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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应松:写作札记

火烧 2006-11-28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文章围绕‘沉下去’的写作理念,强调作家需远离浮华,深入自然与人性,汲取灵感与力量。通过马尔克斯、福克纳等作家的实例,体现沉入大地与心灵的必要性,呼吁回归真实与深度的创作。
一 沉下去


    李锐在一篇文章中痛斥了京城一些向媒体、评论家和文坛权势谄媚的文人,他们得逞于一时,因其作品的先天缺失,不过成了在“鼠壤”上跳窜了一阵的小丑。“所幸者,在一些人自以为的‘中心’之外还有广阔的原野和高山。”一个充满了内心定力的的安静的作家,他必须弃绝城市浮华生活的无聊煎熬,沉下去,用全部的心灵去感知大地的深度与炎凉。他必须放弃琐屑的人际关系,走向熠熠闪光的山川草木。因为,大量时间对庸常生活与关系的处理和内心的斗法,来换取场面上的光耀,他可能将失去更多,一如饮鸩止渴,必须沉溺于礼节性的、言不由衷的簇拥、问候、掌声和宴会,空虚的心灵永远需要这种恶劣的嗜好来补充。

    沉下去,其实我们老早就听到过一种召唤,只是我们缺乏对各种侥幸到来的得意的警惕,靠麻木和自欺来掩盖内心的恐慌与不安,陶醉在生活的假象里,或是靠短期效应的押宝来孤注一掷,或是靠收买的吹捧来抬高自己,或是靠权力的赏赐拾以牙慧,或是靠揣摸文坛的风潮朝秦暮楚,或是干脆扒光自己的内衣……我所说的召唤来自于——

    马尔克斯走遍了世界,在欧洲的某一天,他突然发现了整个世界上的闪光点是他的故乡,拉丁美洲一个在泥沼深处的叫马孔多的地方。因此他在这个虚拟的地方细心地搭建了一件“拉丁美洲的缩影”:《百年孤独》。

    福克纳在写了几部不错的作品之后,发现最令他着迷的还是密西西比州一个叫杰弗生的“邮票大小”的小镇。同样的,这个他心中最好的小镇,出现了最令人难忘的人物:杰生、班吉、凯蒂、昆丁、艾迪、安斯、达尔等等。

    与左拉、龚古尔齐名的自然主义作家吉奥诺,醉心并居住在法国当年最偏僻的普罗旺斯高原的马诺斯克,他一生只去过巴黎几次。他成为龚古尔文学院院士之后亦如此。他关注于山川草木的枯荣,写它们的生命,写那些生活于此的乱头粗服人物,他的《牧羊神三部曲》和《人世之歌》是他心中最浪漫、最温暖、最安宁、最有人道情怀的“神曲”。吉奥诺的话与李锐的极其相似,他说:“巴黎一如其他大城市,只不过是一个漂亮、有教养、健壮、迷人而又腐朽的无赖……它庸俗、饕餮、忙忙碌碌……”

    沉下去,沉入你心中的神山、灵水、圣土,贴近那感动的源泉,生命的根基,用人性的悲悯来书写那儿经受的所有不幸、苦难与欣悦。高山与大地的那种幽淡无华、荆棘丛生的卓绝之处,可能更宜滋养我们生存的信念、思想和品质,使我们的作品更有力量,更大气,更丰厚、丰沉、丰富、丰满。


二 热爱山冈


    我是如此地热爱山冈,神农架不仅是我作品中虚拟的一个场景,她也是现实的生存。怀着胆怯的心,悄悄走近山中那些简陋、艰难、惊心动魄的生活,走近那些恍若隔世的黧色面孔、石头与树木一样的人群,并试探地用自己心中的那只手,去抚摸他们,他们的伤疤,他们的微笑,和他们的哭泣。而欢乐,却是我最沉醉的。人的欢乐,狗的欢乐,森林与云彩的欢乐,炊烟的欢乐,庄稼的欢乐,峡谷中水与石头的欢乐,让我的心变得柔软,意识变得细微,神经变得敏感。

    我爱高亢的群山,深切的河谷,禽兽、石头、流水,还有那静默中的柔肠寸断的景色。

    文学怎么能仅仅是文学,它暗含着我们对人生的一种舍取。小说不过是我们心中喜乐的一种表达方式,而精神的栖息才是我们笔触所至的理由。因此,在我越来越变得沉默、胆怯和安静的中年时代,我愿意和那些被传媒和时尚抛弃与遗忘的山冈分享它们落后、过时、粗糙的幸福,并且相信这种幸福是永恒的,站得住脚的,优美的,甚至可以达到文学上的壮丽和动人心弦的境界。

    我愿意和山冈分享痛苦,分享它的落日。

    分享鲜嫩的、亘古不变的早晨。

    因此,神农架又是我的一种梦想,我是指我小说中的神农架,是一座真能收藏人心的、神秘叵测的、深不见底而又熠熠闪光的山冈。是能存放眼泪,质感强烈,人物奔忙的山冈。是怀着逃叛的渴望为生命探险的山冈。我为自己目前简单的生活而陶醉。在另外的时候,在薄情寡义的城市昏昏欲睡的某些日子里,我在神农架踏着深深的山影,凌晨4时去赶往武汉的班车——那时候,背着行囊的孤独的我,感到无比清醒。这种与一座山的隐秘联系,让我平庸的心常泛起一种高尚、正派、激昂、干净、果敢的情绪,从而冲洗我即将动笔的每一个作品,让我保持一种精神焕发的心态,决不让我的作品怀着一丝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心系遥远的山冈,因此我知道,我的小说与众不同。


三 感恩大地


    美国的火星探测器开始向火星打孔探测,据称这是人类在火星上挖的第一锹土,以分析其成份并希望找到这个星球曾经有水的证据,然后再由此寻找生命的痕迹。

    它告诉了我们,大地孕育一切。大地生长一切,大地是生命的源头,是如今一切一切的根,是欢乐,痛苦,是爱,是犯罪,是疯狂,是杀戮,是绵绵不绝的仇恨的温床,是艺术和文字的母亲,是我们做梦的原乡,是死亡的收藏之所。是我们活着时上窜下跳的舞台。

    是表演的舞台,虚伪、真诚、假模假样的尽情展示。

    大地多么美好,它生气勃勃。早晨,大地蒸腾着淡蓝色的雾气,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庄稼在风中抖擞着,有模有样的抖擞着,畜禽在那里悠闲地散步和觅食,人声或高或低的喧嚷,流水在蹒跚向前。大地让视野多么辽阔,让心多么舒展。大地给我们喷香的饮食,如花似玉的美女,婴孩的笑靥和老人苍老的歌吟声。大地给我们爱情,给禽兽发情,给弱肉强食的世界奔腾的活力,车轮滚滚,人们的欲望永无止境——大地给了人类太多的遐想,使他们永不能满足。

    在这个小小的地球,大大的大地,人们滋生了多少梦寐以求的愿望。艺术便是其中之一。艺术是作为神话,作为思考世界和和掌握世界的方式而出现的,艺术比国家古老,而大地比艺术更古老。福克纳说:“人类不但能荀且地生活下去,他们还能蓬勃发展。”这是什么原因呢?这一切得益于大地的供养和容忍。

    大地供养着人类,而劳动者则索取甚少,他们日夜劳动着,耕耘着大地,却只能得到一碗洋芋和一支旱烟。而不劳动者却想得到一个国家,想得到越多越好的印制精美的钞票和修饰得无比迷人的女人,想得到真理,得到无数座位(愈高愈好),得到无数人的沉默来换取自己的喋喋不休。海德格尔说:劳动者只是保管着大地。而窃掠的人却层出不穷。

    可是大地依然无比美妙,它通过那些“守园人”——劳动者的劳作,让艺术家描绘大地,作家书写大地。我们看看英国作家刘易斯·格拉西克·吉本是怎样书写大地的:他的章节名称为:平坦的土地,犁地,条播,播种时节,收获。这是“落日下的土地”的歌声;在“云雾山谷”,它们相继出现了:卷云、积云、层云、雨云;在布满岩石的山上,有绿帘石、榍石、磷灰石、锆石……与这位作家同乡的评论家艾弗·布朗称赞道:他(吉本)是人类的满怀忿怒和同情的代言人。在他的作品中,你可以听见“大地本身在发言”。

    如果——如果能这样,将你的整个身躯化作大地,就像我们民族的神话中说的那个盘古,眼为日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汗流为雨泽,而雷霆、秋虫的喁吟为其喉咙,那你的作品将是从大地上诞生的又一个神灵,复活的祖先的精魂。

    是啊,万物都在大地上留下了他生活的痕迹,大地收藏了他们的脚印,江河的脚印是巨大的刻槽,森林的脚印是煤炭,一只远古的海星的脚印是一块化石,人的脚印是短暂的墓碑和永恒的艺术及语言。“天空中到处是象征;遍地都是备忘录和签名;每一个物体浑身都是暗示,在向理解力高超的人说话。”(爱默生)

    大地会暗示我们,让我们尽情地汲取,汲取她的养料和智慧,大地是不会给那些思想者和代言人以吝啬的,因为她饱含汁液,就是为了拥抱她饥渴的孩子——那些“理解力高超的人”。我们的祖先化作了大地,而在西方的神话中,那个一触到大地就有了力量的巨人安泰,同样给我们暗示着生命的奥秘。大英雄海格立斯知道把安泰摔倒毫无作用,只有割断他与大地母亲的联系,他就失败了,于是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使他脱离与大地母亲的联系,然后,海格立斯便轻而易举地扼死了他。你想打败一个人就将他高高地抬举吧,让他割断与大地和人民的血肉联系吧。

    人是通过大地在说话,他借助于鲜活的民间的语言和生活,真实的场景,梦想和期待,信仰,人生的信条,善良和美,他借助于劳动和丰收,与大地共欢乐。可是高超的作家要让大地发言。他必须忠于真理,唾弃虚伪和权势,变得分外朴素——他的写作愿望和讲话方式;他必须倾听大地在蹂躏中的呻吟,转侧中的呓语,愤怒中的吼叫和幸福时的呢喃。大地本身就是如此。

    感恩大地,这是我们惟一向大地母亲俯首称臣和回馈的途径。一切从很远的地方风尘仆仆、蓬头垢面走向大地怀抱的人,都将得到从大地上生长的力量。民间的声音和民意的立场,以无比厚重的气息熏陶了我们,让我们的作品具有替大地申诉和替天行道的品质。这全是大地的恩赐。大地仍将以她的无言,柔美,宽厚,坚实和深沉,召唤并支撑我们。走向大地的人是有福的,他啜饮了生命的灵泉,不再迷茫,心跳平缓,灵魂清洁,磨亮了镰刀,开始收割……


四 拥有


    记得小时候曾为一只掏到的鸟蛋牵肠挂肚——想孵化出一只鸟来,结果数天后成了一枚臭蛋。而现在我除了炸弹和地对空导弹没有外,什么蛋没有?来自河南西峡的恐龙蛋,比恐龙蛋更珍贵的神农架火山蛋,等等,都摆在我的博物架里,可现在这些蛋我却不为它们牵肠挂肚了,原因是:它们仅仅是一种摆设,不是我用幻想,用冒险得来的,它们几乎与我的生活未发生联系,没有过希望,那么也不存在过失望,除了掏几个银子去换来,再就没什么了,它们跟我那众多的明、清的坛坛罐罐的膺品一样,追求的是琳琅满目的虚荣心,仅此而已。我的内心深处并未拥有过它们——假如你祖传下一个瓦盆,你在贫寒的年代把它碰缺过一个角,假如是你的手痒,你把某一个盖子摔碎了还在大人面前反诬是一只猫的罪行,而且把破损的丢进了某一个河塘,并且拒不承认,那么你为一只不值钱的瓦盆的愧疚可能会持续一辈子。假如现在呢?那个青花碗,那个笔筒,多么珍贵的文物,某一天你擦拭它们,摔破了。破了也就破了,你不会心疼的,原因也同前面:它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器物,你真的并未拥有过它,它与你的家庭生活未有任何关系。

    一个乡下的鳏夫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大嫂也会想入非非,说不定晚上会做一个美梦,想与她成家,与她生孩子。可是王昭君、杨贵妃这样的绝代佳人却为何不能进入他的梦境,不给他那种燥热的激动与辗转反侧?因为那不是他所能拥有的,何况皇帝(汉元帝)也并未拥有与昭君的一夜恩爱。这样的美女在后宫简直是太多了,多得他忙不过来。一个农夫假如你真正夺他所爱,他不跟你拼命才怪呢,可是皇帝未曾拥有她(和太多的女人),所以茹毛饮血的匈奴一说要,这皇帝也就慷慨地赠出去了,一点儿也不心疼。

    现在联想到小说。小说呢?我承认我过去缺少生活,一本县志上的一句话,让我见了,就可以敷衍成一篇小说——上帝保佑我还有如此的能耐,用想像力来填补一句话以外的千百句话,把它们编圆,编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然而如今呢?数百万字的搜集来的神农架资料,千百个从猎人,从伐木工和采药人口中得来的故事,我拥有了这些,我感觉到想象力却突然失踪了。

    大量的拥有并非是一件好事。你拥有辉煌,也同时拥有了疲惫的心身,你拥有淡泊,同时拥有了一生的清贫;拥有黑夜,可能是无数噩梦,拥有安宁,肯定会拥有忍气吞声;妓女拥有太多的脏病和衰容,醉鬼拥有永远走不完的摇摇晃晃的街巷;贪官拥有太多的金钱,可它拥有胆战心惊;大户拥有大把的股票,可他拥有神魂不宁。我常常在观察,那些很早上网,每天上网的人,我周围的同行们,他们究竟比我要聪明多少?我承认,现在是信息时代,是E时代,他们肯定比我拥有多得多的资讯,他们通晓这个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简直说天天知道,说地知一半,可是他们究竟拥有了哪些财富?他们的小说是因互联网而大有长进?观察的结果使我大失所望,那些上网的作家们,最后沦落到靠伊妹儿发一点小的随笔——不过增加了他们通讯的方便,而使他们失去了小说,他们的思想并不因此比我更深刻,笔触并不因此比我更灵动,他们拥有这世界的所有信息,他们肯定忽略了某一个村庄,某一个村里的人,某一件农具的质地和历史,某一条湮没在森林中的危险小路,某一头野兽,某一条河流在正午流动的声响。

    我宁愿拥有远方的山,最原始的农村和耕作方式。最古老的故事、油灯甚至峡谷里漫长的黑暗。那是我激动的源泉,想象力的锋芒。

    我知道,我的命如此。


五 “仁”字是……


    我走向荒凉的远山去挂职和深入生活,是想“换换空气”。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城里自然空气污浊,二是城里的文学空气也不太干净。加上我似乎患上了抑郁症和社交恐惧症,害怕见熟人,只好躲往深山,调养身心。

    对于山的渴念可能是一种召唤。挂职也不过是想能有人安排食宿,减少我生活的不便。我去后才发现,对神农架这个秘境的热爱并非我一个。一个山西大胡子,舍家弃业一个人来到神农架,多年住在荒无人烟的南天门一带,发誓要找到野人。我的一位校友,十堰市的一个摄影家,几年来自费在神农架拍摄了许多堪称绝世精品的照片。为了在神农架拍片,他买了一辆破吉普,在仅有一车宽的神农架简易公路上,冒着随时会翻下悬崖的危险,为了拍一张金丝猴的照片常常在大雪封山时钻进山里,春节也不回家。他说:我听见了神农架的召唤。我说,我也是。

    与我同下派的有个科技副区长,三十多岁。有一天他突然说,您家这大年纪了为什么还要被下派?我说我不是“被”下派,是我自己要求的,到神农架,不是心血来潮,这个想法已折磨了我十多年。那么事后我问自己,我这大把年纪了我为何要求到这僻远之地来呢?我对着陌生的群山,真的很伤心。我是不是老了?在别人眼中,我已经四十五了。的确,我,不年轻了,有各种疾病,完全不适合爬山和在气候恶劣的山里。这儿十月飘雪,来年四月才会化尽。夏天的自来水也像冰水,洗过衣裳后双臂刺痛,涉过溪水后双肾剧痛——它们全是从山褶里流出来的。

    过去我喜好写水,写长江。老话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过去我是智者吗?现在我成了仁者?或者说我在努力成为仁者?

    人说我的作品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说我是愤世嫉俗的作家。可我要成为仁者,要宽解一切。“仁”字其实是倒下的“山”字,“山”转个身子就成了“仁”,只不过,有一座山峰成了斜坡。这也很对,任何山峰(山脉),只要分南北二坡,绝对南坡平缓,而北坡险峻。据说这是地球的自转造成的。

    面对无数陌生的山里人,山里事,山里的景物,我用一个并不高级的傻瓜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切,约有二十来卷,用以作为“记忆”。在这些照片中,有一张是因为心脏不适躺在山坡上的(同行者拍的)。它的确很恐怖,发生在冰雪未化的寒冷的冬天,在远离人烟更远离医院的深山里。我不止一次地在那儿想过,是不是神农架不欢迎我。我甚至流过泪,默然与群山相对。神农架真认为我了解了它太多的秘密,所以要惩罚我?我祈祷过。那时,对神农架我还未著一字,对这莽莽苍苍的神秘群山,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对它说,神农架,饶了我吧,放我一马吧,你等我写了点什么再说吧。

    过去我有征服神农架的野心,而如今,我对它有几分畏惧——是一种灵魂深处的敬畏。

    我想成为仁者,翻个身就是一座山。

    呔,我能成为那座山吗?那座荒凉、偏远、无言、神秘、博大、宽容的山?

    现在我不再有这种奢望。我只是走近它,至少我迈出了这一步,我暗想,这座山召唤我的时候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可惜,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只是在向它慢慢走近,并无比快乐。


六 生存经验


    那儿全是新鲜的死亡故事。

在城市里,一个人被车撞死了,一个人病死了,一个人老死了,一个人脑血管意外而口眼歪斜。这没有啥稀奇的,见怪不怪。

    而在神农架呢?

    一个人绊上了垫枪,死了;一个人耕地时,摔下悬崖死了——因为地全挂在悬崖上面,称为挂坡地;一个人上老林里打猎,被熊抓死了;一个人采药,没有回来,神秘地失踪了;一个人夏天去山上伐木,遇冰雹,冻死了;一个人吃了毒蘑菇,死了。

    在城里我们听到的生存故事是:

    你怎样识别假钞和假货,你怎样防止上当受骗,怎样搞好与上司的关系,怎样去“撮”钱。

    而神农架的生存经验是:

    你应该穿什么鞋走山路,你在山里怎样识别路线不至迷路,你怎样过一条河,而不被山洪卷走,怎样找蛇药赶紧治毒蛇咬伤,怎样止血,怎样接骨,怎样防止野兽的袭击和狗的进攻,怎样行远路……

    他们的生存经验和死亡方式是如此的新鲜和惊心动魄,是否他们的生命注定了在死亡后也是默默无闻的?这些石头一样的生命,就像一只蕈,太阳一晒,它们就萎化了,消灭了。不,那是些美丽的生灵,一个扛着犁的农人,一只被赶得走投无路的豹子。我将怀着对生命扼杀的义愤,一种对山的崇敬来歌唱它们:死亡和生存的艰难,歌颂那遥远边地的混乱、神秘、贫困、乡里乡气的冲动、神奇、宽大无边、厚重、在被榨干后的沉默;女人的沉默,男人的气度。

    生命的尊严不是岁月和历史可以任意蹂躏的。

我甩脱了城市生活的不良笼罩,走向了熠熠闪光的远山。


七 冰雪和鸦声


    新世纪第一年的8月,那时我正在神农架挂职。某一天,受了一个十堰摄影家的蛊惑,决定投宿神农顶的了望塔。在这海拔3000米的高山上,虽然白天有一些游人,一到傍晚和入夜,几十里渺无人烟。住在了望塔里,可以感受群山森林那种鬼哭狼嗥嚎的恐怖。塔里有两个人,一个守塔的小王,他老婆送女儿下山去了,另一个是在风景垭打扫卫生的女孩。那女孩住的房间曾死过一个人。某年春节,守塔人要回家,请了个农民来守塔。山里农民没有住水泥房的生活经验,门窗紧闭,结果被白炭火熏得缺氧窒息而死,手上还端着一杯酒。我睡在沙发上,那天上帝保佑,在塔里我遇见了被称为中国第五野人迷的黎国华,他二十年来在神农架山野追踪野人,自己也活得跟荒野一样了,动作迟缓,不善言语,目光孤寒。背上的旅行包(日本人送的)里应有尽有,腰带上挂着几把长刀(美国人送的)。那夜的长谈和半夜起来看满天繁星的事就不赘言。第二天早晨,一宿未睡的黎要去拍日出的照片,我与他一起去了箭竹林深处,见到了野兽活动的痕迹,又去了野人出没的白水漂。就是在那里,我听见了一阵一阵松鸦的叫声。松鸦们主要是在巴山冷杉的树林中,它们并不让人让厌。比起寒鸦、秃鼻乌鸦来,它们显得小巧,一身的黑,可飞翔的姿势也不可怕,不像巫婆,虽然叫声还是老鸦的叫声。那时候,太阳出来了,整个山岭一片明亮,风吹在树端和高山草甸上,有一种明晃晃的、荡漾着明亮和温暖的感觉。在那种四野无人的寂静里,松鸦的叫声真的给了我明亮和温暖。它们怎么会成为灾难的预言者呢?它们的叫声就预示着不祥?而我听到的故事是:当年神农架修公路时,工人们早晨最怕松鸦老鸹叫,一叫这天便会有事。如果炸死了人,本来很难见到的松鸦,会成百上千只突然出现在峡谷中,鸣叫飞舞,啄食炸飞的人肉。也许——我想——它们因在这山中的松杉林中,对周围的植物和动物的气味已经熟悉了,如果出现点异味(如血腥味),它们就会惊起。可是,它们怎么能预测到血腥味必在某一天出现呢?

    世上的怪事儿真的太多了。

    仅一年中我收集到的神农架的神秘物与事,完全可以写一大本书。

    那天我吃过早饭就被保护区的车接下山了,去了另一个保护站九冲。过了一天,也是早晨,也是白水漂,十堰几个游客(摄影爱好者),因想拍神农顶日出的照片,在白水漂与两个“野人”相遇,一夜之间全国都知道了。而我却与野人擦肩而过!

    这不遗憾。还是说那天早晨,我坐在白水漂的石头上,露水打湿了裤腿,我突然想写一篇关于松鸦的小说。它当然要与死亡相连。于是我听到了一个多年来专门在神农架最险的公路处施救的残疾人的故事,他一共救过十一条人命,人们称他为活菩萨,他把人从摔进峡谷的破车里拖出来,背上公路,使他们死而复生。

    在大雪封山的十二月的某一天,我想去采访这个人,林区政府却不给我派车,说是要对我的生命负责。可我一意孤行,找了一辆个体户的小“轻卡”,我说你敢不敢开啊?他说,只要你敢坐我就敢开,我说只要你敢开我就敢坐。翻过燕天垭,在积雪和油光凌的道路上,走了四个多小时才赶到“活菩萨”家里,我想他会保佑我的。在途中,我看到一辆大货车翻下数百米的公路,所幸的是,司机跳了下来,捡了条命。

    采访中我得知他小孩上学困难,给了他一百元钱,而上车离开时,他却塞给我一袋子核桃和一包自己炒制的上好茶叶。那个人的双手被炸得没有了。

    我在冰雪皑皑的神农架公路上,突然悟出了这么一点:我要写出人性中最明亮、温暖的那部分。

    这是最寒冷的冰雪和松鸦的叫声告诉我的。

永远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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