已。

  所以,「我」不如猫。猫不搞自欺,不尚华藻,心裡坦荡无毒。小说结尾,「我」在起心动念斗争「大与黑」之时,瞥见了我思想库存一角的「毒」。用鲁迅的塬话:「不由得一瞥那藏在书箱裡的一瓶青酸钾」。

  动辄二分善恶与黑白,把自己无条件地安置在善与白之上,这个惯性感觉与姿态,是有剧毒的。「陈西滢」、「章士钊」或许有毒,但你并不能从对象反证自己无毒。而鲁迅这个左翼的特别犀利与特别可爱之处,正是「对自己下毒手」。事实上,也惟有如此,才能找到解药,才能向前。知道毒性,毒就可以是葯,反之亦然。无智无明,使得人们捨葯服毒——我是如此理解《吶喊·葯》(1919)的。

  所以,《阿Q正传》(1921)的伟大,首在它对阿Q的暴露分析是包括了作者自己。阿Q既然不明其姓氏、本籍,与「行状」,那么他可以是所有汉人中国人,而所有汉人中国人也都无法与他切割乾净。是这层考虑,使得「我」把话说得怪彆扭:「我又并非就是阿Q」、「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这篇《阿Q正传》的「序」也与《狂人日记》不同,把「序」归置到正文「第一章」裡,而非以文白序正分离之。这个将自己包括近来的书写意识,让我飞来一个狂想:鲁迅在「第一章」末尾非常突兀地(至少毫无必要地)提及「胡适之先生」,怎么回事?不可怪吗?但这不就是文学的可爱之处吗?「彷彿思想裡有鬼似的」,鲁迅想起了那总是将自己抽离于批评对象之外与之上的胡先生。

  就内容而言,说短衣帮文盲阿Q有长衫客文人鲁迅的影子,也不是没影。阿Q直到最后游街时,才为时已晚地直面了危机,想高喊救命,但之前,他不是还一直耽溺于他的心理自卫机制吗?甚至还能以「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自宽。如果阿Q是「着急」与「泰然」病态循环,那么这个病毒鲁迅自知也有。鲁迅曾这么说:「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写在〈坟〉后面》(1926)

  3

  陈映真一生缠斗于各种论敌,少有值得的,大多不值,今天就不说这个了。但他跟鲁迅有一点相同——对自己下手都很重。陈映真甚至以笔名「许南村」专责自我批评工作。篇幅有限,这裡不谈他的论文、文论,且以着名的《我的弟弟康雄》为例,说明陈映真如何自识其「毒」。

  左翼男性青年康雄为何非死不可?是死于白色恐怖下的理想难伸,等待无门?是死于一个理想主义者对自身节行的玷污的悔恨,以及从而对所追求的「伟大」产生了主体崩溃感?我想都有。我向来也偏向后一个解释。但我现在要提出第叁种解释。康雄也死于自己所累积的慢性的毒:他的孤独、的冷漠、的傲慢、的拒绝,的「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即先前所说的「局外人之毒」。因此,小说才会说,安那琪与基督都是他的谋杀者。以前,我把安那琪与「虚无主义」当作互换之概念,同为左翼的代号,但现在,我要把它们在分析上分离:一种孤独的、傲慢自是的「左」,带来了一种深刻的虚无不诚。

  于是我陡然想到康雄死于吞服「青酸加里」。而这不就是《兔和猫》裡的「青酸钾」吗?年少嗜读《吶喊》的陈映真,在以创作者之自觉而写的第一篇小说裡,就重复了这个剧毒,难道不也是作家「彷彿思想裡有鬼似的」!

  但您或许会说,那毕竟是小说。陈映真一生蔼蔼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何来虚无之毒?陈映真会是一个自认有毒的人吗?是的。

  1987年,陈映真为他的挚友之亡而写的《鸢山:哭挚友吴耀忠》裡,有这么一段话:

  革命者和颓废者,天神和魔障,圣徒与败德者,塬来是这么相互酷似的孪生儿啊。几个惊梦难眠的夜半,我发觉到耀忠那至大、无告的颓废,其实也赫然地寓居在我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冷冷地狞笑着。

  4

  这篇小文,既是直接探讨鲁迅的「毒」,也是间接探讨陈映真何以成为陈映真。在1950年代的白色恐怖台湾岛屿上,陈映真如何孤独地成为一个左翼,一个关键事件可能无法低估,那就是他,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读了他父亲私藏于书架中的《吶喊》。于是,这一本启蒙读物让陈映真提早结束了他的童少年,轻看其他,往他一生的方向奔去。用陈映真自己的话:「感谢少年时代的那本小说集,使我成为一个充满信心的、理解的,并不激越的爱国者。」以前我不太懂这个「并不激越」,如今我懂了。一个如鲁迅一般时刻省察自己的人,怎会「激越」!

  1920年,鲁迅写《一件小事》,六十多年后,陈映真办《人间》,萧条异代不同时,但归根究底,都是面对自身的信念危机,试图透过直面自己的「毒」,找到重新出发的解药。因此,我不同意人们说《人间》杂誌是陈映真用来教育中产阶级的。或许也是吧,但不如说是首先拿来教育自己的,给自己祛冰毒,重新找回一股向上的生命热力。如果说,陈映真在1970年代末写《贺大哥》是存着这颗直面自身、自救救人的心,那么《人间》杂誌则是同一人,在更冷冽的1980年代,与他的伙伴们,所奋力吹出的「热风」吧。向古往今来的自识其毒、自祛其毒、自救救人者致敬、学习。

  完稿于2019/4/17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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