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课》之六:其实我爸爸不是坏人,他就是一个可怜的臭知识分子
民主课之六 | 其实我爸爸不是坏人,他就是一个可怜的臭知识分子
曹征路,1949年9月生于上海,当过农民,当过兵,做过工人和机关干部。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大陆新世纪以来“底层文学”思潮的代表性作家,著有《那儿》、《问苍茫》、《民主课》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两派大联合的破产,某些街头垒起工事,全面武斗就要开始。
她绷着脸提出来,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她脸色冷漠十分难看,她已经对支左部队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做法表示了失望。而此刻,她更加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简直比汉奸叛徒还要可恨。她说,我要死了,我要能战死就好了!
我逗她说,哟哟,还想毁我长城呢。
她肩头一颤,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狠狠剜了我一眼,仄着肩跑下山去。那满脸泪光满腹委屈的可怜样儿,内疚,自责,却又无法自拔,那种神态至今仍在眼前,我一辈子恐怕也忘不了了。
那时我已大体知道她的心思,她最看重的事,一是对市里几个当权派的处置,二是想上一所好大学。可是这两样是我们这样的小不拉子能决定的吗?本来我不过是连核心会议都参加不上的小干事,这时却也能突发奇想,带着不容置疑的陶醉劲头为她演起了荒诞剧。
我带着几个空档案袋上山,宣布这个“强劳”,那个“无期徒刑”,那个呢,干脆枪毙。我宣布文化大革命胜利结束了,无产阶级终于占领了上层建筑,斗批改进展顺利,三大差别很快就会消灭,革命之花结出了胜利之果。而她呢,该回学校读书了,清华、北大、复旦,请随便挑好了。
她痴愣愣地听着,并不当真,但这个游戏毕竟博得了她的欢心,她又出现了。每天清晨我们都来讨论这些档案袋,从各方面进行缺席审判。对其中一个她特别恨的人,据她说是一个特别阴险的家伙,是把她爸爸打成右派的原市委副书记杨良才,枪毙了三次。
有时意见不够一致,难免争论几句,但争论完了却有种异样的宁馨在心头荡漾,十万分地快活。
那个山包叫螺丝山,座落在几座大山的怀抱里,这几座山都有好听的名字,叫天官山,叫天鹅抱蛋山、叫笔架山。我在档案袋上画出了这个地方的地形图,标明了她家和武装部的位置,还有我们现在的立足点。
她扬起眉毛惊叹我的方位感,我得意地告诉她,这就是军人和老百姓的区别,而且还顺手标出了这几座山的等高线。于是她的脸就慢慢靠在了我肩上。
秋季的朝阳是浅灰色的,从这些山峰间缓缓探出脸来,阳光是那样温柔地一丝一丝散射在我们身上,是被我们肩并肩地一点一点地吸吮过来似的,让巨大的温暖在心头弥漫荡漾。
一切都是那样轻柔那样迷离,只有呼吸是粗重的,而且越来越急促,长江就在我们的正北,江风徐徐,带着点渔腥气和阳光下的稻草香呼呼拂过脸庞。那种感觉真的是……很好。
我曾经提议去借个照相机来,想留下这些美好的早晨。但是被她严词拒绝了,她绝对不能同意和我单独拍照。后来我留下她唯一一张照片,就是她和几个女同学来武装部时,轮流穿着军装背着手枪套的那张,几个假女兵绷着脸撅着嘴,琢磨英姿飒爽应该是个什么样儿。
那半个月当中,我们把她将要就读的大学挪过好几个城市。我也真能瞎掰,竟认为自己也能考上大学,而且就跟她学同一个专业,在一个班上。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我总能看见她,看个没完。
她没有反驳我,只是眼神里有种显然不太相信的迷茫。她当然不会怀疑自己能考上大学,她本来就成绩好,考试对她不是问题。现在资反路线也打倒了,血统论也被批判了,她还有什么问题呢?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她当然不会想到,她这一生都将与大学无缘。
为了能天天上山,我说完一个题目,又想出一个题目,永远说不完。所以当她声称绝对不能再来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委屈。
兜了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她还是说:真的不能再来了。她要住到学校去。市一中成了她那一派的据点,已经有人对她的忠诚表示怀疑。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头可断血可流,革命原则不可丢。她为自己的私心杂念感到羞愧。
闹!闹!你妈妈都没饭吃了!我终于向她发了火,这是第一次,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她怔了好一会儿,说再坐坐吧。她让我们背靠背坐下,她不愿我看着她。不过这样更好,终于有了身体的接触,脊背成了导体,彼此都能听见心跳。
你心疼我妈妈呀,她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心疼,她活该。她扬着脸,长发撩着我的脖子,我嗅到了女人的气息,让人心醉。
她说——妈妈要是不揭发爸爸,不闹离婚,爸爸也不会那么颓废,后来不还是都甄别平反了?那样爸爸也就不存在揭发我们的动机,我自己也不会遭这么大罪。工作组也不会拿我开刀了。我不就成绩好一点吗?我又没得罪他们。
不过那样也许我就不会造反了,说不定我还成了大字兵(保守派红卫兵)。当然那样,我也就不会认识你了,也就不会有这些烦人的事,这都是……蹚了鬼!
她叹着气诉说因果,一副曾经沧海的模样。
认识我有什么不好?
反正……蹚了鬼哟。她嗤嗤笑,身子在抖。
算啦,过去就算啦,她是你妈妈呀。我已经听不进去,我只想去搂她,我感到她浑圆的肩头在呼唤,在颤栗,我只是没把握,她会不会发脾气?我真怕她发脾气呀。我伸手偷袭她的发辫。她没有反应。而我已差点憋死过去。
其实我爸爸不是坏人,你不知道。他就是一个胆小鬼,一个可怜的臭知识分子,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讲,在外我都说划清了界限的……你在听吗?
我已经不是外人了,我是她的“一个人”了,我当然在听,完完全全听懂了!我认为这就是明白无误的鼓励。我转过身去,我感到她的水嫩的酮体在胸前欢笑,笑声汩汩地向四肢流去。
尽管她嘴上还在不停地说,可她自己已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不能停止而已。她好像提到了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意思是她妈妈没可能做到这一点,而她自己则一定可以做到的,她可以跟着心上人去经受苦难。
我的另一只手也进入情况,这时她已彻底倒在怀里,完全放弃抵抗。可惜当时并不懂接吻这一说,只是脸贴脸地互相摩挲,大口吸进从未体验过的那种气味……也就那么几分钟,她像是刚醒过来,挣扎了两下,猛然在我鼻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叫:你鸭子!
我傻了。她也傻了。
是啊,毕竟是妈妈呀……她张惶无措地呻吟着,接着哇哇大哭。
我勇气顿失,揉着鼻子不知如何是好。我怕极了。
哭够了,她折一枝打骨朵的牙刷草,把红玛瑙一样的骨朵一颗颗掐去。我好像解释过什么来着,又好像什么也说不清。
算了,这一页永远翻过去了!她跳起来作报告一般大声喊:什么问题都要看主流看本质,要是没有毛主席革命路线,我一辈子还有什么希望?不把那些家伙打倒我还想上大学吗?做梦!现在我想报哪个大学就报哪个大学,你不相信?她气吞斗牛目光炯炯,嗓门真是不小。
我说,信呐。
信呐,她学嘴,又作个紧崩崩的鬼脸儿算是和解。
下山时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丝柔情又游丝一样游了回来,我期待着。
为你老娘担心呗,揪斗啦,武斗啦。你家的情况我也一清二楚。
没戏了。我想那些干吗?
算啦,个人受点委曲算什么?她开导我:凡事要从大的方面去想!
零度了,没法子了。到底是红卫兵小将啊。连个握手的机会也没给,只是歪歪脑袋一吐舌头给个鬼脸儿:再见啦?永别啦?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然后挥挥拳头,羊角刷辫儿一弹一弹地远去。
未完待续
民主课之一 | 这年头已经没有真相
民主课之二 | 贫瘠土地上的共同劳动可以带来平等,忘记不幸
民主课之三 | 不想得罪秃子别说电灯亮就行了
民主课之四 | 被压抑的平等要求在那个年代是怎样表现的?
民主课之五 | 我爸爸就是那么个东西,还没斗呢就先尿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