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片梦

切片梦　　

年初，钻石婚庆典刚过，爸爸意气风发，在大街上竞走赶过了小伙子，正在窃喜，腰椎间盘骨质增生被引发。四月，不知道他隐伤的儿媳妇让他抬一下茶几，刚举起还没挪步就放手叫疼，在家烤了灯，自己买药胡乱服下，五月里实在忍不住才去住院，以至淋淋漓漓，至今尚未痊愈。这是他退休十七年，第一次住院。　　

这里不生肌，那里不告口。古稀之后两次腰椎粉碎骨折的妈妈，照顾爸爸也累疼了腰，一个月颇感不适，也没吱声，要不是催购养老保险的话，病情还蒙在鼓里。　　

两年前的春光里，资阳市时兴给没有工作没有单位疼的老年人养老保险，需交三万余元，叫他们按月领取不菲的养老金，俨然国家供养的退休老人。写好了申请，妈妈却算八字说无论如何要出事，绝对躲不过当年，于是她不肯缴费，初秋晨练，半路上果然被飞驰的摩托车撞倒在人行道，康复两年，看见其他老者每月养老费由五六百逼近千元，短短几年已经回笼本金三分之二，至少还可以活他个十年八年的，她又后悔再也没有机会买养保。这次传言了许久，没有着落的社会闲散老人，可以自交保费五万余元参加社会养老统筹，我们坚决支持参与，钱不够，我来贴，这样表态三番五次，妈妈放下筷子突然哭起来：“我都要死了，买来做啥子，不买了！”我十分诧异，错过了一次良机，你心态不平衡，看见多年无依无靠的农妇玩伴恍若国家的老人被养起来，按月领钱的滋味你不是很渴望么，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现在又有机会，虽然贵了，只怪举国贴洋，物价飞涨，保卫残缺蛋糕需要当机立断，不能老是患得患失，一无所有。她才吐出隐情，我说你不讲我们咋知道，养保该买，有病快治。恰在这时，姐姐又来电，于是及时护送检查，当即住院，第二天早晨开刀切除病灶，病员卡贴在床头，写着乳头瘤。初步判断是良性的，具体结论有待化验。　　

我童年是个老病号，一病三年，但是很少住院，因为“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病人不是摩肩接踵。医院墙壁上刷写“一切为了人民健康”“药品医疗不能以赚钱不赚钱来看”“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是我启蒙时最早认识的一批汉字，一个个笔力遒劲，一串串鲜明耀眼，那是一团烈火，那是一种安慰，那是一个方向，那是系列保障，那是有坚实内容支撑的诚信宣言，医护人员态度是和蔼的，医疗费用是一降再降降得不能再低也还在考虑跳出圈外继续革新降价，国家初创，财力有限，而雄心无穷，恨不眨眼包揽七亿人民衣食住，有很多免费、减费项目，执政者考虑的是人民的健康幸福，而不是干部的产值乌纱，是政治挂帅思想领先人民第一，而不是产值第一赚钱争利和单边最惠让利于外洋第一。我青年末期，社会主义公有制失去主体地位二十年，锦标体育，贵族医疗，疯狂产业化，药品经营价格一升再升升到升不动了，退后一步逡巡助跑，贼眉鼠眼滴溜溜骨碌碌直转悠，看如何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打破常规，敲骨吸髓再赚一把棺材本，嘴嘬舌舔，移民异域，再回国盘剥。每到一地，不论省会还是县城，不论乡镇还是市域，咨询、挂号、缴费、就诊、取药、住院、入厕、买饭、打水、报账无一不排队，衣袖擦伤眼球，喉舌噪裂耳鼓，处处医患密麻麻黑压压，东亚病夫借尸还魂了，借特色之尸体，还病弱之灵魂，辗转死路，毫无尊严。　　

还好，我辈身心早在毛泽东时代夯实了基础，虽然沦陷特色岁月被灌三十几年疑似病害食品，却未必一触即溃，特色毒素要是有幸八十年发作，早已经够本赚大了。大前年，老婆肺结核住院，医保因为失业中断三个月，续费不承认，一切费用我包揽；前年，我住院报销百分之八十；去春，妈妈右眼白内障摘除，没有医保，费用我出；今春，老婆开刀，医保、商保加起来，才报销百分之十五，亏空我贴；今夏，爸爸住院，医保报销百分之九十，余额我填。这回妈妈有生第四次住院，医保已买，同胞三人轮值，我守第三轮，已经是轻松之夜，无奈灯光高明雪亮，空调低抑微凉，个别病友彻夜絮叨，古老龙门阵硬是滔滔不绝，东说南山西说海，毫不在意他人睡眠。嘿嘿，夜久语声烈，不闻泣幽咽，天明开窗户，群起岔路别。　　

梦切片，谁主刀？人类历史两百万年，美好的梦想不知切了多少片，我这一片夜间被声光割裂。盼只盼，动力长春驱逐压力山大，十三亿人十三亿片残损的愿景，有朝一日安梦不惊，靠制度根除浑浑噩噩，香枕清清，囫囵觉就此沉酣下去。　　

二〇一一年七月二十三日辛卯大暑资阳市花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