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们的天堂

妻子的姑妈，在农村，八十多岁了，十多天前，病倒了，躺在家里。上星期天晚上，我们去看她，家人说她这次的病有点重，已好几天不能吃饭了，送她去过医院，医生说可能不会好了，回家吃点药吧，家人问能不能打针，医生说病人年纪这么大，不敢打。不知这些是不是真的。或许是真的，在农村里，大多数老人最后都是在家里去世的。和她的家人说了一会话后，我们去她的房间，在狭小的房间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上去更瘦小了，我们安慰她会好的，她说，不会好了，不会好了，要死了……，我们大声说，会好的，会好的，不要这样想……。但出门的时候，我们还是明白，她恐怕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老人怕过冬，农村的老人更怕过冬。村里的老人大多是在冬天去世的。　　

前天，她去世了。今天，我们去给她烧纸。葬礼定在明天。　　

这些年她一直住在小儿子家，前几天才搬到大儿子家。小儿子家穷一些，房子也不好，仅一层，红砖，七、八年前就这样，城里的毛坯房都比这好得多，大儿子家的房子好一些，两层，贴过墙砖。灵堂设在大儿子家。唢呐声响起来了，前面的人在祭拜，我们在后面等着。在我们身旁，摆着一些纸箱样的东西，看了看，高一点的是座四层的金色楼房，写着“天堂别墅”。再继续看，楼旁还有一台纸电视，屏幕上面是彩色的画面，写着“天堂电视台”，电视下方写着“天堂数字高清电视”，还有一台饮水机，机身上写着、“天堂饮水机”，水桶上写着“太空纯净水”，还有一台是电冰箱，写着“天堂电冰箱”，另有一辆轿车模型，车牌号是“天00XXX”。我们磕头后，拿了几张纸钱到门外，默默地烧着，一会儿就烧完了。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吃饭，去田间走一走吧。　　

田野里没有多少绿色。田间有一台拖拉机，田很平整，刚被犁过，或许是种粮、种菜大户的。左右不远处有很多大棚，或许是种菜、种花、种草大户的。前方则有一大片用铁丝网围着的葡萄园，是葡萄大户的。更远处，是些树木，是树大户的。不知道现在村里还有多少田，村里还有多少农民在种田，或许都很少吧，田地本就不多，租给或承包给大户们后，剩下的就更少了。村民们大多认为不用干活，就可以拿租金，还可以去田里打工，城里打工，比自己干强得多。媒体上也是这么宣传的。只是不知田地租金、打工收入是否会和全国农产品的价格一样同步上涨，也不知过些年后，村民们还有没有钱买米买菜吃。　　

回到村里。见紧邻小儿子家红砖房的那幢新房子已建成了，三层半，非常气派，和见过的一些豪华别墅差不多，旁边还停着辆轿车，三层上还有个小花园。这才是真正的别墅。一墙之隔，对比竟如此地鲜明。看了看周围，还有几幢新房子，也气势不凡，鹤立鸡群，不知是由什么样的人来建的。不会就是那几个来种地的大户吧？除了这几幢别墅外，村里的其他房子大多很普通，二层、三层的多一些，但也还有更差的房子，比30多年前还差的土木结构的房子。一村之内，差异竟如此巨大。　　

想起在灵堂里看见的纸电视、纸冰箱、纸饮水机和纸车。小儿子家，只有一台十多年前买的普通电视机，没有冰箱，没有饮水机，更没汽车。老人生前也就几乎从没用过这些东西。小儿子夫妇以前除种田外，也去打些零工，但生活一直没有多大改变，田里的收入不多，打工的收入也不多，况且他们都差不多五十了。电视里常说的农民人均年收入连年增长，看来就是把村中大多数农民与田里极少数大户的收入加起来后平均出来的。　　

小儿子家或许本可以过得好一些。他们有两个儿子，如今都20多岁了吧，但两个儿子却都在监狱里，一个因偷盗，一个因抢劫。这或许和环境有关吧，这个乡不富，村中和他们一样的年青人不少，他们在初中毕业后大多无事可做，不会或不愿种田，或没田可种，去外地打工太苦太累，易被骗被欺，在本地打工，却又找不到多少活可干。脏活累活倒有一些，但几乎都被外地人抢着干了。从外地来的、甚至本地的老板、大户们，好像都不大喜欢本地人，他们更喜欢外地人，特别是外地的穷人，那些人更听话，更能吃苦耐劳，更便宜。　　

在村里的客堂吃晚饭。客堂是土木结构，面积不小，像是四合院，看起来有些年代了，问了一下，得知这个客堂是解放前某大户的房子，解放后曾被用作乡、镇、公社政府的办公地。这个村子的名字叫某大户，或许就是因为这位大户的这幢大房子的缘故。60多年前，它在村民们众多的土木结构的房屋中，必定也是鹤立鸡群的。60多年后，这个大户村又有了一些新的大户，又有了一些新的大房子。　　

老人去世了。她活了八十多岁。或许她生前从来就没有因为贫穷而不快乐，也从来不曾想过以后会有什么“天堂”。从1930年左右至今的80多年间，在人世间，在这片土地上，她曾给予了亲人们那么多的实实在在的关爱。这些关爱，我也深深地感受到了一些。愿她安息。　　

2010-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