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东：《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再版序

《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再版序

张旭东

　　《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第一版）中译始于1985年秋，成于1987年春。当时国内外文图书资料十分匮乏，大学最后一年和刚刚开始工作的这一段时间的生活状态也不免漂泊，以致翻译工作时断时续；大部分译稿，是在6人一间的北大学生宿舍里、或新华社新闻发稿的间歇中完成的。这样“不专业”的翻译虽然浸透着业余者的激情甚至狂热，但在质量上却难免不均匀。时值80年代“文化热”，这本书被收入三联书店《现代西方学术文库》丛书，但到第一版发行，已是1989仲夏，离我去国求学，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了。

　　在某种意义上，这本书的翻译伴我经历了整个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国社会文化思想生活的激荡，因此种种八十年代特有的气质、感受、理想和语言风格，也自然而然地沉淀在译文的肌理里面。以一种本雅明的方式，或许可以说它不仅包含了一种思想的流动，也记录了种种思想的梗阻，因此可以被视为一个文化地质学上的“震惊”构造—首先是同本雅明不期而遇所带来的知识上的震惊，其次是被语言所照亮的当代中国社会变化给人带来的震惊。

　　也许更重要的是，这本书的流传史或接受史贯穿整个90十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文化思想转型：从最早的西学同好小圈子（特别是“西马”和“现代派诗学”小圈子）里对它的欣赏，到建筑理论界、电影理论界、艺术评论界对它的发现；从校园诗人和“地下文化”叛逆者的人手一册，到新兴半商业化媒体和“自由撰稿人”阶层对其文体的模仿；从80年代文化精英象牙塔里的一件秘籍，到21世纪初城市小资白领恶补“波西米亚”“都市游荡”和“颓废”的识字课本，《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一步步完成了从“艺术”到“商品”的蜕变或成长史。同样以一种本雅明的方式，我们可以设想，“如果它能开口说话”，其自身的异化或物化，当比对它的学术讨论更能给我们提供思想的原料。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间，中文世界在本雅明研究方面并似乎没有长足的进步，许多基本著作和文本至今没有中译，倒是这本书的重译在市场上见到不止一种。但既然这个译本已经同某种集体记忆和集体经验缠绕在一起，它似乎也就应该在商业卖点和学院专业化之外，继续它的生命。当这个译本在80年代的尽头面世时，中国读者用以迎接它、理解它的是一种哲学和诗的激情，但对它所包含的历史内容、理论信息和方法论示范的把握，却仍是抽象而朦胧的—我们当年还在透过“文化”的面纱去领会“现代”的意义。在今天，当哲学和诗的激情业已退潮，“发达资本主义时代”对中国人来说已是一种具体而复杂的感性认识，我们或许第一次作为本雅明问题意识的“同代人”面对这个早早被打开的文本。不言而喻，都市人的异化、商品拜物教、忧郁和理想、寓言与自然史等等现代性的基本母题，也只有到今天，才变成中国人必须在自己日常经验里予以处理的“创伤”和“震惊”。在“现代”的尽头，文化本身变成了一个历史问题、变成了有关自身历史性的思考—这要求我们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格和严肃去重读那些构成我们自身意识史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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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版除改正了个别明显的误译和误排之外，对行文没有做大动干戈的修改，以求保持原来的面貌。这样做也是为了尊重另一位译者魏文生先生 –这位当年的合作者，后来音讯杳然，未能参加这次的修订。为便于读者更好把握本雅明波德莱尔研究和19世纪巴黎研究的旨趣和原始语境，我根据最近出版的英文和法文资料，编制了一份人名注释。有心的读者，自会发现它的用处。第一版的译者序按自己现在的标准看，未免有幼稚之处；但由于目前正在修订2006年暑期在国内所做的六次关于本雅明的演讲，计划近期出版，因此不另作长篇导读。

　　最后，借此机会，向所有支持和帮助过这个中译本的友人和读者表示感谢。

张旭东

2006年10月1 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