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学费必须下降”运动和“人民教育”道路的失败

　　蒋晖 老师

　　北京大学非洲研究成员

　　南非金山大学高级访问学者

　　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特约研究员

　　摘要

　　南非非国大(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在1994年从革命党转变为执政党之后，在教育系统积极推行其“人民教育”的理念，这包括实行免费教育，但由于整个社会的阶级结构和经济关系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因此新南非的教育体系也没有实质性改变，它以仅次于香港和新加坡的年薪水平来维持其教师队伍，用这种成本高昂的教育体系来实现教育的平民化理想，自2008年后渐渐到了顾此失彼、捉襟见肘的地步。本文通过研究从2015年开始出现的民主南非最大的学生运动，探讨南非“人民教育”道路在全球化自由主义经济时代的碰壁，并理解21世纪学生运动的特点及其对一个社会实现其教育公正的积极作用。　　

　　原稿发在《区域》杂志2017年总7期

　　一、南非“学费必须下降”运动的兴起

　　如何理解南非近年发生的旷日持久的、举国震荡的学生要求减免大学学费的运动?目前国内一些非洲研究专家和居住在南非的华人都倾向于否定这场学生运动，因为这场运动看起来无休无止，对学校正常教学、对社会既有的安定，包括对学生的正常学习和生活都有极强的破坏力，而且一些难以控制的暴力行为也应运而生，这些都造成我们对于这场学运的负面意见。但是，我们现在更需要在南非的现实语境下理解这场学运，而不是简单地以我们的经验，即稳定才能发展，从外在评价这场运动。我们应该理解，对于一个西方式的民主法治国家，社会的不公往往不是宪法的不完善造成的，而是由于现实的经济体系、政治制度和文化传统在运行中所产生的种种现实矛盾和利益冲突，因此社会公正的实现便只能通过以重新“释宪”为依据的社会运动来完成。没有社会运动，宪法就是一纸空文，其实质无法实现。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学生运动和社会运动便说明了这种情况。今天，南非的学生运动在很大程度上应该看成遍及世界的20世纪60年代学生运动精神在全球化时代中的非洲后殖民语境下的延续，但由于全球政治经济结构的持续变化，再加上南非特殊的历史现实，南非学运又展示出种种独特的特点。这些是我们理解南非学运必须有的观察视角。

　　本文认为，若要超越感性判断而对学运的发生、动力和性质做出理性分析，就必须在“南非道路”这个大的历史背景和理论命题上考虑。只有了解1994年以后南非社会所发生的深刻变化，才能了解它今日教育危机的原因，也才能理解学运此时此刻发生的历史必然性和意义。没有历史必然性的存在都是一晃而过的瞬间，不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但凡处于必然性之中的存在，我们就无法简单地以道德的戒律来判定，因为它本身就是道德的起源。

　　本文将以“南非道路”为基本叙述框架来逐步讨论学运的起源、合法性基础、性质以及运动所采取的斗争策略、组织方式、政府和学校的应对以及可能的未来。

　　在此，我们先将观察到的九个特点总结如下。

　　第一，这是一次具有重大积极意义的、由学生发动和领导的旨在革除后种族隔离时期南非的种种社会不公现象的国家改革运动，它的意义远远超越单一的教育领域。换言之，教育危机只是千头万绪南非弊政的一种，其解决必须靠国家拿出配套改革的方案。在学运期间，南非思想界思考最多的就是教育危机所暴露出的政府公信力下降、执政能力低下、社会经济结构不合理、宗族主义没有彻底清算等一系列去殖民过程中所遗留的问题，这些问题共同造成了今日教育的危机。今日之南非，已是危机中之南非，社会不稳定的元素遍及肌体，危机不在教育系统爆发，就在其他系统爆发。可以说，南非从2008年起就逐渐进入社会动荡时期，2008年开始到2012年达到高潮的矿业工人罢工、马勒马领导的“经济自由斗士党”不断发起的土地国有化运动、政府的贪污案和总统祖马的各种丑闻、食品安全危机、几乎为全世界最高的失业率和贫富分化、最大的犯罪率等一系列的危机才是“降低学费”运动的真正的原因，也是它始终在道义上能赢得高度支持的缘由。

　　第二，这次学运始自经济斗争，但随着斗争的深入，学生开始一点点将其引向文化革命和政治斗争方向，其间变化可以从学运口号的演变看出。从2015年至今，这场学运的口号从“降低学费”到“免费教育”再到“有质量的去殖民化的免费教育”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主要为具体的经济斗争，当经济目标达到了，即2015年10月23日祖马总统宣布2016学年学费零增长，学运随即偃旗息鼓;2016年9月19日当教育部长宣布2017年学费增长计划，学潮遂起，方兴未艾，但以“免费教育”作为斗争目标，9月，此次学运的中心金山大学即将上任的学生会主席基分兹·姆卡瑞(Kefentse Mkhari)出面，向学生们解释“免费教育”的内涵，他将之归纳为三点：免费、质量和去殖民化教育。其中，“质量”和“去殖民化”两条涉及的已不是教育经费问题，而是关于教育的目的、内容、手段以及为谁服务等一系列教育本土化诉求。这是由学生试图主导的文化革命和教育革命的尝试，它和经济、政治领域的去殖民化的要求遥相呼应。这决定了这次学运的基本性质：它不是在极权体制下的追求民主的政治运动，也不是抵制专制的追求学术自由的公民社会运动，而是在充分实现这些权利后所进行的实质正义对抗形式正义的斗争。

　　第三，这次学运不是教室造反，不是简单地反对学术权威的斗争，恰恰相反，从一开始，大批的教授学者站在学生的立场，共同呼吁国家重视教育，增加高教投资。最著名的是500多名学者于2015年10月22日联合签名支持学生运动，以及今年10月4号之后许多高校教师发起的支持学生的游行。同时，这次学运也并没有以学校管理层为斗争对象，相反，学生的策略是联合学校管理层，共同向教育部和政府施压，以实现免费高等教育的目的。但随着管理层明显和政府站在一起压制学生运动，学生不得不采取底层斗争的策略，开始联合教堂、工会、出租车司机等底层民众组织，这便使发生在高等学府的斗争带有鲜明的草根性。

　　第四，这场学运参与者基本上是黑人学生，某些学生领袖为印裔南非人，在斗争中，坚定支持复课的是不参加运动的白人学生，于是彼此冲突在所难免。但本质上，此次斗争不属种族斗争而是阶级斗争，是民主南非新兴利益集团和劳动大众之间的斗争。由于阶级矛盾大于其他一切矛盾，所以怀有不同目的参加罢课游行的其他学生利益团体被要求噤声，他们的利益被要求暂时搁置。比如同性恋群体和女性主义群体都要求以“免费教育”为共同斗争方向，所以此次学运和美国20世纪60年代以亚文化命名的多元文化认同政治不同，而是接近南非传统反种族隔离斗争模式。

　　第五，整个学运没有出现全国性领袖，也没有统一领导和指挥，而是各个学校各自为战。当然，由于现代通信媒体的发达，学生在不同学校的沟通没有问题，所以从整体看，尽管没有统一的领导人，斗争的进程又大致同步。学生没有出现大面积串联的迹象，但这并不排除南非大学、约堡大学和比勒陀利亚科技大学的学生加入金山大学的学生运动，因为这三所大学本身因为特殊情况，并没有发生大规模学潮。 2016年10月21日，南非约堡中国总领事阮平组织召开中国在南非的学者座谈，了解近期学运情况和中国留学生所受的影响，参加座谈的有金山大学数学系郭宝珠教授、罗德大学地质系赵宝金教授、比陀理工大学工程系郇忠杰教授、南非大学工程部教授刘歆颖教授、约翰内斯堡大学工程系孙艳霞教授，上述几所没有停课学校的信息便是在座老师提供的。笔者亦感谢各位老师的发言对本文写作的启发。可以说，去中心化是这次学运的组织特点，即除了各校学运都统一在“免费教育”这个斗争目标下，没有中心领导层;各个学校也没有等级严密的领导层，相反，学生会主席失去权威，最后各种官方头衔已经不重要，经常曝光的是那些在运动中涌现出来的领导人。这种组织方式，既有游击战灵活自主的优势，又有因缺乏统一领导被各个击破的危险。学运中诞生了众多“群众领袖”却最终没有形成最高领导层，说明这次学运还处于发展的初期阶段，政府和学校与学生领袖沟通也因为没有总领导人而产生一定的困难。

　　第六，因为大多数学运学生包括领导者加入不同的政党，政党对这些学生乃至学运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但从目前看，这场学运屡禁不止的原因并非政党的操纵，即它不是党同伐异的工具。相反，这是从底层自我形成的、自我驱动的，比较纯粹的学生运动。这从学运资金来源也可以看出。官方至今也没有查到学运有特殊的海外资助，或者国内其他组织的资助，而学生则自称他们有“人民资金”，即热心群众送水送饭，以最简单和实际的方式帮助学生。

　　第七，这场学运未能引起世界的高关注度。相比CNN和BBC大幅报道的2015年学运，今年的学运只在初期得到这些外国媒体的报道。除了几个国家学生发出了声援，学生极度缺乏国际援助，同时也缺乏自己的刊物、自己的电台、缺乏宣传自己的方式。斗争领导者明显缺乏斗争的经验，斗争无法做到有理、有利、有节，他们也缺乏组织管理经验，许多骚乱无法控制;在10月10日之后从校园进入街道斗争后，局面似乎失控，学运学生不知道以什么策略对抗警察，不知道革命发展的步骤和远景是什么，因此政府逐渐占据舆论的主动，局面开始被逐渐控制。

　　第八，此次学运最根本的斗争策略是以瘫痪学校运行的方式来逼迫学校认同学生的主张，其做法就是持续罢课，致使该学年的学生无法毕业，让学校和社会都无法承受如此惨重的代价，故而，从9月学运开始，这个目的就已经明确下来。这个战术来自黑人反种族隔离斗争的经验，采取的是让国家各方面机能停止运行而不是直接的暴力推翻，是当时黑人实力不济而不得已为之的战术，它导致博塔政府全面战略的产生。它使得白人政府在社会、经济、外交领域毫无作为、一筹莫展时，只能通过调动警察来镇压。这种情况和今日学生处境有着极大相似性。如果政府只是一味动用警力来镇压运动，而不能通过总统的介入来整合各种资源尽可能满足学生的要求，那么南非今后的政局将更不稳定。未来的学运随时可能爆发。

　　第九，这场运动展现了或可彪炳史册的新南非出生的第一代学生的斗争（1994年之后出生的孩子成为freeborn一代）精神，自始至终，学生都坚持以我为主、学生治校的精神。南非新一代的领导者未来将秉承这种独立自主的、关怀底层的斗争精神。

　　学运来临之际，笔者正在南非金山大学访学，所以有机会近距离地对这场学运进行观察。但由于学运几乎遍及南非所有高校，而不同地区经济、教育发展的程度不同、历史文化氛围不同、师生来源不同，会造成各个地区的学运在组织上、方法上都各有特色。本文主要依据对学运中心金山大学的观察和研究，其他学校一些具体变化当由不同学者指出。

　　二“南非道路”的危机

　　自曼德拉领导的国大党在1994年取代白人政权执政以来，南非一直致力于改善黑人教育状况，加之国内经济的快速发展，彩虹国一度成为民族融合和发展的理想典范而为世界瞩目。学生运动在这个时期极为稀少，而学生是否起来“闹事”，是衡量南非政局是否稳定的重要标志。南非终结种族隔离制度斗争的高潮就是以1976年索韦托学生运动为始，所以对于南非而言，学校稳定与否，是衡量国情的一个重要参考。

　　然而好景不长，民主南非的学运从2009年起拉开了大幕，随后可谓星星之火，熄而不灭，直到2015年扩大蔓延成今日遍及全国的学生运动。过去历年学运大致情况如下。

　　2009年

　　2月，林波波大学学生在学生会带领下，举行要求学校改善学生生活条件的游行，结果造成学校财产的重大损失，数名学生会成员被捕。林波波地区迄今仍是受教育率最低的南非农业州。

　　9月，比勒陀利亚大学“学生前线”反对学校指定学生会领导人的惯习，要求未来学生会组成结构要反映南非政党的代表性。背后支持“学生前线”的是国大党青年联盟、南非学生代表大会和南非泛非学生运动，从此，政党政治进入学生组织。

　　同月，坐落在约翰内斯堡的金山大学“学生联盟”在南非学生代表大会、国大党青年联盟和青年共产党联盟的支持下，首次发动了“反对学费增长”运动。

　　2010年

　　2月，门古苏图科技大学(Mongsotuth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在学生会领导下向校方提出改善生活条件和免费高等教育的要求，此次游行造成许多重大财产破坏，学生会主席杜马·恩迪卡利(Duma Ntyikale)等多名学生被捕。南非学生代表大会再次向教育部提出免费高等教育的呼吁。

　　3月，南非学生代表大会再次动员约堡大学学生发动要求高教免费的游行。

　　10月，斯坦陵布什大学举行要求大学免费教育的游行。

　　2011年

　　2月，数千名夸祖鲁-内塔尔大学和德班大学学生因交不起学费面临退学危险，两校学生会举行罢课，采取干扰考试的方法，要求学校承诺不许辞退学生，并降低学费。

　　5月，南非泛非学生运动(Pan African Student Movement of Azania)领导开普半岛科技大学学生罢免大学校长运动，通过罢课和干扰考试的方法，逼迫校长姆扎维·谭戈(Mzawi Tanga)下台，原因是她上任没有提高任何学生福利，反而不断加收各种学杂费用。2009年，学校游行抗议已经发生过一次。

　　2012年

　　1月，开普半岛科技大学在南非学生代表大会领导下，抗议5000兰特学年注册费。

　　同年，在夸祖鲁-内塔尔、开普敦地区等多所学校爆发抗议学校管理不善的活动，如校车服务不到位等问题。

　　2013年

　　沃尔特·西苏鲁科技大学教职工罢工，学校下令停课5周，导致学生大规模抗议。

　　2014年

　　导致学运的主要原因是国家学生贷款计划无法支持穷困学生入学：在门古苏图科技大学，国家学生贷款计划只能资助20%的一年级本科生;德班科技大学所得到的国家学生贷款计划可以资助2600名学生，但申请者达4355名;约翰内斯堡大学有2170名学生符合国家学生贷款计划申请条件却无法得到满足。

　　1月

　　金山大学学生抗议。

　　7月

　　福泰尔大学(University of Fort Hare)成立于1916年，是第一所为黑人建立的南非大学，因此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2014年，校长姆瓦由·汤姆(Mvuyo Tom)公布，国家贷款资助计划资助7199名在校生，但仍有2093名学生得不到任何资助。学生抗议，学校停课。

　　9月

　　比勒陀利亚科技大学抗议国家贷款资助计划，要求贷款必须用来资助2500名缺乏资助而可能退学的学生。

　　2015年

　　1月

　　金山大学学生抗议学费和注册费。

　　4月

　　开普敦大学发动影响全国的“罗德斯必须倒掉”运动，核心为抗议民主南非的大学并没有改善种族关系。4月9号，象征殖民统治的罗德斯雕像从校园迁走。此运动影响深远，夸祖鲁-内塔尔大学掀起废除乔治铜像运动。

　　5月

　　斯坦陵布什大学反对学校将英语代替阿非利卡语作为学校教学语言的规定。

　　10月

　　全国范围的“降低学费”运动爆发。

　　这些学生抗议活动构成近七年学运的整体，2015年以来的“降低学费”运动应该放在这七年的学运史脉络中来理解。通过分析上面的学生运动，我们不难发现，学生所诉求的权利主要集中在经济利益方面，核心是减免学费和注册费、改善居住条件，保护交不起学费的学生不致失学。其中，要求免费教育的呼声一直穿插在历年学运中，只是在2015年才成为斗争的最终目标。大多数的学运都不可避免发生了警察和学生的冲突，造成学校教学设备的破坏。学生的斗争策略也有相似之处，就是采取罢课、干扰教学秩序等手段，其中最带有破坏性的则是破坏考试，如果考试不能正常进行，就会影响学生毕业，许多学分就要重修，给学校和学生都造成很大压力，依靠这种压力，学运领袖希望学校达成妥协，而学校也基本会做出一定的让步。本次学运的斗争策略也是通过威胁毁掉整个2016年学年来逼迫学校妥协，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因学生提出的“免费教育”超出了学校权限，故而学校无法和学生达成妥协。

　　现在的问题是，在过去的七年里，为什么学运频发？为什么屡禁不止？促使它发生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教育的原因各是什么？对这些问题不可能做出简单的回答，因为这牵扯到对过去22年新南非道路的整体反思和评价，这是南非知识界正在进行和必须完成的任务，不放在整个南非道路这个框架下思考近年频繁出现的学运、工运、社区运动、农民运动和土地运动，对社会的动荡的原因将难以给出清晰的解释，进一步改革的目标将难以明确。

　　何谓南非道路?说白了，其实质就是通过宪法赋予公民高度的人权，这包括结党、结社、游行、新闻自由、种族和解，但并未对种族隔离时期的生产关系和经济体系做出彻底的革命，于是只在一夜之间，南非从昨日的种族压迫转化为今日的阶级压迫，这便是南非道路的实质。从近年南非知识界的争论看，大家对现实的焦虑是巨大的，许多人幻想通过其他政党取代国大党的执政党地位来扭转南非的危局;另一些人则幻想彻底改变目前的经济秩序，以社会主义的方式将土地、矿产国有化，从而完成社会财富的再分配，从根本上改变今日南非黑人穷困的状况。曼德拉最伟大的也是难以质疑的历史功绩是他带领南非人民完成了种族和解的伟大的历史使命，使南非从血流成河的内战边缘走向了白人和黑人共建国家的道路，这个功绩实可彪炳史册。然而，即使种族和解这个立国之本现在也因为阶级矛盾的激化而遭到批评。大家质疑通过保留白人的经济利益而达成和白人的妥协，从长远看，是稳定还是动荡的条件。如果否定种族和解，则等于否定了南非道路，南非道路就是通过宪法平民权以奠定这个国家形式正义的基础。将白人之权利否定掉，就等于要以国家暴力的方式从白人手里拿走既有的经济权利，从根本上否定了新南非立国之本。从目前的南非现实看，国家还远远未到要选择这条道路的时候，但过去若干年里出现的越来越军事化的学运和工运说明，底层对国家摆放在那的一套发达的司法体系已感厌倦，放弃通过司法程序来追求自己的利益，而是采取大众运动的方式来实现目标。这种情况已经开始造成了警察——国家暴力机关——和底层民众的尖锐对立和冲突，从而加剧了南非社会的乱象。

　　此次学运是出现重大问题的“南非道路”的产物，这表现在如下三点。第一，学生提出了激进的教育平等观，即免费教育，反映了穷人孩子上不起学的社会问题，而本质上，这是社会阶级分化的结果。第二，学生提出了“去殖民化”教育的主张，这是2015年轰动全国的开普敦大学生要求拆除罗德斯雕像运动的延续。罗德斯是著名的种族主义者，它的雕像在种族隔离结束20多年后还在校园屹立，表明种族主义元素还隐形于大学许多角落，而南非大学学运从2015年起开始便将矛头指向“种族和解”政策所遗留的问题，清算种族主义象征和教育的本土化成为这个方向的主要内容。 第三，学运在一个长时段里持续，显示了国家在民主制度拖累下缺乏能够有效处理和化解危机的、具有担当精神的领导者，这是民主制度、底层运动和管理层三者脱节所造成的现代民主制度危机的经典实例。

　　三，教育公平/去殖民化的危机

　　这次学生闹事，可见南非教育系统出了大问题，归根结底，其核心问题就是工农子弟上得起学、接受得起高等教育的问题。在南非，学费高昂，穷人孩子根本无法承受，政府辅以学生贷款和企业赞助，然而政府资金有限，不能满足所有有就学需要的穷困学生，加之经济不景气、失业率高，毕业后的孩子许多无法找到工作，因此无力偿还贷款，身负巨债、负担沉重。同时，欠债不还，国家学生贷款资金坏账连连，运行越来越差，学生可借贷数额越来越少，更多的穷人孩子拿不到贷款只好辍学，如此恶性循环，形成死结，造成今日学生运动之直接原因。学生提出国家免费教育，意味着让政府肩负保证穷人孩子上学的责任，然而随着下面的分析我们将看到，这条道路终将难行，其根本原因是，教育在今日之南非是生产巨大贫富差别的摇篮，而今日教育之危机就是贫富差别过于巨大造成的，如果不从根本上铲除贫富差别，就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穷人上不起学的问题。不改变这种制度，国家无论如何加大对学校的投资，都实际是在进一步制造阶级分化，因此只会加重危机。如果期待南非可以迅速成为北欧式的富足国家，那大概是极不现实的期望，因为国家的富足和发展根在人才，现在和在未来一段时期将不断上演的学运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让大学瘫痪。

　　说起南非的高等教育，那是有傲人的成绩的。

　　2016年《泰晤士高等教育增刊》评出的前12所发展中国家的顶尖大学，南非大学占了三所(南非开普敦大学第四，排在北大、清华、莫斯科国立大学之后，南非金山大学第六，排在台湾大学之后，南非斯坦陵布什大学排在第11位)，而巴西大学上榜的仅有一所，俄罗斯一所，印度的大学和其他非洲国家大学没有进入前15名。2015年，非洲16所研究大学组成联盟，其中南非大学占6所。2013年，从非洲其他国家来南非留学的学生有53800名，来自非洲之外的学生有11922名。南非大学有许多在国际具有领先地位的研究，如医学、考古、人类学、采矿和环境科学等。现在旅居南非的一些中国科学家都是在20世纪90年代来南非研究采矿业的。北京大学有与开普敦大学医学院合作的计划，这些都说明南非的高等教育确实有一定的实力。

　　然而，南非高等教育的辉煌成就都是在种族隔离时代奠定的，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南非医师克里斯蒂安·巴纳德在1967年12月3日成功完成的首例人类心脏移植手术，此段佳话后来被写进简·泰勒的小说《移植人》；曾在金山大学执教的戈迪莫也是在1991年获取诺贝尔文学奖的。种族隔离结束后的20多年时间，支撑南非学术界的依然是旧体制培养出来的学术精英，相反，年青一代则成长缓慢。而在接下来的十年，南非将有4000名教授和副教授到65岁退休年龄，占教师队伍的27%，他们中的一半是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学者，十年之后，南非学术界将变成什么样，还很难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在南非高等教育还在吃过去的老本，而新体制并没有带来学术质量的明显提升，反之，引来种种不良的后果，现在南非的知识界普遍缺乏创新性，过去20年南非学术界没有找到新的知识创新点，等等。

　　为什么在过去20里，南非大学科研质量明显下滑？这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其关键点是，种族隔离时大学的辉煌是建立在对黑人进行残酷剥削的殖民体系上的，它是殖民体系的产物，因为这个体系保证在大学可以实行精英教育，大学不需要为77%的黑人接受教育服务，而只为占11%的白人服务，所以资源充分，同时社会义务轻。种族隔离结束后的教育一下子变为重黑轻白，大学成为改变黑人命运的机制，因此从理念上，从过去的“精英教育”模式变成了今日的准工农大众教育模式，这导致大学在教育对象、教育目的和教育者三方面都要做出重大调整。教育对象：以黑人为知识受众的主体;教育目标：让全体南非公民(主要是黑人)完善自我、获取服务生活的技能、增进国家认同;教育者：大幅度增加黑人、女性和不同族裔学者的比例，以基本符合他们在社会中所占的比例。从1994年到今天，教育改革的结果是显著的：黑人学生的数量大幅度增加。1994年，黑人学生在大学的比例是40%，到了2011年则升到了81%;白人教师在1994年占87%，到了2012年，则降到了53%。教育迅速平民化的完成必须有配套的体制支持。然而，南非的问题就出在这，南非新政权并没有改变社会的经济关系，也没有根本触动大学的运行机制，它依然使用殖民时代所遗留下来的物质条件、知识体系、教师资源和教授的高薪标准来为工农子弟服务，这立刻导致如下几个严重问题，也就是造成此次学运的关键原因。

　　第一，教育资源出现严重不足。

　　南非人口从1994年的3828万增长到2016年的54791万，几乎增加了快一半，而南非制订的“2001年国家高教计划”则要求，2016年入校大学生应该占全国20~24年龄组人口的20%，而1994年，这个比例是17%，也就是说，在南非人口增长近一半的情况下(主要是年轻人)，南非大学录取学生的比例不但不降低，还要升高，那么负担就等于增加了两倍(有增长三倍的说法)。实际上，1994年大学生人数才是47万，至2016年已有100万人，即增加一倍以上。面对如此汹涌而来的学生，南非扩建了几个新学校呢?只有两所。新南非政府采取照搬全收殖民体系准备好的高教系统，只是做了一些合并的工作，2001的时候，过去的21所公立大学、15所学院、120所职业教育学院、24所职业护校和11所职业农校合并为23所综合性大学，而新创建的高校只有两个，这样形成南非拥有25所公立大学的布局。在基本保持过去的物质条件的情况下，却要让大学接纳比过去高出一倍的学生，结果会是什么样?结果就是教育资源严重不足。以宿舍为例，根据教委委派的工作小组的调查，南非2010年22所大学学生公寓只能解决22%学生入住，其中大一学生得到公寓的为欧洲大学学生大部分不住在学校，但南非的情况比起欧洲情况有着巨大的不同。贫穷孩子的家里根本没有读书的环境，从家到学校之间往返的交通费又是笔不菲的开销，因此，严重缺乏校舍已经成为南非学生不能安心读书的一个重要原因。有幸得到学生宿舍的学生，就必须支付昂贵的宿舍费用，2010年的平均住宿费为带三餐服务的30724兰特，不带的13283兰特。得到学生公寓又能获得学生贷款的比例是71%,为住公寓而贷款的总数从2006年的6700万到2009年的8500万兰特。因此，《学生公寓设施》报告说：“学校正被分裂成可以在学校食堂吃饭的学生和不得不自己做饭的学生；营养不良和饥饿是每所大学都存在的问题。”

　　第二，大学传授的知识没有充分去殖民化。

　　什么是非洲真正需要的大学?这是所有非洲国家的教育在独立后都要面临的问题，与非洲其他国家不同之处是，南非独立于冷战格局瓦解、自由市场经济大行其道的时刻，面对全球化的诱惑，南非无法拒绝。在短短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南非已经成为为自由市场服务的管理型国家。

　　新南非的教育之转型必须放在这个背景来考虑：新南非的教育就是管理型国家服务国际市场所需要的配套教育。从1990年之后，南非教育就发生着艰难的转型，这个过程之复杂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但我们不妨简单描述如下：它是从为白人服务的体系转化到为国家服务的体系。具体的步骤是这样的：第一，将过去四分五裂的白人教育、黑人教育、印度人教育、有色人教育统统打散并重新合并为一个具有统一标准的国家高教体系，统一高考、统一教材、统一成绩评估、统一授予学位，无论肤色如何，一律以成绩说话。这是一项极其浩大纷繁的工程，但南非政府很快就完成了，如今高教成为一个整齐划一的体系。第二，以市场为导向制定教育的发展规划和远景。为了将教育和劳动市场密切挂钩，南非教育规划往往是由教育部、劳动部、人力资源部、国家培训董事会等部门合力打造完成，中间又被工会施加巨大影响，这无疑使得教育变成发展南非生产市场的一个有机部分，其中最重要的业绩是教育部和劳动部共同制定的《国家资格框架》。这套标准规范了各种劳动技能的衡量和评级的方法，极大地方便了企业对劳动者的录用。这番改造的结果，便是新的社会、新的价值观、新的人际关系的诞生：过去，人的贵贱建立在种族血缘关系上;现在，人的高低已经折合在抽象的劳动力价值上了。

　　如果翻阅一下1995年政府颁布的《教育和培训白皮书》，便不难看到，新南非政府是如何志如钢意如铁地要将黑人迅速培养成为具有高度技能的现代产业工人、现代技术员、律师、医生等。这从教育部的名称就可看出来。南非高等教育部的全称是“高等教育和培训部”，《教育和培训白皮书》第二章特意解释如此命名的意义：“在教育部文件的名称里以及正文许多地方我们都并用‘教育’和‘培训’这两个词，所以需要加以说明。教育部看重培训，因为它符合教育的使命。教育和培训是人才培养的核心方式。教育部相信，与其将其分开，不如看成紧密关联的两部分。为了将这种关联所产生的利益最大化，教育部承诺以有机的方式同时促进教育和培训，并将此看成人力资源发展所依赖的重要方法。

　　从白皮书制定者急于释名这点不难看出，新南非政府在1995年是多么看重教育的培训功能。从某种意义上说，培训被视为教育最本质的部分。南非著名教育家乔纳森·詹森指出，在非国大党形成自己教育理念的关键时期，即1990~1994年这段时间，真正影响国大党的教育政策的是这么几种力量：私营部门的教育咨询部、私有企业、国外非政府组织以及南非全国总工会，而教育专家和学者对教育部制定的国家教育发展计划影响甚小，更不要说人文学者了。

　　对新南非教育理念形成具有重大影响的是两部著作，一部是1993年出版的《终身学习框架》，它将培养公民“终身学习”的能力定位为教育的目标，而将整个从小学到大学到职业教育的体系看成满足公民“终身学习”的需求；《国家资格框架》里面等级标准指示出一个学习者不断提升的知识阶梯。总之，正如《白皮书》所说：“《国家资格框架》建立在‘终身教育’的概念上，国家“重建和发展”计划中关于人力资源的发展也依赖于这个概念。”

　　另一部书是吉本斯等人合著的《新知识生产》，这本书指出“第二类知识生产”的概念对南非的教育影响深远，其思想精髓是摆脱传统的大学研究模式，将科研与实际应用结合起来，将研究项目与实际生产需要结合起来，将大众教育和质量教育结合起来，组建跨学科的团体从事跨学科的研究，这样摆脱了传统的从纯粹知识生产再到应用的模式，也摆脱了教师发表文章由同行评审的单一知识体系生产的弊端。知识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的知识，而是解决实际问题的方法。

　　若干年之后，南非大学在教育理念、管理方式、教师业绩评估等诸方面都完全和国际通行的标准接轨，这应和着撒切尔夫人和里根上台后，西方许多国家高等教育市场化和商品化的潮流。人文院系在这个时候快速衰落，各个名校为了吸引国际学生，便制定了各种国际化考试标准。南非的高校从1995年之后开始融入这种教育的全球化时代。为了加快这个步伐，南非政府从1997年到2007年颁布了一系列教育法规，其中教育白皮书7部，绿皮书3部，法案26件，条令35种，规定11条，另加52个政府通知和26个咨询。

　　如果这就是南非高教改革的主要内容，那显然，它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人文主义教育，南非教改从里到外贯穿着过于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思想，它旨在培养有质量的劳动者，而不是在思想、意识、语言和心理上都从殖民主义文化中解放出来的新的公民。非洲大学没有承担这种历史使命，它没有通过改变殖民主义留下的教材来完成南非人对自己的文化认同、价值体系和凝缩在知识里的生活世界的再造。这方面，南非大学现有的文科教育取得了哪些令人瞩目的成绩呢？哪些关于自我的知识是独立于西方学术创造出来的?什么是从非洲人视角写的南非史?祖鲁、科萨等族裔现代性思想的发生和演变是什么样子的?南非的非洲文学研究者对非洲其他国家的文学懂得多少?南非诞生了哪位学者可以开讲非洲文学通史?如果这么追问下去，自然就会问到这个问题：整个非洲文化的主体性确立起来了吗?

　　如果只是通过西方的理论了解非洲，通过殖民者的视角讲述非洲，通过西方的价值来衡量非洲，那么这种方式生产出来的知识就不是去殖民化的知识。没有经历思想革命的制度革命不会长久。2015年，推倒罗德斯雕像运动具有很大的象征意义，可以看作学生提出的对思想革命的吁求。这种知识本土化的需求不断导致一些本土文化研究在大学立项，这无异给南非的人文研究注入真正的活力。

　　但什么是去殖民化教育的本质？这个问题不断引起后殖民时期非洲知识分子的争鸣。著名南非哲学家姆边贝认为：在非洲，去殖民化的要义在于语言的去殖民化、非洲形成自己紧密的知识圈和在非洲人的历史实践中认识非洲、认识自我。作为一种精英主义，姆边贝思想排除了“人民教育”这个对第三世界有着深远影响的教育实践模式。什么是“人民教育”?其核心就是不让知识为专家所有，不让大学与落后的第三世界现实脱节，不让教育单纯为国家服务，而是将教育与人民斗争的历史联系起来，和底层社会的进步联系起来，为后者服务。巴西教育家弗雷勒的名著《被压迫者教育学》是在非洲和拉丁美洲影响深远的著作，他提出的核心观点就是打破知识权威，互为师生，在共同体生活实践中发展有用的知识，这点对于被奴役者克服自卑心理，以能动的主体性姿态去创造与这个世界相关联的关于自我的知识，具有极大的启发性。

　　安德烈·克拉克对南非的“人民教育”历史做过简要的回顾：

　　作为一种20世纪80年代中叶的现象，“人民教育”主要是以教室为战场反抗种族隔离的政治运动。然而，在1985~1990年，它开始演变为不成熟的激进教学方法，目的是取代自50年代殖民政府推行的班图教育。它的主要特点是：(1)依靠不同社群共同参与来制定内容、质量和教法以形成民主化的教育;(2)否定殖民教育，使教育为反殖民的民主斗争服务;(3)使每个人都获得高质量的教育;(4)培养批判精神;(5)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合一;(6)通过加强工人教育，弥合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断裂。

　　“人民教育”的核心思想是，教育和人民的需求和共同体的需求必须联系起来，教育在第三世界国家语境里不能只为生产精英阶层，而必须有机并内在于共同体的发展。因此，教育的内容和标准不应只由企业、工会、国际无政府组织来制定，相反，社区或共同体必须参与教育政策的制定，以保证教育不变成外在于共同体发展的异化机制。目前，南非教育的危机或许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这里，即一个在这种教育体系获得成功的人，他立刻就属于一个不同的阶级，而和自己原来的共同体失去了联系，尽管他可以有许多方式重建这种联系，但这种联系已不再具有有机性。同时，许多接受这种教育的人会有一种异化的经历，许多人克服不了这种异化的折磨，就可能失去对学习的兴趣。南非大学毕业率只有17%，也就是说大部分孩子上了大学却毕不了业，南非大学上课缺席率又是奇高，为什么学生不喜欢念书?为什么知识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南非有各种各样的统计调研，但在这些调研中似乎没有设计这样的问题：在学生厌学的诸种因素里，有没有一种，是因为知识和自己的生活世界的距离太远了所造成的?即厌学缘于知识引起的异化?因为这些问题被排除在调查问卷的设计之外，所以，我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但可以确定的是，一个贫困落后的地区的发展离不开一套符合这个地区发展的教育模式，这个教育模式将清晰地让人民了解到他们的家园的发展和这个国家发展的总体关系是什么。去殖民化的教育因此不仅是简单地合并、提出一套中心化的符合国际标准的管理、评价模式，而更重要的是，将殖民的教育真正转变成人民教育，至少在南非这么个贫富极端分化的地方，这么做看来是很有必要的。

　　第三，大学是制造巨大阶级差异的摇篮。

　　南非教师的薪水仅次于香港和新加坡，在英联邦国家列第三位。但如果考虑香港超高的生活费用，南非的教师获得的生活条件要比香港教师好很多。2011年，南非大学正教授平均年薪83万兰特(2011年约合10.2万美元);副教授65万兰特(约8万美元)，高级讲师54万兰特(约6.65万美元)。普通民众2011年生活水平怎么样?2014年《国情咨询》数据显示，2011年，南非48%的人每日生活费不到2美元。可见，南非的大学老师和普通民众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阶级。那么南非学费有多贵?这些数据在各个学校的网站都有，以金山大学为例，牙医专业本科一年的学费约为5.7万兰特(约2.8万人民币)，药剂师4.8万兰特(约2.4万人民币)，法学4.2万兰特(约2万人民币)，工程师5.2万兰特(约2.5万人民币)，人文专业约4万兰特(约2万人民币)。南非学费大约是中国本科学费的4倍。在这种情况下，学费还要求涨8%，这才引起学生运动。

　　南非对高等教育的投资占GDP的0.7%，是全世界对高等教育投资最少的国家之一，2000~2013年，南非政府对高教的投资从160亿兰特升到210亿兰特，但是政府投资占学校每年的总收入却从49%降到40%，有的地方甚至降到30%。也就是说，学校从政府预算得到的收入占全校所有收入的1/3略强，而学费则在过去这段时间增长30%(斯坦陵布什大学从2006年至2015年的统计)。学费也占了学校收入的1/3。政府对高教投资不足是导致学校涨学费的重要原因，学校依靠学费来维持日常运行的费用和庞大的开销。在各种各样的开销里面，大头是教师的工资。学校每年拿出50%的收入支付教师的工资。学校涨学费，学生负担不起，就要向政府借款，根据PWC数据统计，2010~2012年，学生因贷款而欠国家的债务从26亿兰特增到34亿兰特，短短两年时间，欠债增长了31%。欠债倒也不是太了不起的事情，关键是南非近几年失业率奇高，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在2014年，15~24岁青年失业率南非是52.6%(中国10.5%)。如果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那对毕业的学生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等于辛苦一场得到两样同龄人没有的东西，一个是学历，另一个是欠债。在南非，大学毕业的就业率怎样呢?从2000年以来，随着大学生失业率增高现象的出现，这方面的研究开始多了起来，因为使用的方法不尽相同，因此结果差异很大。但基本情况是，像南非最好的大学如开普敦大学和斯坦陵布什大学，2012年大学毕业失业率分别为3%和6%，但在其他的学校，情况则差好多，比如在开普半岛科技大学和瓦尔理工大学，大学毕业生的失业率高达15.8%和18%。

　　其实，南非人口教育素质几乎是整个非洲最差的国家，而南非的经济又非常发达，这种分裂是殖民统治遗留下来的结果。高度发达的经济急需大量的人才，因此，对于获取学历的大学毕业生来说，前途确实不错。许多学者因此认为，大学生失业属于可控现象，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大学一旦毕业，工作后的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一份对南非金融专业的学生毕业工资的调查显示，一个大学生一毕业就可以得到25万~32万兰特的年薪。这样的收入使一个学生立刻进入富有阶层——南非中产阶级的划分是一家四口的月收入为5600~40000兰特。南非的大学学历因此被称为世界含金量最高的学历。进了南非的高等学府，真可谓是鲤鱼跳龙门，它一夜之间就可以把一个穷小子变成优雅士绅。现在的问题是，既然如此，学生干吗闹事?

　　因为淘汰率高。2012年教委年度报告称，2010年南非大学毕业率为17%(白人22%，黑人16%)，其中59%的黑人学生是在读了6年之后退学的。这些退学的学生不仅浪费了时间，还欠了贷款，同时因为无力偿还贷款，学校贷款基金出现巨大的空缺，更加无法满足资助学生的需求。

　　不仅如此，根据斯坦陵布什大学教授Va做得非常有价值的研究，2008年南非考上大学的是111680人，但是在接下来的六年一天都没去学校报到的占1/3强，即35193人自动放弃大学教育。这里面，来自南非最贫穷学校的学生占37.8%(南非基础教育划分五个级别，1—3级为国家主要财政资助对象，学校设备、师资等极差，教科书经常不能到位，经常60多人的班共用一本教科书;第5级则为南非著名私立学校，国家不提供经费，教学条件和质量优异，这些学校的孩子许多是去国外上大学)。最贫穷地区来的学生1/3费力考上了大学由于种种原因放弃入校，许多选择去了只须花费一两年就可以拿个文凭的技校，为了毕业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但是令人欣慰的是，毕竟还有62.2%的穷人孩子为了自己的前途，入学读书。这需要家里做出极大的牺牲来供孩子读书，否则就需要靠孩子勤工助学来养活自己，但这对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从农村来到约堡这样大都市的孩子，找份零工在如此高失业率的环境里谈何容易?因此，这些孩子对于学校贷款十分渴求。南非政府设立的“国家贷款资金”在2008年的贷款情况是，基本上一半来自第一、二、三类最贫穷中学的学生得到了贷款。但是，依然有一半的学生需要自己找钱养活自己。这就出现了校园极度贫富分化现象、许多学生处于长期饥饿状态现象以及因为基础差跟不上课的现象;而来自富有家庭、在中学阶段接受良好教育的学生则形成令这些孩子嫉妒的风景。大批孩子最终辍学的主要原因就是基础差跟不上，饥饿贫寒，对所学内容不感兴趣而引起的厌学。

　　通过上述数据分析，我们可以将南非在教育方面所走的“南非道路”总结如下。第一，南非政府以极有力的措施解决了教育方面的形式正义问题，以一串漂亮的数据显示了黑人学生比较充分地享有了大学教育;但在不改变现有的经济关系条件下，国家显然没有能力提供财政支持以保证穷困孩子完成学业，结果造成极高的辍学率和较为严重的失业率。第二，大学变成了为全球经济体系服务的高端劳动力生产基地，南非在种族隔离结束之后的制造业受到自由市场的巨大冲击，以服装业为代表的许多优势民族工业出现极大衰退，因此，大学生产的人才和民族工业的需要相关性有差距，这样使得南非的经济缺乏内在的调节能力，完全被国际市场气候所左右。2008年世界经济衰退后，南非的经济就一蹶不振，从此社会矛盾重重，学运频发。第三，新南非没有改变殖民时期的高教体系，这使得南非的大学变成贫困地区的富人俱乐部，像是与世隔绝的神话之地，大学教育就是制造阶级分化的大工厂。

　　如果一个国家的大学不是为底层人民生活的改善服务，甚至也不是用来生产中产阶级，而是在短短几年时间就生产出更为富有的阶级，试想这种体制下的教育如何能不经受来自底层的求生存的滔天大浪的拍击?从1999年到2009年，不同的国际机构对南非的4年级、6年级和8年级的小学和初中学生进行测试，结果发现南非的学生的数学和识字率是南部非洲和东部非洲各个国家中最低的。2011年PIRLS（国际阅读水平进步研究）测试发现，南非43%的人不能达到国际最低识读标准，而SACMEQⅢ在2011年的研究表明，南非底层最贫穷的20%人口受教育程度远远落后于非洲其他国家的同类人。

　　总之，南非教育道路的实质就是在形式上标榜人民教育的理想，在实质上走精英化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