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庆: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梦——谩议马斯洛的价值理想
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梦
——谩议马斯洛的价值理想
谢小庆
古往今来,只要对价值问题和道德问题稍做深究,总会给人带来无尽的困惑和怅惘。禁欲主义认为肉体快感是万恶之源,享乐主义却将肉体快感视为根本道德;儒家讲“兴天理、灭人欲”,法家却将之斥为“以理杀人”、甚于“酷吏以法杀人”(戴震语);昨天,人们曾大讲“狠斗私心一闪念”,今天,又有人讲“私欲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原动力”;“摇摆舞”昨天还是腐朽的标志,今天却成为了活力的象征;有人讲“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有人却讲“不患贫而患不均”;有人讲“爱情服从事业”,《红楼梦》中那可爱的贾宝玉却将这种论调斥为“混帐话”。利己主义与利他主义、儒家与法家、性善论与性恶论、禁欲主义与享乐主义之间的冲突持续数千年,评价这些不同价值观念的根据是什么呢?出于不同的价值观,人们对“贫”、“不均”、“快乐”、“幸福”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我们很难从对事实的观察中逻辑地导出价值观念,也很难从事实判断逻辑地导出价值判断。
人类怎样在互相竞争的价值观念之间做出选择?怎样建立一个终极的价值标准?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A·Maslow )一生孜孜追求这一问题的解答,力图“建立一种自然主义的和心理学的价值体系,一种不依赖人的自身存在之外的权威而基于人自己的自然本性之上的价值体系。”(马斯洛:《人类价值新论》,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第19页,以下简称《新论》)。他力图找到一个“最终决定好与坏、正确与错误的最高上诉法院”。(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第3页,以下简称《探索》),围绕这一问题,马斯洛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价值理论。
马斯洛建立终级价值的基本途径是通过对那些“自我实现的、健康的人”的客观的、科学的观察得出人类应该具有的品质,从而建立起“描述性的、自然主义的人的价值科学”(《探索》第151页)。马斯洛放弃了诸如“权威”、“禁欲”、“享乐”、“利己”、“利他”、“实用”等曾在历史上或在今天的某种文化中或某种社会群体中占主导地位的价值理论体系,将“实现人的潜能”作为“一个人类的单一的终级价值,一个所有人为之奋斗的遥远的目标。各家各派的学者们将之称之为自我实现、自我完善、心理健康、个性化、自主、创造性、创造力,等等”。(《新论》第24页)但是,在人的身体上不仅存在着爱、创造这样一些潜能,还存在破坏、恨、嫉妒、虐待或受虐这样一些潜能。在现实的道德评价中,哪些潜能可以实现、哪些潜能应受到限制呢?无计划的生育、性放纵、酗酒等是否也是应被实现的潜能呢?对于这类问题,一个科学的价值理论必须做出回答。马斯洛对这类问题的回答是:那些一般人所具有的特点不是人的潜能,只有那些表现在自我实现的、健康的人身上的特点才是人的潜能。
为了说明这一点,他举了小鸡的例子:“实验揭示出,在允许自由选择的情况下,小鸡的选择能力表现出巨大的差别。由于选择到最好的食物,好的选择者长得比差得选择者更大、更强壮、更强悍。……我想,在人类中也会得到同样的发现……基于对未经选择的人的统计描述之上的价值理论是不充分的……只有健康人的选择、偏好和判断可以告诉我们什么东西有益于人类的未来。(《新论》第21页)” 于是马斯洛主张科学地、客观地观察那些出色的、自我实现的、健康的人,发现(而不是发明)他们所具有的品质,以此来界定什么是人的潜能,建立起描述性的价值科学体系。这样,我们就不是说“他应该选择这个或那个”,而只是说:“在允许选择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观察到健康的人选择了这个或那个”。这样,我们就不是说:“人的价值应该是什么”,而只是说“人的最好的存在价值是什么”。(《新论》第29页,重点是原文即有的)。这样,价值判断就可以基于事实判断之上。这种研究方法“与一个分类学家挑选一只蝴蝶的样本、医生挑选一名身体健康的青年相比,并没有什么更玄虚之处”。(《新论》,第27页)“从原则上说,这类研究可以由机器人或火星人来进行,或由其他某种不牵扯人的价值的研究者来研究。同样,从原则上说,我们人类某一天可能面临揭示其他某一星球上某一非人物种的价值的任务,这也是我们能够做到的。(《新论》,第279页)”这就是马斯洛建立价值观的理想。
马斯洛的理想初看似乎有理,但经不住推敲,稍加思考即会发现马斯洛难以自圆其说。问题在于,欲根据对自我实现的人和健康的人的观察而达到科学的价值观,必先有关于自我实现的人和健康的人的评价标准。而正是在这一点上,马斯洛陷入了循环论证。如果我们具有了一种确认自我实现者和健康者的评价标准,马斯洛的理想就可以实现。但是,如果已经有了这种标准,那么,这种以建立价值观为目的的研究就是多余的了。
马斯洛将对人的价值或人性的研究与对鸡、对蝴蝶的研究相类比,其实,这种类比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分类学家研究“鸡性”或“蝴蝶性”的方法恰恰是马斯洛所极力反对的常模方法,即通过对多数的、普通的个体的共有特性的观察来定义物种的方法。分类学家并不像马斯洛那样根据“大些、强壮些和强悍些”来定义“鸡性”,而是根据“短啄、有冠和肉髯”这样一些鸡的共性来定义“鸡性”。
在今天的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诊断中普遍采用的也是马斯洛所反对的常模方法 。我们说一个人的心跳、血压、MMPI分数(用于精神病诊断的最权威测验)等正常,意即他与大多数人差不多。这与马斯洛的健康人标准相去甚远。
如果真由火星人来研究人的价值法则,那么,火星人有两种策略:一是象人研究鸡和蝴蝶一样采用常模方法,这是马斯洛所反对的。一是按马斯洛所倡导的那样将人分为健康人与病人,通过观察这些被火星人确认为健康人的特点来确认人的终级价值。以这种马斯洛策略得到的是“地球人价值”,抑或“火星人价值”?实在很难说清了。
更重要的是,沿着马斯洛路线建立起来的价值法则是无法检验的,用波普尔的话说,是“不可证伪”的。马斯洛得到的健康人的价值是“宁静、善良、勇气、知识、真诚、爱、无私和德性”(《新论》第27页)。如果有人得到不同于他的观察结论,他可以说别人观察的是病人而不是健康人,别人观察到的是“病态”而不是“潜能”。因此,他的结论永远也不会被观察事实所驳倒,因而也是无法检验的。
作为一位杰出的学者,马斯洛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困境。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他的策略是扩大科学概念,“扩大科学的方法和权限”,从而将“热爱、创造、价值、美、想象、道德、快乐”等均包括在科学领域之中。(《探索》第11、12页)他“要使科学开始考虑迄今为止一直不是科学家所处理的问题——宗教、诗歌、价值观、哲学和艺术”(《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第11页)。其实,这种对科学的扩展不仅无助于价值问题的解决,反而会带来事实问题的混乱。这种扩展不能扩大科学的领域,只能造成科学的贬值,只能使科学与非科学之间的界限更加混乱,使许多没有任何经验依据和不受任何经验检验的论断以科学的名义到处泛滥,使种种权威、迷信、宗教、盲从、固步自封在科学的外衣下得以栖身。
为了自圆其说,马斯洛只好到神秘主义那里寻求“科学依据”。他声称他的自我实现的人“恰恰是像神一样的人,(《探索》第56页)” 他的“顶峰体验与神秘体验非常相似……我最多只能猜测二者并无本质区别。(《人的价值与潜能》,华夏出版社,1987,第381页)” 在他去世的前两年(1968年),他在《存在心理学探索》的“再版前言”中写到:“我认为人本主义的、第三种力量的心理学是过渡性的,是‘更高级的’第四种心理学、即超越个人的、超越人的、以宇宙为中心的……那种心理学的准备阶段。不久,将有《超个人心理学杂志》出版……”。这个杂志(THE JOURNAL OF TRANSPERSONAL PSYCHOLOGY)1969年开始出版,就笔者所见,1986年已出第18卷。什么是第四种心理学(超个人心理学)呢?当代美国心理学家艾维(A.IVEY)在介绍这一学派时写到:“对超个人心理学最贴切的描述是:它是联结科学和宗教的桥梁,是联结理论和直觉的纽带……它强调直觉,时尔强调生活经验的神秘方面……它是最古老和最新颖的心理学,它同时植根于古代的哲学和宗教大师,如佛、老子、西藏的喇嘛们和现代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如贝特海姆(B.BETTELHEIM)马斯洛和塔特(C.TART)”(《咨询与心理治疗》,英文版,1980,第325——326页)。这就是马斯洛的价值科学的归宿。
参考文献
《存在心理学探索》,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
《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人的价值与潜能》,华夏出版社,1987。
(发表于《中国读书评论》199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