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老兵的人生春秋
毕老兵其实没当过兵。他随哥哥逃往台湾时,是刚刚结婚一个月的农村青年。我之所以这么称呼他,是因为我们那一带农村,把从台湾回来的人都叫作“国民党老兵”。
毕老兵就是我们村的人。解放后,村里人偶尔会念叨他。这种念叨,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媳妇,——他在台湾他的媳妇却在大陆。解放前夕,毕老兵全家逃往台湾时,唯独把毕老兵的老婆扔下了。他媳妇,在毕老兵逃往台湾后,生了个男孩,而且一直没改嫁。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媳妇在我们那十里八村是个有名的人物。有些心术不正的人说,这孩子是毕老兵的吗?对这些不怀好意的话,也有人站出来反驳,说别瞎嚼舌头,你看那孩子长得多像他爹。总之,村里人每见到他媳妇和那个叫“全岭”的男孩,就会想起毕老兵,就会议论上两句,比如毕老兵死没死、如果活着今年应该多大了、知不知道老家还有个儿子等等。
毕老兵行三。他的两个哥哥都比他有出息。大哥黄埔军校毕业,官到国民党飞行大队长。二哥是国民党部队的连长,1947年在一次战斗中被共产党部队击毙。他的父亲解放前夕连惊带吓病故。他的家庭当然是地主。他们全家逃往台湾后,家中基本上没人了。那个没带走的儿媳妇,大部分时间在娘家住着,只是偶尔回婆家看一看。昔日的深宅大院,解放后被用作大队部的办公地点。
全岭——毕老兵从没见过面的儿子,在那个大家伙儿阶级觉悟都特别高的年代,三十多岁了,还找不到媳妇。谁家也不愿将姑娘嫁给一个地主的后代,何况他爹还在台湾呢。
毕老兵刚刚结婚一个月,便被大哥生拉硬扯到了台湾。解放前夕,国民党政权风雨飘摇,党政官员人心惶惶,有门路的纷纷外逃。飞机票成了热门货,据说,一根金条才能换到一张。毕老兵的大哥尽管是飞行大队长,有特权,但全家六口人也只搞到五张机票,只能不顾弟弟的苦苦哀求,狠心把弟媳妇扔在了大陆,带着老婆孩子、母亲和弟弟仓皇逃到了台湾。
关于这一家的消息,随着岁月不知不觉间地流失,人们逐渐淡忘了。每天进进出出的大队部,也早忘记了曾是毕姓地主的豪宅,正可谓“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只有在“忆苦思甜”和见到毕老兵媳妇的时候,才勾起人们对这一家说不清什么滋味的回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中美建交之后。1979年的一天,一封来自美国的信轰动了整个村庄。这封信是毕老兵寄来的。因台湾和大陆还不通邮,这封信通过美国转寄到中国。这封信的邮寄地址非常有意思,不是“**省**县**公社**大队”,而是“**省**市东70里**集,**集西北3里**庄”。当时,大陆农村还是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三级体制。也许是考虑到行政区域名称的变化,寄信人用了这么一个地址。当然,这封信被准确无误地寄达。
1979年,对毕老兵的媳妇和儿子全岭无疑是值得纪念的一年,先是地主帽子被摘掉,他们不再是地主出身;后是接到毕老兵的来信,得知他不仅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再后来通了几次信之后,毕老兵给他们寄来了一万元钱。——在当时的物价水平下,这笔钱是很大的一笔。最最值得一提的是,全岭结婚了,看到全岭一夜之间成了“万元户”,立即有姑娘找上门来嫁给他。无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他们都可以扬眉吐气了。
最高兴的是全岭。现在,他不仅在政治上能和其它人平起平坐,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有钱人,是个有“海外关系”的人!“海外关系”,以前是臭狗屎,现在可是香饽饽!
地主家庭出身的帽子刚被去掉时,全岭仍旧是胆胆缩缩的,好像一个人从漆黑的环境中突然来到充满强光的地方,好长时间不能适应。随着“大平反”高潮的到来,全岭的自卑感逐渐消失,胆子也越来越大。特别是和毕老兵联系上之后,他简直有点狂妄了。有一天,他昂首挺胸走进大队部,说了句让村里人十分震惊的话:“这是俺家的房子,应该平反还给俺。”大队支部书记像看怪物一样看他,眼瞪老大,好长时间才说:“你去找上边吧,上边说还你就还你。”可能上边没发话吧,那个房子后来还是大队部。
结婚那天,全岭那个高兴啊,可能因为想显摆显摆咱也有今天,也可能因为喝了点酒,他牵着新媳妇的手,大声说笑着,昂首挺胸,目中无人,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如此往返四五次。如果不是“五保”杨老头的羊群冲散了他,估计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杨老头实在看不惯他那个张狂劲,赶着一群羊迎头走过去,在接近新郎新娘的时候,对着头羊连抽三鞭,一群羊乱纷纷地往前涌,使全岭示威式的散步没再继续进行。
人不可失意忘形,更不可得意忘形。后来毕老兵一家被全村人抛弃,其中原因很多,全岭这时的张狂,无疑是一个重要因素。
1988年春天,毕老兵在离开家乡三十年后,从台湾回乡探亲。毕老兵回来的消息不迳而走,引起极大地轰动。他回来那天,大家都跑去看热闹,许多外村人闻讯也赶了过来。村里人以极大的热忱欢迎这位三十年才回家的游子。接下来的日子,各家各户对毕老兵开始了轮番宴请,先是王家,后是李家,再是张家。就连曾在毕家大院里扛过长工的“五保”杨老头,也不计前嫌请了一次。
和毕老兵闲谈时,人们问得最多的是台湾和大陆相比,哪个更好。毕老兵总是回答,台湾不行大陆好,在台湾生活困难吃糠咽菜。有一次他这样说时我正好在场,便对他说,不对吧,台湾是亚洲“四小龙”之一,经济比大陆好得多,老百姓还不至于吃糠咽菜吧。毕老兵用非常诧异的眼神看了我一下,不再吭声了。当时我想,如果你探亲回来时,台湾当局告诫你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因此说话有所保留可以理解。但你回到自己家乡了,怎么对家乡人还说假话呢?看来还是对家乡人有戒备心。后来我听说,毕老兵向别人打听我是谁,是干什么的。别人告诉他,这是***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工作,回家看望父母正好碰上你了。
回来第二天,毕老兵即到他家祖坟上祭拜,烧香上供、拍照片、还装了一塑料袋祖坟上的土,说要带到台湾。并且告诉大家,他母亲已在台湾病故,临死前留下一句话,一定要把她的骨灰带回来,和他爹埋在一起。
几年后的冬天,我把父母接来,准备让两个老人在我家过冬,因为农村老家的房子没暖气。和父母东拉西扯闲谈时,偶尔问起毕老兵,父亲告诉我,毕老兵每年都要回来一次。不过,现在没人请他吃饭了,不但不请他吃饭,连理都懒得理他,他和村里人生分了。
我问为什么?
父亲说了以下几点:1、他和老家的人不交心,和大家总象隔着一层皮。2、不懂人情事故,回到家也不知道给大家递个烟问个寒暖,你给他说话,他就哼一声,不给他说话他就不理你。3、全岭更狂了,给人说话眼皮往上翻,走路都掂着脚尖。作为父亲,对儿子这种张狂不制止。4、没有人情味。前年他回来,刚好他的一个邻居去世,他却连问都没问一声,更甭说烧纸祭拜了。
对这种现象我思索了好久,这到底是文化和观念的冲突呢,还是阶级仇恨在作怪?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如果说是前者,台湾和大陆尽管属于两个阵营,但文化同根同源,风俗习惯大致相同。如果说是后者,家乡人对毕老兵的老婆和孩子还是很照顾的,在大家眼中,他们更多的是孤儿寡母,如果她家有打墙拉土等重活,大家还都伸手帮一把。纯朴的农村人,只有在“忆苦思甜”时才想起他们是地主家庭,平常都当作像张三李四一样的邻居看待。国共两党都可以“相逢一笔泯恩仇”,何况是乡里乡亲呢?我呢,更愿倾向于是文化观念的冲突。据说,毕老兵一直生活在金钱味很浓的台北,大都市和农村的人情世故观念能一样吗?资本主义社会的人际关系看重的是金钱而不是亲情。我想,导致他和村里人生分的还有他儿子的因素在内。像全岭这种人,即使是一个贫农的儿子,凭他这种目中无人的张狂,也注定在社会上混不下去。
在埋葬他母亲的骨灰时,毕老兵和村里人的矛盾爆发了。
毕老兵的母亲病故在台湾,临死前交待自己的儿子,一定要把她和丈夫埋在一起。这个任务,随着毕老兵的大哥在台湾病故,自然而然地落在毕老兵身上。
豫东农村几乎每个村庄都有“白事会”,专门负责殡葬事宜。会主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如果家里有人病故了,殡葬前,孝子找到“白事会”,将有多少资金多少亲戚多少朋友同事等基本情况告诉会主,“白事会”会根据这些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在整个殡葬过程中,孝子因有重孝在身不便出头露面,一切事情全由会主俗称“大总”主持。“大总”让孝子干什么孝子就干什么:拄着“安魂棍”接客、谢孝、磕头、哭丧、摔“老盆”、出殡、插“引魂幡”等等。还有一个风俗,孝子无论见什么人都要磕头。即使孝子是爷爷辈,见了孙子辈的也要磕头,这叫为死者“尽孝”。埋葬的前一天晚上,孝子在村中要挨家挨户磕头。往往是“大总”领着孝子到某家大门口高喊:“孝子磕头了!”大部分人家会隔着门说:“免了”。也有和孝子爱开玩笑的人,故意走出来让孝子磕头。无论让不让你磕,这个程序必须是有的。通过这个行动,表明孝子请求大家帮忙。第二天埋葬时,所有村民都会出来,帮助忙活葬礼上的各个事项,即使和死者有仇恨的人也不例外,“死者为大”,如果你不出来帮忙,全村人都会看不起你。
可能毕老兵不知道家乡的风俗,可能他们一家不愿对村里人低下好不容易才扬起的头,也有可能因长期生活在台北太相信金钱的力量,他像做生意一样,对殡葬时的每一项活动都明码标价:挖墓坑、拿花圈、放鞭炮这样的轻活是多少钱,抬棺材、抬石碑这样的重活是多少钱等等等等。总之,他没有去找“白事会”、没找德高望重的会主商量、更没有见人就磕头和挨家挨户去磕头请求大家帮忙。
村里人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乡情亲情是能用金钱衡量的吗?浓浓的乡情就值那么几个臭钱吗?太小瞧人了!
出殡那天,令毕老兵一家人万万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除了几家至亲和十来个看热闹的小孩儿,村里没有什么人出来。墓坑没人挖,花圈没人拿,鞭炮没人放,石碑没人抬。没人吗?加钱!还没人?再加钱!如是加了三次钱,抬石碑的价格由一千变成三千,仍旧没人愿意抬。毕老兵和全岭父子两个开始还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见此情景,渐渐的头上冒汗了。拿花圈、放鞭炮这样轻来轻去的活儿还好说,那块沉重的石碑不会自己飞到墓地去。更严重的是,按照迷信的说法,日落之前必须把人埋下去,否则将会给子孙后代带来极大的不利。太阳已经转到西南方向,一切还是老样子,父子俩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村里几个年轻人出现了,说,石碑我们抬,但价格要加到五千。全岭倒吸一口冷气,乖乖,五千!在当时的物价下,这简直是天价。望望西去的太阳,和父亲商量后同意了,五千就五千吧。原来,这几个年轻人准备捉弄他一家,你小子不是有钱吗?你小子不是什么都用钱来衡量吗?那好,我们劳动力的价格就是五千块钱,爱同意不同意,不同意拉倒!
石碑快抬到墓地时,碰到了一条小沟,宽不过两米,深不过半米,几个年轻人把石碑放下,找到全岭,说原先的五千块没考虑到特殊情况,像沟啊坎啊什么的,现在碰到沟了,按照实际情况要再加一千块钱。全岭气得鼻歪眼斜,说这不是讹人吗?几个年轻人说,好,我们不讹你,五千块钱也不要了。互相挤挤眼,哼哧哼哧又把石碑抬回去了。
太阳逐渐西斜,眼看着就要落下去。此时,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毕老兵父子俩一点都不夸张。也是在此时,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把全村人召集起来,说教训教训他爷俩就够了,毕老兵的娘毕竟是咱村里的人,咱不能让外村人看笑话。然后,几位老人找到毕老兵,狠狠将他训斥一顿,说你不要以为有几个钱就不得了,有些东西用钱是买不来的,你现在有钱,你家过去不也有钱吗?要是钱能办事,你们还往台湾跑干什么?想把你娘埋掉,给老少爷们磕头去!
全村人整齐的站成一排,毕老兵、全岭和其他孝子们,乖乖地向全村人磕了三个头。然后,几个老头一摆手,大家伙儿一涌上前,七手八脚,该干什么干什么,一会儿功夫把葬礼完成了。
自那之后,毕老兵再也没回家乡。他在省会买了房子,将全家人都迁过去,再从台湾回大陆时,直接到省会自己的家。村里人呢,各家忙各家的生计,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随着岁月流失,人们渐渐把毕老兵忘了。只有我,因看到一篇反映国共之间战争的文章而想起了毕老兵。于是,才有了以上文字。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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