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常:天上有个太阳(小说) 天上有个太阳
天上有个太阳
赵云常
1
梁毕对太阳的感知,随着心情而异。心境好时,天上的太阳即使雾霾遮弊,怯怯地躲在灰蒙蒙的云层背后暗淡如死了一般,也觉得明日朗郎,天好地祥似的,心情那个爽朗,照样如艳阳高照。心境不好时,即使清空万里,朗日高悬,祥云洁白,也觉得周围雾霾浓厚,高天浓云沉重,太阳阴森森的快要死去了似的。
梁毕的心情不好。现在,高悬在头顶的就是一轮爽朗的太阳,但在他心中却是灰惨惨的,不忍高仰观看。
梁毕心情忧郁地站在一处宽大的西洋风格的大门前。眼前与大门连在一起的高墙大院,也是西式模样,院里高高的小洋楼里的某个高贵的房间就坐着他想要求见的本县县委组织部长,杨部长。县委的一个组织部长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可现在对于他们来说,就像一个阎王,人家一个高兴,他们就升天堂,人家一个不快乐,他们就坠地狱。最为严重的不是杨部长不是他的朋友,而是平时他从来就没有把人家当做一个菜。
他把手抬起来,想要用手背轻轻地敲门,却没有勇气敲下去。
2
梁毕也有一座价值连城的高门大院,且和杨部长的高门大院为邻。所不同的是他的大院是中式风格,中华气派。不过,两两相比,这种中华气派却使他骄傲不起来。人家那可是西洋风格,美国气派哪!有时候,梁毕面对自己的大院,会生一丝憎恨来,就象过去的汉奸恨自己的母亲不是日本人,现在为美国当间谍的人恨自己的母亲不是美国人一样,甚至怪自己的母亲长得怎么是个贱逼。
梁毕和杨部长早就是邻居。时光往后倒退三十年,梁毕还是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光蛋,那时候,他觉得天上的太阳不是他的,水中的月亮不是他的,天睛也阴,天阴更阴。却在这时,中国的大地上涌起了一股到现在尚未退去的“改革”大潮。那大潮好极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田间一棵久旱等雨的庄稼,等了好久了,欣喜地迎上去,做了一名弄潮儿。很快他就分得了改革的红利,衣兜子被票子憋得鼓了起来。
票子鼓起衣兜的过程,使梁毕觉得很累,有一次,他睡了很久,醒来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还伸了一个懒腰,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应该慰劳一下自己的念头,于是他又起身去了一次歌厅,买了一种羞于启齿的满足,然后托朋友在城西搞了一块地皮,造了一处谁见谁羡慕的大屋,迎娶了一位惊艳全城的漂亮女子,并生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大胖小子。
那时候的日子啊,对于梁毕来说,天天阳光明媚,日日心情爽朗。心里的那个满足,常常让嘴里情不自禁地哼出一首歌来:
春天里来百花香,
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火红的的太阳在天空照,
照到了我的破衣裳。
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
有一天,哗哩哗啦,忽然来了一帮乡下人,这帮人在自己院外的空地上搭起了一间窝棚,紧挨自己的大院为别人造屋。不知为什么,这情况令他心里阴阴森森的,好不痛快,头上的太阳有点不像是他的了。十多天后,新屋的框架成型,他心中的阴霾散了,他欣喜地发现新起的屋比自己的大屋低矮不说,还少了一间,论气势,自己的大屋威武如虎狼,而那新起盖的屋子猥琐如小羊,仿佛扭捏、拘束、不自然地紧挨着自己院子。而不久住进来的一对夫妇,更令他大跌眼镜,男的戴了一副深度眼睛,个子低矮黑瘦,让人想起《水浒》里的“三寸丁骨”,女的细脚伶仃,犹如某名人笔下的“圆规”。他扶起掉在鼻梁上的当时城里人用以表示富有的太阳墨镜,对身旁的娇妻说:“老婆,把你嫁给那个猴子如何?”不想惹恼了妻子,妻子当即狠狠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咬牙切齿地骂道:“坏蛋!”
那时候梁毕的日子啊,当然是郎里格朗。
3
笔者在这里交待一下,这新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梁毕敲门要去求见的杨部长。杨部长本来是他从骨子里鄙视的人,虽然做了三十年邻居,却是互相连句话也没有讲过。现在要按响门铃求人家,自觉底气不足,不知人家给他的是热脸还是冷屁股。他犹豫着,抬起来的手软得按不下去。
杨部长当时不叫杨部长,叫个什么,好长时间梁毕也懒得去问。后来他知道他是一个什么分配到统计局的大学生,还听说那个统计局是个清水衙门,就更加看不起这个邻居大学生了。许多的时候,他甚至对他视若无物。不过嘛,还是有那一天,不经意间,梁毕又听说,他的这个大学生邻居当上了统计局局长,但他发现这个当了局长的邻居上下班还推着一个破自行车子,因此仍旧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想里常想,局长不就是个局长嘛,更不会想到会有求于他。
梁毕记得,有一天,他的十岁的儿子在院外的鸭梨树下学着他们语文老师的样子,摇头晃脑地朗读一篇古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那时梁毕正因为一笔买卖不顺而烦着,儿子的童音传入梁毕的耳朵时就如传入一片噪音,耳膜像无数针尖一样的东西刺入,肚子里的心禁不住刺激似的乱跳,因此大声喊道:“喜儿,快快闭住你的乌鸦嘴,你个没出息的东西,难道你长大后也想当局长吗?”
那会儿,梁毕的院子里正好歪歪扭扭地刮起了一股邪风。那股邪风把他的话抓起来,扔过墙头,塞进邻居的耳朵里。那时候虽然他不知道邻居姓何名谁,但他的邻居是有名有姓的人。他的邻居叫杨敏。毕业于某财经学院统计系,就职于统计局,并且由于工作出色,当上了局长。那时候,杨敏人的本质还在,工作上兢兢业业,行为上小心翼翼地遵循着好人那套规矩。梁毕骂儿子的话钻入杨敏的耳朵后,杨敏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血色不知跑到了那儿,眼嘴呆若木鸡。杨敏的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他没有想到那边靠贩狗骨头起家的小商人,竟然从骨头里面瞧不起在政府里的工作人员。看不起他这个局长。看来这世道真的变了,变得钱是爷爷了,以前的自己真是太傻太傻了。杨敏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他决心从此以后不再犯傻了,不再通过努力工作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了,而要通过自己以前认为的那些“流氓”行径来实现自己的理想了。不就是耍流氓吗?谁不会?谁说俺杨敏的智商不如你梁毕了。
有了这样的刺激,杨敏把自己彻底改变了,他把从新华书店里买的一本《黑厚学》,反复阅读,并奉为圣经,把无伦理的流氓实用主义作为唯一正确的指导思想,把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爹当作金科玉律,把吹牛撒谎、溜须拍马、两面派、伪善、伪装、阴谋诡计、不要B脸、披着羊皮吃羊、口蜜腹剑、欺上瞒下、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等等下贱手法玩得炉火纯青,上哄天神,下哄魔鬼,中哄人民,很快就有了钱,有了地位。有了钱,有了地位还在时时告诫自己要反骄破满,永远保持一颗高度贪婪的心,天天骗党,时时欺民。今天做的事,一定要比昨天做的事更坏,明天做的事一定要比今天做的事更坏。损党太浅不君子,害民不深非豪杰。为人处事,第一流氓,第二流氓,第三还是流氓。为人不把流氓做,空来世上走一趟。我是流氓我怕谁……
最初,杨敏的自我流氓化是悄悄地进行的,不动神色地完成的,以至于人家早已是流氓了,他梁毕仍然浑然不觉。每日看到杨敏,就如旧社会上海滩上的大老板看到瘪三一样,不肖一顾,不放在心上。直到某一年的春天,梁毕去外面谈一桩很大的生意,整整走了一个月。回来走向自家的院子时感觉有些异样,细看看,啥变化也没有,正感觉奇怪时,忽然看到邻居家的房子高大起来。再细看,原来他一向瞧不起的大学生出身的小干部邻居在他走时推到了原来寒酸的房子,在旧址上盖了六间大屋,那屋顶,不仅超出自家房子一尺多,而且整个忙比自己的还多了两间。梁毕的心里一下就暗淡起来,天上艳阳的光明顿失,阴惨惨的令人很不好受。他立马就决定重修自家的屋子,重修后的屋子自然高出杨敏房子一尺。第二年的春天再来时,梁毕发现邻居杨敏又在推倒原来的屋子重新造屋了,这一次居然又比自己的屋子高出一尺。这让梁毕感觉出一种挑战的味道,岂有此理,我梁毕是头老虎,岂能被狗欺负。于是他又把房子推倒,建起了二层的楼房。正当他心中得意,感觉自己又胜了一筹时,邻居杨敏却把自家的房屋推了,在原址上盖起了三层楼房。奶奶的,你盖三层,老子再盖四层,难倒你要盖五层不成?想不到,人家真得盖出了五层。梁毕这回彻彻底底生气了,让人造了一处中国风格、中华气派的豪宅。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到邻居杨敏的院子破土动工了。仅数月,一处西洋风格的美式豪宅落成了。梁毕傻眼了,心里彻彻底底服输了。就如两头公牛打架,在抵顶的过程中梁毕明显地感觉自己的力量不及杨敏。有朋友告诫他说:“你怎么能跟人家比呢?你的钱是怎么来的,人家的钱是怎么来的?你的买卖再好,也是一件一件地卖货挣来的,人家那可是众人一捆一捆往家里送哪!”
“啊,原来是世道是这样啊!”
梁毕发现自己彻底错了,原来他认为想当局长的人都是愚痴的人,大脑有问题的人,无才无学的人。有头脑有智慧的人不当什么狗屁局长,有头脑有智慧的人应该经商办企业。他没有想到他从骨子里瞧不起的这个邻居会给他活生生地上了这么一课,用无可辩驳的事实教育了他。那些天,他的心灰冷灰冷的,头顶的太阳也像一只挂在天上的死鸭子,有气无力的摇晃。有一日,从儿子的卧室里又传出了郎郎的读书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听到这声音,他走进了儿子的房间,让儿子讲讲这段文字的意思,儿子把从老师那儿贩来的讲义讲给他听,他沉默了一会儿,对儿子说:“错,儿子。像什么孔老二,孟老三的,都是古人,他们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老子从来没有见过,在老子这一生中老子见过的人中有几个人是明大道的……”
“谁?”
“毛泽东、周总理、朱老总。”
儿子想了想,不置可否。
梁毕说:“可明大道又怎样?照样过不上好日子。不信你到北京城看看,哪一座高楼大厦是他们毛泽东的,周总理的,朱老总的?他们的后代,哪一个是贪官?哪一个是大商?哪一个不是穷得叮当响的。”
儿子说:“他们救中国,救穷人。”
他说:“可你见过有救他们后人的人吗?”
那天,他跟儿子争论了好久,他当然没有说服儿子,不过他不急,他有的是办法最后让儿子服自己。后来,慢慢地,儿子果然被他说服了,并立了志,将来一定要赶超邻居老杨。儿子对他说:“爸,老杨算什么,将来我要做得那个官,大的吓死你!”
“好啊,你要能把老子吓死了,老子就是死也心安理得了,踏踏实实地做鬼了,不从地狱出来了。”
后来发生的事令梁毕件件满意,他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公务员考试,而且分数还是所报岗位的第一名。这结果令全家人十分高兴,都说儿子进入官场没问题。不过头脑一贯清醒的梁毕知道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他知道,国考过后还有一个面试。这一关嘛,那可是不好过的,并不像许多善良的人认为的那样,决没有被人相媳妇那样简单,只要好好表现自我,容貌好、气质好、体质好,素质好,就能顺利过关。这些都是表面文章,背后你还得拿钱去打点,这世界,只有钱才是硬道理。为了儿子能顺利通过这一关,他早就在许多年前就打听好了,他的这个邻居虽然只是一个县里的小小的组织部长,但人家的能量大着哩,人脉通天哩。据说从中央到省市,哪一级的组织人事部门都有哥们儿。县里已经有许多人通过他的帮助,使他们考公务员的儿女顺利通过了面试关。梁毕早就觉得,为了儿子,他得求求他的这个平素里看不起的杨部长。现在,就是为了这事儿,他站在了杨部长的门前。当他抬手要按门铃时,忽然觉得手软了。他看了看捏在另一只手里的500万元银行卡,心里空荡荡的,觉得没底。他不知道这500万元银行卡能不能打动杨部长的心。他想,人家这么多年在官场里混,那个是见过世面的,这点儿钱,送给村里的农民虽然能把他们吓死,可让杨部长看来,可能连牙缝也不够填。他听小道消息说,杨部长家里的人民币少说也有一吨重,黄金嘛,说有几十公斤那是小瞧人家哩。如果真是这样,他这500万元的银行卡,就会把那些人民币和黄金笑死。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按响了门铃。
4
杨部长的宅院扎实气派。置身于杨部长的院落,梁毕顿时身小如蚂蚁。梁毕宅院中的小路用石子铺就,取曲径通幽之意,曲曲弯弯,通向一排坐北朝南颇具中华气派的楼阁式楼房。杨部长的宅院,也有一个曲径,却是塑钢玻璃铺就,下面游走着五颜六色的各种小鱼,踩上去,如踩着一个童话。梁毕宅院中,错落有致地建了几座假山,山上立有凉亭,装点的院子如仙境一般。而杨部长的宅院,有草坪,有流水,有小湖,有小山,在草坪、流水、小湖、小山之间,恰到好处地立着天神宙斯、智慧女神雅典娜、太阳神阿波罗、爱神厄洛斯、黎明女神厄俄斯等造型优美的希腊诸神的雕塑。在院子中央,还有一个美国白宫的宿小版建筑,所有这些,营造出一处神化般的西欧风格的园林式别墅。置身在杨部长宅院的时候,头脑里忽然蹦出了两个字:品位。并且强烈地感到,自己与杨部长相比,简直他妈的就是没品位。
杨部长好像等他等了好久了。他座在一张高贵的不知什么质地的巨大办公桌上,用一种含意丰富的微笑望着他。而他有些胆怯,小心翼翼地坐在左边的一张沙发上,说话也有些结巴。听明白他的来意之后,杨部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老梁啊,咱俩邻居了这么多年,难得坐在一起,你的事嘛,老实说,小菜一碟,好办好办。不过,要办这件事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您讲,您讲。”梁毕一听,连忙说。
杨部长说:“我记得你是反对儿子将来做局长的,今天怎么想让儿子做公务员了?要知道,做了公务员,就有可能做局长、部长、县长、市长,甚至省长什么的。这可不是你为儿子安排的人生道路啊。”
“这个嘛,这个嘛?”梁毕摸了几下自己的后脑勺,不好意思讲出来。
杨部长说:“你要实话实实说,只要我觉得你讲了实话,这个银行卡你就拿回去,我一分钱不要也要帮你办了这事。”
“好好好。”不知为什么,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梁毕竟把自己求杨部长的根根底底全部讲了出来。杨部长在办公桌上哈哈大笑。笑完说:“好,你那银行卡拿回去吧,你儿子面试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保证让你儿子面试得高分。”
梁毕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以这种方式办成了这件事。他从杨部长家出来时,感到天空的太阳朗朗的,无数的光线把世界的一切,尤其把自己的心里照得通明透亮。他兴奋着步子,从杨部长的大门出来,进了自家的院子,踩着院中的石子小径,上了自家的楼房,站在六层的阳台之上,望着杨部长的院子,心中无比得意地欣赏起来。
杨部长的院子,五光十色,美丽好看极了,就如念佛的人向往的西天极乐世界一样,令人心驰神往。不知不觉中,梁毕做起了白日梦。眼前,杨部长豪华的宅院幻成了他们的了。他的儿子挺着腰板,以主人翁的姿态行走在下面流动着小鱼的塑钢玻璃小道上,他和他的妻子,喜气洋洋地拿着锅盆碗筷走在儿子的后面,他们一家三口要在成为这处豪宅主人之后,做第一顿午餐。梁毕的这个白日梦是十分甜美的,他边做梦边品味,脸上美出了甜甜的笑容。就在他沉静静在这种甜美的梦境之时,耳朵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种异音。这异音让他打了个激灵,立马从梦境中跳了出来。紧接着眼前的场景又把他惊呆了。他看见,杨部长不知什么时候被戴上了一副手急铐,在他的后面,走着两个年轻民警,民警身着腰带,腰里别着枪。怎么会这样?他怕自己花眼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细看看,发现杨部长扎扎实实成了罪犯,两个英姿勃勃的民警押着他,一个嫌他走的慢,还在他后肩上推了一吧,嘴里说了句什么,没听清楚。难道杨部长犯事了?他还不知道,以习总书记为首的党中央,正在掀起一场打虎灭蝇运动。在党中央看来,杨部长可能是一只苍蝇,而对于县里的老百姓来说,他可是一只老虎哪。再说了,毛主席说过,要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哪。杨部长是老虎也罢,是虫子也罢,性质上都是一只害人的虫子啊。犯事了,犯事了,梁毕在心里喊声着,身子不由地发起抖来。他目送杨部长快走到院门口时,眼睛又出现了幻觉。他觉得此时的杨部长变了,变成自己的儿子了,这使他心里一紧,喊了一声:“儿子!”
杨部长听到喊声,不由地扭过头来。他发现梁毕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正在看着他们,心里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哼,楼上的那位,傻逼!”
二○一六年四月二十八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