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宗法资本主义——历史魔咒的现代卦变
宗法资本主义——历史魔咒的现代卦变
程雪
曾不知在哪本书上读到过一篇关于非洲魔咒的故事。讲的是一个酋长之类的权威者,抓来许多土人,然后,在一个庄严的仪式上给他们喝下施了魔咒的水,于是,这些人的精魂为咒力所俘,从此不再有喜、怒、哀、乐,人、我、世界的灵觉,惟供权威者驱驶终身,又不知是为强暴之力所驱使。日久,这魔咒之水成为维系部落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因为没有其魔力,权威者便无人驱使会饿死,部落即崩溃,土人就要个个流离失所,不是被猛兽所食,就是被敌对部落所杀,因此,这魔咒之水是所有成员部落生活的共同图腾,权威者与牛马不如的土人都各得其所的对其顶礼膜拜,把它供奉在部落最神圣的祭坛上。
读了这则故事的时候,自己也不竟生起一种祝愿:但愿这魔咒之水护佑部落人民的福祉!但骤然又被自己这一“善良”的人道愿望吓了一大跳,惊惧之余,谢天谢地!自己是生在有悠久灿烂文明史,正迈向现代化的共和国里,而不是那个未开化的野蛮部落中的一员。不过,当朋友邀写一篇关于中国史观的文章时,这则故事又幽灵般浮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本来自己对中国历史一向是一笔糊涂帐,但对郭老范老的盘点又很是敬仰,不过自己的印象中还是只知道5千年文明扬扬巨阔的史学之发达,是令全世界所有民族咋舌的,据说有史官的历史就有3千余年,但如此乾坤恢宏,上、下5千年的舞台上,又无非只是上演了“一治一乱”、“一盛一衰”、“据乱、升平、太平”,这么一场从未换过剧本的老戏。尤其是那经久不衰的套路,或者叫戏路吧,早已谱就了汉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朝歌,直至今天,从“大风歌”唱到“一无所有”,其音韵虽由土转洋,由雅转俗,由绿林嗓转成地痞嗓,但平仄仍是几无变化的,几乎从未背离过秦月二千多年前,场记下的那个暗夜里的戏理。
君不见20世纪50、60年代,资本家下了岗,血债地主刘文彩服法于人民法庭;工人阶级当上了正部级干部(赦建秀);戴白羊肚头巾的泥腿子农民也坐在国家副总理的位置上(陈永贵);仿佛一直瑟瑟发抖的历史破天荒的抖擞起精神来,要把布衣和官服的台词倒一下个,但太阳一陨落,中国的陈式化戏理又几乎牢不可破了。果然,80、90年代,工人阶级下岗了,农民还是绕不开收租院,资本家又当上了国家副主席(荣毅仁),地主,对了现在应称房地产开发商,又威风地坐在各级人大的主席台上……所以,5千年来,老百姓经历得太多太多,工农白骨搭成壁玉的戏台上,“鸿门宴”炫目的情节,总是不厌其烦地虚掩着历史深深的内伤,无论是螳螂或黄雀,对百姓来说都是隐藏在幕后的杀机,无非是一批批霸王、高祖们“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就是中华民族千古不移的史识。用学术点的话说,就叫循环史观,或气数史观。而近代浴血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改天换地”,不认这个理儿。
但数千年来这个观念硬是死死地把中国历史裹成了三寸金莲,而漫长的史事又一再强化这一观念神圣不可动摇的缠缚力,于是,历史的残肢是绝对迈不开步子的,一个民族的精神逐被彻底虐杀了,鲜活的历史生命仿佛被施了神秘定身术似的,禁锢在一个老人画的圈里。用学术的话说,这个圈就叫宗法,这个定身术就叫血缘,而那个老人就是三皇五帝这些祖先或他的当代化身。
难道5千年来,就没有办法跃出这个圈吗?好象唐朝挟外来佛教文化无君无父无法无天的法力,稍试跃越了半步,文盲国师慧能和尚就用他一物不沾的锡杖点画出了盛唐文化的夺目龙睛;靓女皇帝武则天硬是用她的美貌把历史的脊梁踩出了一个空前的大雉堞,于是以唐诗为代表的中国文艺复兴运动,将汉民族带入了一个飞天的时代。但好景不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东方美学自由主义的青春浪漫,终是敌不过冥冥之中伟大老人实用理性的黄钟大吕,历史在北宋的时候这么轻轻地咳了一声,老人把仁义的符圈画得更小了,圈的周围再用牌坊筑高,一张天狱的蓝图便铺在了九洲的方园上,史学家们称之为理教。顾名思义,理教就是有理的教,是政府转变执政功能,加强执政能力的重要法统依据,“存天理”,即存“青天大老爷们”的理,即“存官理”,以及存官员家亲眷属开公司办洋行的理;“灭人欲”,即灭蚁民婢奴妄图乘改革开放之机共同富裕之欲,由是,千百万工人下岗饿死事小,把国有资产过户到土洋老板的存折上事大;几千万人失业事小,失去忠君报国的国际大循环机遇事大;无数百姓读不起书,看不起病,拿不出火化费事小,五星级宫殿数量与GDP的同步增长事大;按照“三代之治”,“上下之分,尊卑之义,理之当也”(《伊川易传》)的总设计方略,蚁民们不温、良、恭、俭、让地把自己、自己的儿女,乃至儿女的儿女,几代人忠义的喂给权力直接资本化的过程,和这个过程中富绅、王爷们永远贪婪的虎口,就是“无理”,就是有违天意,阻碍历史的潮流。特别是在洋大人强力推行全球一体化 “王道乐土”的时候,“发展就是硬道理”的神圣纲,常就是要求文武百官对外作好买办工作,对内作好护绅工作,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当然,工作中完全可以按照有中国特色的宗法市场规律“劳动致富”。于是,县太爷的儿子开小公司;太守老爷的侄子开大公司;巡府大人的干儿子开国际公司,刑部、户部、工部大人的舅子老表就不用开公司了——吃干股,那么富商的资本自然流向宗法,宗法的权柄便卖给富商,封建时代权≥钱的经济规律变成了改革开放时代钱≥权的市场导向,也因此,权柄在“五一劳动节”为富绅的血腥剥削颂发“劳动模范”的勋章,那么中国劳工非人的处境便惨不忍睹了,许多农民开始卖血,大部分失业工人不敢进医院,2003年SARS野火般的骤然漫延而无法通报的情形,又说明围绕富绅的中国藩政已暗暗形成了层层的割据。同时,不平等的门户重新洞开,穿西装的李鸿章们把帝国的经济主权拱手交给新帝国主义,不过,这次是以加入WTO的“双赢”葡萄酒成功浇灭了《南京条约》的狼烟,所以,“剥削有理,压迫有功”是确立宗法资本主义社会的伦理基础,是代表帝国主义的先进生产力,封建官僚资本主义的先进文化,极少数富绅寡头的根本利益的“新道德”。在中国以行政手段加强实施这种“以德治国”的方针,就是说富人不剥削穷人是不道德的,工、农不让老板、财主压迫就更是不道德的了;那么,中国打工仔的劳动保护、医疗保险、8小时工作制是不道德的,残酷压榨、血腥盘剥、不管死活、一月工资不到400元,才是道德的;同样农民种地买不起化肥、农药、种子、交不起苛捐杂税是不道德的,无偿剥夺农民的土地转手搞房地产或卖给土洋老板建娱乐场,这一本万万利是道德的;所以,中国有全世界最好的吸引外资的投资环境,因为,中国人民是全世界最不值钱、最刻苦耐劳的劳动力,这,就是官僚资本还能与洋大人推杯换盏的最大酬码。由是,富绅、族长及其家亲眷属是王者,也就是人民的天,是人民的父;工、农、穷人是草菅、是虫蚁、是尘土,是孙子,那么工农、穷人就该去为王者服劳役,为富绅、族长筑起五星级的阿房宫,然后,成为中国经济腾飞的血肉长城,如果,不尊守宗法资本主义社会的这一伦理道德,就是破坏民族的复兴大业,就是民族大家庭中血脉不净的败类,就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五逆罪人。所以,谁承担得起这么大的滔天大罪呢?于是,经过毛泽东思想这部“人民论语”伟大教化的,有社会主义觉性的劳动者们,不再记得马列主义千条万条归根结底就是“造反有理”这一条,而只牢记住了《老三篇》中张思德舍己为人的榜样形象,于是,同志们心甘情愿,乃至怀着一种责任感把自己送上了宗法资本主义时代的大祭坛。不过,由于族长、族头们以强力行政命令推行宗法资本市场,所以,在资本主义社会里那只看不见的手,在迈向现代化的中国却是最显眼的那只手,于是,族人们几十年积攒下的银元,哗啦啦掉进了族长、族头们,以及他们以族权保驾护航的土洋老板们的腰包里,这件事虽然有背以本营利的洋教理,但还是蛮符合民族国情加快改革步伐无本暴利的“礼治”的,因为,草民交薄田上的血汗妻女供奉给族长、族头们,是历来传承已久的礼数嘛,何况现代化的历史重任那么迫切,而现代化也是要符合洋为中用,古为今用,人为我用的时代要求的。因此,二千多年前秦始皇在北中国画了一个圈是奠定了封建大国的基础,那么,今天,一个老人在南中国也画了一个圈,就是开创中国现代化繁荣昌盛的未来了。这台时装戏是必定会唱成功的,为什么呢?因为,只要让梅兰芳的徒孙、徒孙的徒孙穿着三点式唱国粹“贵妃醉酒”,保管无论中国雅人,还是西方雅人,都会淘醉的。可见,一曲绕梁千年而美韵不散,唯有我们中国历史的伟大才能承当了。所以,背着三座大山从“春天的故事”中“走进新时代”,我们是很庆幸的,因为,按照帝王将相新修的家谱比附,我们是沾上了“据乱——小康——大同”的21世纪的“小康”的好时代,真是幸甚!幸甚!作为草野小民,身逢盛世,又有朋友邀写史识,便很容易在伟大时代的横截面上荣幸的来上这么有刀锋的一笔,但我真不想我们民族的过去、现在、未来,就这么简便的迎刃而解地全息出来了。那么,要是有人反对这种历史全息法,那就是我的笔墨用意了!
其实,中国还是一直有人唱对台戏的,第一个抗辩历史异化的人,就是一个著名的史官——老子,还有他的学生庄子。他们是宗法血脉中突变的希有基因,他们驰骋起超乎时空的“大美”之旅,将不受物累的想象,毫不覊系的直觉,超功利的人性自由,精神四达的艺术人生昭之于后世。他们的基因总是遗传在帝国里那些超越尊卑、兴废、盛衰历史界限的个体身上,唱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个性解放的对台戏。尽管,对台戏相对于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帝王将相戏是大音希声,但总是遗下了解构宗法血缘的人生美学的诗意纶音。但,由于这是个独角戏,只宜个体在山林间啸吟,所以,这精神的“天放”之翼,无法普渡尘世中聚守于宗庙祠堂里的宗亲人民,直至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后,连族群的精英们都发现再不换剧本就有满门灭族的危险时,戊戍变法、辛亥革命才连续暴发了,但围绕换什么样的剧本又展开了精英们门派间的角逐;当议会共和剧本——西体中用,战胜了君宪剧本——中体西用时,帝国主义的枪炮已上好了膛,正指在故宫的后门,总之,换剧本并不是族群自己的要求,而是帝国主义洋教头的枪炮逼的,因此,先知先觉的胡适之博士们便竭力以全盘西化的先进文化给族人们洗脑,但他们自己是巧妙的把“五·四运动”的火焰阻止在自己包办婚姻的家庭外的,于是,被洗了脑又没有洗干净,或者只洗左脑而不洗右脑,或者只洗人脑不洗兽脑的人,就成了只有传统(宗法),没有文化(汉文化),只有枪炮(技术理性),没人文(西方文化)的新新人类,那么只要是为自己私欲所用就是符合兽性解放时代潮流的,所以,由于这次洗脑术必须配合族群急迫的救亡运动史诗剧,所以,当新中国建立时,便不得不接手这次未成功的洗脑术,首先,毛泽东再造了族人们的精神系统,唤起了一个民族开创自己未来的蓬勃自信力,工、农、百姓史无前例的获得了生命本身的伟大尊严,毛泽东严厉批判官僚主义,毛泽东严惩贪官污吏,毛泽东主张当官就是做人民公仆,人民当家作主的标志就是要把帝王将相和他们的精英文化驱逐出历史的舞台,人人来参与历史的创造,人人都是创造世界的主人翁,工、农、百姓都是主角。但,所有的历史从来是当代史,它的惯性,首先使帝王将相的复辟在族人们的脑海中重新登基,所以,每个族人不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把族人意识、孙子意识转化成主人翁意识、历史创造者意识,人民江山就很快会和平演变成新的帝王将相的江山,“六亿神州尽舜尧”的准天堂,到了十二亿神州的时候,就变成了几个舜尧把持的准地狱。怎么办呢?毛泽东思想教化过的人民箱底还压着一张无产阶级继续革命的大旗,但许多人在学习雷锋学习张思德的同时,却忘了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小颜回——黄率同学,于是,“忠于革命,忠于党”,“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共产主义觉悟,刚好保证了千百万劳动人民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无私交给资本家及其代理人,且创造出改革开放的经济奇迹的辉煌伟业。那是二百多年资本主义压榨都做不到的,但是,正在崛起的中国仅用了二十多年就成功的做到了。多么标炳史册的丰功伟绩啊!比秦皇汉武文功武略的成本可少得太多了,看来,美元的利剑是新时代开疆辟土最先进的武器,是族长、族头们大大方方跪在洋人面前,大大方方踩在万民头上的无上法权。马体(马克思主义)牛(牛鬼蛇神)用,牛体马用,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是我们民族理教不碍吃人,吃人务必理教、道并行而不悖的伟大传统智慧。但,不管怎么说,5千年来,中国终于从一己之天下,进步成了宗法资本家及其代理人的天下,疆域既定,歌舞升平,而且广施仁政,逐步建设“低保”,进一步给农民减负,尽管这样又使城里物价漂升,打工仔温饱不济要罢工,那就发扬仁王治世四海服夷的圣德,一边施些粥粟一边加强法制,当然是王法之制,虽然,这样会制造出无数新兴无产阶级,但中国新兴的无产阶级从自发走向自觉还有相当长的历史胡同要走,比如他们的先进代表在士大夫中就还没有怎么出现,因此,如果,不是洋大人那全球化进程出了什么意外,当中国的新兴无产阶级又从安源煤矿漫延到北京的天桥菜市场时,不是还有护照吗?不是还有洋大人的航天飞机吗?最坏大不了到时移民去火星、土星,也还是富甲宇宙的流亡王孙公子嘛,不过,谁想那么远呢?只要进一步的发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传统价值核心,将其神圣化,一般等价物化,在银票面前新兴无产阶级要跳过这道坎可不容易,何况,无产阶级也是要讲宗亲同乡的,这大统一与一盘散沙微妙同构,无比稳定的千年八卦阵,历代至今无人破过。所以,在21世纪中叶,中国将成为中等发达的“兽会主义”强国是可以实现的。不管道路多么艰难,前途总是光明的。不过,21世纪中叶的王爷富绅要防止自己的子孙出了败类,出现20世纪初资本家的儿子造资本家的反,地主的儿子造地主的反的家门不幸之事,当然也没那么容易,不是有新的马列思想无上法器鼓起五洲四海的赤潮,哪个小康之家会造自己的反呢?无产阶级只靠暴民斗争,门派山头,没有统一战线就是雷雨天的火种,自生自灭,大不了世家、列传中列多几位陈涉或宋江,到了22、23世纪,老百姓茶余饭后,想起我们这一代列祖列宗时,也只会重复“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这句老掉牙的话,所以,顺便请教各位看客,中国历史要“笑谈”到何朝何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