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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多喜二:沼尾村

火烧 2009-12-09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文章描述选煤厂女工在恶劣工作环境下的生活状态,包括高强度劳动、湿冷手套、厕所限制等细节,展现小林多喜二笔下沼尾村的真实写照。

一  

   

  富美刚在厕所蹲下,就觉得眼前那块涂满了字的墙板,马上要向自己倾倒过来似的,顿时感到跟前一阵发黑,于是把手向旁一扶……。  

  她尽量把脚朝里迈,弓着身子回到操作台。  

  “怎么了?小富,——脸色可太难看呀!”  

  富美刚坐好,旁边的吉枝,边干着活,边把她那胖得卷起了几道涡旋的下颏扭向这边来。隆隆的机器声中,只见她那两片薄嘴唇在一张一合地动着:  

  “这回……怎么啦,好像挺厉害的!”  

  “……工头那个兔崽子,两眼直盯这边呢!疼吗?”  

  “小肚子发胀,——手脚发冷……。”  

  富美戴上手指头已破的湿得粘糊糊的手套①,把手伸向传送带选煤块了。  

  ①原文为“军手”,是日本军队使用的一种白手套。  

  “那可不好呀!”  

  “这回那玩艺儿流的可真多,往常昨天就没了,可现在还有。”  

  “嗐,谁来到这个地方,都会变成这样的,因为活太重了!”  

  选煤厂的楼上,并列着五排铁皮传送带,西边各坐三名妇女,她们把煤块中间的石块和还没有成煤的东西,以及有时会混杂在里面的哑炮挑出来。煤是经过浇水传送过来的。特别是如果把哑炮放过去,混在煤块里一起卖了出去,用户放在炉子里燃烧势必爆炸,会造成严重事故。这样,将影响公司的信誉。因此,选煤这项工作,要求是相当严格的。按规定,发现一个哑炮奖两角钱。  

  因为煤块浇过水,所以手套很快就弄湿,手套的指头不到一个星期就要破,而手套又是自备的。每个人的手都皲裂,肿得紫黑。天一冷,不仅手指感觉麻木,而且,如果不用另一只手来掰它的话,这只手的指头怎样也不能伸动自如了。  

  同时,只要机器不停,一分钟也离不开操作台。午饭是轮流换班去吃十分钟到十五分仲。公司方面说,这种活不过是伸伸手就干得了的“轻活”,不需要什么休息,因而,规定从上午七点到下午五点,一直坐着不许走动。所以,女工上厕所,解完了手也要蹲一会儿,逐字看墙上那些乱涂的字,借机会休息一下。  

  但是,上厕所的时间稍长了一些,回来后工头就嚷起来了:  

  “你这个混蛋,是蹲在茅房里,一边看字一边××的吧!”  

  工头故意提高嗓门,好让大家都听到。  

  不久,公司规定:每天只准上厕所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天冷时上午去两次,但必须请假。遇到请假时,工头的厚嘴唇就要撅起来了(因此吉枝她们管他叫“章鱼”)。  

  “过来了!”  

  吉枝急忙坐好,不停挥动两手。  

  “喂!”工头从背后捅了一下富美的肩膀,厚嘴唇就像要吹什么东西似地撅了起来:“总是那么进进出出的,还能出活吗?——得扣你的工资!”  

  富美缩了缩挨捅的肩膀:“对不起……。”  

  “说句对不起,是对付不过去的!”  

  “因为有……病……”富美只说了这么一句。  

  “有病——?在这个穷年头,可不能他妈的给病号老爷开工资呀!”  

  “……。”  

  她两眼紧盯着选煤的双手,一声不吭。——工头又继续说了些什么。她虽然脸红耳赤,但也鼓起勇气说出:  

  “那个……是例假……。”  

  说完后,头晕眼花。把自己的手都看成两只、三只,最后眼前一片模糊了。  

  “像小富这么胆小怕事怎么行!”  

  工头走后,吉枝大声说道,并朝工头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章鱼这个狗入的!”  

  要说那挥刀杀人的是武士①  

  在另一排,和吉枝她们背靠背坐着的美津唱起来了。  

  “杀人的‘的’字和武士的‘士’字,再稍微唱长一点。”  

  ①当时流行的电影《日本武士》(根据群司次郎的同名小说改编)的主题歌,由西条八十作词。  

  静江在旁边这么说着,就亲自唱给她听,然后说“是这样的!”  

  为何切不断那缠绵的依恋  

  ……  

  静江、美津和吉枝,她们都是一个村的。  

  “不会唱了,回头你给咱写在纸上吧。嗯,阿静。”  

  工头向那边走去了,他抽冷子从侧面打了雪子一记耳光。雪子是邻村的,她坐在紧挨窗户那一排。选煤时她看着看着就打起盹来。她在挨了巴掌的那一瞬间,还慌里慌张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默默无言地低下了头。挨了巴掌的那边脸,分外的红,从远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她却连捂都不捂一下。——雪子今年十六岁,不只脸色苍白,而且长得也矮小,平时总像冻着似的,身子直发抖。  

  最近这两三年,选煤厂一再强调“控制煤的供应”,活少了,大批大批地裁人。近来,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忙起来了。由于人手减少,这股忙劲很明显地压在每个女工的头上。——“可能因为打起来了,市面活跃起来。——打仗煤可是顶重要的罗,”矿山的人都这么说。  

  “若是这样,活可就比过去忙多了,工钱也该涨呀!”  

  性格倔强的吉枝,首先嘟哝起来了。其他人唯恐被人听见,向四周望了望。不到一个星期,大家就亲眼看到两个伙伴,因为活重,当场倒了下来。晕倒了的女工,只被送往值班室躺了一下,并没有请大夫来。  

  “王八蛋,又在欺负人了。章鱼!”  

  吉枝望着雪子,抡起长柄铁锤,朝那块大煤块砸下去,就好像打在工头的脑门上一样。  

  后面的静江和美津,都突然停下了一直在唱着的“挥刀杀人的……”,变得严肃起来。  

  好像才听到机器的隆隆声似的,只有这声音是那样的突出。  

  从吉枝的座位,透过被煤烟和煤灰熏得像地图似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倒班下井的矿工,在用砖盖的矿灯仓库那儿,按顺序领灯。从这里望去,那些浑身污黑、背着工具袋的矿工,就像一群密集着的乌鸦。他们一个个脸儿浮肿,毫无光泽,看东西时好像被什么晃着似的,眯缝着眼睛。——其中许多人,是吉枝同村出外作工的。今年的收成很坏,令人束手无策。即使地主不惜工本,尽施好肥,并精心管理,也只有六成年景。秧插下去以后,天气一直很坏,虽然说立秋,但已经出现得穿夹袄的冷天。有时阴雨持续一周,稻子和豆子都淋得一塌糊涂,天一放晴,各种害虫又蜂拥而至。佃农施的是便宜和勉强凑合用的肥料,他们的庄稼抵抗力弱,一下子就全完了。大米、麦子和青豌豆降价了。唯独肥料始终不跌价,佃农买不起好肥,——佃农们都说,“都是因为三井①一家在垄断着价格的缘故!”  

  无论害虫如何横行霸道,佃农们也只能干瞪眼瞧着,根本买不起杀虫药。但是,地主的地里却单独撒上了杀虫药。这样,虫子就全部跑到佃农的地里来了。佃农的收成充其量也不过三成。这么一来,不仅缴不起地租,就连迫在眉睫的冬天,也很难维持一两个月。这是“三十几年来没有过的事!”——于是把农活交给老年人,有劳动力的年轻人都山外作工去了。  

  由于连年的经济萧条,即使出外找活,外面的话也不是那么多。相反,以前到东京、小樽或札幌等地干活的人,在那里也同样是“无法谋生”,几乎每天都有个把人回村里来的。  

  ①指日本的三井财阀。  

  不久前,吉枝的哥哥也两手空空,转回家来。他出去了两三年,音信全无。现在因为混不下去,就回来了。——然而,他当初所以要离村,归根结蒂,还不是因为在农村无法生活。而现在农村比那时还要糟,他是出于“万不得已”才又回来的。  

  寄宿在麻纺厂、豆品厂和炼乳厂劳动的妇女,只带着一个柳条包回来的也日渐增多。  

  “假如大伙在村里都能混上吃的,倒象是又回到以往那样高高兴兴的时候了!”吉枝的母亲迎接回来的儿子,这么说着。  

  虽说是农民,但如今不做农活以外的事,就活不下去。——在二里①以外快车也停站的镇子上,因为有木材厂和砖厂,村里的人都赶着马车去那里找活干。但是,农民的马干一天就累垮了。因为平时不喂好饲料,根本无法拉三尺见方的木料。  

  郁秋别煤矿离吉枝和富美子她们的沼尾村三里左右,对附近各村来说,那里是最能“赚钱”的地方。  

  ①1日里约等于我国7.8市里。  

  直到三、四年前,郁秋別煤矿还是用马来拉煤车的。因此,沼尾的佃农们在农闲季节,都套着马前去劳动。但自从改用卷扬机拉车后,就干不成这个活了。这么一来,剩下的只有些零星的杂活和井下的活。而这些活,由正式矿工来做,不仅绰绰有余,甚至还要裁员,因此根本无法挤进去。但是,由于临时工的工资低,公司反而欢迎佃农来做工。——吉枝的哥哥要吉回村后,每天都往煤矿白跑一趟。在一个月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日薪一块一角钱的工作。据他说,在东京混不上吃喝的时候,曾经做过挖沟的小工,因而下半身冻得不能动弹。这次他找到的又是从来没有干过的井下的活,打完夜班回来,就骤然显著地消瘦下去了,即使如此,也比富美的哥哥一郎(和要吉是小学以来的朋友)胜强百倍。一郎至今尚未找到工作,只好同他父亲一起,到没活可干的大田去转转。  

  吉枝从窗户往下看,在领矿灯的污秽人群中寻找她哥哥。她哥哥稍微有点弯腰,是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的。但是,今天她却觉得每个人都像她哥哥。  

  人们领完矿灯,三五成群地吸起烟来,因为从下井到上井共十个小时,是不能吸烟的。天色渐晚,只有烟头的火光,星星点点,时隐时现……。倒班的矿工集合起来的时候,选煤厂的汽笛也差不多马上就要响了,因此,女工不时从窗口向那里张望。选煤厂因为怕影响工作效率,是不挂挂钟的。  

  汽笛一响,机器的隆隆声逐渐低落,传送带也松缓下来了。——女工们走下操作台,都松了一口气。但下楼梯时,如果不用一只手扶着墙壁支撑一下身体,那发肿的膝盖就要直颤抖,几乎要摔倒。若是勉强弯膝盖,肿起来的那块肉,就发出咯吱咯吱好像要裂开似的可怕的声音。——吉枝她们首先奔向厕所,解决憋了半天的事,也等不及前面的人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到男厕所,背朝外地蹲了下来。  

  女工们或者是互相招呼同村的人,或者是约好互相等着,走到门口放饭盒、围巾和木屐的地方去。  

  那天,大家正要走出去,恰好碰上工头和一个年轻男子站在门口。那个年轻男子腋下挟着个沉重的包袱。他从里面掏出传单,一张一张地递给已经出来的女工。女工们不知如何是好,两眼望着工头。  

  工头吸着烟,在那儿走来走去,然后撅着嘴很不高兴地说道:  

  “回到家里好好看看!”  

  女工们拿着传单,络绎不绝地走出去,那些坐在由小型机车电往专用线去的“奥泰赛”(大型铁制煤车)上面的搬运工,就用煤铲敲着货车的侧板,取笑她们。  

  选煤厂的传送带穿过专用线的上方,把选好的煤直接运往像牌楼那样耸立着的“煤塔”上贮存起来。“奥泰赛”开到这下面来,就打开滑斗,煤块正好从正上方落下来。装满后,径直运往小樽和室兰的码头去。在这所牌楼盖好之前,原来装车是使用很多工人的……。  

  “什么传单?”  

  即使跳着看,有许多地方还是看不懂。  

  “好像是什么……。”  

  天色已晚,富美边走边把传单凑到眼前:  

  “国,家……多,事之,秋……。写的是战争的事哩,嗯,小枝。”  

  “啊。”  

  吉枝两手一揉传单,用它擤了鼻涕。鼻子两旁沾上了墨迹。  

  “听说有一天章鱼那家伙,从后面追上了撒传单的人,还把他揪到警察那里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富美自言自语地说。  

  “凡我国民,值此之际,切勿流于轻佻、浮华……。”  

  不知是哪一个,在后面操着小学生的腔调,念着传单。最后说:  

  “说什么呀,太深了,看不懂……。”  

  传单末尾署名“郁秋别青年团”。  

  她们拐到下坡的路口时,眼前只见坐落在四面环山的洼地中有如缸底一般的郁秋别市区,已经是万家灯火,交映辉煌。  

  大冷天从这里还要走二里路才能到家,想到这里,吉枝忽然感到一天的疲劳和饥饿。  

   

二  

   

  从快车停站的城镇到沼尾村,通有长途汽车。  

  那些安装着破旧不堪、积满灰尘车篷的汽车,稍微加快速度,车厢就剧烈地嘎吱嘎吱乱响,仿佛马上就要散架子似的。汽车前端插着一面三角红旗。正面写着“沼尾长途”几个字。候车室是借用沿途村镇的山货铺和药房,长途汽车开到那里就按起喇叭。如果有乘客,这些铺子门前就竖起一面红信号旗。  

  长途汽车一天往返六次。家里沒有挂钟的乡下人和下地劳动的农民,看见尘埃滚滚奔驰在大道上的长途汽车就说:“噢,现在三点了。”他们就是这样来判断时间的。  

  司机是三四年前来自东京。四十开外、喜欢喝酒的樫田“大叔”(村里人都这样叫他),和家住在沼尾前面一个村子、很快就要接受征兵体检的伊藤“大哥”。一路上没有他们不认识的人。夜晚,遇见村里人骑自行车迎面而来,他们就特地关上一盏车灯,同时,从车里大声打个招呼。村里若出现陌生人,那一定也是他们两个首先发现。——第一个发现兼一郎和要吉回村的,也是这两位司机。“大叔”有些醉意,把着方向盘说:  

  “呵,你老兄也回来了。世道可真是变得莫名其妙了。——就是回来了,还不是一筹莫展哪,可大伙还是往回跑。”  

  长途汽车响着喇叭,开出了火车站的镇子,一望无际的石狩平原①展现眼前。只有在右边,远远可以看见一片低矮的山脊,很像是矿山的连山。兼一郎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这一带的风光了,但一切仍然如此亲切。然而,他更加感兴趣的,是那一块熟悉的稻田。他透过镶着业已发黄、有几处已经破了的化学玻璃车窗眺望着。他四处张望,并三番五次揉眼睛。  

  ①日本的第二大平原,仅次于关东平原。北海道的主要工业多集中在此处。  

  “我说,这些地不是够呛吗?!”  

  兼一郎不知不觉地同司机“大叔”搭起话来。  

  “嘿,看到了吧——。真够呛啊!”  

  “嗯——,到处都这样?”  

  “唉,是啊。除了德山老爷、井上老爷和浜田老爷的地以外……。”  

  井上和浜田是这儿附近的大地主。  

  “喂,老兄,汽车虽然照旧从这村到村开来开去,可是,村里已经没什么人再坐它了。你会吃惊吧!——都是靠步行啊。这会儿,大家得靠两条腿哪。坐车的都是老兄这样的和外地来的!”  

  “原来如此……!”  

  上了年纪的司机不吱声了。半晌,他问:  

  “老兄,我说,那个什么,带几个钱回来的吧……?”  

  “看样子像吗?”兼一郎笑了,“若是那样,就谢天谢地了!”  

  “都是一样……!”司机若有所悟,频频点头。“要吉也是一个钱没拿回来……。”  

  “要 吉 君也回来了?嘿,变样了吧?”  

  “哼,腰包里也只不过是揣两个铜板,就神气起来了。大家都说他和从前变了个样儿。他呀,不怎么样!”  

  兼一郎笑着问道:“那,你看我怎样?”  

  “你老兄嘛……”司机搔了搔头,稍停顿了一下。“你老兄……。”  

  本来是开玩笑问的,但司机却沉思起来,然后说,“你老兄,在学校是功课呱呱叫的主儿,我分外耽心……。”  

  “……?”  

  兼一郎有些慌了,他向反光镜里看了一下司机的脸;因为搔头,帽子已歪到脑后,还有那张和蔼可亲的红脸,都显得很自然。  

  从大街往里走两三百米,就是兼一郎的家。  

  他边走边掐下自家地里的几颗稻穗,放在手里掂着。干巴巴的,没有分量。嚼在嘴里,根本就没有稻粒。——他用门牙仔细地嚼着,歪了几下脑袋。  

  从外面刚进入房间,因为从窗户阴进来的阳光很少,室内一片漆黑。他稍停住步,揉了揉眼睛。脚下的母鸡咕咕地叫着,在找食吃。土间①一直通到后门,右边是厨房,左边是堂屋。好像都下地去了,家中空荡无人。  

  ①日本室内概铺草席,叫“榻榻米”。进门入口处为土地,叫作“土间”,在“土间”稍往里略高的地方才铺席子。  

  两眼已经能适应室内的黑暗了。室内一切如故。只是那露在天棚下面的房梁和火炉的吊钩①,烟熏火燎得比从前还漆黑晶亮。母鸡已经跑到厨房那个潮湿的角落里啄着米粒。  

  这时,在铺着草席的堂屋深处,有个人在动。兼一郎觉得有些奇怪,转过身来看了一看。  

  “啊,那不是奶奶吗?”  

  “……?”  

  祖母伛着腰坐在那里,她浑身上下像一团烂布头那么脏。她因为眼睛不顶用,错误地朝着另外方向看了看,并竖起了耳朵。  

  “我是兼,——回来了……。”  

  “兼?什么,是兼回来了吗?”  

  祖母一个劲地动着她那没有牙齿,松弛了的嘴唇,眼看着泪水簌簌地流下。  

  “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说着,就在草席上挪了挪身子。接着又说:  

  ①日本室内炕席中间有一凹洞,其中镶一长方形火炉,烧炭。上面有一吊钩挂在房梁上,高低可以只有调整,用来烧茶做饭。  

  “可是……,那,你,看过地了吗……?”她稍停顿了一会。“你爹顶可怜,真可怜!”  

  那只遍体脏毛、瘦骨嶙嶙、怀胎的母猫,在炉旁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就嗖地跳到潮湿的地下去了。  

  “爹,在地里?”  

  “没,下地又顶什么用?越下工夫侍弄,就越吃亏!——哦,他每天都到镇上去找活儿干。富美好歹总算上了郁秋别,富美那丫头也够可怜啦!”  

  天色渐晚,眼睛不顶用的祖母,踉踉跄跄地走向厨房。她在后面的库房里装满一篓土豆。然后到炉旁削皮。祖母的眼睛虽然不好,但她削起土豆来,却又利索又快。  

  “晚上就吃土豆饼啦。没米了……。”  

  她自言自语,那没有牙齿、松弛丁的嘴唇在不断地蠕动着。  

  “我也来削吧,奶奶!”  

  兼一郎不知不觉地说起了家乡话。  

  “用不着啦。”  

  “我来吧!”  

  兼一郎说完,就把手伸到竹篓里。很久没有坐在祖母的身旁了,已经忘却丁的祖母身上的那股味儿,扑鼻而来。那很像是奶味。——然而,当初他在家的时候,祖母一年也只洗一次澡。祖母自从不能再到地里劳动以后,成天坐在堂屋的一个角落里,剪接那些烂布头。几年后,草席上她经常坐着的那块地方,已经浸渍成一个圆圆的脏印。祖母时常坐着坐着就小便失禁了。冬天,在沼尾村,除了地主,没有一个农民洗澡。他们只是夏天,在河里洗个澡,顺便用力把身子搓几下。人们认为,只有妓女才经常洗澡哩。  

  祖母削完土豆皮,刚要站起来,兼一郎就先站了起来说:  

  “奶奶,我来。”  

  他把竹篓放在桶上,然后取来擦菜板,开始一个一个地掠削过皮的土豆。  

  “别把手擦了!”  

  “嗯?虽说是好久没干农活了,可是手皮比土豆还厚着哪。”兼一郎笑着说。  

  削过皮的土豆溜滑精光,经常会把手擦着的。  

  祖母不知道孙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到哪里去了,现在却在这里给她擦土豆,她聚精会神地倾听孙子擦上豆的声音。  

  “到东京去啦?”过了一会儿,祖母这样问道。  

  “嗯。”  

  “到处都一样吧?”  

  “啊。……什么都干过。”  

  “噢,是这样的。”祖母稍许歪着头说,“你奶奶呀,打你走后,眼睛就一天一天坏下去,现在连你的脸都看不大清楚了。”  

  “您说眼睛坏了啊。可是,我并没有瘦……还棒着呐。”  

  他望着祖母那细长的脖子说道。于是,心中一阵难过。  

  “哎呀,好疼!”兼一郎不知不觉把手擦了。  

  “看,擦了吧!”  

  “唔,没什么!”他舔了舔手指说道。  

  “你看你。还是奶奶来吧。”  

  “行啊。”  

  他擦着土豆,发现周围已经变得昏黑了。  

  “电灯怎么还不来?”  

  “电灯吗?”  

  祖母像是要拂散烟雾似的,在眼前摆了摆手。  

  “叫人家掐断了。用煤油灯了,现在还用不着点灯吧。你呆在城里,眼睛还不惯,才念叨黑……。在沼尾,点得起电灯的也不过那么六七家。”  

  “是嘛!”  

  “你爹回来以前是不点灯的。”  

  兼一郎不由地深深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不再吭声了。在黑暗中,只听见沙、沙、沙——擦土豆的声音。土豆擦好了以后。就放在手心里攥,淀粉就掉到下面的桶里沉淀起来。  

  “一干这个,就完全想起从前了,奶奶!”兼一郎把擦好了的土豆,放到一块布里,一边往外挤水一边说道。  

  “啊——,是啊!”  

  “好了,掺什么呢?”  

  “掺点饭吧,还有点剩饭,”祖母又挪了一下身子。  

  “好吧,奶奶。我来!”  

  他把挤干了水的土豆放到磁盆里,掺上吃剩的冷饭,然后用木棍把它捣碎。这时,祖母在火炉的吊钩上挂起了一口大锅,做起汤来。兼一郎把东西部和弄好了,就笨手笨脚地抟成丸子放进锅里去。  

  “你爹和富美就要回来了。兼儿呀,奶奶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三天……?”  

  “唉——,穷人不能长寿啊!你奶奶光会吃,什么活也干不了喽……我不能不替你爹着想啊!”  

  兼一郎借着大炉子的火苗,看到奶奶的眼皮下面不时闪闪发光。他默不作声地从磁盆里取出捣碎的土豆,放在手里,一个一个地抟成丸子……。  

  “你回来了,奶奶不知道放了多大的心呢……。”  

  说到这儿,又咕囔起她的嘴了。  

  过了一忽儿,祖母歪了歪脑袋,那松弛了的嘴唇颤动着:  

  “狗叫了,也许你爹回来了……?”  

   

三  

   

  兼一郎和吉枝的哥哥要吉,是小学时代的朋友。虽说是朋友,但由于要吉家庭是拥有五町步①耕地的自耕农,农忙时还雇几名长工和妇女,据说每年在镇上的银行里,都存有二百元“现款”,因此,他同耕地不满二町②的穷佃农(在北海道,仅拥有二町左右耕地的佃农,是难于糊口的)的兼一郎,并不是非常亲密的。  

  ①②町是日本的面积单位,约合 1公顷 地。町步是以町计算面积时的用语。  

  在学校,家境富裕的自耕农,和拥有二三町步左右土地的自耕农兼佃农的孩子们,在称呼上自然都带着个“哥”字,而兼一郎则被喊作“小兼子”或“兼头”。本来,这些都是在家里叫着的,但竟原封不动地搬到学校来了。  

  不仅如此,连有没有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系在带子上随时用来揩鼻子的手帕,也成为要吉们和兼一郎他们的一种差异。兼一郎他们拖着两条黄浓鼻涕,上修身①等课时。还一点一点往嘴里吸,用舌头舔着。这东西粘乎乎的,有一定咸味,味道还不错。同时,贫农的孩子们无一例外地都是“癞皮疮”。  

  癞疮癞疮  

  在那里  

  谁要是把他扶起  

  他就把疮传给你  

  贫农的孩子们,每天在学校都是这样的受欺侮。所谓“癞皮疮”,指的是脸和头上生疮和疮痂的孩子。这只歌的意思是,虽然想扶他一把,但他反而把疮传染给人了。  

  ①当时日本学校中灌输军国主义思想的政治课。  

  淫雨连绵的一个傍晚,兼他们聚拢在屋檐下打闹,这时有人问他:  

  “你长大干什么?”  

  “我啊,我把癞疮传给地主老财!”兼回答说。“这样,他们的狗崽子也就长疮了!”  

  他有过这么一段记忆。  

  但在兼一郎他们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要吉家把地抵押给拓殖银行①,从拓殖银行借了为期十余年的分期偿还贷款,因而处于每年必须两次偿还本息的困境。最后,终于卖掉三町步的土地。类似情况,仅在沼尾一地就有五六户之多。银行把通过拍卖陆续夺来的土地,移交给其直属的“地产公司”,采取如下的方法进行经营:或者是重新雇用佃户,或者是使以前的自耕农在原地沦为佃农。仅凭沼尾村自耕农本身的力量,想同拥有二千万元资金、发行一亿元债券的半官半民的拓殖银行相抗衡,是无能为力的。  

  不仅如此。甚至连拥有一百町步土地的大地主德山,也使用贷款的方法蚕食自耕农的土地。特别是对那些毗邻自己土地的自耕农,更是不动声色地采取这样的手段:不是在秋天当他们出售农作物时,百般压价,就是在他们告贷时,先慷慨借钱,后无情催逼,无法还债就迅速将其土地予以拍卖。在沼尾村,佃农反而是同情自耕农的。人们说:“瞧,那家肯定维持不到两年!”那家自耕农果然就在第二年下降为佃农了。  

  ①北海道拓殖银行的简称。在日本明治年间,北海道处于刚刚开发的状态时,日本政府为加快开发速度而创设的银行。  

  这些农民没落为佃农或自耕农兼佃农以后,就决不再参加一直在参加着的各种集会了。而且,他们在德山或其他几个地主的面前,突然卑躬屈膝到令人发笑的地步。但是,他们丝毫也没有与贫农变得亲密一些。“这也真难怪他们!”佃农们都能体谅他们的心情。“全农”①沼尾分会派人到要吉家里,劝他们参加农会。要吉的父亲,坐在炉旁一直默不作声听着。突然手里拿着根火筷子,站起来大声嚷道:  

  “不管我怎么破落,也別那么看扁了我!!”  

  接着他又叱喝:“混账东西,还不赶快给我滚开!”  

  分会的人狼狈离去。  

  ①“全日本农民协会”的简称,战前领导日本农民运动的主要组织。  

  沼尾村在这四五年内变化很大。  

  兼一郎以为要吉在东京见多识广,也许会有所变化,于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去找他。  

  要吉家的人们,刚从地里回来,正摆着一大碗黄萝卜咸菜,在那里喝茶。借住在要吉家中的一位女教员吉井泷,也坐在那儿。吉井是要吉家的亲戚。  

  要吉是夜班,正准备好去郁秋别。  

  “咱们村也热闹起来了!因为大家都带回来了新知识啊。”  

  要吉伸出两腿,往上缠裹腿,笑了起来。  

  他喜欢说“我呀”“你呀”的,兼一郎也是在回村后好久,才第一次使用你和我这个词。  

  要吉的父亲已白发斑斑。他听着两个年轻人。用他听不惯的语言讲话,不时地闭着眼睛,“嗯嗯”地点头。  

  要吉的脸虽浮肿发黄,但肩膀肌肉隆起,精神抖擞。  

  “我呀,走南闯北的这回非在村里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不可,要使咱村也有所变化。到时候,倒要找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兼一郎一问,要吉就眼望天花板,笑了起来。  

  “时机尚未成熟呐!”  

  他忽然紧锁双眉。坐在一旁的 吉井 老师瞟了他一眼。  

  “你听了也许要吓一跳,鄙人曾在‘全协’①任过事,也给麻生久①作过弟子,还当过民政党③的帮闲呢。几经辗转,不过是歌德的浮土德④般的人物罢了。”  

  说到“全协”两字时,他特意加强了语气。——说着,他又昂首笑了起来。然后走到土间,从黑暗的角落里推出了自行车。  

  ①日本工会全国协议会的简称。1928年末建成。  

  ②麻生久(1891—1940),日本社会民主主义者。1931年7月,他领导的“全国大众党”同“新劳动党”合并,成立“全国劳农大众党”后,充任该党总书记。  

  ③民政党,即立宪民政党,1927年成立,1940年解散,是日本资产阶级的大党。  

  ④歌德(1794—1832),德国诗人。浮士德是他的代表作诗剧《浮士德》的主人公。歌德通过浮士德反映出欧洲从文艺复兴到十八世纪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进步思想,描写浮士德为寻求生命的意义,曾经经历过爱情、艺术、政治等阶段和变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投身于改造自然、争取自由看作是人生的最终目的。  

  “你见过‘全农’的山馆吗?”  

  “没有……!”  

  “那家伙是个蜕化分子!”  

  “是吗……?”  

  “那些禁锢在大金融资本家的枷锁下、饥寒交迫的农民的革命力量。将把那些家伙抛在一边,而走到前面去!”  

  ——本来,要吉井不是这么一副讲话的神气。兼一郎猛地想起了开长途汽车的大叔说过的话来。  

  “喂,要吉,你,是不是成了一个什么社会主义者那个玩艺儿了?”  

  父亲睁大眼睛望着要吉。  

  “社会主义者?!——你说谁?平时吹得天花乱坠,关键时刻就夹着尾巴溜之大吉,我才不学这样的共产党呢!”要吉在话里充满了侮辱之意,恶狠狠地说着。  

  “可是,村子小啊,你得小心点!你是不是在瞎咧咧什么社会主义者之类的话?”  

  “嘿,将来就晓得了。——凭共产党和全协,是决不能解决这个社会的不安的。”  

  要吉把饭盒捆在自行车后面,点亮了灯笼。  

  “以后再详细谈吧。——”  

  说着,他就向黢黑的屋外走去了。  

  “我替他耽心哪…!”要吉走后,父亲自言自语地说着,“尽异想天开,这也都是因为穷,穷得叫人抬不起头来……!”  

  坐在那里一直闷声不响,只听别人说话的 吉井 老师,对兼一郎说:  

  “他,无沦干什么都是没干上几天,就总写信来说什么‘小生对人生前途又复失望矣。’要吉他就是……。”  

  兼一郎因为还不大了 解吉井 老师,只好保持缄默。  

  “这是今天让六年级学生写的作文,请你看看。写这些事呢。”  

   吉井 老师从中选出四五篇,拿给兼一郎看。  

  “……家中吃的东两也只有土豆和南瓜了。昨天第一次吃米饭。我在旁边看妈妈做饭,嗓子跟直发痒,(痒得慌)唾沫就像开水那样直往上翻滚。总觉得一口就咽进肚里去怪可惜的,因此,在嘴里嚼来嚼去。……”  

  ——写得太好了,老师也不觉洒下了同情泪。  

   吉井 老师用红笔在旁边加了如上的批语。  

  “……父亲说,拚着不吃饭,也要替我缴学费。但是,家中已没有分文。我不好向父亲提学费的事。假如因为缴不起学费就不能念书了,那该多么令人伤心啊。如果村公所和衙门能替我们出学费,又该多么好啊。……”  

  同样内容的还有两三篇。 吉井 老师在类似句子旁边批的不是“.”,而是“。”。同时还写着批语:不无道理,老师也要想一想。  

  “……我写这些是感到害羞的;因为只吃南瓜,我顶不愿意上体育课了。老师,请您取消体育课吧。上课时,眼睛发晕,一动就出汗。也跑不动……”  

  有两个学生写体育课的事。  

  “我总以为,同学们上体育课不积极,是因为它没有意思的缘故。因此,才安排孩子们做各种游戏,但这也不行。于是,我就以为,他们不像是喜欢打打闹闹的孩子了,觉得很纳闷……”  

   吉井 老师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她从喉咙里发出几乎使人听不到的咽唾沫的声音。  

  “近来缺课的很多。月初的星期五是缴学费的日子,到那天,有一半学生突然不来了!”  

  “在我小时候也有这种事……!”兼一郎想起来了,这么说着。  

  “可是,最近可厉害着哪!因为缴学费的情况很糟,校长每月都被传到村公所去,因此,校长就在修身课或者是早会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讲学费问题。我 和花崎 老师还访问学生家庭,但他们并不是本来有钱而赖着不缴的。不好办哪!……这是我给了一百分的一篇作文,请你看看这段!”  

  她说着,从最下而抽出了一篇。  

  “……老师说,大家都按期缴学费,学校就会办好,日本的国家也舍得到发展。但是,老师,请您別生气,我父亲说这是扯谎。父亲、母亲和姐姐,去年劳动一年,一段①地才打五包大米。父亲喝着酒说:喂,小子,替我算算有多少。我出声地数着一包两包,数完后父亲说,了不起,了不起,大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叫我再数一遍。第二天早晨,我到土间一看,堆积如山的米包只剩下了一半。我问父亲米到哪儿去了,原来高高兴兴的父亲,现在却板起难看的面孔。因为我们租德山老爷的地,那些米都搬到他家里左了。再过一天,早上爬起来一看,只剩五六包了。据说缴衙门的钱和买肥料付了一半,就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德山老爷什么活也不干,就拿走了我家五十包大米。衙门也从我们这里拿走钱。父亲说,假如没有这些蛮不讲理的事,是能缴学费的。父亲生气地说,衙门应当从德山老爷那儿多拿些钱,然后再从其中拨出一部分,给我们做学费。我们这么穷,还要我们缴学费,而德山老爷却依然故我。是不是因为老师不敢得罪德山老爷,才教我们谎活呢……。”  

  ①1段合991.7平方公尺。  

  “是让学生在家里写的作文吗?”兼一郎看完作文后问道。  

  “不,是在课堂上。”  

  “你的圈点却不怎么样!”兼一郎用兴奋的眼光瞅着对方。  

  “哦!怎么的?”她的脸马上泛起了认真的神情。  

  “看样子这个也要变‘红’呢!是不是和‘全农’那群不务正业的人来往了?”要吉的父亲不是看着吉井,面是看着兼一郎说道。  

  “开玩笑!身为教员还……嗯!”  

   吉井 老师顿时大笑起来了。  

   

四  

   

  时节不过刚刚九月初,有时连续三四天出现大冷天,不穿冬天的大衣就冻得直发抖。又软又干的稻秆,已经有几处发黑。而且从那里折断了。——往常,秋风一吹,就如同波涛般摇曳着沉甸甸稻穗的稻田,如今,稻穗直挺挺地立着,发出窸窸窣窣又干又轻的声音。  

  “唉——哎,真叫人伤脑筋啊!”  

  兼一郎的父亲走向炉旁,一坐下就沉思起来。这个时候坐在堂屋角落里的祖母,就顿时坐立不安。  

  “我说兼哪,我作了什么孽,干嘛活得这么长呢!”  

  祖母在每天干活的父亲和富美面前,说话总是瞻前顾后的,只对兼一郎才敢絮叨这些。  

  “奶奶。您虽然活了这么大年纪,可并没作什么孽啊。”  

  “不是啊,不是啊!”  

  祖母嘟囔着,慢慢蹭移到一个角落里去。——“这是什么世道!啊,兼。我打十六七岁…直干到七十,可没歇过一天呐。谁知老了,竟落到这步田地!”  

  “是啊,都是这个世道搞的啊。您想想,就是拼死地干,一大半还不是叫地主夺走……!”  

  兼一郎故意说得让坐在炉旁把脑袋搭拉在胸前的父亲也能够听得见。  

  “就说这回吧,德山准不会答应你少缴一合①地租!虽然他自己连一棵苗也没有侍弄过。照这样下去,咱们庄稼人还有出头的日子吗?”  

  ①“合”为容量单位,1合约 0.18公升 。  

  祖母因为耳聋,不时“啊——?”“啊——?”地追问。这时,兼一郎就放大嗓门。  

  “太吵啦!”  

  父亲倏地大声说了一句,慢吞吞地站起来,向屋外走去。过了一会儿,在后门响起了他吭吭擤鼻涕的声音。  

  祖母团着身子趴在那里,“咦,咦”放声哭了起来。年近八十老太婆的哭声是令人难受的。  

  “哎——你爹可怜呐,你爹可怜呐!”祖母边哭边重复这句话。  

  父亲为了利用秋收前的空闲时间找点活干,天天往镇上跑,但什么工作也找不到,全家只靠富美一个人的工资(一天不过四五角钱)勉强度日。现在就已经找不到什么工作,入冬以后,在北海道就更难找上了。秋收一忙起来,根本无法出外做“挣钱”的活了。而且,稻子的收成最多估计也只有三成,只能在现在打点主意。父亲急得团团转。另一方面,富美由于还没有适应选煤厂的紧张劳动,加上那里的空气被煤烟弄得很脏,她的身体已相当虚弱了。最近这一段是勉强支持着去上班的。她走完黑森森的二里路回到家后,总是把背靠在那扇凿穿泥墙打开的窗子旁边,坐下来喘好一会儿气。祖母瞧见这种情景,就蹑手蹑脚地挪向角落里,屏声息气,弯着背一动不动。但是,有时,在富美到家之前,祖母就把土豆埋在炉灰里,或从庙里把红豆饭①用纸包着拿回家来。“富美呀,好晚啊!冷吧!瞧,奶奶替你埋着土豆呢!吃吧,好吃着呐!”说着就从炉灰里扒出土豆,用嘴呼呼地吹了吹,拿给富美吃。或者说:“噯,富美呀,奶奶今天特意从庙里给你带回了红豆饭!我连兼都没给,替你收着呐!”这样哄富美。而且每说完一句话,就嘻嘻地笑着。  

  ①按照日本的风俗习惯,在节日或喜庆日子,吃用红小豆煮的米饭,取其红色,表示吉利。  

  吉枝经常在晚饭后,打着写着“太”字的灯笼,来约富美一起去参加农会妇女部的集会。富美总是累得精疲力尽,拒绝说:  

  “实在不行啦,小枝。若是去,明天可就爬不起来喽……”  

  吉枝望着富美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说道:  

  “唔,是啊。可是,最近咱们什么会也没参加,听说妇女部变得很不对头呢。山馆的老婆和她爷们狼狈为奸,随心所欲地摆布妇女部。都是因为咱们没去……”  

  精力旺盛的吉枝说着:“那么,我一个人去啦!”就点起了灯笼。  

  “全农”沼尾分会从创建时起,就有妇女部,那是分会委员长山馆的妻子奔走的结果。山馆是拥有一町步左右的自耕农,父亲去世前,曾在札幌读书,是村里“才智双全”和“人品高尚”的人物。在各村很难组织起来的妇女部。在稻尾因为听说由山馆的妻子出面搞,佃户们都是男的参加了农会,就让自己的老婆加入妇女部。而山馆的妻子则认为,她组织妇女部是为了加强“人品高尚”的丈夫的势力,扩大他的地盘。不仅如此,她甚至认为,连“农会”也是为自己丈夫建立起来的。  

  山馆同意建立“全农”分会,并带头干,是有原因的。同那些凡事唯地主马首是瞻的佃农不同,有那么一两町步地的人们,处处受大地主的压迫。处境是最困难的。他们仅仅因为不想失去这一町步左右的地,便咬着牙去借钱,而且借债有增无已。他想要改变一下这种处境。因此,他企图通过组织农会,把人数众多的佃农拉到自己一边来。必要时和地主拚一下。就这样,在沼尾全村三百户人家中,有八十户加入了农会分会,其中自耕农占相当大的比例。  

  沼尾村从来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激烈斗争。一些小问题,全靠山馆通情达理的交涉和高尚的人品等优越条件,得到了有利的解决。但在有车站的镇上开设门面很大的山货铺的吉田堂,突然收回了租给一个叫山村的贫农的地。因为吉田堂的一个亲戚,无论如何也要用这块地,所以就把山村撵走。由于山村迟迟未给吉田堂缴地租,面且还背着油盐酱醋的债,腰杆不硬。沼尾村的人买日用品大都是赊账,他们怕吉田堂比怕地主还厉害。山村从被收回土地那天起、家里就揭不开锅了。他虽然没加入农会,但走投无路,只好去央告农会了。当时山馆去旭川①的北联,不在家。由留在家中的一名书记出面,同吉田堂办交涉,但一开口就被吉田堂拒绝回来了。山村的妻子听到结果如此,不知今后如何是好,于是当晚抱着最小的四岁女孩,跳下正用水泵往灌溉渠里抽水的桃内川自杀了。深更半夜发现了用铅笔写的遗书,才知道此事。  

  村中的贫农犹如自家的妻子跳河似的,哄动起来,人人手提灯笼跑了出来。在黑压压的星空下,团团灯火,闪烁不定地向下游移动着。  

  “这可了不得,等于是吉田堂亲手杀死了娘儿俩!”  

  “什么等于,就是他杀的!”  

  农民群情激昂。多次把灯笼向河边照去,水中的鱼儿吓得扑通扑通乱跳,这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这是一个寒夜,人们冻得浑身颤抖。  

  山村妻子的尸体是兼一郎父亲在离沼尾村一里以外桃内川下游的木板桥下发现的。她脸朝上地漂浮着。兼一郎的父亲借着朦胧的灯光突然发现时,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他拼命地跑上悬崖,摇晃着灯笼,大声喊叫起来。在茫茫的一片黑暗中,灯笼划着清晰的大圆圈。兼一郎的父亲“喂——哎!喂——哎!!”地大声吆喝。  

  ①北海道的第四个中等城市,是北海道的交通枢纽。  

  佃农们聚拢过来,蜂拥地向河边跑过去。他们挥舞着的灯笼,交映水中,乱成一团。  

  “唉——哎!可怜哪!”  

  “孩子怎样了?”  

  不知是谁在后面这么说着,人们立刻喧闹起来。“是啊,是啊!”  

  “是背着的呀!”  

  五六位老人卷起裤腿,下河把尸首拖到岸边。河水腾起了几道波纹,尸首飞快地被拖了过来。在一旁看着的佃农们都捂着嘴啜泣,没有人说一句话。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一人开口,众人随声应和。妇女们扭过脸来,擤着鼻涕。  

  “好惨哪!”  

  有人用灯笼照着背上孩子的脸。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小脸可真招人喜欢啊……!”  

  说着就马上把灯笼挪开,抽抽嗒嗒地撩起袖子抹眼泪。  

  “这可以说是吉田堂杀死的。既然已经来到了这儿,再折回沼尾也是一样远的路,还不如现在就去找吉田堂,把他捅醒,叫他看看这副情景!”“对,对!就这么着!”  

  一直憋在人们心中的悲痛,顷刻之间就转化为愤怒。佃农们把尸首放在门板上,摇晃着灯笼,向镇上走去。  

  吉田堂的老板吓得脸色发白,跑进派出所。兼一郎的父亲和农会的年轻人,同警察争论起来,结果被扣押一夜。这反而火上加油,沼尾的佃农们几乎全部都站到山村这边来,决定以农会为先导,同吉田堂进行斗争。他们每次组成队伍来到车站的镇子上,都和警察发生冲突。警察整天轮流守在吉田堂,进行戒备。每次冲突都有佃农被警察逮捕。  

  从旭川匆匆赶回来的山馆,大吃一惊。他说,可不必这么胡闹,谈谈就能解决。于是,他打算解散斗争队伍。因此,山馆回来后,形势反而不利了。佃农们不耐烦了,对山馆开始流露出不满情绪,他们把山馆抛在一边,在农会组织部那位年轻而精力充沛的河原田的领导下,终于把斗争进行到最后,取得了胜利。  

  通过这次事件,山馆和书记抱成一团,企图以破坏农会纪律为名,把在佃农中间迅速提高了威信、只有自己一大半年纪的河原田开除出去。山馆的妻子,虽然从前认为河原田是位作风正派、有作为的年轻人。但由于丈夫反对,也就认为河原田肯定是个“流氓”,从而支持自己的丈夫了。然而,佃农们是不答应这样做的。他们说:“不管怎样, 山馆 先生做的太过分了。河原 田 君同 山馆 先生相比,人可能穷得多,但在这次事件中。今村不知蒙他多少帮助。”  

  过去一直风平浪静的“全农”,从此分裂为两派——山馆派和河原田派,开始闹不团结了。山馆派仍以佃农辈自耕农,以及年老的佃农占多数。河原田这边,多是年轻的佃农和家虽住在沼尾,但把仅有的佃地交给女人和孩子耕种,自己跑到附近城镇、山村和堪察加去打短工或割稻子的农民。然而,河原田派还没有完全掌握“全农青年部”。  

  自从发生两派的对立以后,妇女部很快消沉下去。剩下的四五个人,都站在山馆妻子一边,成了山馆派。但更重要的是,现在同妇女部创建时的情况不同,由于大批妇女离家到小樽、札幌或煤矿做工,人数日渐减少,象吉枝和富美等即使回来,也几乎没有时间去参加活动,因此,妇女部已成为有名无实的了。  

  然而,吉枝不能听任山馆派随心所欲地摆布妇女部。特别是借住在她家的 吉井 老师,对农会的关心程度,时时使她感到惊讶。老师静悄悄地告诉吉枝说:“象山馆这号人,叫作蜕化分子!”从此,好强的吉枝认为,不能再让这些“蜕化分子”来控制妇女部了。  

  然而,山馆却认为,自己在农会工作中,无时不在关心佃农的利益,一心只想绝不让佃农吃亏或受苦,但他却搞不清在那次事件以后,为什么大多数佃农离开了自己。山馆想要开除河原田,其真正意图倒不是为了加强自己的势力,而是认为采取像河原田那种过激的領导方法。只能强迫佃农作无谓的牺牲。他是认真地为农会的前途耽心的。所以当听到有人叫他“蜕化分子”,他感到非常意外,弄得不知所措,目瞪口呆。  

  曾经在“全农”山梨县分会短期工作过的河原田说,象山馆这样的蜕化分子是蜕化分子中最危险的蜕化分子。如果他干脆露骨地施展他那套蜕化变质的伎俩,事情倒也简单。但山馆的主导思想就是那些到底还拥有一二町步“私人”土地的农民思想——在关键时刻就动摇妥协的思想。无论如何不会站到不仅没有土地,就连佃耕权都受到威胁,因而态度坚定的贫农的立场上来。这是中农的立场。山馆不自觉地就站到这个立场上来。但不好办的是,他却认为这是对于全体农民来说,也是正确的立场。据河原田说,当然这种人有时也会站到贫农的立场上来,但当不得不进行流血斗争的时候,就必然会投靠到地主方面去,或者实行妥协,或者完全脱离斗争行列。在这种情况下,由于他在许多贫农中间还享有威信,反而更糟了。  

  例证是:一发生事,总是只有十一二个农会会员按照河原田的意见行动,而且他们多数念到不久前的山村事件的恩情面共同行动的。真正了解山馆,并了解河原田,因而同河原田共同行动的,充其量也不过区区四人罢了。农民一旦信任了一个人,就很难舍弃他的。  

  山馆四十开外,腰骨有些向前弯屈,是一个谦虚的人。在他去农会会员家中进行访问时,人们总是拿出一年只用两三次的座垫来,到土间把它掸干净,然后才请他坐。而且都是让他坐在“上座”。当他离开要去邻家时,主人无论如何也要叫自己的老婆孩子,替他拿衣服和皮包送他去。人们就是这样对待他的……。  

  吉枝点好灯笼走到外面,兼一郎也跟着出去小便。  

  他低声对吉枝说:  

  “请转告河原 田 君,请他明天晚上来一下……。”  

  他把嘴刚一凑近吉枝耳旁,一股年轻女人的清香,扑鼻而来。顿时,他感到自己的心好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在黑暗中有些着慌了。  

  兼一郎在东京时,曾在“全协”系统的“日本金属工会”工作过。那是他到东京第三个年头的事。他在那里,经过努力,已经担任相当重要的工作了。但在东京工作和在地方不同,是要花车马费的。而且,他的收入勉强够他一个人吃饭,因此,他粗茶淡饭,有时还要缺一顿。长此以往,终于把身体搞垮,病例了。  

  他决心回到北海道自己的村子来。他想,到处都应当有工作可做。沼尾村还没有成立“全农”的青年部。北海道的大部分地区都是这种情况,“全农”几乎全部为“全国劳农大众党”所控制,作为该党革命反对派中心势力的青年部还没有成立起来,当然和“全国会议”。也还没有取得联系,然而,在北海道,拥有几百町步和几千町步土地的大地主为数很多,其中大都是住在小樽。札幌或东京等地的不在农村的地主。特别是住在东京的地主,不是伯爵,就是侯爵,或者是贵族院议员,大部分还是兼营银行或大工厂的资本家。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农民对地主的斗争,如果不同城市中的工人共同行动,密切配合,就不能取得胜利。但是,北海道的农民运动和日本其它地区相比,是相当落后的。正是因为这个地区的运动。还处于启蒙的状态,所以兼一郎才下决心回来的。  

  ①“全日本农民协会”(简称“全农”)于1932年脱离左派而向右转,于是左派结成“全日本农民全国会议”(简称“全国会议”)  

  此外,北海道庞大的煤矿,也是兼一郎所关心的地方。九州煤矿的产量已在走下坡路。北海道的煤矿就更加有其特殊的重要意义。煤是带动一切工业的所谓“血液”。假如北海道的三大煤矿突然停工,那末,这就意味着全日本的工厂的机器全部停止转动。曾经在北海道领导过“四.一六”①斗争的森本,一开口就说,只埋头于搞小樽和札幌那些无足轻重的斗争,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组织十个这样的斗争,还不如发动一个煤矿斗争,效果百倍,而且尤其必要。我们经常说,要把经济斗争引导到政治斗争上来,这并不是像炼金术那样改变一个斗争。只要在煤矿或重要大工厂,或在交通运輸部门发动一次大规模斗争,这本身就已经是政治斗争了。这是森本一再重复的意见。然而,他还没具体进行这件工作就被捕了。  

  ①日本统治阶级为加紧发动侵略战争,于 1929年4月16日 在全国范围内残酷镇压革命力量。革命人民并未屈服,在共产党领导下继续斗争。  

  兼一郎在“金属工会”工作时,从在北海道“ 十二月一日 事件”中幸免被捕而逃到东京的同志那里了解到:在三大煤矿之一的郁秋別煤矿,煞费苦心发展起来的《无产者新闻》①的读者,还有三人没有被捕。——郁秋别煤矿距沼尾村不过三里,村里很多人到那儿做临时工。没有比这再好的条件了。于是,兼一郎回来了。他带回了组织关系。他还没有被警察列入黑名单,这是一个有利条件。  

  兼一郎一想到这次回家。分文没有带回,心中就感到有些内疚。但想到自己重任在身,立刻又精神抖擞起来。他回来后,一直采取慎重态度,尽可能从各方面进行调查研究。在“全农”分会,他虽然很快就了解到河原田很可靠,但也尽量避免去农会,避免同他直接接触。兼一郎还假装和要吉一起去找临时工的活儿,到郁秋别煤矿做了一番调查。剩下的《第二无产者新闻》的读者:一个是毕业于秋田矿业专科学校,现在在煤质化学研究所作技术员;一个是年轻的矿工,另一个是住在郁秋别城镇的爱好文学的青年。  

  ①1925年9月日本共产党的合法机关报。1929年“4.16”事件后,重建共产党,改称《第二无产者新闻》。  

  他在矿山了解到:青年团在战争即将爆发时,立即公开活跃起来,而且,最近似乎与复员军人勾结在一起,制订了各种计划;青年团成员中的百分之六十是矿工,其影响相当大,等等。公司方面把这些团体作为它的“御用团体”——当作打手,来公开加强劳动强度,因此,组织工会似乎是很艰苦的了。但是,通过对各方而情况的分析,他觉察到,事实并不完全如此。  

  他确定个日子,骑自行车到郁秋别去。他总是先到办事处的传达室,问问有没有什么活儿可做,然后才去找他的伙伴。他听说,要吉好像同当地青年团的工作有联系!似乎以青年团作为大本营,策划着什么新的行动。兼一郎这才彻底弄清楚了,不久前要吉谈话的含意所在。  

  “令兄现在做什么呢?”  

  吉枝从选煤厂回来后,总是到兼一郎家里休息一会儿。  

  “我哥哥?他总喜欢强词夺理的……。”  

  “他那个理是从哪儿贩来的?”兼一郎撇嘴笑着说。  

  “谁知道。哥哥最近好像和大人物来往呢。什么校长啦,训练所的 平贺 先生啦,等等的……。好像变成反动派啦!”吉枝说着就笑了起来。  

  兼一郎心想:他们终于要动手了。  

  要吉在去郁秋别的途中,曾多次向兼一郎谈了他的想法。——最近,农村之所以陷入如此极其凋零的状态,其原因在于:使用机器进行生产的城市工业和基本上处于手工业生产的农业之间,存在着差別,因而农村受着城市的压迫。而这种压迫又来自一两个大金融资本家。他特别提到硫酸铵化肥问题。因此,我们农民必须同这些大资本家进行坚决的斗争。但是,农民并不像共产党和“全协”一伙所想象的那样,恰恰相反,他们死抱住土地问题不放,畏缩不前,不愿摆脱日本旧有的封建传统。这种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因此,要吉(如他自己所说的)积多年经验,似乎认识到:在日本,必须为把作威作福的大资本家的全部财产收归国有而斗争。然而,共产主义者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鼓吹什么工农联盟的必要性,实际上是企图巧妙地把农民变为他们的垫脚石,但农民是不会轻易就上圈套的,因为农民和工人是截然不同的!  

  兼一郎在听要吉这样讲的时候,心里就曾想:咱们两人同样都上小学,同样参加农业生产,又同样去东京找工作,但两人却如此迥然不同,这真是耐人寻味的事。——这是否因为要吉家的土地虽然迟早也避免不了要卖给人家,但究竟还有那么二町步土地。与此相反,地无一垅的兼一郎,去到城市,参加了工人运动的实践,就体会到,工人和农民,不仅不象要吉所说的那样,存在着什么显著的不同,相反,在遭受残酷剥削这一点上,是完全一样的。当然,农民和地主开展“流血”的激烈斗争,其最高目标不过是为了夺回“租佃权”。就这一点而言,农民当然是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的。兼一郎认为,正是在这个时候,需要教育农民懂得:必须同工人联合起来,把××××①转变为××××斗争,把所有土地变为××××所有,这对农民反而是非常有利的。他认为,这种斗争如果不同工人联合起来,势必成为不可能,说什么工人把农民作为垫脚石等等,纯粹是弥天大“谎”。  

  ①这篇小说在当时,为了避免反动政府检查制度的限制,争取公开发表,有许多地方有意做了某些删节,或用打叉的符号作为缺字,四章以后尤甚。后来,曾由日本的“小林多喜二全集编辑委员会”复原了许多字,但是还有一些没有能复原。  

  要吉和兼一郎都使用“农民”这个词汇,要吉却是站在中农的立场来使用它的,而兼一郎则是站在连猫脑门那丁点大的土地都没有的贫农的立场来使用的。他们之间的区别就是从这儿产生的。但兼一郎出于谨慎,并没有把自己这种想法告诉要吉。  

  然而,假如要吉事实上已同青年训练所、青年团和复员军人等串通一气,开始了策划活动的话,那末,对此是不能置之不理的。特别是,他们显然将乘日本军队入侵中国东北,战争即将爆发的时机,在“国家总动员”、“保卫祖国”的名义下,转移开对地主的斗争,破坏“全农”的组织。甚至形势一紧张,山馆委员长就会被要吉拉过去,这种危险性是充分存在的。  

  今年秋天,佃农们的土地平均只有三成收成(有的地区甚至完全没有收成),是二十年来没有过的歉收。由地租问题引起斗争,势在必然。兼一郎认为,必须抓紧这次斗争的机会,把青年部建立起来。他同河原田取得联系,动员伙伴们利用工作余暇,无一遗漏地走访了沼尾村的农民。  

  “喂,我说,河原田!真的,这回该怎么办哪!我们这里连三成都打不到哩……。”  

  过去一听说是农会的人就敬而远之的农民,眼前摊上了歉收,就唉声叹气地走上前来问道:“该怎么办才好。”  

  由于河原田等人经常前来打气,因此,人们开始有些盼望他们的到来了。  

  “最近可是不太看见 山馆 先生了……。”  

  佃农们到处流露着不满的情绪。  

  他们奔走于各村之间,倾听佃农们的意见,并据此写成传单,向四处散发。  

  兼一郎的父亲戴上眼镜,拿起了传单,慢条斯理地念出声来,并且点头说:  

  “对,对!——就是这码子事!”  

  他还说:“河原田也变得能干起来了啊!”  

  兼一郎进一步计划,把他在东京工作时开始组织、因为回家而没有搞起来的“俱乐部”,在村里建立起来。他准备借谁家的一间屋子,在里面摆些象棋。围棋和书籍之类,人人都可以自由进出。然后,利用这个地方,在农会会员中发展自己人。河原田听完兼一郎的这个计划后说:“怎么搞的,我怎么始终没有想到这件事!”他表示赞成地说:“这样做好!这样做好!”于是进而决定,把《文学新闻》①和《东京朝日新闻》也摆在那儿。这种办法在农村是尤其必要的。村里的小伙子们,在日子过得稍微有些顺溜时,就暗中积蓄几个零钱,到车站镇子上的下等咖啡馆和妓院去。但现在不行了。在不景气的年月里,村里处女的风气也给搞坏了。有人说:“搞正经人家姑娘一个钱儿也不用花呢!”在前边一小绺头发上抹着厚厚一层头油的年轻人,专在夜里伏击那些很晚从镇上回来的妇女。这些都是生活穷困所造成的,年轻人想在这些地方发泄他们的苦闷。但是,如果成立了俱乐部,就能把这类年轻人吸引过来。  

  沼尾村只有五六户人家订阅报纸,而且大部分是有地产的人家,又不好向他们借,人们只能间接地听到一些社会上的消息。过去,人们只要知道哪户容易走动的人家有了报纸,便都在晚饭后聚拢到那里去。因此,单凭“俱乐部”有报纸这一条,就肯定会把人吸引过来。即使那些不愿去农会的人,也会来的。河原田等人决定经常轮换在那里值班,用拉家常的办法,使农民接近自己。  

  ①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同盟的机关报。1931年10月创刊。  

  不久,河原田在他那张紫糖脸上露着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我一直不会下象棋,借这个机会也学会了。”  

  “有人看《文学新闻》吗?”兼一郎问道。  

  “哦,有人摆出一副可笑的面孔看《文学新闻》。看完了,又不声不响地把它放在一旁。”  

  “嗯。”  

  “还有人说:又好懂又有意思。才三分钱,我们要买。已经有两三个人买报啦。”  

  “是吗!”兼一郎也笑了。  

  他同河原田等人取得了联系,开始有组织地开展工作。  

   

五  

   

  “爹,一段才打六斗,怎么办?”  

  “哎——呀……。”  

  兼一郎的父亲在前面五六间①远的地方,直起腰来。兼一郎已经有三四年没干农活了,他和父亲是同时开始干的。但眼看就落在后面了。虽然戴着手套,但稍一大意,手就让稻子割破,火辣辣地疼,有些受不了。镰刀不是经常拄在旁边一棵稻子上,就动不动碰着膝盖,很危险。因此,他不敢放手大胆割。不到一会儿工夫,他的腰就疼得直不起来了。  

  ①日本长度单位,1间合 1.1818公尺 。  

  “就算他德山是铁石心肠,看到这副光景,还不少收几个租子呀。”  

  父亲用胳臂抹了抹脸。  

  “您说他会少收啊?他要是少收几个,爹就打算缴啦?”  

  “……。”  

  “您看那块地,顶多能打四斗!”  

  父亲没有答理,左右开弓。擤着鼻涕。兼一郎想了想问道。  

  “村公所的吉冈,刚才说了些什么?”  

  “吉?哦,他说什么上头为了救济这次歉收,拨了六百几十万块钱,另外,还拨款给土木建筑和修整耕地用哩。这么一来,就用不着耽心了……。”  

  父亲好像有些信不过,最后几句说得含混不清。  

  “哼,对咱们根本就无济于事!他的意思是叫我们缴地租。真有两下子!”  

  “哦,德山 家的延 先生也是这么说呢。”  

  “瞧!他们早就算计好了。”  

  兼一郎呸地吐口唾沫。他觉得气喘,口中发粘。  

  “大叫什么歉收啊歉收的,地主还不是借机会捞一把。如果再要缴税,缴肥料费,这不是等于咱们老百姓,为了把自己饿死才种稻子吗!”  

  “唉——是啊!”  

  兼一郎一边瞅着父亲,一边加重语气地说道,“农会在干嘛呢?”  

  “嗳——是啊……。”  

  “农会要开会吧。如果不全部免缴地租和一笔勾销欠款,农民就会因为歉收,全死在路旁了!”  

  父亲听他这么一说,立即骂声“混账……。”  

  父亲像猛然想起了似的,又弯下腰去,熟练地刷刷割起稻子来了。——  

  晌午过后,兼一郎正在场院钉晒稻子用的木架,河原田骑着自行车过来,若无其事地同他搭起话:“今天,听镇上小报记者说,这次拨救济款,是怕农民因为歉收起暴动,是用来蒙蔽农民的!”  

  “对。明天的会和印刷品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我也参加。”  

  “你也去?这当然求之不得,可是行吗?……还有,也是打小报那儿听来的,好像要吉他们终于要成立日本生产党①的支部了……。”河原田小声说道。  

  “听小枝说过。咱们应抢先一步。如果晚走一步,这就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哦!”  

  河原田说着,他那道粗眉毛就从两边拧向一起了。  

  办完了事,河原田大声向在那边割稻子的兼一郎的父亲喊道:  

  “老爹,明天晚上到山馆家开会啊!”  

  夜里,兼一郎在回家途中,到“俱乐部”转了一下。虽然正到处都在秋收大忙,但战争爆发后。为了了解报纸报导的战争消息,五六个佃农,把镰刀别在腰上,也不脱草鞋,把身子斜歪在土间炕席的边沿上,听人读报。  

  “要是拿不下满洲①来,这个小小的日本,就很难维持下去喽!”  

  那位读报的人,学着从前的老人。故意撇腔拉调地读着,还时常嘶嘶地抽气。  

  ①地主的暴力组织。  

  ②指我国东北。  

  “隔壁的 山本 君,一到镇上,就到那家叫芳华楼的中国馆子去吃中国面。以后可不能再让他这样做了!”  

  在角落里抽烟的佃农,一本正经地问:“是中国面吗?”然后又自己回答了自己:“是啊!”这些人中间,有刚从军队复员回来的佃农。  

  兼一郎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插嘴说道:  

  “满洲那地方可真叫冷。所以,听说兵也都是从东北①和北海道这些冷地方派去的。听说邻利砂田村,有三个人已经接到了待命出发的命令了!”  

  大家瞟了兼一郎一眼,募地都不言声了。和服兵役有关系的人,脸孔都稍许变了颜色。一个叫今村的年轻佃农,平时总喜欢半开玩笑而又带点煽动性的谈论战争。这时他问道:  

  “小兼,当真这样?”  

  接着,他低声说:“像我这样的,很可能是头一个了。”  

  最近,在地里把割好的成捆稻子,抱向畦埂晒稻架上摊开的时候,一天之内就听到卖号外的人响着铃铛跑两三趟。孩子们煞有介事地跟在后边乱跑。每次佃农们都是挺直腰站在地里,目送他到看不见影子为止。  

  ①日本的东北地方,包括福岛、宫城、青森等县。  

  兼一郎听说, 吉井 老师为了“慰问金”的事,同校长吵起来了。校长让 吉井 老师把村公所送来的二寸见方的“慰问袋”发给学生,用它来募捐。袋子上面写着:“为了慰问在严寒的满洲作战的士兵,捐献一分两分钱吧”。  

   吉井 老师说,面临这种歉收局面,根本就谈不上缴什么慰问金。她心想,她是无法把袋子交给孩子们的。因为这些孩子中午带不上饭盒,也吃不上早点,已经请求取消体育课了。  

  “你说根本谈不上什么慰问,这是什么话?”校长忿忿地说道,“现在不正是日本国民,无例外地捐献一两分钱,用实际行动来显示国家总动员的时候吗?!”  

   吉井 老师心里想:一切悉听尊便。  

  校长把全体学生都集合起来,谈战争问题。因为讲的是打仗的事,小同学们都听得特別起劲,但当最后谈到了“慰问金”,学生们的态度骤然改变,哇啦哇啦嘈杂起来了。  

  第二天,只有十来个学生拿来了里面放了钱(那怕是块二八毛)的袋子, 吉井 老师把袋子交给了校长。  

  “怎么,才十几个人?”  

  校长怔疑地一忽儿看看慰问袋,一忽儿又看看 吉井 老师的脸,然后说:  

  “这多丢脸,怎么好意思拿到村公所去!”  

  然而,农民们却希望战争爆发。他们以为打起仗来,首先市面就会繁荣起来,大米和小豆等都要涨价。同时。还想,满洲地大物博,不付分文就可以搞到几千亩地。因为大家都挤在如此狭窄的日本国土上,争争吵吵,所以才都穷了,假如把满洲据为日本所有,大批地去人,日子就不知要松快多少呢。仿佛那么一来,佃农们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搞来足以安居乐业的土地似的。人们都把他们从前从内地①移居北海道来时,曾经抱过的同样幻想忘得一干二净了。  

  农会散发的传单,详细地写着,战争是大地主和大资本家为了×××××××发动起来的,而且通过战争。对我们工人和贫农实行各种×××××××。但是,还没有人懂得其中的道理呢。  

  ①指日本的本州。  

  四五天后,村公所对在郁秋别煤矿做工的神田和到镇上碾米厂工作的石山两人,发出了“禁止外出命令”。神田和石山都是每天去做小工,借以勉强糊口的。  

  “对老爹您来说,这实在是一件伤脑筋的事!但是,事关全村的名誉,也只好死了这条心吧!”  

  村公所的勤杂工送来了那张命令。神田的父亲由于突如其来,惊呆在门口①了。勤杂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这么说着。儿子在郁秋別上班,还没有回来。  

  “你这里虽然也困难,但石山那里,除了老婆,还拉扯着个娃儿呐!……。唉……。!”  

  勤杂工这么说着,扑楞扑楞地晃着脑袋。  

  当人们知道对神田他们两人发出“禁止外出命令”后,整个村庄都骚然起来了。要吉公开出面进行活动。他表示,不论是为了摆脱目前这种极端不景气的局面,还是为了在更加牢固的基础上重建日本,这次战争都是必要的。因此,所有人都必须为此而团结一致。于是,他在青年团的集会上和复员军人之间奔走。为神田和石山的家属募款。  

  ①土间里高出地面的地方,铺着草席,像一铺炕,就是堂屋。这里说的是,土间上炕席的地方。  

  但是,同服兵役多少有些关系的人们,都开始提心吊胆了。特別是,这些人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做工勉强养活一家人,如果当了兵,留在家里的人,第二天的生活就马上成问题。这村有三个人正在旭川师里当兵。在他们入伍时,开欢送宴会,还打着旗子到车站进行,但被夺走了两年劳动力的家属,却过着惨不忍睹的生活。如今,人们把他们的家属也都给忘记了。不仅如此,由于这些家属生活困难,到人家家里走动的时候,总好讲些“别扭”话。因此,人们也同他们日渐疏远起来了。去当兵的人,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为给地主创造地租而被迫天天劳动,在刚刚成为一名壮劳力时,却被抓进军队去了。说什么这是“为了国家”,哪有这种“为了国家”让全家都过着乞丐一般的生活的道理!这些家属一到播种和秋收季节,都跑到村公所去请求,作为特殊照顾,让自己的孩子回家一趟。不管怎样,总还能指望在两年后回来。然而,一打起仗来,唯一的劳动力就很可能被打死。  

  要吉们的青年团和村公所、学校等越是闹腾,那犹如铅一般沉重的阴影就越加压在佃农的心头,虽然暂时还没有表露出来。神田的小弟弟,平时同 吉井 老师就比较接近。有天哭着去找老师。父亲是关节炎,哥哥一旦应征。家弔就没有人去“挣钱”了。神田的弟弟问老师您不是教育我们,人和人之间不要打架吗?但为什么偏偏要打仗呢?这孩子几次三番对老师说:“老师,请您别让仗打起来啊。”  

  在发出“禁止外出命令”的两三天后,果然给神田送来了“红纸”①。就在这一天,河原田等人带头,决定召开农会大会,讨论歉收对策。  

  山馆的家住在沼尾村北头。因为是自耕农,家里布置得比较整洁。  

  平时开会,到会的人数并不多,但由于眼下歉收,凡在农会拥有会籍的农民全都来了,这是不常见的。在黑黢黢的大街上,两三个灯笼摇晃着过去了。走过桃内川河滩,就听得见很晚还在洗马的哗哗声音。  

  “你好!上哪儿去?”  

  途中不断碰到从镇上回来的人。  

  ①日本军队入伍的通知单,因为使用红颜色的纸,故名“红纸”。  

  “到农会开会去。今年的收成也不知是咋搞的!”  

  “唉,说的是啊!怎么办呢?求求你们给想些办法,改变一下这个处境吧!”  

  对方谈着收成的事走过去了。有人还说:“我也耽心啊,不知农会能不能拿出什么办法来,我也想去参加会,看看!”  

  河原田等人同兼一郎磋商的结果,认为这次的事,即使看着不管,也会发展为全村性的问题。他们根据这种分析,向全村农民发出了号召书。号召书呼吁。不仅农会会员要到会,而且一切人都应参加大会。过去,在农会会员和非会员的佃农之间。甚至存在着某种程度的敌对情绪。而且,在全村佃农中,没有加入农会的比率也是相当大的。无论是为了尽快消灭这个差距(这是兼一郎回沼尾村后,挂在嘴边反复说着的一句话),还是为了“争取农民的大多数”,只要做出最大的努力,在歉收这类问题上,是能够召集全村农民开一次所谓“农民大会”,和没有组织起来的佃农团结一致。成立争取完全免缴地租和勾销欠款的斗争委员会,在全村把斗争开展起来的。这次大会必须作到这一点,而且也能够作到这一点。这就是兼一郎的意见。  

  当前,工人和农民的生活日趋困难,同资本家和地主的对立也愈来愈尖锐。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不经常地把大多数人团结在自己周围,在今后的斗争中就绝对不会取得胜利。兼一郎之所以没有把工作局限于农会的狭小范围之内,而计划召开“农民大会”,以及成立“俱乐部”等等,无非是为了经常把没有参加农会的佃农们,团结到自己的周围来,并通过这些活动,大量地吸收他们参加农会。  

  佃农已经把山馆家里那间镶着大火炉的堂屋,和连着的另一间屋子,挤得水泄不通。没有加入农会的人,或者是站在土间,或者是呆在后面的地方。沼尾村派出所的警察和镇上派来的五六名警察,每隔一小时换一次班。轮流守在那里。山馆不知到哪里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因此,会好久还没有开起来。警察不时把佩剑弄得叮当乱响,经过佃农的身旁走出去。从来没有参加过农会“集会”的农民,听到这声音,就忐忑不安地朝那里瞅一眼。  

  “你老兄那儿,这次收成也不怎么样吧?”  

  “嗨,连三成都不到……。”  

  “怎么样!最近我都懒得下地了。”  

  坐在炉旁那位四十开外的佃农,全身散发着刚刚割下来的稻秆的气息。  

  “真是的!要不是为了这个,庄稼人在这最要劲的关口,参加哪门子会!”  

  坐在窗旁那个把脑袋理成漂漂亮亮的二乎头、但脸膛却晒得黑不溜秋的小伙子,不时把眼睛溜向坐在斜对面的吉枝那一边去。  

  “我说,那妞儿和她哥哥,到底是怎么搞的?”  

  “听说一回家就同要吉动手动脚地打架,可当真?”  

  “嗯——?你瞧,那妞儿,在咱村还数她顶俊呢!”  

  刚好这时,吉枝穿过人群,注意到这两个人一边贼头贼脑瞅着她,一边说着什么。  

  河原田他们青年部(?)的人,深入到群众中去,留心地倾听人们的谈话,并且通俗地讲解有关歉收的事。去郁秋别煤矿做工的那些人,到的最迟。他们同佃农不同,弄得满身机油味,脸孔灰青浮肿。他们在每天割稻子晒得黝黑的农民中间,一眼就可以识别出来。  

  “还没开哪?”  

  “怎么搞的, 山馆 先生呢?咱们早上起得挺早的,不能早点开吗?”  

  “庄稼汉自古以来,就是起早摸黑的哟。”  

  这么一说,那一堆人就哄堂大笑起来。  

  “俺那里连南瓜都没收到什么!缴了租子,这一冬吃的还没着落呢!”  

  “土豆也不怎么样呀。可是,你看看德山老爷和平贺老爷的地,不打六成,少说也得打五成!还是他,稻种好,肥料也好……。”  

  “今年打算省下租机器的一笔开销。可这么一来,好像又倒退到从前在内地那个时候的情况了。用长棒子脱粒,或者是用磨来磨。”  

  “我们家也是一样哩。这么一来,身子骨可疼了!”  

  说着,他就舒展了一下身子。腰骨和背骨咯咯地响出了声音。  

  “喂,该开会啦,该开会啦!还磨蹭什么!”  

  有人在后面大声嚷着。连土间里也挤满了人。屋外虽已很冷,但室内却充满人们的热气,因此,把大门敞着不关。隔岸农民的牛在嗷叫,这家屋后的牛也遥相呼应。  

  “山馆不在,河原田也行嘛。”  

  这时山馆正好揩着汗走进来。人们知道他来了,就立刻嘈杂起来。  

  “哎呀,来的太晚了,对不起!”  

  因为不全是农会的人,他才这么客气着。他一进堂屋,穿西装的警察就把他喊去,说些什么。他用毛巾一边揩脖颈,一边口中答着是是地听着。  

  “那末,‘全农’沼尾村分会大会现在正式开会了。”  

  佃农们打扫嗓门,咳嗽起来,正了正身子坐好。  

  当会议进入讨论歉收对策时,人们蓦地紧张起来。  

  山馆大致介绍了一下沼尾村的歉收情况,然后听取到会的人的各种意见。然而,佃农们却绷着面孔,一言不发。  

  坐在人堆里的一个青年部的人站了起来说:  

  “正像刚才说明的那样,一段地平均打六七斗。那末,现在我们假设,把一石的地租来个大幅度地减免,就算它是三斗吧,只靠剩下的三斗,能熬过这一冬吗?从前打二石,缴完地租还剩一石,靠它还顶不下来呢。想到这儿,这回无论如何,非得全部免缴地租不可……。”  

  还设等他把话全说完,人们就吵嚷着说,“啊,全部减免!”“全部减免?”  

  “提出全部减免,也许有人会吓一跳,但是,就算全部减免了,首先,大家伙靠那么五六斗就能对付过去了啊?此外,还得付肥料费和黄酱钱呢!”  

  会场稍趋平静后,佃农们提心吊胆地面面相觑。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佃农,嘴里叼着个旱烟袋,有点生气似地嘟囔著:  

  “在这几开会的不都是庄稼人吗?谁还不知道这些个!”  

  说话的是兼一郎的父亲。他接着说:  

  “俺那儿有的地块连三成都打不到。俺家闺女虽说是上了郁秋别,但这一阵子咳喽咳喽地直咳嗽,外加上那小子也一个子儿没带就转游回来了。俺想,就是全部减免,欠的那些零七杂八的钱,今秋就是想还,连一分钱也还不起呀。”  

  因为老年人开了口,于是人们把抑压在心里好久的那股子情绪,一下子都爆发出来了。  

  “说的是啊,就连借的钱也都还不起啊!”  

  “或者是拖一年,或若是干脆勾销,除此以外没有別的办法。”  

  “不管怎么着,勾销,未免想的太美了吧。”  

  “怎么能说想的太美?咱们这些人不就是因为没钱,才明明知道吉田堂在牟取暴利,但还是不得不用他那高价肥料,地主也……。”  

  “说的对!就是这么回事!”  

  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人们就从旁打断了他的话。  

  “说什么禁止出口的黄金①,一打起仗来就会上涨,市面也会跟着繁荣起来,但真正涨起来的还不是肥料、农具、黄酱和酱油吗?——米价涨倒是涨了。但那是咱们把大米卖出去以后的事。从今以后会尽让咱们买贵东西呀!过去也是如此。咱们欠人家的钱不都是这么借来的吗?勾销欠款是理所当然的事!”  

  讲话的是河原田的伙伴。  

  “听说吉田堂,由于刚才所说的什么解除黄金的禁令,又是什么禁止的,春天卖剩下的肥料,自然地涨了百分之三十的价钱,赚了不少钱。如果真是这么回事,傻瓜蛋还是咱们这些不得不买那些肥料的人啦!”  

  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日本政府面临金融危机,通货膨胀,在1917年9月,追随美国,实行禁止黄金出口,企图以此稳定经济。但结果反而使日本的商品价格提高。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想:的确如此。  

  “同时,一打起来,税金也得多起来!”  

  兼一郎在旁观察,觉察到:多少有些土地和为了贴补生活而佃地的人,还是不主动开口。把地留给老婆孩子种、本人去做临时工的人,和不满一二町步(北海道和内地的佃农,租的地大小是不同的)的人,把话说到了点子上。刚开始,大家听到警察佩剑的声音,讲讲就突然中断话头,但到后来,那些如果不做出某些决定、从第二天起首先吃饭就成问题的佃农,都变得郑重其事。会场的气氛急速高涨起来。  

  吉枝由于兴奋,脸上现出微傲红晕,不时地朝河原田和兼一郎那边望去。  

  “好吧,看样子大家把意见都发表完了。”  

  河原田说着,摇晃了一下身子。  

  “诸位都看到了,参加今天大会的,非农会的人比权会的人述要多,可以说。今天的会变成了全沼尾村的‘佃农大会’了。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来,歉收问题不只是农会的事。再说,免缴地租也好,勾销欠款也好,事实上,假如没有全村所有佃农团结一致的斗争,单靠农会,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取得胜利的。因此,我看我们最好借这个机会,加入农会的就不用说了,从一般佃农中间也选出几名代表,为这个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死活问题而进行斗争。大家看怎么样?”  

  吉枝立刻横眉竖目,环扫了一下人们的脸孔。  

  人们都发出了“嗯——?”的一声,然后开始讨论这样做到底好不好。兼一郎的面部表情似乎也很严肃!  

  “好不好呢?”  

  蹲在兼一郎旁边的那位没有加入农会的佃农,一边揉着粘在手心裂口上(因为割稻子裂了口子)的饭粒,一边这么问着。  

  “如今也只能这么着!”兼一郎无法控制他的兴奋心情,不觉用力地这么说着。  

  “如果咱们都在这时候犹豫起来,哪管是歉收,他还是毫不留情地叫你缴租子,欠钱不还就扣大米,那才叫够呛呢。”河原田再加一把火。  

  那些没有加入农会的人,最初多少还表现有些踌躇,但思前想后,除此以外,无路可走。大家的想法都倾向到这边来了……。  

  这时,一直没开口,时常紧闭双目,仰脸朝天的山馆开腔了;  

  “我的意见,还是比较稳重一些好。这么干很像是暴动……。”  

  兼一郎和河原田顿时刷地变了脸色。吉枝也不觉竖起了她一边的眉毛。  

  山馆一开口(不是别人,而是山馆), 大家都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都静了下来。  

  “现在,日本军队正在那严寒的满洲艰苦作战。我认为,这个时候我们国民在国内,不要这样起哄。当然,只是这么说几句,乍一听,好像对于眼看着就要饿死的佃农的生活不关心似的。实际上……。”  

  山馆讲到这里,又仰面朝天,闭上了眼睛。  

  “实际上,我们之中可能有人已经听说了,政府为了救济歉收,光是北海道一地,就拿出了六百几十万块钱来,准备兴办土木建筑事业。同时,也正像报纸上所说的那样,在东京和其他地方正在开始募捐了,不仅如此,令人感激的是,天皇还要赏赐钱呢。因此,我个人认为,现在是不是先把这笔钱用起来,尽量干得稳当一些比较好。地主方面,这次也还是相当慎重的。因此,我们通过讲道理的交涉,肯定会得到圆满的解决。至于对策,希望大家交给农会来考虑。怎么样?”  

  狗杂种!被收买过去了!河原田这么想着:山馆被警察、村公所和要吉他们给“吓倒了”,“笼络”了!  

  “委员长刚才的发言,听起来似乎头头是道,但我认为是非常错误的!”河原田不觉发急了,声音很严厉。  

  山馆把身子转向他那边去:“什么地方错了?!”  

  “首先,说什么要发各种救济款,过去也有过这方面的先例,我们贫农每个人到底能摊上几个,这,大伙儿都是一清二楚的。因此,过去一次也没有救济过。再说,上边搞的土木建筑事业,将会借着权势,想方设法叫大家去干苦差事,这也是很清楚的。而且,就连这个也不过是搞上那么个把礼拜十来天,糊弄一下而已。如果以为这样就能熬过今冬,那是瞎扯淡!不仅如此……”  

  河原田由于按捺不住愈来愈强烈的愤怒,常常口吃。  

  “不仅如此,地主们一定把发救济款这件事作为最好的借口,逼着缴大量的地租,或者是查封咱们的东西,或者事先同衙门联系好,做为还债,把救济款抢走。这也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实际上,在内地有很多这方面的例子。不,不仅如此……”  

  他的嘴唇在颤抖。  

  “不仅如此,地主们还同青年团、复员军人勾结在一起,拼命叫喊什么战争啦,战争啦,企图把人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方面来,来糊弄过去。战争打起来了。日子不但不会好过,物价反而会更加上涨。听说神田和石山,今天都接到了动员令。这样棒的劳动力被征去当兵了,今年冬天……。”  

  “逮捕!”  

  便衣警察一喊,警察立即扑向河原田。一名警察从后面抱住了河原田,用力掐他的脖子。接着,他的脚被另一名警察下了个绊,马上倒翻在地。他一边受着这样的袭击,一边在叫喊着。于是警察用鞋底钉着钉子的皮鞋狠狠地踩他。  

  人们都站了起来。  

  这时,镇上青年团的十五六个人。拿着棍棒或手杖,由门口闯了进来。在这一瞬间。兼一郎才觉察列,一切都是有计划的。他认为失败了!  

  吉枝脸色灰白,痉挛着。她紧紧拽住了兼一郎。当他们正朝后门跑去的时候,吉枝“啊!”地叫了一声,惊呆得站住了。兼一郎问:  

  “嗯?”  

  “啊,哥哥在那儿!”  

  这时,灯泡砰的一声被打破了。  

  酒酣耳热,开始轮流出节目了。从前在军队呆过的校长,摸着胡须,唱起了《这就是祖国的》这支歌曲。每当唱完一段,他就一定摇着头,自言自语地加上一句:“嘿,大喜啊……”,然后继续唱下去。  

  神田和石山穿着复员军人会分会长替他们两人准备的不合身的礼服,低着头眼睛朝下,拘谨地蜷缩双膝,坐在那里。前来参加宴会的青年团员,从镇上来的村长和村里的人,刚开始还同他们两个说些正经话,等喝醉以后,就把他们两个丢在一旁,三三两南围坐一起,随心所欲地高谈阔论起来。同时大口喝起酒来。妇女们在堂屋和厨房之间进进出出。只有时钟在滴喏滴嗒地响着。  

  校长一个人还在那里摇头晃脑,不时地一面唱歌一面说:“嘿,大喜呀!”  

  校长捋了一下他那些干草般的胡须,睁开了朦胧的醉眼,向四周横扫了一下。当他发现神田的父亲,紧挨着自己身边,闷声不响,把酒杯直往嘴里送,就说:  

  “我说,神田!光荣得很哩!你是本村最幸福的人啊。这种报效国家的机会是很难得的哟。是不,神田!”  

  接着,他把酒壶高举到太阳穴旁边摇着,大声叫嚷:“喂,怎么没酒了?”  

  “哦,真的!承蒙诸位这样欢送……。”  

  “这是怎么说的!喂,神 田 君 和石山 君,你们也听着!我说,以后的事你们都不必惦着!都由我们去想办法!复员军人、青年团和地主老爷们都会照看的!”  

  校长一个人在大声说着。  

  没有喝多少酒,干坐在那里的两个人,鞠躬说:  

  “那末,就拜托了……。”  

  石山的年轻妻子,把婴儿放在膝上,坐在人们的后面,不时用手背揩眼睛。她想:像现在这样热热闹闹的时候还好,但散席后,自己一家子人该如何的灰心丧气啊。当她望着那从未穿过礼服、而现在穿着别人的礼服坐在那里的丈夫,就觉得:孩子他爹心里可能比自己还哭得厉害吧。孩子他爹,与其说是惦记孩子,感到和自己的妻子难舍难分,不如说是在耽心,从明天起两个人的日子到底怎么过下去呢?……。  

  “喂,喂,提起精神来!”  

  地主福田老爷那位退隐在家的老太爷,看到这副情景,招呼着石山的妻子。  

  “眼泪可不吉利呀!不吉利哟!”  

  石山的妻子赶紧擦了擦眼睛。  

  这时,要吉一伙人咕咚咕咚地走了进来,宴会马上热闹起来了。他们好像已经在什么地方喝过酒了,口口声声地叫喊着:“我们刚收拾过卖国贼!”他们闯进山馆的家,但警察却没有把他们抓走。  

  人们从四面八方把酒盅递向石山,神田以及他们的父亲。不大工夫,神田的父亲就烂醉如泥。一直郁郁寡欢的父亲,现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突然喧闹起来了。  

  “太高兴啦,太高兴啦!这样很好!”  

  校长拍着膝盖,然后抱住神田父亲的肩膀。  

  要吉一伙人放声大唱“欢呼声中上战场”①。有关节炎的父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弯着腰,滑稽地挥动两手。神田瞅了一眼后。不作声地又把眼睛朝下。  

  ①过去日本送军人上前线的歌,此为其中一句。  

  “嘿、嘿!”神田的父亲用手打着拍子,口中喊着“真棒,真棒!”哈哈大笑起来。  

  “咱那小子是光荣地出征了!别看我这副德行,年轻时嗓门还不错呢。来一段怎么样?”  

  大家齐声鼓掌。  

  “可是,我也只会唱秋田小调①呀,行吗?”  

  “好,好!”  

  站在厨房干活的妇女们,也把手搭在布带①上,跪在堂屋门框上听着。  

  坂田山上,  

  虾和泥鳅,  

  摔起跤来了噢——  

  “好好!”  

  “哎,喘不过气来啦。”  

  虾为什么弯着腰哪,  

  因为它和泥鰍摔了跤哟,  

  被人家掉个仰巴又欧。  

  ——就把腰摔弯喽!  

  ①秋田是日本东北地方的一个城市,秋田小调是该地的民间小调。  

  ②日本妇女穿和服工作时,为方便起见,常用布带在前后心打成十字股,把袖子吊起来。  

  “呀勒唏呼嘿呼嘿,嘿!”  

  最后,大家都打着拍子,齐声加上一句。妇女们咯咯地捧腹大笑不止。  

  神田的父亲又站了起来,“嘿,嘿!”地喊着,弯着腰,用滑稽的姿势摇摆着手。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在原地附近打转。大家也都喝得酩酊大醉,也跟着一齐哈哈地笑了起来。  

  一直由着嗓门拼命哈哈……大笑着的神田的父亲,一边滑稽地摇手弯腰,一边打着嗝,咯咯地耸肩,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了。最初,大家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反而笑得更欢了。然而,马上就发觉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人们都惊呆得默不作声。于是,全屋顿时鸦雀无声。  

  神田的父亲仍然在屋中间,如同要猴戏的猴子似的,照旧团团转游,还在呜呜地哭着。人们好像都忘记了要说些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吉井 老师听到这哭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从背后泼过来似的,不觉捂住了脸。  

  “哎,哎,哎——”  

  校长第一个抱住了正在团团转着的神田的父亲。  

   

六  

   

  必须马上采取对策。河原田一两天之内也可能回不来。兼一郎叫吉枝带来青年部的两名伙伴,然后就匆忙追过了路上三五成群走回家去的农民。虽然这两天夜里很冷,但那吹在兴奋得通红面颊上的冷风,却使他感到很恨意。  

  他一直耽心可能要发生的事,却没料到如此迅速而有计划地来到了。然而也好,这样倒是一目了然了。他看清了:有些人平时把自己乔装打扮成如何站在佃农一边的样子,但一到节骨跟上,就突然变样了。只是,如果对今晚被搞得一塌糊涂的集会置之不理,就会挫伤好容易才调动起来的佃农的积极性,面使他们变得畏缩起来。兼一郎下定决心,即使今晚搞个通宵,也要把隐藏在捣乱会场幕后的真相揭露出来,以便使那些被搞得糊里糊涂的佃农们,明确今后的出路。同时向他们指出:如果现在不马上行动,今后将寸步难行。  

  在一起碰头的那三个人(吉枝也参加了),都同意这样做。其中一人,从耳朵到下额的皮肤都擦破了,因为他一下子被推倒在土间的地面上头。  

  兼一郎在写“稿”。伙伴官本坐在一旁,立即把它刻到蜡纸上。水原在和油墨,准备印刷。  

  屋外一片寂静。因为过于宁静,无论如何小心翼翼,油印机还是哐当——哐当……地响着回音。因此,吉枝去到外面,围绕屋四周巡视了一圈。她兴奋异常。当她把下巴往里一收,静谧的黑夜里,响起了牙齿嘎吱碰撞的声音。她竖着耳朵注意周围的动静,蹲下来小便。  

  她悄悄走进屋来。兼一郎的父亲和祖母唾在有火炉的堂屋里,吉枝跨过他们的身上回来了。富美因为身体不好,最近两三天住在郁秋别的熟人家中,从那儿直接上班。  

  “没事吧?”兼一郎望着走进来的吉枝,轻声问道。  

  “没事!”  

  “哦……。”兼一郎说,“小枝,农民家唾得太晚,人家要奇怪的,请你把那件棉袍挂在窗户上。”  

  她把团在墙角的棉袍取了过来,寻找窗上的钉子。  

  从脏得发亮的领襟里散发出酸不溜的男人的汗味。  

  兼一郎写完一点,就低声念给他们三个听,把难懂的和讲空洞理论的地方改掉。然后交给刻蜡板的宫本。宮本立刻刷刷……地忙着刻到蜡纸上去。  

  “我说,要吉象今天这样对待佃农和穷临时工,还管自己叫社会主义者呢,他不觉得可笑吗?”兼一郎舔着铅笔说。  

  吉枝不知不觉地低下了头。  

  “可是那个山馆,他和要吉不同,他没有勾结青年团、衙门和警察,相反,他还以为自己是搞农民运动的社会主义者哩。但从今天发生的事来看,这两种类型不同的社会主义者的步调却是那样一致,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太复杂了!农民简直不大容易识别他们之间的区别,真的!”  

  宫本用铁笔咯吱咯吱地骚头皮。  

  “通过这回的事就能够识別了。地主们一定会趁着这个乱劲逼租子,或者把救济款作为诱饵,来骗取租子。这么一来,农民就该啃树根了。到那时就懂罗。”  

  “那当然……。”  

  兼一郎一边写稿子,——当他需要停下来想一想时,他就断断续续地说话。  

  “我啊,在东京和工厂联系时,发生过一两次罢工。工人的日薪有多有少,年纪有老有少,但最多也不过是在劲头上有些不同罢了。但是,农民呢,因为和土地紧密相联,想法就各有不同了。正因为留恋土地,就是斗争性最强的贫农,在节骨眼上也还会发生动摇哪!”——  

  “确实这样!自从听老兼讲一些事以后,我就留心观察,也就开了窍。刚才,河原田讲话时,不就是这样的吗?”  

  “对。所以,在农村,大家对山馆和要吉那些人讲的话都感到根害怕。我们首先必须在群众中,把山馆这些人孤立起来。”  

  “完全正确!”  

  “最近的《农民斗争》,几乎是每隔一行就写着:要同法西斯分子、社会法西斯分子进行斗争哪。眼前,要吉已经变成法西斯分子了。至于山馆,今天晚上再清楚不过了,他就是个社会法西斯分子!”  

  “这些词倒是都懂,但对自己身边的这帮鬼东西。却麻痹大意了!”  

  手里握着油滚的水原,逗趣地说。然而,他说完话后,似乎深有感触,咬着嘴唇。  

  吉枝一边把印好的传单,一张一张地弄整齐,一边听着他们讲的各种事,心情很沉重。一想到把今天的会搞成了那个样子,而重大责任却在于自己的哥哥,就不知所措了,兼一郎在这件事上没有对自己说什么,正因为如此,她更加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怎么办才好呢?”吉枝头也不抬,砰地冒出了这么一句来,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嗯?”三人不约而同地瞅着她。  

  “哥哥干了那样的事,我没脸见人呐……!”  

  “就为了这个?”兼一郎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道,“小枝,可得比旁人更加把劲地来搞这个工作呀!”  

  其他两人也说:“是啊!”  

  兼一郎接着说:“这篇文章怎么样?是不是有点罗嗦?’’  

  接着,又开始继续念稿子。  

  吉枝摸不着头脑。她不觉睁大眼睛凝视那位兼一郎。于是,她猛然为自己一直想不开而羞愧了。同时,她平时虽然觉得兼一郎有些令人不可捉摸,现在倒对他撼发产生了连自己都感到英名其妙的信任。  

  “农民想,打起仗来就好了,真的如此吗?说什么市面会繁荣起来,事实上繁荣了吗?首先写这些事。其次,再把神田和石山的事也写进去。不得不把唯一的劳动力也送走的家属,真的希望战争吗?使我们从明天起就流浪街头的战争,能说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吗?如果以为这只是神田和石山两个人的事,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个地方要写黑体字才行哪……。总之,从以上这些例子就可以看出,战争并不是为咱们穷人打起来的,而是因为资本家和地主们在国内无止境地进行剥削,实在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了,就进一步想把弱小的××××据为已有,继续进行剥削。为了这个目的,就把大批工人和农民××××。因此,必须使农民懂得,农民的这种极端的贫穷,决不是和战争不相干的。面这次发生的事,正是促使一无所知的农民醒悟过来的极好机会。”  

  “在喊万岁!万岁!虚张声势的时候还行,但——这像是昏昏沉沉喝醉了似的……。”  

  “我们现在撤传单,在一片叫嚷战争声中。人们或许不以为然。但就像老子责打儿子,或者像喝冷酒那样,以后的作用可大着哪。”  

  “对!但是,再也没有比战争这件事,更难打通农民思想的了。”  

  夜色更浓。油印机重复着有规律的响声,催人欲睡。睡在隔壁房间的父亲,不时咯吱咯吱地咬牙。  

  “最后,宫本漫画画的不错,你画一张山馆和太田要吉,同警察和地主德山他们手牵手搞得很亲热的画吧。”兼一郎说着。  

  宫本手里握着铁笔,用拳头捶着发木了的右肩说:“这,太好了!”  

  每天清晨,都是满地白霜。  

  辽阔的石狩平原洒满了朝阳,闪闪发光。一群寻不着食的乌鸦落在村里。  

  冬天即将到来,沼尾村的佃农们,要开始准备过冬了。但是,冬初头两个月,谁家的粮食也不够吃。然而,农民像败下阵来的牛一样,一动也不动了。兼一郎他们接二连三散发的传单,到处和要吉他们“现在是团结一致共赴国难的时候了!”的宣传,发生冲突。同时。警察也为了传单的事,在到处搜捕宫本和水原。因为兼一郎还没被注意,他们两个就藏在兼一郎家的里屋,有时也躲在邻村,继续工作。传单和指示都通过留在农会的年轻书记,很快就散发出去了。当他们请 吉井 老师替他们进行联系肘,出乎意外地她欣然接受了。她说:“这样,我才觉得,好像是赎回了一些我犯的罪似的。”因为,她为自己在学校讲那些违背自己良心的话,正在痛苦和烦恼。  

  谁也搞不清楚,每个人到底能拿到多少救济款,为救济而拨出的土木建筑费又到底有多少。但地主却已经开始把这些作为诱饵,挨户催租子了。而且,地主还大肆散布关于歉收的风声,用以抬高米价,然后再把米卖出去。沼尾村的佃农后来才知道:地主们还去北海道公署请过愿,诉说他们如何困难,井请求哪怕是走一下形式也好,最好能够发点救济款,以便他们能够收到地租。人们还进一步听说,当他们的要求被拒绝后,他们甚至还威胁说:“瞧吧,发生了暴动怎么办!”  

  佃农们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了。这才醒悟到,当时河原田被警察带走,原来是为了“我们”。不仅如此,警察也在搜捕和河原田一道工作的宫本和水原。他们现在藏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然而,佃农们通过经常收到的传单(<消息))。认识到:“他们处境无论如何困难,也总是一心想着我们。”佃农们拿出了一年戴不了几次的花镜,慢慢地出声读着《消息》。  

  (那时,我们若是冲向村公所或德山老爷家去就好了!)  

  报纸每天都在连篇累牍地报导着“歉收”的消息。然而,人们都在想:地租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被讨走了。要是能有这笔钱,这一冬总还能对付熬过去的。用不着说,收成只有三至五成,当然是歉收,但只要能把地租全免了,吃饭总是不会成问题的。传单上写着,“他们卖力宣传什么歉收,企图要我们佃农相信,目前的悲惨局而是自然条件和气候造成的。我们切勿上当受骗啊!”人们读了以后,都认为说的很时。  

  这段时间,山馆也到各处游说:“完全如此。然而,满洲是我们日本的生命线呀,假如能把那地方拿下来,我们现在的贫穷情况就自然会变好起来。所以,我们在国内闹事,是不大老好的。”但是,最近,佃农们由于目前的穷困处境,终于对“人品高尚”的山馆也开始不满了。  

  至于要吉,他则说什么目前国家的“经济困难”,已经到达不是用简单方法就可以得到解决的地步了。  

  “全协”也好,“全农”也好,“劳农大众党”也好,根本就没有实行自己所作的诺言,这就是最明显的证明。依靠左派政党是不行的。我们必须打倒横征暴敛的金融资本家,由国家来管理全部生产,这样才能安定工人和农民的生活。因此,那些害怕“全农”的佃农们,和稍微有点土地而又随时受德山等欺侮的农民都洗耳恭听要吉的意见。  

  一到大雪天,人们都坐卧不安起来。北海道的冬天是漫长的。农民因为没有大米,而尽吃土豆和南瓜,连手掌都变得焦黄了。稍微干一点力气活,立刻就出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就连土豆和南瓜也很有限了!不仅如此,拨下来的救济款,果然不出所料,都被充任村议会议员的地主、镇上的肥料批发商和山货铺等,预先采取措施,把它作为欠款的抵押,硬给扣下了。但是,警察和复员军人分会,以“正赶上这个年头”(实际上是怕万一出事)为理由,居中斡旋,每个人总算领到了一点钱。平均一个人领到七块钱。其中,也有人以欠款超过五年为理由,全部被扣了下来。  

  夜里。贫穷的佃农们,打着灯笼,来到设有农会办公室的山馆家里。人们心里都想,即使是干坐在家里一步电不走动,只要一下雪,还是同样得饿死。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冲向村公所。或者是冲向德山那堆满粮食的仓库去。山馆拿不出什么办法来,只是重复那不知说了多少遍的一句话:“士兵在前方岂止受这样的苦啊。”因为始终没有结果,最后,佃农们终于当着山馆的面说:“若是老河现在在这儿,肯定会替我们想办法的。”  

  正在这个时候,郁秋别煤矿在年底解雇了工人……。  

  煤矿公司根据各公司之间的协定,对出煤量实行一定的限制。目的是为了抬高市场上的煤价和防止贮存煤造成耗损。但是,冬季来临之前总是很忙的,所以这时总要适当增加一些人的。今年刚巧碰上战争,这段时间比起往年反而是更长了。所以这次解雇,给沼尾村的打击,比上次被完全骗走地租还要大。因为到郁秋别煤矿做工,挣块二八毛的,对因歉收而走投无路的佃农,和没有佃到地的临时工来说,是唯一的生活来源。正是因为有这个郁秋别煤矿,所以,过去无论景况如何紧迫,也还是认为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如今算完了。  

  从前,没有把从煤矿挣来的钱看得怎么了不起。现在,对于儿女们的零用钱也卡得很紧。如今,在村里是手无分文就寸步难行。而且,这次还给没有粮食的家里平空添了空口吃闲饭的人。  

  祖母一看到富美的身体已彻底垮了、弯着腰回到家里来的样子,就躲到黝暗的墙角,咦咦地哭起来。  

  “兼一郎!”  

  父亲坐在炉旁,头也不抬,厉声地喊着。兼一郎正在准备这次事件的传单。  

  “我呀,总想你于的都是为了咱们穷庄稼人,一直也就没有吭过声。可是——可是,你搞得也太不象话了!”  

  富美灰青着脸,从后面的厕所回来,靠墙坐下,呼吸很困堆。  

  “老爹,所以这次啊,我们也要于了,咱们都冲向郁秋别去吧!”来帮忙搞传单的吉枝,看到兼一郎的父亲和往常不同,有点惊讶,来回看着他们俩说,“今天,我们从郁秋别回来的路上,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带上爹娘和兄弟,一起去谈判!”  

  父亲听了没言声,把火筷子插进炉灰里去。  

  “唉,奶奶!娘死在好年头,倒是享福了……!”富美悄悄别转身子,闭上了眼睛。  

  父亲几次像拨浪鼓似地摇头,然后说:  

  “就冲你们干的这些个,根本改善不了农民的生活。干的不好,农民还会给警察逮去,或者是受伤!我们干脆到要吉那边去算了……!”  

  吉枝的脸色刷地一下子就变了,她的嗓子不由得哽塞了。她说:  

  “我哥哥呀,他成了警察的走狗咧!领着津贴呐!为了这个,我才常到这里来的。您说的是什么呢,这个老爷子!”  

  当晚,人们聚齐后,吉枝首先提出了兼一郎父亲的事来:  

  “我是这么想的,并不只老兼一家有这种想法呐!”  

  宫本听了以后说:  

  “哦,危险性肯定是存在的。可是,据我了解,和这相反,很多人都说:明天不管怎样,也要让被裁了的姑娘和小伙子,站在队伍的最前边,冲向郁秋别去。咱们把村里的警钟也给它敲起来。”  

  兼一郎听完各种汇报后,和平时一样沉着地说道:  

  “这个,首先,我们了解到,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说明,如今农民已经被迈得无路可走了。也正因为是被逼到这步田地,所以才产生诸如此类的各式各样的想法。因此,事情要根据明天我们能不能抢先一步,能不能带头冲在前面,来决定这股好不容易才发动起来的,不折不扣的革命力量。是向我们这边靠拢,还是投向要吉和山馆那伙反动派的怀抱中去。”  

  “就是这样!”  

  “从实质上说,上次的农民大会是成功的。但当会议要成立完全免缴地租和勾销欠款委员会,眼看把许多没有组织起来的佃农,就要影响过来的时候,结果变成了那么一种惨败的局面。我们必须汲取这次经验教训!当时开会,心里确实没有个明确的想法,那次的惨败就是由这种错误和弱点造成的。”  

  “还是这么看才正确哩。”平时不大开口的水原开了腔。  

  “嗯,首先,由于我们估计山馆多少还是接近我们的,因此,没有能够同他进行彻底的斗争。可怕啊,农民今天这个样子,就是这个错误造成的啊。这次,我们必须从自己的正确立场出发,排除万难,实行独立自主的领导。否则,就不会取得胜利。这是我们的切身体会啊!”  

  官本边和着油印机的油墨,边说道:“大伙最近似乎也明白过来了。因为咱们这边的人,打那以后明显增多起来了。都公开亮出了自己是反对派的身份。明天一定会进行得很顺利的!”  

  兼一郎非常重视这次去郁秋别的示威游行。无论是为了发展壮大郁秋别煤矿的“全协”(由于同要吉一伙直接有关系的青年团等进行恶毒的宣传,这个组织没有发展起来),还是为了通过这种关系。以做临时工的农民为桥梁,使人们都认识到,镇上的工人和农民必须并肩战斗,这次游行是非常重要的。他已经打算好了,准备乘这次机会,把他离开东京时,指示他建立的“农村工会”的架子,首先在从沼尾村到郁秋别煤矿倣临时工的农民中间搭起来。在矿山的组织,其后没有什么进展,因而也可能失败。但是沼尾村出去的临时工,这次一定会认识到,建立自己的工会的必要性。  

  “一定能够搞起来……!”水原把手从前胸伸向后背,咯吱咯吱地搔痒。  

  “这回发生了这样的事,说不定也许会进行得很顺利呐!”因为是令人深有感触的事,所以,吉枝这么说着。  

  “和农会有什么不同呢?”官本深思熟虑地问道。  

  “最近出现了奇怪的现象,地无寸垅的农民,以及尽出外做工或者打短工不务农的农民,不是越来越多了吗?这样,农民到头来都慢慢变得和工人一样喽。”  

  几个人都拼命想搞清楚兼一郎这句话的意思,把眼睛盯着他。  

  “都说工人和农民不携起手来,难道就不会真地好起来,眼前的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嘛。这决不是出于什么灵机一动,也不是因为这样做比较好办。因此,如果建立了那些农民的工会——哦,也就是农村工会喽,那,它不就成了把去镇上做工的工人,和自己村的农会,连接在一起的桥梁了吗!对小枝她们来说,这就不是什么大道理了,她们一听就懂,因为她们在郁秋别嘛……。”  

  吉枝听后,像晃了眼似地,眨巴着她的眼睛。  

  “嗯,是不是这样?”兼一郎用村里的土话叮问大家,“所以说,这次的示威游行,意义重大着呐!”  

  官本和水原,目前隐蔽在邻村农会会员的家里。所以,最近同那里基础较弱的农会的联系,也变得很顺利了。因此,从这村也将尽量动员一些人去。  

  为了避免明天在半路上受到阻挠。决定人们分散出村。  

  “今天我去农会,老山在那里。他说工藤啦,栗原的伍市——认识他吧,就是住在河对面的那一位——还有中田家的小与,他们常常送土豆和蝙蝠牌①来,说是请交给宫本和水原呐!”  

  “——?!”宫本不知不觉望着吉枝的脸。  

  “——真是使人哭笑不得啊!”水原故意开玩笑似地说着。为了掩饰自己涌向心头的感激,他不住地摇晃膝盖,笑了笑。  

  “可是,听说在他们每次送东西去的时候,山馆那个娘们儿,总是毫不留情地骂宫本和水原哩。什么间谍啦,卖国贼啦,叛徒啦,什么像他们那样的家伙,最好让警察给抓起来才好呐,等等!”  

  兼一郎笑了笑说:“出乎意料,她倒是讲的真话!”  

  “最好把这些都给它一条一条地写成新闻。可是,那个娘们儿现在却在到处发牢骚呐。说什么慢慢地谁也不去山馆那儿玩了;水原他们甩开了山馆,好像在什么地方偷偷摸摸地搞鬼咧……。很危险呐!”  

  “是危险。这不是和警察一模一样了吗?”  

  “是一样哩。他们不像要吉那样明确地说:我就是这样。正因为如此,才更可怕哩!”  

  ①日本当时一种廉价纸烟的牌子。  

  官本和水原决定不要回去的太迟。把每个人有关动员的工作都安排好了后就散了。  

  “我去山上、佐藤,金吾和安公的家,然后就像该雪球那样,越滾越大!嗨,我怎么忘了,老兼今天不是还要去郁秋别吗,好像要吉也左了,可得当心啊。”宫本蹲在黢暗的土间,一边穿胶鞋,一边这么说着。  

  “是吗?我注意些好了。怎么样,你那里,这样行吗?”  

  “呃,没问题。”  

  宫本朝后门走去。他把手刚搭在板门上,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身子扭转过来。然后说:  

  “那个……无论发生什么事,老兼,你可不能让他们抓去啊!”  

  “嗯!”兼一郎不由得抑制着他那翻腾着的感情,小声地应着,点了点头。  

  大家散去后,兼一郎开始做去郁秋别的准备工作。他去郁秋别,是为了同那边的同志进行联系,并送去明天要散发的传单。因为人家还不认得他的容貌,他去是比较方便的。他想:如果要吉也去了,他就必须做好足够的准备。  

  吉枝问一直坐在炉旁的兼一郎的父亲:“老爹明天准备干嘛呢?”  

  “家里有不能动弹的奶奶,有已经不值一个大钱的富美,再加上兼一郎……,就这么着,这一冬怎么办!明天我也得去……。”  

  “去哪儿?上我哥哥那儿?”  

  “去郁秋别呗!”  

  “郁秋别?”  

  吉枝想,太好啦!于是,她霎时热泪盈眶了。太好了!她不知不觉地把那噙满着泪水的眼睛朝兼一郎看去。  

  他也兴奋异常。但和吉枝的眼光碰在一处时,他的心就慌乱起来,急忙地侧过脸去。  

  “这样行吗?”兼一郎背起了那个外面只露着萝卜,里面藏着传单的包袱。  

  吉枝故意摆着夸张的姿势,一边上下左右地瞧着,一边说道:“真像!真像!”  

  “怎么样?小富。”  

  妹妹躺在被窝里,用她那没有神采的眼睛看了看哥哥,不由得笑了。随即又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现在,矿上因为解雇,形势不稳,监视得很严,可不能从泽田村进去。虽然要绕远点,还是从沼别进去好些呐。”  

  “顺着火车道往右拐。就绕出大道了吧?”  

  “对。”  

  “知道了。小枝是找山村、小角、 吉井 老师,还有那谁吧?你们都一起走吧,因为和妇女在一块更安全些。”兼一郎说到最后那一句,有些不大好意思。  

  吉枝敏捷地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那末,小富,明天来接你啊,行吗?”  

  富美播了摇头,对她笑了笑。  

  来到外面,寒气袭人,不觉浑身直打哆嗦。  

  黑夜的星空,是那么清澈,高阔,也充满了寒意。兼一郎推着自行车,和吉枝并肩走着。握着车把的手立刻就冻僵了。他一面把手轮流地放在下颊暖着,一面走着。  

  刚才在家里还那么兴高采烈高谈阔论的吉枝,在只剩下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反而默不作声了。  

  “我呀……。”到了大道没走多远,吉枝心情沉痛地说,“我连一天也不想再和哥哥住在一块了……身子好像都要腐烂了呐!”  

  “那也是。要不,干脆搬到我那儿去吧,就像送上门的媳妇那样!”兼一郎说完就放声大笑了起来。  

  “呃!”以后,吉枝更是好久不再言声,默默地走着。  

  “生气啦?”  

  兼一郎又开玩笑了,并端详着她的脸。但吉枝没有搭理他。  

  当他一想起马上就要做的工作,就浑身是劲,好像有些按奈不住了,兴奋得连自己都莫名其妙了。  

  “我呀……”  

  “——嗯?”  

  “没想到老兼原来还是能干这种事的人呐……”。”她如同自言自语,声音很低。  

  “嗯?”  

  “搞这样的运动——”  

  “我算松了一口大气!我还当你要说,没想到我是个开这种玩笑的家伙呐,吓了我一跳!”  

  “我呀……”  

  “又是‘我呀’吗?”兼一郎故意逗她。  

  “不知道!”吉枝说完这一句,就再也不吱声了。  

  就这样又走了一忽儿,他问:  

  “送上门的媳妇这件事怎么办?”  

  “……。”  

  吉枝没有答复。  

  往前再走四町就是座桥,吉枝到那儿要往右拐。在那儿就要分手了。兼一郎站住说:“可别出什么差错啊,知道了吧!”  

  这时他又恢复了平时开会时说话的口气了。  

  “嗯,那,你也要当心些!”  

  她在黑处抬起了的脸,分外白晰。  

  “好。——小枝,你看那边是灯光吧……”  

  吉枝若无其事地向他说的方向看去。这时,兼一郎突然扳着她的肩膀,匆匆朝她面颊吻了一下。  

  “嘘!”吉枝闪开身子,捂着面颊。  

  兼一郎笑着抽冷子跳上了自行车。  

  “我一定加油干!”  

  在黑暗中,他自己的脸也烧得通红,拼命蹬着车子。过了忽儿,他回头一看,吉枝还站在原地,在为他送行呢。他朝吉枝招了招手。  

  郁秋别煤矿的火光,把远方黑黢黢的天空映照得微红……  

   

《沼尾村》第一部译后记  

   

  今年是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小林多喜二诞生七十周年,也是他遇害四十周年。为了纪念这位优秀的革命作家,我们翻译了他的中篇小说《沼尾村》。这部小说的中译本还是第一次同我国读者见面。  

  小林多喜二于一九〇三年十月出生在日本秋田县的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里,曾作过面包工人和银行职员,从二十四岁起就积极参加工农斗争和革命文学运动,并于一九三一年加入日本共产党,任“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同盟”中央委员兼书记长。由于当时的斗争形势,他于一九三二年被迫转入地下活动。在白色恐怖的艰苦环境下,继续领导党的文化运动,同时利用点滴时间进行文学创作。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 ,他被捕入狱,当晚即遭日本特务警察的杀害,牺牲时年仅二十九岁,但他为日本革命和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小林多喜二是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中的一个战士,亲自参加了尖锐的阶级斗争,不断自觉地改造世界现,经受了严峻的考验。他对地主资产阶级压榨工农群众,对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罪行,怀着刻骨的阶级仇恨,在他的文学作品中,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作了深刻的阶级分析。并成功地塑造了日本革命工人和农民的光辉形象。《沼尾村》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后,资本主义世界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经济危机,这次危机的风暴也猛烈地袭击了日本,而日本农村所受到的冲击最为严重。特别是日本东北和北海道一带,农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工农运动和人民斗争风起云涌,日本列岛处于波澜壮阔的群众斗争的激浪之中。日本帝国主义者为了摆脱日益加深的经济与政治危机,对外悍然发动了对中国的侵略战争,对内加紧实施法西斯统治,推行扩军备战。他们利用国家权力确保地主资本家对劳动人民的残酷剥削,把危机带来的灾难转嫁给劳动人民。同时还极力扶植形形色色的法西斯暴力组织,收买混进革命队伍里的机会主义分子来破坏革命。日本的工人农民正是在这样极其艰苦的条件下,掀起了汹涌澎湃的不屈不挠的斗争,在斗争中更加觉醒和团结。  

  小林多喜二的《沼尾村》就是以这个时期日本北海道郁秋别煤矿附近的一个穷苦农村为背景,着力刻划了日本工人阶级中的先进分子兼一郎和吉枝等人不畏强暴,排除万难,领导工农大众反抗地主资产阶级的法西斯统治,并同混进革命队伍的机会主义分子进行尖锐复杂斗争的英勇事迹。  

  《沼尾村》不仅具有丰富的现实斗争内容和高度的思想性,而且艺术上也是成功的。虽然这是一个未完成的长篇的一部分,但具有完整的独立性。作者以紧凑的情节和严密的结构,把错综复杂的阶级矛盾和路线斗争有条不紊地交织在一起,使我们看到了三十年代初期,日本现实政治斗争的生动图景。  

  小林多喜二在短暂的一生中,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日本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同时还使用文学艺术武器,同阶级敌人进行了战斗。他在文学作品中所刻划的英雄人物和他们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至今还给革命人民以巨大的鼓舞和深刻的教育。  

  今年二月九日,日共(左派)中央委员会在开展纪念小林多喜二的号召书中指出:“多喜二之所以实践党性的文学,就是因为他把立足点移到无产阶级方面,解决了立场问膳,坚持了党的路线,经常牢牢掌握形势的发展,不懈地学习马克思主义。”今天,在我们纪念这位革命作家时,他这种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译者  

  197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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