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特洛伊,经过甲闽地,到天津
从特洛伊,经过甲闽地,到天津
陈信行
1895年5月28日,纽约时报上一则没头没脑的新闻:日本舰队出现在淡水;所谓的福尔摩沙共和国总统致电西班牙国王致敬!
刚看时真是觉得有点无厘头。一路追下去,竟然发现这则电讯把特洛伊城我住过的公寓门前一块小纪念碑跟台湾和我近几年走过的地方──甲闽地、马尼拉、天津、北京──连了起来。百多年前,或许就是我家附近某家人的儿子,扛着枪到过那儿。
碑文内容是这样的:
自由、爱国、人道
壬色列郡谨立此碑,缅怀本郡参与对西班牙战争、菲律宾平乱、以及中国救援远征之子弟之忠勇爱国
1898-1902。
立碑日期为1925年12月19日,由美西战争退伍军人协会某营与壬色列郡理事会题献。
「美西战争」清楚明白,历史教科书都有的。「菲律宾平乱」与「中国救援远征」是啥?前者菲律宾称之为「菲美战争」、后者中国人称为「八国联军」。
从「西班牙的麻烦」到「菲律宾平乱」
回到咱们台湾民主国唐景嵩总统的那封电报吧。要不是那么短寿、主事官绅又是一片混乱,咱台湾,而不是1912年的中华民国,很可能就是「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到现在,乙未抗日战争在台湾史教学中都还一片模糊,倒是中国大陆要拍「台湾1895」来纪念了。不堪呀!
伤心事暂且不提,该问的是:唐景嵩打电报到马德里干嘛?那个西班牙国王当时又在干啥?
那年5月2日台北官绅到淡水红毛城的英国领事馆敦请英国派军赴台介入,若事成必与英国巨额利益云云,英国人好歹也请示了上级,给了答案:不干。这个态度也奠定了日后英日同盟的基础。
「以夷制夷」向来是清末洋务派(我小时候课本称「自强运动」)人物们的外交不二法门。马关条约签订后沙俄难忍意中之地辽东归于日本,而有「三国干涉还辽」之举,让李鸿章感激不尽。日军攻基隆之后不久就卷款潜逃的民主国正副总统唐景嵩与邱逢甲想依样画葫芦,也是理所当然。想来5月2日被英国领事一口回绝之后,总统衙门内八成日夜拼命地在起草电文,广招列强干涉,26天之后,连西班牙也在求援之列了。
报导没说西班牙朝廷是否有理会这封电报。不过当时的国王,也是波旁王室最后一人,阿丰索八世,肯定是没看到的。那年他才九岁,朝政由太后玛丽亚‧克莉丝蒂纳摄政。二十年前他爹阿丰索七世由推翻西班牙第一共和国的几个军头拥立复辟,可国王当了十年,才二十八岁就死了。阿丰索八世是遗腹子,16岁以前事事都是太后说了算。想来与大约同年代的同治、光绪若有联络,应该会惺惺相惜。
Alfonso IIX,西班牙的光绪皇帝?
从纽约时报引英国报纸的一些报导(当时的纽约时报跟当时的美国一样,还不是一流的,驻外特派员跟现在中国时报某人一样,老是看报纸发稿)看来,当年应该会看到唐景嵩电报的玛丽亚‧克莉丝蒂纳太后风评与时运只比慈禧好一点点。远不如老佛爷的是她的手段,朝中几个将军元帅似乎都不怎么怕太后,老是自己在外头向媒体放话。
而1895年的西班牙王国就算有心,也无力应邀进占台湾。纽约时报发自伦敦的一篇题为「西班牙的麻烦」的文章指出:在国内,共和派、民主派、和新兴的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时时想造反,连保皇派也不全都捧朝廷的场子,拥立波旁王室另一支系的一直称阿丰索这一系是僭主,要恢复宗室。忠于朝廷的几万兵马与知名将帅都得留在本土准备随时勤王护主。
在海外,西班牙最后的两个大殖民地:古巴与菲律宾,都岌岌可危。1868到1878历时十年的古巴第一次独立战争中的叛军(里头包括数千在太平天国征战中练得一身武艺的中国「猪仔」奴工,古巴史家均称其在义军中忠勇无双)虽然被镇压下去了,第二代独立运动已经在1895年2月宣布起义。而菲律宾,根据英国报刊的看法,会是日本拿下台湾之后的第二个目标,西班牙在菲律宾的一两万养尊处优的殖民军队不可能挡得住锋头正锐的日本皇军。
之后的历史当然不是这样发展。咱台湾人也许可以自豪说是正副总统落跑之后持续战斗的民主国义军拖住了日军、消耗了日本比整个甲午日清战争还多的人力物力,才使得菲律宾直到46年后才落入皇军之手。
纽约时报驻伦敦特派员读的英国报刊评论完全没提到的是:菲律宾也正在酝酿一场浩大的独立革命。古巴「叛乱」之所以被认为可能是个正当的革命是因为「当地有80万左右的白人支持叛乱」,而令英国人担心的是,根据当时还是个小政客的温斯顿‧丘吉尔说:「叛军内有大量的黑人,如果他们获胜,可能会建立世界上第二个黑人共和国。」(第一个是海地),而这显然是「文明世界」所不乐见的。 至于菲律宾,虽然反殖民的宣传请愿运动在马德里的菲律宾留学生之中已经进行了许多年,他们都不是白人,在欧洲人眼中不值一提。
「山姆大叔的小战争」
就在台湾的乙未抗战中有组织的战斗逐渐消失之时,1896年,秘密会社Katipunan领导的菲律宾革命战争开始了,第一场战斗由Andres Bonifacio领导的起义军在8月24日打响。这之后菲律宾革命的历史叙述与诠释评价就复杂了,直到今天,支持那个当年的革命领袖还是菲律宾社会左右派的分界线。
Andres Bonifacio,被同胞杀害的义军领袖
没有疑义的是,主张和平改革、高度自治的文人 Jose Rizal 被殖民当局处死,使得武装革命显得是唯一的可能性,他是唯一没人质疑的革命领导者。在起义军中,农民出身的草莽英雄 Bonifacio 享有高度的声望。但是甲闽地省地主家庭出身的 Emilio Aguinaldo 在该省赢了几场战役之后,打算与大哥分庭抗礼。双方的对抗威胁着要分裂革命阵营。Bonifacio 到对手地盘上跟 Aguinaldo谈判之后,同意召开大会,通过选举来分个高下。革命阵营里的地主阶级一致支持 Aguinaldo,据说还作票,把他选上去当义军统领。之后,Aguinaldo 的军事法庭以「叛乱」罪名判 Bonifacio 和他弟弟死罪,设计逮捕枪毙了两兄弟。
Emilio Aguinaldo,菲律宾第一共和国总统,「国父」还是民族叛徒?
Bonifacio 死后,分裂的革命阵营就每况愈下,1897年底,Aguinaldo 向西班牙殖民当局投降,个人拿了当局40万墨西哥银元当报酬,带了十几个亲信到香港去了。就在这时候,特洛伊城的子弟开始上场。
当国内义军还在坚持游击战时,Aguinaldo 在香港,跟1895年的唐景嵩一样,在想着怎么「以夷制夷」。据 Aguinaldo 事后说(但是美国政府矢口否认),美国驻新加坡领事 Spencer Pratt 向他保证,美国会出兵助义军赢得独立,而且美国地大物博、民主自由,又有反殖民革命的传统,对菲律宾绝无尺寸土地之求。美西战争爆发后率舰队来到亚洲的海军司令 Dewey 据说也作了同样的保证,但是事后同样否认。
总之,1898年初,菲律宾国内的起义军实力逐渐恢复,西班牙军队最后退守马尼拉城,在陆上被团团包围。当年5月1日,美军舰队击沈了马尼拉湾的几艘破烂老船组成的所谓舰队。马尼拉守军被四面包围了。
心急如焚的 Aguinaldo 听到消息,整天跟在香港的美国人嚷着要他们依约送他回国。5月18日,美国军舰送他回到了老地盘甲闽地。当时全城万人空巷,欢迎义军统领回国,连西班牙军麾下的菲律宾士兵也成批起义来归。6月12日,菲律宾共和国在甲闽地 Aguinaldo 的豪宅正式宣布成立,之后几个月,当义军还忙着围攻马尼拉时,共和国革命临时政府召开全由地主阶级组成的国会、制订宪法, Aguinaldo 当选第一任总统。
美国与西班牙方面当然另有打算。1898年美西巴黎合约中,西班牙承认古巴独立以及美国对古巴的特殊权力,把关岛、波多黎各和菲律宾以2千万美元卖给美国,价钱是每个殖民地子民约2块钱。马尼拉的西班牙守军向美军投降,美军迅速接防,并禁止菲军进城。
被背叛的菲律宾共和国跟美国占领军搞了好几个月无效的交涉。同时,在美国,巴黎合约的消息见报之后,引起了轩然大波。以反殖民为建国宗旨的美利坚合众国竟然本身要变成殖民主子?知识分子和一些小商人与工会领袖组成了「反帝同盟」,会长是当时的美国哲学界泰斗 William James,副会长是马克吐温(没错,就是那个马克吐温,他的晚年写作几乎都是反帝国主义的杂文。)一些以贸易商为主的企业也反对并吞,认为维持殖民地价昂报酬低,应该让欧洲人去做,美国只要坚持「门户开放」,赚钱就好。
另一方面,大资本家几乎一致支持并吞殖民地。洛克斐勒、卡内基(之后他的公司垄断了古巴80%的矿场)、摩根‧史坦利、夏威夷「菠萝王」道尔(他的公司至今还是菲律宾最大的菠萝和香蕉出口商,拥有几万公顷的种植园)、还有在特洛伊城开杂货店出身,当时已经成为一流股市大户、铁路大王的 Russel Sage,都出钱赞助支持并吞的政客,而这些政客中嗓门最大的就是下一任的总统,长得像泰迪熊的泰迪‧罗斯福。
Teddy Roosvelt,帝国主义者,泰迪熊的祖宗
最后,当时的美国总统麦金莱说,当他左右为难时,一天晚上,上帝托梦给他,启示他把文明与教育带给野蛮的民族是美国的天赋使命。所以,事情就这么定了。
1899年2月4日开打的菲美战争,对美军来说,是印地安战争的延续、以及60几年后的越南战争的先驱。美军士兵把菲军防区称为 Indian Country,把菲律宾人称为 Nigger,虽然他们的部队中有美国黑人士兵。大规模的屠杀、酷刑不断发生,许多省分在美军扫荡后渺无人烟。估计整场战争中消失的菲律宾人口高达100万人,是1899年人数的9分之1!
在扫荡萨玛尔省时,美军将军Jacob H. Smith 下令:「处决所有10岁以上的土著。」1902年5月5日纽约晚报的漫画描绘了这一景。
1901年3月23日,菲律宾总统 Aguinaldo 被美军俘虏。一个礼拜后,他宣誓效忠美国,并呼吁所有菲律宾军队放下武器投降。然而,跟7年前的台湾一样,没了总统的菲律宾共和国继续战斗下去。也跟甲午与乙未两战的对比一样,美国投入菲律宾「平乱」的军队是1898年打败西班牙的4倍、死伤更是美西战争的数倍。美国政府在1902年宣布战争结束,但是菲律宾人的游击战争与美军的「绥靖」行动一直延续到1915年。
「中国救援远征」
就在菲美战争打得如火如荼之时,1900年6月,3,500名美国陆军与陆战队与两艘军舰离开马尼拉港。航行目标是中国直隶省溏沽港。最后往北去的美军增加到1万5000人左右、8艘军舰。
关于这场极端混乱的战事,「八国联军」、「义和团之乱」、等等,中文世界已经有太多的叙述,太复杂的各种观点。美国开始涉入越战的1963年,好莱坞以此主题拍了「北京55日」,以显示东方人的疯狂残暴与「文明世界」的英勇高尚。全程在佛朗哥法西斯政府治下的西班牙拍,片中成千上万的「义和团」都是贫穷的西班牙农民扮演的。想来败给美国之后65年,西班牙人还得这么被吃豆腐,也着实可怜。
这片子连蒋介石都受不了,因此台湾禁演。但是,我们从小的教育确实多半是教我们从美国人的观点来看的。骂人「义和团」,似乎就可以结束一场争论。至于包括美国纽约州特洛伊城子弟参与在内的八国联军的烧杀掳掠,固然没被忘记,却总是义和团和慈禧的错。
我看过的史料中忘不了的一个片段是:1900年7月14日凌晨,天津城南门被攻破,成千上万的居民与溃兵往北门拥去。狭窄的城门很快被挤得水泄不通。冲进南门的联军很快地登上城中最高的鼓楼,架起机关枪和火炮往下开火。到中午,「自城内鼓楼到北门水阁,积尸数里、高数尺」。
而这只是在中国北方为期两年的屠杀的第一场。
八国联军滥杀居民的火力点:天津鼓楼
去年秋天,我到了天津。鼓楼早已被整修得焕然一新,附近几条萧瑟的步行街盖起了仿古建筑,一间间生意清淡的铺子卖着中国从南到北都一模一样的,不知是否从浙江义乌批来的纪念品。无数间天津特产行都摆着一模一样的皮糖张、果仁张和油腻的大麻花。勉强逛了1小时,我已经没兴致去据说与鼓楼同是三大景点之一的大沽口炮台遗址了。
倒是第二天到五大道与义奥租界颇为有趣,北洋政府几乎每个失意政客军阀在天津租界都有栋豪宅。而我也是到了天津才知道,连八国联军时只出个仪队聊表心意的比利时和奥地利都捞到了个租界。
回到特洛伊城
思绪回到特洛伊城我家前面那块碑,我不禁要揣测,那天站在天津鼓楼上扫射的,会不会就是我百年前的邻居?他那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在菲律宾的经验早已让他麻木了?
可以确定的是,当他退伍回到家乡时,会发现1900年代初的特洛伊城已经开始进入长达百多年的萧条期了。一家家铁工厂与成衣厂倒闭,或是搬到中西部更便宜、没工会的新工业城市。城里的人口从此之后只降不升。有办法的人都往外搬了。
那个鼎力支持并吞菲律宾的特洛伊杂货店伙计 Russel Sage,死后留了一大笔遗产给他据说关系形同水火的第二任妻子。这位新富寡妇倒是颇有幽默感,也有慈善心。除了捐钱盖了特洛伊城优美的公共图书馆,和我母校的两栋大楼之外,她成立了 Russel Sage College,是特洛伊这地区第一所女子学院。据说,之所以用她老公的名号,并不是为了纪念他,而正是由于他毕生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极力反对女子教育,所以要让他在冥间也气得咬牙切齿。
特洛伊城从封建时代建城以来,公共生活中一直有着一股自由主义的风气,与美利坚合众国1776年建国时的反帝、反封建的立国神话相一致。虽然独立宣言上的那些话从来也没真的彻底实现过,但是,1898年之后,美国再也无法否认,它走到了它的立国神话的对立面,自己成了殖民主。对于这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诗人吉卜龄用以下的诗句来庆祝英国的这个小老弟的成年。本诗发表于1899年,题献给美国占领菲律宾的伟大事业:
The White Man's Burden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Send forth the best ye breed--
Go bind your sons to exile
To serve your captives' need;
To wait in heavy harness,
On fluttered folk and wild--
Your new-caught, sullen peoples,
Half-devil and half-child.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In patience to abide,
To veil the threat of terror
And check the show of pride;
By open speech and simple,
An hundred times made plain
To seek another's profit,
And work another's gain.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The savage wars of peace--
Fill full the mouth of Famine
And bid the sickness cease;
And when your goal is nearest
The end for others sought,
Watch sloth and heathen Folly
Bring all your hopes to naught.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No tawdry rule of kings,
But toil of serf and sweeper--
The tale of common things.
The ports ye shall not enter,
The roads ye shall not tread,
Go make them with your living,
And mark them with your dead.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And reap his old reward:
The blame of those ye better,
The hate of those ye guard--
The cry of hosts ye humour
(Ah, slowly!) toward the light
"Why brought he us from bondage,
Our loved Egyptian night?"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Ye dare not stoop to less--
Nor call too loud on Freedom
To cloak your weariness;
By all ye cry or whisper,
By all ye leave or do,
The silent, sullen peoples
Shall weigh your gods and you.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Have done with childish days--
The lightly proferred laurel,
The easy, ungrudged praise.
Comes now, to search your manhood
Through all the thankless years
Cold, edged with dear-bought wisdom,
The judgment of your pe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