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爆竹为她送行(小说)
烟花爆竹为她送行
石学宏 陕西省作协会员 中学高级教师 初中校长
1
吉有和梅子是双胞胎兄妹,兄妹二人出生于三年困难时期,缺衣少食的年代,是从饥饿和多灾多难中滚爬出来的两条生命。吉有早梅子半个小时出生,按照家里的堂兄弟们排列,梅子叫吉有三哥。在梅子一大帮的兄弟姐妹中,三哥吉有与她感情最好。吉有是国家干部,一个小单位的负责人;梅子是个农民,长期在城里租房子居住,照看着两个孩子上学,一脸忧郁了十多年的神情为这个小山城里的象梅子这一类特殊人群的脸上染上了一层尴尬的灰色。
梅子的死吉有感到很悲伤。梅子有一双儿女,女儿七巧已考上了一本,儿子洋娃已考上了高中,妹夫乌成在城里做小工一年四季有活干,眼看着苦日子就要熬出头,总该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了,这个道理已反复对梅子开导过,但梅子患有深度的抑郁症,孤癖、偏执、呆滞,任何劝说都无济于事,只能适得其反。
梅子的遗体前,吉有潸然泪下…
2
四十七年前,吉有和梅子出生在陕西与河南交界的一座大山的脚下。
这里山大沟深,人烟稀少。荒山野岭中生有一股永远也流不断的既文雅又清澈透明的山溪水,小溪沿岸零星地分布着洪荒年代的泥沙拌青石堆积而成的小块土地,所有这样的小块土地一边连着山跟,另一边用青苔镶着绿茸茸的地边浸在水中。就是在这样毫无规则的时断时续的小块土地上,养育着四户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搬过来的杂姓人家。陪伴这些人家的是这十里长沟中随处可见的亳无香火的残破古坟丘,还有满世界的野花野刺野树野鸟虫。但这些人家却不愚昧,都从各自的祖先那里继承了一些半文不通的文化和儒佛道各家流传了几千年的谁也分不清真假的历史故事,斗大的字每家都能识上几斗。加上这里是二省三县的结合部,偶尔的过路客商为这里的人们带来一些山外和城里的茶叶、红糖以及典故,开化着人们愚鈍的思维。
梅子的爷爷原先被拉过壮丁,当年在山西给商户人家当过伙计,后来又在三十里以外的小镇上给财主家当过佣工,算是这里的见多识广的“山光棍”了。据说爷爷当年扒掉用石头和木棍垒的房子,在这个四周的山象个大圈椅状的小山凹上用粘土打墙盖起了三间茅屋,被周围七沟八岔的人推为能人,在老客商的保媒下,奶奶由山外嫁到了这里。
3
奶奶为这个家庭生了三男二女,那就是吉有的大伯、父亲、叔叔和二个姑姑。等到吉有和梅子出生的时候,这个家庭已是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了,大伯与父亲没有分家,叔叔没有成家仍在一块居住,吉有和梅子已有一个姐姐、二个堂哥,三个堂姐。
那一天是八月十五,很圆的月亮,月中的吴刚正挥动板斧砍着梭罗树,嫦娥拿着一把湿毛巾替吴刚擦汗,道场边爷爷坐在的青石上一边咕嘟着水烟,一边对围坐在身边的儿子、孙子、孙女们讲着太阳是阳,月亮是阴,人世上的一切都是由阴阳组成的,周文王把伏羲画的八挂变成六十四挂,就是讲的阴阳。周文王良心好坐天下,周朝天下八百载……急的听众中的吉有的父亲如坐针毡,不断地往屋里跑。
屋里,吉有的母亲正在痛苦地嚎叫,奶奶、吉有大妈、山那边请来的接生婆忙做一团,惹得外面听故事的人都没有心事。爷爷教训地说:“慌什么,女人生娃子不就象鸡子下个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爷爷继续讲:姜太公斩将封神……
突然,屋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叫,大妈隔着窗子向外喊道:“是个带把儿的!”大家听了,并无异样的惊讶,爷爷象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捏起一撮烟丝摁进烟管,吧嗒出的大股子青烟袅袅地飘向月空。
又过了一阵,屋里又喊道:“还有一个丫头,”
这便是后来的吉有与梅子。那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才短短的十年,虽然国家的底子是一穷二白,但毕竟终止了自鸦片战争以来近百年的战争,社会和平稳定,女人们都似乎呈能地比着生孩子,人们的观念:多生一个孩子,无非“多添一瓢水,多捞一把酸菜。”人口的迅猛增长,一定程度地给人们带来了饥荒。
4
吉有第一次记事是那一声响雷,那一天很多人在吉有家对门坡上锄玉米草,突然几声炸响,大雨点子就砸在大人们的脊背上。人们呼啦一下拖起锄头向山下跑,看着滔天翻滚的黑云,黑云凶猛地裂开刺眼的锯齿状的口子,吉有吓得直哆嗦,梅子“哇”地一声哭了。父亲将锄头扔给母亲,右边腋下夹起吉有,左边腋下夹起梅子,奔下山,跨过河,跑回家,将吉有和梅子放下来。大雨倾盆而下,一浪赶着一浪的大雨点象满天不断线的珍珠,巨大的轰鸣声让吉有和梅子感到惊恐。吉有惊恐着,哆哆嗦地伸手在梅子的脸上拧了一下,梅子向后躲避着哭了。
爷爷朝吉有举起了手中的旱烟杆,但旱烟杆最终却没有落下来。
父亲脱下淋湿的衣服刚好拧干水气,见状顺手给了吉有一巴掌,吉有便记得了第一次挨打的痛。
这一巴掌的痛仇吉有全记到了梅子的身上。后来只要大人 不在身边,吉有总是把梅子打得直叫唤。
从那一声响雷之日起,梅子见了吉有便有了惧怕的感觉,每见到吉有便不自觉地后退,平时不敢挨近,吃饭不敢上前,经常都是奶奶和哥姐们保护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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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惧怕三哥,但也从心里把三哥视为天神。奶奶说过世上最厉害的就是天神,天神是无所不能的,三哥就无所不能。那一年吉有七岁,父亲说大队办起了学校,让让孩子们都去上学,吉有和堂哥堂姐们都去上学了,梅子没去,因为这时已有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梅子要在家里照看弟妹。三哥上了一天的学,回家后能玩“抓石子”,一个星期后能玩“摔纸牌”、“狼吃娃”、“翻皮筋”;用木头削木剑、做小木枪,梅子看得目瞪口呆。三哥爬树比别人快,下河摸鱼比别人多。一年以后,三哥能给奶奶讲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练打拳、痛得铁扇公主在地上打滚的故事,奶奶听了,笑得露出了一嘴的豁牙。
梅子后来一直没有上学,虽然学校老师上门动员了几次,都被父母以带弟妹为由拒绝了。吉有上到了四年级那年,山里拉起了广播,广播里的歌曲三哥听几遍以后都能唱,三哥赶着牛群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站在河边的大青石上唱“大海船行靠舵手”,有一天梅子打猪草回来,三哥正在偷爸爸的酒喝,喝完后跑到屋后的山岗上的石堆上唱京剧“浑身是胆雄赳赳”。梅子记得三哥出神地看地质队的工人吹口琴,吹出一曲“北风吹”,那个工人叔叔真好,将口琴送给了三哥,三哥一早晨也吹出了“北风吹”。爷爷砍一根水竹烧红火钳烫出一根笛子。将打死的蛇剥下皮,砍一根斑竹锯成筒,烧熟洋芋砸成稠胶粘了一个二胡。这些都成了三哥的宝贝,梅子不敢动这些“宝贝”,她怕三哥。
在梅子忆得,三哥为她打过一次架。那一天天气晴朗,“麦枯鸟”在屋后的林子里高声地叫着,门前的杏树上满树成熟的杏子在微风下闪着金黄的诱人的光泽。大人们都已下地干活去了,梅子在家照看弟妹,只听一阵石头砸树枝的响声,伴随着杏子落地的声响。梅子跑出家门,只见四五个男孩子在树下拣拾被击落的杏子。梅子刚上前制止,就遭到了几个孩子的围攻。这时吉有刚好回家,拿起棍子就和这几个孩子打了起来。吉有被捺倒在地,但吉有却喊、咬、抓、踢并用,纠缠了半天,几个孩子终于撒手逃跑,吉有爬起来拿根棍子追了半里地,从此这队上的这些孩子就怕了吉有,梅子把吉有当成了爷爷故事里的英雄。
6
使梅子终身不忘的是吉有上初中时发生的一件事,那一天吉有回到家里对大人们说让梅子上学去,“老师说所有的人都上学了,全大队就只有梅子一人是文盲了。”吉有与大人们吵了起来,结果是吉有胜了。梅子上学时已13岁了,梅子就懂得了,三哥见了她总是板着脸,其实心里对她最好。
但是父亲却不喜欢三哥,说三哥没有梅子勤快,在堂哥堂姐兄妹十人中是最不能干的一个,肩不能挑背不能驮,是个要饭的胚子。那一年夏天,学校放假学生回到生产队参加麦收,全队的人白天太阳晒着干了一天,晚上开会时队长表扬了梅子,说梅子干活比吉有强,拾得麦穗比吉有多,梅子看到这让好胜三哥很难堪,第二天干活就没有第一天卖力了,有时偷偷地将自己拾的麦子给三哥分一点。后来反复证明了梅子比吉有能干,上坡挖药,梅子稍一卖力就比吉有多,只好放慢速度;上山砍柴,梅子砍得快,梅子推说不会捆柴只好将柴捆到一块。每年白露过后的打核桃季节,梅子总是拣拾落在远处或者在香花刺丛中的核桃,而将近处和无刺无草的地方留给吉有。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在一片紧张而忙碌的景象中,呈现出生活节奏的有序。庄稼的成熟也是有顺序的,核桃上市后小豆、绿豆、黄豆的收割、玉米的归仓,土地的耕作和麦子的播种,集体的农活和各家的活总是在大家的建议下由队长安排得井井有条。在一些拾豆角喂耕牛拢玉谷杆等帮衬性的活路中,处处都显出了梅子的能干。然后柿子红了,大人们干完队里的活利用午饭和晚饭的空隙将柿子从树上夹下来,晚饭后一家人围座在一块,分工合作,先由孩子们将柿子蒂花摘掉,将夹柿子时留下的长枝截成二寸长;再由大妈、妈妈和婶子们用小刨子将柿皮刨掉;然后再由父亲和大伯们将刨好皮的柿子用葛藤搓成的绳子串起来,乘着月光挂到外面的核桃树上。吉有记得,每当摘柿蒂和截蒂枝时,梅子总是坐在吉有身边,将自己的劳动果实给吉有分一些。在梅子一生的记忆里,童年里与大人们一起劳动,帮大人们干活是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7
大家人口使吉有和梅子经见了许多事情。从记事到初中毕业,吉有和梅子经历了姑姑姐姐们的陆续出嫁,二个堂哥的娶亲,伯父分家后,这个家庭仍有十口之多。
奶奶的一生在目睹了解放前兵、匪的侵扰和荒年的饥饿对山里人所带来的恐慌中,认准了大家人口的好处,奶奶在病危祢留之际的唠叨遗言大体是不要分家,人多好干活,长哥为父长嫂为母之类的内容。加上爷爷在这个家庭的权威,说一不二的性格,以及爷爷干练的驾驭能力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紧张而有度的劳作秩序。爷爷为生产队畜养一群牛,兼营一些半生不熟的木工、篾器编制、漆工等小工匠之类的活路。叔伯婶娘们每人则从生产队挣回一堆工分,使这个家庭在国家最困难的时期也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后来爷爷的去世,一家人陷入了极度的悲哀,在巨大的伤心与悲痛的气氛中,全家为爷爷守夜三天。吉有和梅子第一次见识了据说是解放前才有的中断了三十年的“做小七”“烧香仪式”。在伯父的率领和“道师”的指引下,孝男孝女们为爷爷烧了一摞摞的纸钱,帮爷爷谢了世间罪,宴请他乡鬼,辞掉阳间路,走过独木桥,登上望乡台,险穿“饿狗村”, 跨入鬼门关,抗着金山银山和成捆的钞票,飘忽于阴间的逍遥大道,去向阎王销号签到。婶娘后来说,爷爷带去那么多的钱,送礼是够了,送给鬼头子,鬼再多,只要鬼头子们就不找刁难就行了。
那年正是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时侯,原先生产队的耕牛农具都分到了各户,这个时侯大家庭正好有干农活的优势。但是爷爷的去世使这个家庭成了一盘散沙。不到三年,就分成四家,加上原先大伯一家,一大家变成了五小家。分了家,分了地,自由劳作,各家过着自己的光景。只有在农忙季节,偶尔在干完自家活后,相互帮上一把。但日子一长,在经过一些生活重负家庭顼事和利益冲突的小磨擦之后,关系变得冷漠和疏远起来。但到了哪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各家男女老少才一齐上阵,一是受传统的风俗习惯所迫,二是为了向外人显示家族的和睦。
三哥娶亲,为亲戚们安排席位座次伤了和气,父母生了很多闲气。一年后待到梅子出嫁,父亲再也无心待客了,结果又受到了不待客的责备。梅子就是在这些是非的纠葛中离开这个家庭,远嫁到六十里以外的又一条山沟里,不过这里是浅山,人口也比较集中,算是个半山半川之地。吉有后来也通过考试招了干,分配在乡镇工作,几年后调到了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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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的丈夫乌成是个能干而憨厚的人。土地分到户的初期,一家四口人,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乌成的两个哥哥早已成房立户,大家都一样,自己种地自己收,自己挣钱自己花。五年安祥的时光,梅子生下了一双儿女,家庭人口也由四口变成了六口。这短短的五年是梅子一生仅有的最舒心的日子。
随着农村教育附加费的征收,各种上调款接踵而来,梅子一家从这时开始遭钱荒。看到别人开拖拉机赚钱,乌成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但今天给这家捎点东西,明天给那家帮个忙,偶然有人给点钱,梅子全给退了回去。梅子对乌成说,门口人的忙要帮,怎好意思收钱,收了钱还见面不?后来因拖拉机捎人摔伤,给人治疗,花去二千多元,相当于当时农村一家人一年的收入。乌成只好买掉拖拉机还,细账一算,开拖拉机一年赔钱三千,后来靠多种地多喂猪多喂鸡二年还清了债务。
九十年代初期农村开始普及电视,周围的人家都陆续将电视买了回来。这时女儿七巧已上小学,儿子洋娃吵着要看电视,二老偶尔领着洋娃到别人家看电视使梅子觉得很没面子,梅子和乌成商量借钱买回一个黑白电视。七巧学费猛涨,各种上调款和税款压力,加上外欠账,乌成决定还是要出外找事干挣钱。
乌成到街上找了一个自行车修理铺当起了学徒,半年后开起自行车修理铺。梅子承担了全部的农活和家务。一年后,梅子深切地体会到,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男人是多么的重要。琐碎的家务活和干不完的农活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女人喘不过气来。虽然梅子早有勤劳能干的名声,但毕竟劳累过度,身心憔悴,二十多岁的少妇脸上呈现出四、五十多岁的妇女脸上才有的菜色。加上兄弟姐妹一大串,每一串上又各有一串的亲戚,隔三叉五就有礼要送。自从乌成走后,多数礼都由人捎去,免不了受了一些“只顾发财,亲戚都有不走动的闲话”。
最让梅子为难的是村组上一些人家有了红白喜事,家家户户都去帮忙,梅子的为人是从来不落到人的后面的,女人上前帮忙总有一种应付人的感觉。
无奈,乌成被梅子叫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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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素来有很好的口碑,所有的人情礼往从来不少,见了亲邻总是叫大叫小一面笑,只要出门回家都要给侄儿侄女们捎点吃的,家里做了好吃的,总要给侄儿侄女们端上一碗。梅子的脾气也有很倔犟的一面,但在外面一般很少流露,乌成种地曾与人因地界发生长过口角,梅子在旁边没有作声,回到家将乌成骂了个狗血喷头,乌成没想到梅子这么大的脾气这么伶俐的口齿这么让人折服的道理,梅子说你太不男人太没肚量太鸡毛蒜皮,乌成从此怕了梅子,一辈子都服服帖帖。
个体种地日子长了便渐渐显出差别来,差别拉大以后人的心理发生微妙的变化,心理不平衡生出很多事端,有人鬼使神差地成了小偷,谁也说不清或者谁也不想说是本组还是外组的人。于是,秋天的庄稼有人“帮忙收”,新插的红薯秧有人趁着夜色向自家地里“移栽”,露天红薯窖里的红薯有人“帮忙吃”,而这些,梅子家却安然无恙,有老年人就教育自家儿女:“你看梅子为人好,贼都不偷。”
九十年代初,困扰农村的主要问题是家庭经济。国家扶持农村个体户,鼓励农民发展个体经济。那时梅子的哥姐弟妹们考学、找工作、当干部不等,只有梅子家境不尽人意。正月相聚时,吉有等人各自根据自己掌握的信息为乌成出了很多发家致富的主意,乌成回家盘算着开了一个皮蛋厂,取名“甪山县第一皮蛋厂”,惊动了乡、区、县各级领导,先是组织区乡干部来参观学习,乡村干部分别介绍了经验。主管个体企业的朱副乡长提示说让领导们尝尝扩大影响,以后乡上尽量给弥补一点损失,乌成说,补什么,随便吃,梅子说来的是领导,也是客,能吃是看得起。朱副乡长给每人拿一个,领导们说:“好!好!”
回到家里,梅子出了一回神,说:“爷爷说过,世上挣钱世上花,不要把钱看得太重,抓一把撒一把,多维持人是好事。”后来又来了几拨参观的,对于乌成腌制的咸香可口的皮蛋,包括个体户以及村、组以上干部模样的来宾们都赞不绝口,朱副乡长更是前后张罗着忙的不亦乐乎。朱副乡长总是向人介绍说:乌成两口子不但皮蛋做得好,效益好,而且为人好……
皮蛋厂一派兴盛景象,外面看着人气很旺,但巨大的亏空造成了梅子和乌成更大的心理负担,不到一年就倒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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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和乌成办皮蛋厂究竟赔了多少钱,外人一概不知。在承受难言之隐的阵痛之后,梅子和乌成不得不再寻挣的门路。梅子看到上下邻居砍掉了自留山上的树做木耳挣了钱,就和乌成商量着砍了自留山上的树做了十架木耳。做木耳要在秋后砍回树木,截成五尺长短晾晒成半干,到第二年春天点菌种,沾土平放受潮一个月,春雨来临前上架,完成全部工序要耗近半年时间。到了春夏之交,木耳就会在细雨中生长出来,但这时的木耳个小肉薄,产量很低。若在第二年碰上风调雨顺的好天气,才能一茬一茬长出满树肥壮的木耳来。这样算来,真正意义上的收获木耳,前后要跨三个年头。
谁知三年之后,木耳的行情已发生了的变化,原来市场经济的特点是神秘的后台老板调节着市场价格,当某一产业的兴起之初,都具有十分诱人的价格催生着人们发财的梦想,而当这一产业蓬勃兴起之后,便开始下跌,几年之后又开始回升,波浪式起伏的价格规律戏谑着人们的胃口,贩子主宰着木耳的命运。梅子就这样又赶上了木耳跌价时收获,还好没有大赔,付清工钱后略有盈余,但距离抹平家里债务还相差甚远。梅子问过长期种木耳的人家,无非是在赚一年平一年闲一年中维持着正常的家庭花销。要想发点小财得年年大批量地种,但苦于各家林山有限,树源枯竭。山那边乌成的舅家林山面积大连种了五年木耳砍完了茂密的树林,变成了木耳大户,正当一家人沉浸在发财的喜悦中时,发生了“8.25”水灾,舅家全家七口人全部被泥石流卷入山洪中失踪。听干部们说,那一道沟冲走的几户人家都是因为砍完了山上的树,水土流失造成的。梅子从此打消了种木耳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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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在播放着连续剧《厦门新娘》,上一集在亲嘴中落下纬幕,下一集的序幕开始,挑逗的音乐崔动着两个风骚的动画男女扭着屁股张着臂扑向对方。洋娃看着电视大叫:“抱在一起了,抱在一起了!”气得一旁的梅子直想伸手给儿子一个耳光,但是梅子没有,她知道十个耳光都没用,因为电视里全是拥抱和亲嘴的镜头,还有更多的不堪入目的场面。梅子就想,电视是作家写的,城里人拍的,这些人良心咋这么坏,把乡下的孩子都教坏了。梅子很后悔,借钱买电视让洋娃学坏,但梅子又很无奈,电视已大普及了能不买吗?
洋娃这时已上小学一年级了,女儿七巧已上到六年级了。梅子为两个孩子的上学操碎了心,背上了比家里的外欠账还要沉重的思想负担。洋娃在学校老师管不住,回到家里不是看电视、到邻居家看录像,就是和孩子们疯跑着打闹,一刻也闲不住,学习上根本没有上路。七巧一二三年级在班上是学习尖子,但到了四五年级以后学习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成绩直线下降,原因很简单,年轻的师范毕业的好老师都调走了。
洋娃出事故了,与三个同学一起翻学校院墙摔断了左臂,乌成找到学校,校长说:责任不在学校,学校也没钱,再说前面有类似的情况学校都没有赔钱。梅子说:自己摔下来的怎么叫学校掏钱。乌成将洋娃送到了医院,梅子不敢在医院多呆,一来怕亲戚们知道后让人家花钱来看望,二来医院一天花费上百元!待到洋娃接好胳膊,赶紧买了点药回家治疗,就这样紧抠慢抠连手术费在医院治疗花了近两千元。
堂哥堂姐们知道了情况后还是相约着来看洋娃了,那时农村送礼一般20元,但大家看梅子家日子艰难商量着每人送50元,二哥提议以后凡哪家有事送礼都要高于当地标准,不要让人小看了我们这个家族。
梅子让乌成到邻居家打电话把三哥吉有叫了回来,那时吉有在乌成他们乡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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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家三间正屋一间厨房,厨房紧挨着堂屋。
乌成和梅子张罗着做中午的饭菜,乌成到门市部赊了两瓶简装太白酒,一大瓶可乐。
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堂屋里一片喧哗,堂屋里每一句话梅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姐和二哥嗓门最高。
大姐在统计局工作,大姐看了看梅子家的“黄河牌”黑白电视,一高一矮两个老式衣柜,一大一小两个柴桌子和一些简陋的家具说:“土地承包责任制十多年了,根据每年统计的结果,人均收入增长的很快。”大姐压低声音说“梅子家搞的不算好。”梅子却把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二哥是个副村长,人称“村二把。”二哥说:“现在这社会玩得是脑子,人行不行,两年就看出来了。比如说我们那里很多人开矿挣了钱,同样有承包山,有的人就是不知道到山上去找。”
大哥是个因计划生育被清退回去的民办教师,家境还不如梅子,大哥不喜欢二哥那偏执的性格,大哥说:“每家的情况都不相同,地理条件也不一样。”
大姑因家境特别困难,住处又偏僻,一般很少往亲戚家走动,中午没来。二姑说:“梅子不简单,人太好了,太善了,开了一个皮蛋厂,让人家吃穷了,总之还是财运不行。”
大姐夫是个局长,说话带有权威性:“思想僵化不行,这个社会烂老好不起作用。”
“……”
其实,在这一大帮子的兄妹中,对梅子的了解莫过于三哥吉有,吉有知道梅子是一个聪明、善良,好胜心特强的人,从来不欠别人的人情,对于人情礼往或有恩于自己的人从来都是加倍尝还的。吉有怕话再多了伤了梅子的自尊,赶紧倒水打乱说话的秩序,并将话题转移到了其它的方面。
吃饭了,男女分开,刚好坐满一大一小两个桌子。乌成坐在男桌子上陪客,喝酒的气氛很热烈,梅子一看二哥一人划拳就将要喝完两瓶酒,赶紧到门市部又赊了三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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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这帮兄妹们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乌成醉成了一瘫烂泥,梅子将乌成扶到了床上,等到梅子将厨房收拾好来到房里,乌成已吐了一床。梅子的心情遭透了,今天好不容易兄妹们为了洋娃聚会一次,按理是个高兴的日子,但午饭前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剌痛了梅子的心。
外人都知道这一家子堂兄妹相处的如一奶同胞的亲姐弟一般,兄弟四人大哥最厚道大哥最穷,大哥和二姑一中午说话好象没有超过三句。姐妹中除了自己、大哥、二姐和小妹以外,个个都有工作,个个都找到了好女婿,医生、教师、税务干部、局长、吃国家粮,拿国家工资。这几年虽然亲戚送礼经常走动,但都来去匆匆,说话交流的少。从今天的情形看,还是干工作的人说话气粗。大姐说自己:“还没钱,出手还大方。”自己是没钱,但没钱,在人情礼往上再低人一等,那不是更让人看不起吗?按照大姐夫的意思,自己是个“烂老好,脑子僵化。”脑子咋僵化了,二哥的话最难听,不是直接说我和乌成人不行吗?二哥喝酒时喊乌成,“乌成,来,坐这里,开化开化。”那是什么腔调?三姐夫拿起太白酒看了半天,问:“这个酒是多少度的?”三姐说:“高度酒不能多喝。”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是不是嫌乡下的酒不好?梅子早听说过城里一瓶酒几百元,那没办法,乡下就这酒。
梅子边收拾乌成吐的浊物边流眼泪。梅子想起了以往在娘家时妈妈一个人到河边大哭的情景,妈妈一辈子争气拗强,勤俭持家,为了让家里人吃饱饭自己饿肚子的事情梅子都看在眼里。妈妈一身的病,但妈妈一年四季都是天不亮起床,夜深了才睡觉,大家人口再好也有许多的言语,妈妈总是不吭声。妈妈或一年或二三年偷偷一人到河边哭一次。那时梅子不懂,妈妈哭得那么伤心,哭得那么莫明其妙。梅子突然明白了过日子的艰难,明白了妈妈为什么哭,妈妈一辈子心里苦啊!妈妈,妈妈,你好可怜……妈妈和爸爸已死了几年了,二个人病倒在床上时我没有尽到孝。梅子坐在灶房里的小凳子上,眼泪流成了一条河。
梅子就这样坐着,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七巧已放学,洋娃喊着做晚饭,梅子回过了神,乌成仍在酣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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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梅子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进城租房照看两个孩子上学。这是中午哥姐们的建议,梅子想,哥姐们还是为了她梅子把后辈子的光景过好的。梅子去年为大姐的儿子考上学去礼,大姐强留着在城里看了一场晚会,全部都是城里的老师演出的,其中还有教过七巧的陈老师,七巧最佩服陈老师,陈老师调走七巧哭了。陈老师和那些城里的老师演的节目太好了,城里的学生们演的节目也太好了,和电视上一样。梅子想,七巧唱歌的声音多好听,要是也在城里上学,肯定会上台演节目的。城里的老师咋那么多,咋那么年轻?就凭我们山里这些老师,七巧和洋娃能学好吗?
梅子想这件事不能停,明天就和乌成说,不同意也得同意,自己这一辈子混得不如人,爬出头是没有什么指望了,一定要把两个孩子教育成,这个家庭的指望全在七巧和洋娃了。还是大姐夫说的对,地不种了,乌成进城找活做,当临时工,总不至于把人饿死吧。
梅子把地租了出去,鸡、猪由乌成的父母在家喂养,梅子费尽周折,能托的人都托了,应跑的路都跑了,该花的钱都花了,梅子跑得两腿发肿,终于将七巧安插到甪山县城关小学六年级3班,洋娃安插到一年级2班。
梅子在偏僻的房租便宜的地方租了房,用仅剩的三百元钱,交了一季度的房租,买了必需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之类的生活用品。吉有闻讯赶来,看出了梅子的困窘,给了梅子二百元的生活费用。乌成从此走上了漫漫的短工路,先是给车站批发部当搬运工,再是给城西砖厂当装卸工,后来经人介绍到水司当了临时工。
城里的生活节奏是那样的紧张,梅子觉得进城后没有一天轻松过。城里的学生是要求家长接送的,就算学校不要求也不放心,车多,学生打架多,偶尔还有捅刀子的事情,洋娃又是一个不安分的孩子。乌成一门心思在做工上,家务由梅子一人独揽,梅子每天做饭、买菜、洗晒、接送洋娃,过起了城里人的各顾各的生活,亲戚们送礼走动全部放到了晚上或让人捎去。星期天是最大的难题,家里有两个年岁已高的老人,应该回去看看,全部由哥嫂照看是要落下不孝的骂名的,可回去一趟来回得一天,城里还有三人吃饭,尤其担心洋娃在外面“捅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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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梅子搬到城里以后,不但更加重了家庭经济负担,精神压力也越来越大。七巧的学习并不像设想的那样突飞猛进,由于基础差,不适应大班,坐位排在最后,老师上课大多在三四排来回转,不掌握后面同学的学习情况,作业本上一般只批个日子。考试成绩一次不如一次。洋娃与那帮“混小子”混熟的速度惊人,每天下午放学或星期天在家都有一大帮子“小哥们”来找洋娃,嘈杂的声音吵得梅子头痛。其间难免有上高、爬低、推搡、尖叫、扔书本、掀桌子、水枪扫射、木剑挥舞之类的打斗,每逢这时,梅子总是胆顫心惊,担心任何一个孩子出什么意外。
这样的生活熬过了三年,家里的外欠帐呈波浪式增长,梅子采取了拆东墙补西墙来回拆来回补的借钱方法,还钱不超过一个月。梅子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借钱都在穷亲戚或穷朋友之间进行,富人的钱不好借,有钱的亲戚见了梅子像躲瘟疫,这个秘密梅子对谁都没有说。
白发在梅子的头上一根一根地生长着。自从七巧进入初中以后,梅子每天要做四、五顿饭,好在七巧渐渐地懂事,知道了家道的艰难,妈妈的不容易,学习一天天的进步,还不时地教育着洋娃,梅子的心里得到一丝的安慰。梅子有时想:洋娃总有一天会变好的,不是说“小来不俏皮,长大不出奇吗?”两个孩子是她全部的希望,是她的精神支柱。这几年送了十几个考学的礼,个个父母的脸上都有得意之色。只要七巧洋娃都能考上大学,挣死也应该,挣死也无怨。
梅子在城里住了四年,搬了三次家。第一家是经熟人介绍的,男房东是南关村上源组的组长,梅子一家当初没想到这是一个地痞无赖,平均每天在外面喝一场酒,晃回家里瞅住梅子一人在家就过来动手动脚,梅子不得不搬家。第二家四间两层楼房,梅子住一楼两间外加一个小厨房。梅子本来对这家的卫生环境是满意的,可是男房东是一个小工头,经常有人在家打牌或唱酒吵闹到十一二点,三天二头晚上来人堆放钢管架杆,刺耳的响声加上女房东的高嗓门,严重影响七巧和洋娃的学习,只好又搬家。第三次租房,房东是退休职工,老两口与儿子分居,俩老人一看就是善良的好人。但是由于房子多,又是独家小院,一个院子里住了六七户人,做生意的,跑长途运输的,开出租的,养小孩的,一天到晚喧闹不休。这样大杂院的环境怎能住学生?只好再找房子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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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多次搬家的折腾,梅子感受到身心的疲惫,乡下人来到城里,无根的生活是那样的尴尬。安静的房子租金高,便宜的房子不是离学校路远,就是不利于学生学习。后来乌成将单位的两间废置的库房隔成三小间,又盖了一个简易的厨房,算是住上了一个比较安静的环境。
自从梅子搬到城里以后,只见粮、油、菜价一天天上涨,就是没见过掉价。亲戚多礼多,送礼的金额不断上涨,送礼后回请宴席梅子一般不参加,不参加有很多好处,参加了有很多的感想,有很多的自卑。梅子不习惯送一个礼全家都去吃饭,送礼都是乌成吃饭,乌成不去便无人去,洋娃去了是出洋相的“馋猫”。除此之外,梅子很少让洋娃到亲戚家去吃饭,连吉有家都很少去,这其中的原因只有梅子心里清楚。
长身体时期的学生对肉是渴望的,七巧在学校吃饭后,梅子一般割一斤肉就让洋娃吃一个星期,而且保证每天两顿有肉。洋娃发了一回飚,将饭倒进泔水桶里,说:“一斤肉吃一个星期,像话不像话?”老实的乌成忍不住说:“你才不懂事,你知道你妈自己是怎样吃饭的吗?……”洋娃无话可说了。但此后发生的一件事却使洋娃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原来洋娃生过日要三百元钱到食堂请客,说同学、朋友过生日下食堂都请自己了。梅子坚持让同学们到家里来自己做,说这样还热闹还省点钱,谁知饭后洋娃恼了,说你这做的是什么饭,来的有大官的儿子,叫我出去怎样见人?梅子说有肉有鸡有鱼,咋啦?洋娃说谁希罕你做的鸡鱼,这么大一点的蛋糕,你丢人不?梅子也觉得丢了面子,流了一回眼泪,洋娃从此变得更加桀骜不驯,回家再也没有了规律,迷上了网吧,对父母的好劝歹骂总是不予理睬。
好在小学升初中连窝端,洋娃以一般化的成绩考取了初中。这样高中一个,初中一个,梅子家的经济负担就更加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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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考上大学那年,洋娃已上了初中二年级,梅子用房产作抵押又贷了6000元的贷款。为了还帐,梅子一边为洋娃和乌成做饭,一边在城里找工做,春天到茶叶站筛选茶叶,夏天到菌种厂装袋子,秋天到偏僻的食堂当清洗工。到了冬天,乌成的父母亲相继病倒了,父亲高血压瘫痪在床,母亲患心脏病并发症,乌成兄弟三人一家一个月轮流照看,医药费公摊。轮到乌成时,梅子骑自行车每天奔波在县城与乡村的山道上,日夜操劳不止,梅子感到心力疲惫,身体难以支撑。但是城里、家里两头都要顾,半年下来,梅子脸上的绉纹变成了枯树皮。这时唯一能安慰梅子心灵是公婆渴望见到梅子的热切而满意的目光。
这一天老师来见梅子,说你们忙什么,怎么不管管孩子,洋娃半年来经常旷课,有时在网吧过夜,上课打不起精神,出了问题学校可不负责任。梅子犹如听到晴天霹雳,只觉得天昏地转,心想肯定是自己不在时晚上出去上网,而劳累了一天又只顾挣“大钱”的老实的乌成全然不知情。
梅子曾在菜市场常听人说网吧害人不浅,那时没当一回事,只想着与己无关,谁知却害到自己头上了。梅子决定先不作声,晚上亲自到网吧找洋娃。
小小县城,十几家网吧。网吧门上都写有“未成年人不得入内”,梅子进去一看,全是未成年人。网吧里的景象让人触目惊心,大房间里一排排电脑游戏机后面全是一些中小学的学生,多数都在玩游戏,神情专注、紧张而呈疯狂状。小隔段里光线更暗,有男女学生拥抱着看不堪入目的录像的,也有女学生坐在男学生腿上玩游戏或看录像的,有的网吧还有二楼,二楼上一般未等梅子看清就被老板请了下来,说你要找的人没有,到其它网吧找找吧。梅子最终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了洋娃,这时已是凌晨1点了,梅子与洋娃一路骂着,撕打着回到了家里。
从这时起,梅子就多了一桩烦心事,经常晚上到学校的教室外面看洋娃在不在,如果不在,就要挨个到网吧去寻找,这一找,找出了新的麻烦,洋娃既不在教室,也不在网吧,任凭怎样“烤问”,洋娃就是不说,始终是梅子心中的一个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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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梅子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为洋娃上学操心,为生病的公婆劳神,为累累的外欠帐烦恼,为人情礼往和一家人的生计奔波,虽然梅子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女人,但经不住生活反复无情的折磨,神情还是变得恍惚起来。
梅子的大哥领着孙子虎娃来到乌成家,说我们那里学校撤了,虎娃的父母又出去打工去了,没人照看,在乡里上学还不如到城里来上学,放在你们这里也放心。但大哥很快发现了梅子家里的情况,大哥识趣地说:“还是把虎娃领回去到乡里上吧。”大哥知道现在教育上的门门道道:“万一学习不好老师嫌弃,就建个假学籍,到时候拿个小学毕业证算了。”
梅子把大哥和虎娃送上公交车,流了一回眼泪,心想:我现在连这点事都办不了了,混得还算人吗?梅子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往回走,突然,一阵震天的鞭炮声就在梅子的头上炸响,梅子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惊惶失措,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人跑过来把梅子拉了起来,放炮的原来是一家楼房峻工,刚好点炮时梅子从下面经过。梅子踉踉跄跄回到家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心脏跳个不停。也许是受到了严重刺激的原因,或者是原先没有注意,从这时起,梅子满耳朵里尽是鞭炮声。怕什么就有什么,现在放炮的事情特别多,开业、搬家、过生日、结婚、生孩子、盖房子下屋基、房子峻工……全都要放炮,放炮的时间则毫无规律,白天放,晚上放,连凌晨12点都照样放,24小时随时都有突然响炮的可能。每一声炮响都让梅子心惊肉跳,梅子想不通:五更半夜放炮咋就没人管。炮声告诉梅子,现在发财的人多了,城里人的喜事多了。梅子房东的邻居是一个大局长,正月十五放了半个小时的烟花,有人估算说价值四、五千元,梅子一听是自己家一年的开销。
梅子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恶梦不断,惊悸不安。一天半夜里被一阵炮声惊醒,起身就要往网吧里去,被乌成拦住了,联想到最近梅子的反常,断定梅子有病。第二天乌成领着梅子到医院一检查,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乌成不敢怠慢,赶快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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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的病以中医治疗为主,病情时好时坏,洋娃已从妈妈生病的事情中懂得了许多人情世故,开始发奋学习,但由于底子薄,高中还是未能考上。鉴于洋娃对学习已有信心,梅子坚持让乌成增加了贷款,掏高价为洋娃买了高中。
梅子的公公、婆婆在一年内相继过世。公公过世时梅子正处于半清醒状态,后来回忆起来是在年初,放了很响的炮,打了很嗡的锣,道士咿咿呀呀念了听不清的经文。
债台高垒,梅子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了,生活的无奈更加深了病情,一阵清醒,一阵发呆。抑郁症的特征是不想说话,见人就想低头避过。梅子清醒时不想出门,一天到晚坐在屋自言自语想心事。梅子想起婆婆死在年未,婆婆的老衣是她很早就自己准备好的,公公婆婆一壶香油、一袋菜籽攒了二十年,就是为了埋葬自己待客用。大姑说她攒了一辈子,已经积攒够了粮、油、肉了,到了那个时候就不用孩子们着慌了。富人的钱太多了,财运太好了,富人里面算“梁子”最坏了,太不地道。爷爷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爷爷你不知道,世道变了…… 三哥是个好人,二哥太“烧”了,大姐夫买了一个二十万元的小车,二十万元?不多,下辈子我买得起!公公哭过,是毛主席死的时候,声音好难听。公公说一辈子哭了这一回,队上的人都哭了,老桂哭的声音最大……妈妈上街给奶奶抓药一夜走了四十里山路,回到家里天快亮了,妈妈说给自己老人家抓药走夜路不怕,就是让狼吃了也值得。妈—— 你就咋不叫我一块去呀,狼要吃就吃我吧,你还能把奶奶的药拿回去呀,妈呀……
想起来了,婆婆死的时候道士生气了。那一次听清了,道士唱道:“亡人来到望乡台,望见孝子哭啊哀哀……”咚咚—才!“呀哈嗨,也不见哭来也不见哀。”梅子后悔,就这会儿该哭时没哭,道士肯定想到当媳妇的不孝了。道士唱道:“日怕云,云怕风,人怕阎王来勾魂!”奇怪,这一句咋听清了?肯定有原因,阎王要来勾我的魂了,阎王,来勾我的魂吧!我活在这个世上不够格,我早就该死了。几十年都没有见到爷爷、奶奶了。还有爸妈,公婆了。道士说我不孝,我来侍候你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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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想好了,梅子的脑子非常清醒,现在是腊月,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七巧过年就回来了,今年要教会七巧蒸还年祭祖的馍,教会七巧做年饭,给七巧讲清楚过年的人情礼往,跟乌成他们一块把所有的祖坟都上一遍。想到这里,梅子又哭了,七巧还不会持家呀,洋娃我儿,没娘了,我儿可怜哪!
梅子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想法也是不会改变的。梅子仔细算了算帐,她的死不会让家里再背新帐的,还能盈余一些还债。现在离洋娃放寒假还有三个星期,洋娃学习已知道发奋了。梅子天天晚上去接洋娃,梅子看到露天舞厅里的花鬼搂着跳舞,影影绰绰阴阴森森,食堂外地沟里飘出的是血腥,歌厅里是哭还是唱?听不清!——听清了:狼一样的嗓子在哭嚎,梅子想我要死了,可我还没有死你们就哭啊!
一切都在梅子的计划中如期进行着,腊月里,梅子带着全家到吉有家住了一星期,死前她要享几天清福,让哥嫂替她做饭熬药,还要观察一下,哥嫂对七巧洋娃是否真心,整整一个星期,梅子心里踏实了,将七巧洋娃托付给哥嫂可以放心了。
转眼已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梅子为七巧收拾好了上学的行李,为洋娃准备好了开学的费用,天刚擦黑明月初升的时候,一家人吃了梅子煮的元宵。外面的爆竹已逐渐响起,梅子把乌成,七巧和洋娃送到外面,说你们三个都出去看灯吧,我有点事。梅子催走了这父子三人,回到家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水泥钉,搬来独凳将钉子在墙上钉好,然后取出了绳子,套在脖子上,看了一眼窗外,窗外灯火辉煌,闹成非凡,富人们燃放的烟花爆竹飞满了天空。梅子踢倒了凳子,轻唤一声:“妈……,”话音未落,又一阵震天的炮声把梅子的灵魂崩出了窍,一浪高过一浪的五彩烟花把梅子送到了幸福的天堂。
完
201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