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那个少年没有改变——记"串联"的日子(一)
序言
今年是毛主席诞辰130周年,借六一儿童节之际,我把对12岁时“串联”的回忆发出,经过对毛主席“破除迷信”,“思想解放”的否定之否定,我发现,我还是那个少年。
老汉我不禁放歌: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没有一丝丝改变
时间只不过是考验
播种在心中信念丝毫未减……“
(一)出发
1966年11月初,在青海西宁青大师院附中上初一的我,感冒病愈后在学校门口见到同学李建,之前不久李建和我吊在学校大铁门上,一边在开合间享受着转轮一样的荡悠,一边庄严筹划组织了一个由我起名叫“永远革命”的战斗队,这个组织除了我和李建,还有一位瘦小的同学安生荣。
安生荣家在学校所在的苏家河湾,是当地农村土著,我虽家在部队大院,但几个月前才从千里外的戈壁滩格尔木转来,在班里举目无亲,且转学资料被教育局丢失,成了来历不明的黑户,故同处在今语“鄙视链”的低端。我和安生荣,加上开朗的李建,革命群众组织“永远革命战斗队”就举行了一次成立活动,以后因为串联和各自有事,很快就“土崩瓦解”了。
李建问我为什么不去串联?并告诉我现在只要到学校文革筹委会开介绍信就可以出去,他指着教学楼高处“于立巡(若没记错的话)必须悬崖勒马”的大标语说,找他,班里和学校其他班同学几乎走光了,我也开好信了,你可能找不到伴了。
有这么好的事?我懊悔病得真不是时候,匆匆赶往办公室。那里已经有一位初二的同学在缠筹委会的领导,原来零星人员必须3人以上自由结合才能开到介绍信。领导说中央已经控制,介绍信只能开到郑州,北京上海广州就别想了。
这位高我一级同学脸色白净,戴着一幅透明塑料框的近视眼镜,一脸的帅气。在极度惋惜中,他脑子一转,提议由他和他高二的姐姐、我三人组合开信,那位正在挨炮轰的领导打量了一下,就顺利开给了我们。我看了一下他们的名字,陈存瑄,陈存琇。
陈存暄,在1967年是省会西宁知名度很高的名字。就在我们一同串联3个月后,2月23日,他和170多位群众在《青海日报》社被部队的冲锋枪打死了。弹雨扫进楼上广播室窗户,一位军官喝令集中火力打死广播员,陈存琇只得用毛主席像挡住子弹,摘下眼镜,戴上顶军帽,跑下楼连夜和伙伴涉过寒冷的湟水河,爬上去北京的火车。这个情节,是在给陈存瑄移墓时,他的父亲,一位瘦小的老人用南方口音,在悲痛欲绝中讲述的。老人抚摸着儿子遗容,“他们多残酷啊……”,痛彻心扉的语调,至今依然清晰。
陈存琇和伙伴连夜到北京后,受到周总理和中央文革小组的接见,群众组织旋即平反。在贴在大街小巷的传单上,可以看到中央与赴京告状团对话录中有陈存琇的答话,可看到周总理等领导话语愤怒,怒斥下令开枪者的嗫嚅支吾。
1967年4月初在北山下,当沙土从狰狞的遗容上被拨开时,我竟然丝毫也联系不到陈存瑄年仅15岁的清秀帅气面庞。移墓进烈士陵园,文革后,听说被移了出来。(关于事件的背景,可参看网文,文中难免错处,以我1972年底以前在青海的感受,自认大致是客观的,也是难得的。
http://www.hybsl.cn/beijingcankao/beijingfenxi/2009-10-14/16645.html)
开好介绍信第二天,我穿上改小的父亲的旧军装,系上父亲棕色的人造革武装带以及红领巾,遗憾得心中隐隐作痛的是没有红卫兵袖章——市教育局丢失了我的小学毕业转学资料,红卫兵组织因我“身世不明”而没有发展我,即使我是军人家庭出身的响当当“红五类”,1966年秋天,“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大标语贴在学校礼堂里,我们每天中午去食堂打饭,穿过礼堂时赫然在目。血统论流行过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那是北京高干子女传来的口号。
没有学生证,没有校徽,凭着一纸介绍信到火车站换了车票,就出行了。
母亲在被子外包了一张线毯,用军队的背包带在背包上打了个井字,母亲没当过兵,三横压两竖的方法是我当兵后学会的。然后送我出门,从虎台的205部队大院,走到五四大街的气象站附近的公共汽车站,和陈家姐弟会合。在西宁火车站,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把将满12岁的我嘱托给姐弟俩。串联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后来提及此事,母亲还感叹道,想起来居然那么大胆。那时,父亲在几千里之外的西藏部队,音信杳远,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个生活,独自做出送我“串联”的决断。
(二)在西安
陈家姐弟和我鼻梁上都架着个透明塑料框的眼镜。火车开到宝鸡附近的隧道群,我晕车向窗外吐去,陈存琇用纸擦了窗台,胳膊伸向窗外仔细擦净,一点也不嫌弃。许多年过去,存琇大姐的模样自那一刻起,就清晰印在我脑海里。
西安到了,我们被安排在大雁塔旁党校礼堂,走道铺上麦草就地当铺。凭介绍信和粮票买饭票,钱不够可只交粮票,打借条就可就餐。串联结束后到第二年,还可在收发室见到各地接待站发来的,对一些不自觉者的催款信。
世界真小,我们遇到不少本校同学,其中有陈存暄同班的郝宏升和他上初三的哥哥郝宏福。
不远是正在基建的西安电影制片厂工地。
那时节文革如火如荼,接待站附近的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歌曲,进行曲风格的雄浑的合唱有: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就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它自由泛滥.....”。
以及清脆高亢的女高音独唱: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时而传来充满青春激越的女高音口号: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其音调激昂、气势如虹,文革结束后几十年再未听到过。那旋律,那音调,时至今日依然十分清晰。
人情绪饱满之最,我还看过藏民粲然笑容露出牙齿的雪白,有一年,藏族社员拥军慰问父亲所在的拉萨西郊兵站,他们唱着藏语的毛主席语录歌,有欢笑有愤怒,扮演牛鬼蛇神者,脸上抹着锅黑,或卧或跪,都吐出长舌,在众舞者手指中间颤抖。黝黑面孔的欢笑,让人联想起一副著名摄影作品,西藏农奴焚烧契约时的笑容。
再就是西影工地上扩音喇叭中女高音的激越了。这个时期以后这种声音就多了,更多的是“打倒@*○……”的口号,但一开始的印象最深,如铭刻在脑。
晚年想起,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是一种生命力的激越。道德经中说及赤子之心,赤子,婴儿也,混沌,纯净,充满活力,积极向上,因此婴儿的啼鸣,又是至诚至真的纯静,无论播音员咏叹式的高亢,还是农奴雪白牙齿的粲然。
“串联”三年后,1969年夏我去拉萨看父亲,当时九大已开过,乱局基本不再。在布达拉宫前看到群众游行,广播里响起“……‘农奴戟’的小将们走过来了……”,骄傲少年的我心中暗笑,这算哪门子“小将”啊,老气横秋,满脸褶子,其实,1959年民主改革后,藏胞过上像人一样的生活才10年,以当时的平均寿命,十八九岁,也就相当中年。
空气中充满兴奋,陈存暄带我去了西北工业大学。哪里想得到,五十年后已成威震海内外的大学。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在搭起的草席架上。今人可能不知草席架,即用碗口粗的木棒埋在地面上,绑上麦草席,形成长墙,刷浆糊贴大字报。浆糊一般是从各单位食堂领的面,开始是储粮室扫地的面,在水房打开开水龙头,用木棍猛搅面桶,一桶热气腾腾的浆糊就准备好了。
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起初讨论颇讲文明,大字报后标上“请勿覆盖”,“请保留某日”或“请保留至某月某日”……以后混战,不讲武德,故意覆盖,直到互撕大字报,有的干脆就在对方大字报纸面上用粗笔,刷上标语。
我拿出珍贵的日记本,那是十岁生日时,母亲送给我的两件礼物之一。当时我在格尔木22医院住院,报过病危,礼物是母亲对我的特别呵护。后来小儿科的护士阿姨评价过礼物,雷锋头像塑料皮的日记好,一把精致的玩具宝剑不好,帝王将相。
回顾那时,1964年,正在思想革命化之际。护士随意评价院领导的家属,那是单纯的人际关系。而22医院,作为设在青藏公路中段的军队医院,常深入基层,经历了艰苦卓绝的高原生命守护60年,近年改编为其他番号了。
在西工大抄到一篇童话似的文章,管它寓意或含沙射影的谁,有趣有可读性就行,记得结尾有:坛子里倒出一股污泥浊水,雄鸡高亢一唱,昂然跨过浊水向前走去.......文革后,看了网上资料,才有了全局性了解,知那是8月5日毛主席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以后,各地学校都在用大字报反击之前的工作组和学校领导的残酷斗争,这是“大串联”的背景。斗争扩大化,有始作俑者,历史不容妆扮。
前段时间一位网友兄长来电话神聊,聊及串联,当时即已上高三的他谈及初中生时说,他们都是童心,我在电话这头笑曰,一点不错!我抄的大字报,选的就是童话故事。
母亲特别相信“穷家路富”,离家时从生活费挤给我30元。从青藏戈壁滩草莽贫乏之地进入大城市,我显然抵御不了“糖衣炮弹”的侵袭。在钟楼边西南角,惊遇只在小人书中见到的糖葫芦、元宵!还有一种煎得深橘黄色的橘饼……——这种小吃以后几十年居然再未遇到过(直到近日,我在西安回民街旅游漫步,发现很可能是我记错了,应该是煎柿饼,问了几家,商家都说经营30年了,至少不是57年前吃过的那家,尝了一个后,我坚信是小时记错了,橘柿混淆)。畅游了市中心的“革命公园”,在西交大对门的人民公园,生平第一次划了船。
后来我在一家文具店买一个带塑料放大镜的铅笔帽的时候,一位中年店员问我,小同学,你们串联是为了什么,我理直气壮的告诉他:煽革命之风,点革命之火!博得他笑嘻嘻的赞许,他的赞许是由衷的,大凡读过8月5日毛主席的《我的一张大字报》,没有不赞许的。
毛主席年轻时是文言文高手,办农民讲习所后上井冈山,文章写得极为通俗易懂,但依然不逊《孟子》的气势:“……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排比,对仗,一气呵成,直抒胸臆。
我的逍遥玩乐很快受到高年级同学的批评。我清楚记得,存琇大姐对我循循善诱:周总理说,串联是煽革命之风,点革命之火。我已记不清去西工大抄大字报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
那铅笔帽我买过不止一个,因为那时的透明塑料放大镜不经磨,揣口袋不久就不透明了。由于我的炫耀,陈存琇可没忘揪着我领路去吃元宵,那时她在我眼里是我仰视的成年人,现在回想,不过是高中少女。
从西安向东必须预约登记火车票,预约排队已经到一个月以后。绰号“佛爷”的郝宏福手里有一张去北京30张车票的预约证,即将到期,因有多人已自由行动,我们三人可以填补进去,真让人欣喜若狂……可以去北京了!
离家时带的30元已经被我挥霍殆尽,发电报向家里要钱,母亲又汇了30元,离开西安的那天,陈存暄替我拿上行李,和大家先行去了火车站。我拿着车票和汇款单取款,和党校收发员吵了一架,因没有带照片的学生证,收发员不能确认我的身份,我要求他好好为人民服务,不料被反问,你能代表人民?于是急的大吵起来,找到领导,后终于在汇款单盖上章去邮局取了款,经过一番生死时速般的紧张,终于天黑时,在西安火车站候车队伍里和大伙会合。
我和陈存暄在西安已成为好朋友,虽然在住宿的党校礼堂舞台上,我们摔过跤,被他压在下面不能动弹,怄过气。在候车广场从他手里拿过行李时,感到兄长的亲昵,那雪白的牙齿和微笑,永远不会忘记。
那时父亲在西藏部队,高原收入高于内地,每月向家汇钱,母亲在串联中给的钱应当是一笔巨款,而陈家是普通职工家庭,人口多,和他们的简朴相比,我出手阔绰简直像是富家子弟,但这点并未影响我们的友谊。火车站进站拥挤中,我和陈家姐弟及其他同学瞬间挤散在人海中,从此各自分开,分头向北京串联而去。
12月回到学校重逢,格外亲切,我邀陈存暄到住在总后青藏办事处东楼的我家去玩,他还借了我的一本书。以后一回忆到此事,母亲就十分内疚,总要喃喃念叨:没有留孩子吃顿饭,那是一位多么清秀文静的男孩!
在西安,除了西工大,还常去西交大,已是1966年的11月份,西交大到处是打倒刘澜涛(西北局第一书记)的口号标语,在西交大礼堂里,打倒刘邓的标语已赫然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