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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短篇小说:铁甲

火烧 2010-09-10 00:00:00 文艺新生 1028
讲述朝鲜女性战争回忆,包含勋章、坦克兵经历与战争故事,展现传统教育与战争精神。

朝鲜的战争小说一篇,从中可以窥见朝鲜如何进行传统教育。

短篇小说  

   

甲  

   

(朝鲜)吴云瑞  

   

林奇泽从自己房间的被橱上面取下了一个皮箱,熟悉的私人物品吸引目光,勾起遐思。  

勋章和奖章、汽车司机驾驶证、坦克兵照片、党校毕业证……  

这个小小的皮箱里,算是完整地装着已过她75岁的一生。  

昨天,街道党支部书记上门来,说是市里在迎接战胜节之际举办战争参加者招待宴会,叮嘱一定要佩戴战时获得的勋章和奖章参加。  

奇泽拿起了一枚褪色不少的军功章,不由得想起突破火焰、奔驰千里的女汽车司机时期。  

……当时是夜间运行。奇泽紧咬着嘴唇,注视着前大灯照亮的道路,调整方向盘。  

敌机发现奇泽的汽车灯光,咬住了尾巴。“嘤——”,听见敌机轰隆声的一瞬间,奇泽关掉前大灯,急忙倒退。关闭前大灯的那个地方打起闪电,传来霹雳般的爆音。扔下炸弹的敌机升上星星点点的夜空,看起来活像一只萤火虫。  

她心里得意。  

“你这个大傻瓜呀。姑娘司机的能耐怎样?上大当了吧?”  

但没时间长久地陶醉在喜悦中。天亮之前得把战斗物资送到前线部队。她重新记起这道命令。路边树、炸弹坑等接连流过。  

跑一段路后,又有一个家伙咬住了尾巴。  

“呸,非跟着捣蛋喽。”  

她强按不痛快的情绪,又琢磨计策。  

这次,先是将前大灯一闪一闪地跑,接着关闭,全速前进。汽车后面再次爆发出巨大的声音。就在那时,奇泽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气都喘不过来。醒来一看,车体倾斜,引擎熄火,冷风吹过,脖颈阵阵发疼。  

原来是汽车冲入了路上的炸弹坑。车窗全都碎裂,菜刀模样的玻璃碎片扎进喉骨附近,撞上方向盘的胸口也火辣辣地疼。  

拔出碎玻璃,撕开棉内衣胡乱绑上……不知道凭什么精神弄出车子,抵达了目的地……  

这枚军功章是那时获得的,是第一次得到国家的表彰。  

奇泽的手里拿起了一张照片。  

照片中,威严的坦克高高朝天翘起炮管,女子乘员们在坦克前愉快地谈笑着摆弄炮弹。  

当时正为去搞实弹射击擦炮弹,不知何时出现的记者抓拍了吧。大概是52年,这张照片在什么报纸上登过。  

那时候可真好。看着,喜悦满怀;品着,笑声爆发。不由自主地,嘴巴就张开了。  

穿着漆黑发亮的靴子,细腰上佩戴锃亮的手枪匣子,一上街,人家都停住脚步嚷嚷:“是女子坦克兵。”那种时候,她们就直视着前方,耸起肩膀,甩开臂膀。不由自主地,当上坦克兵的那个时期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  

   

……好像阳光照进来了,尽管闭着眼睛,但网膜泛红,身上盖着的毯子暖和起来。  

虽然还没解开绷带,但碎玻璃扎进过的脖子部位的伤口不再疼,心情很好。  

正沉浸在宁静的情绪中,躺着一动不动,半地窖的门好像开了,凉爽的空气拂过了脸面。悄悄睁开眼睛,护士李粉玉那张白净秀气的脸映入眼帘。  

“奇泽东木,怎么样了?不疼吗?”  

这个护士嗓音温柔,脸上总是荡漾笑意,谁都喜欢她。  

奇泽没有吱声,冲护士露出了微笑。  

“治疗一下吧。”  

粉玉解开了脖子上缠着的绷带,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揭下贴过膏药的纱布,发出了欢呼:“呀!新肉长出来哩!”她用消毒棉仔细地擦伤口部位,可尖尖的镊子一点都没碰疼伤口,仿佛在用柔软的绸布拂拭。  

据说,解放前粉玉从13岁起在平壤一家不大的印刷所当杂工。也许是因为那个缘故,她眼明手快。解放了,靠将军的恩德学习后在那家印刷所当排版工。入伍前为止,作为印刷所的作业班长印出了许多建设新国家所需的重要印刷品。由于每天用镊子镊子夹出数千个铅字和空铅,如今用镊子比动手指还方便了。  

夸她处置能耐出色的话,她总是嫣然笑着说:  

“老是拿着镊子干活,就那么的了呗……”……  

(13岁?)奇泽琢磨起来。那么说,粉玉是比自己还小两岁的时候走上了苦役场。  

奇泽15岁时被卖到首尔的一家纺织厂。那时,爹妈因为欠债,连房子都被抢走,被赶出故乡,沦为流浪者,总是为养不活7口人犯愁,脸上的乌云从来没有消失。  

来招纺织工的洋服汉子讲得天花乱坠,说是白天干活,晚上在夜校学文,住宿舍,吃得饱,睡得暖,还能学会技术,只要好好干几年,就能攒下一笔钱,能做自己的买卖。虽然爹妈不至于完全相信,但被几分钱预付款卡住了脖子。  

进纺织厂一看,洋服汉子说的全是谎言。  

活,苦得很;工资,没俩钱;宿舍,不像话。吃的不过是大麦饭和稀稀的盐水汤。  

冬天得在结花白冰花的房间蜷缩着睡觉。尤其是看不惯工头们的言行,动不动就踢人,以这样那样的借口罚款。简直跟监狱一样。  

在那里,奇泽干到战争爆发。首尔获得解放时,她想到得推翻只会折磨人的坏世道,加入了义勇军。  

最先碰上的兵种是护士,后来当上了汽车司机。对汽车司机来说,最讨厌的是美帝的飞机,总是得躲着走。  

“我的夙愿是用我的手揍敌人!”  

奇泽把拳头握得拳击选手,做出冲拳动作,粉玉笑道:  

“奇泽东木名字也好,性格也好,都是错不了的汉子!”  

奇泽肯定道:“是吧?也难怪,听说我在妈妈肚子里时就是汉子咧。”  

“是汉子?”  

那时,要不是军医找粉玉,故事可能会拉得挺长。不管怎样,从那时起,两人因为过去的命运相同而成为朋友。  

粉玉的镊子确实利索,不知不觉已经上好新膏药,轻巧地粘上胶布。  

“呀,但愿别留下伤疤……脖子上落下伤疤的话,。往后会不会作为一个姑娘丢很多分呢?”  

奇泽暗笑。在这胳膊腿都会掉下来,生命也在所不惜的战争时期,伤疤到底算得上什么?有一两个这样的伤疤,才像前线士兵的样子吧?  

她正照着镜子,心满意足地看没了绷带的脖子,粉玉坐到身边,低声说:  

“奇泽东木的伤口,我以后恐怕照顾不了哩。我要到别的部队去。”  

“上哪儿去?”  

“女子坦克组!”粉玉一字一字咬得清清楚楚,透出抑制不住的自豪感。  

奇泽猛地起身。女子坦克组成员!光是听一听,就心口起伏。在不长的人生里,奇泽饱受歧视。不止是自己,爸爸、妈妈也都那样。坦克兵,这可不是躲着走的兵种,而是揍敌人的兵种,能痛痛快快地碾碎敌人。  

粉玉唧唧喳喳地给激动不已的奇泽讲,遵照最高司令官金日成将军的命令,要组织女子坦克组,这里军医所的老兵们被选拔,可人事参谋摇头嫌她体格小,今天要去见个分晓。  

奇泽当即跟粉玉一起去找人事参谋。进入房间,还没敬礼,人事参谋先露出喜色欢迎:  

“啊,姑娘汽车司机,伤口怎么样啦?”  

人事参谋也似乎知道奇泽受伤的经过。但奇泽听不进他的问候。  

“参谋同志,请允许我坐坦克。我完全可以驾驶坦克。”  

听到她激动的声音,人事参谋正微微发笑,另一个护士进来了。人事参谋赶紧收起了笑容。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过,那是大丈夫都喘嘘嘘的铁疙瘩,你们是玩不转的吗?多尝尝大酱味再来吧。”  

护士们没打算乖乖退缩。  

“再吃一点的功夫,战争只怕就结束哩?”  

“就算战争结束,难道军队就没了?”  

人事参谋一说反话,两个护士就你一言我一语地逼问:  

“最高司令官同志的教导不是参谋同志传达的吗?说我们朝鲜女性机智、刚毅、坚韧,所以只要下定决心,别说是坦克,任何器材都能够摆弄……”  

“参谋同志是哪个部队的?我们部队军人当中涌现英雄,出现女子坦克兵才行,难道要到其他部队去带来吗?”  

人事参谋遭到猛烈的集中射击,连摆着手说:  

“好了好了。那就考试吧。坦克电瓶足有 50公斤 ,得一口气搬上坦克顶部才行。还有,足有 200公斤 的柴油桶也得‘咕噜咕噜’滚过来,往油罐加油。懂不懂啊?”  

两个姑娘还是猛击了手掌,显示得到一半承诺的满足感。当然,她们花几天流大汗练习,通过了考试。  

终于,战场展现在她们面前。  

奇泽发动了引擎。轰隆隆!老虎的咆哮也比不了的沉闷的轰鸣声响了起来。  

稍顷,在她们眼前,绿绿的溪水也被截断,高高矮矮的岗子也似乎让开,高高的铁丝网也好似蜘蛛网起不了一点作用。组员们紧张地监视前方。  

“发现敌坦克!”  

响起了清脆的喊声。  

随着坦克长粉玉的口令,组员们动作迅捷。这种时候要是让坦克颠簸,射击就难以命中。奇泽尽可能不使速度和方向发生变化。  

“射击!”狠狠的口令响起,浓烈的火药味充满坦克内。  

组员们发出了欢呼。命中了。毁损的敌坦克残骸很快接近到眼前。复仇心沸腾起来。  

(至今我只是挨你们揍。现在轮到我来揍了。尝尝我的坦克滋味吧!)  

奇泽用尽力气踏足油门。坦克碾着敌阵地,向前行去。  

返回基地时,鉴定成员们送上花束。通过实弹射击测试了!  

   

×  

   

宴会场十分丰盛。摆得长长的餐桌上就像国宴会场那样摆着种种食物和花花绿绿的水果、饮料,很抓眼球。比那更好看的是参加宴会者们的形象。戴满前胸的勋章、很有分量的上校、大校的宽大的肩章、这边那边还瞥得见将领服。  

奇泽小心翼翼地向角落走去,觉得自己退伍时的军衔是上士,那样的地方才合适。那时,响起了柔和的嗓音。  

“啊,奇泽妈妈来了。”  

回头一看,是市委负责人。奇泽是大约一个月前,跟派到市里某企业当技术人员的儿子搬到这里的,本地没有一个熟人。曾经去市委时,跟负责人见过一面,难得还记得名字。也难怪,作为女子,是个奇特的名字嘛……  

奇泽不好意思地问好,负责人拉着她的手,引到宴会场中间的座位上。她觉得大伙似乎都只看自己,浑身不自在,抬不起眼睛。  

传来了响亮的鼓声,是少年团员们来祝贺。  

“……在迎接意义深刻的战胜节,我们向包括英雄爷爷们在内的全体参战者爷爷、奶奶致以问候。……”  

纸花飘飞,鼓声震耳。  

响起了热烈的还礼掌声。  

宴会开始了。大家举杯祝酒,两巡之后,一个将领站了起来,说:  

“我想提一个建议。听说在座的有一位女子坦克兵,听一听罕见的女子坦克兵建立殊勋的故事怎么样?”  

大伙都呼应,改变坐姿。  

负责人扶起奇泽的胳膊。  

一看到参加宴会者们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奇泽觉得身子都缩起来了。  

讲什么呢?眼前突然浮现忘不了的一张张脸,坦克长李粉玉、高春玉、崔贞顺……  

“我在战争期间虽然开过坦克,但没建立值得一提的殊勋。那时,我们……”  

奇泽这样开头讲起来。  

   

×  

   

林奇泽察看着周围,在坦克周围慢腾腾地打转。镰刀似的新月早就消失了,但四周还有点亮,能辨清天地。看台地上那个断了腰、烧坏了的树桩还像慢腾腾走过来的人。  

一开头还真差点发生错觉。但如今几乎每天放哨,那些也都看熟了。奇泽把手枪盒拉到前面,打开扣子,以便随时拔出。然后,在坦克周围又转了一圈。  

这里是首都附近。占据这里后已经过几个月了,连坦克发动机声都没有可劲儿地发出过一回,就让日子流过去。  

这也难怪,作为一支防卫首都的坦克部队,基本战斗任务就是保持彻底的伪装,维持高度的战备态势。  

挖山脊弄出来的坦克槽里藏着坦克,半地窖里藏着乘员。夜里训练动作,白天在室内上课,日子过得寂静而“沉默”。  

要在这样的沉默中呆到什么时候啊?简直就跟白吃饭一样。  

奇泽回顾在寂静中流逝的日子。  

春季,为伪装吃了不少苦。要防止敌人的空中侦察、空中袭击,伪装必须无懈可击。一开始,摘来干草,晒干菜那样编起来盖住坦克。花儿开,树上长出新芽后,就得摘清清的草。费劲摘来的青草被干燥的春风吹一吹,过不了几天就发慌枯干。差不多一星期得换一次伪装,真叫人泄劲。  

不过,坦克长似乎挺喜欢那个把戏,就像登山游玩的姑娘们那样唱着歌,高兴地跑来跑去。  

“坦克长东木有啥高兴的,还唱歌呀?”  

奇泽粗鲁地问,坦克长却像背诵准备好的台词那样回答:  

“奇泽东木不喜欢吗?等于给坦克做好衣裳穿啊。穿上这套衣裳,别说不会被空中侦察发现,而且坦克也不会褪色啊?”  

奇泽无话可说。看来,人的性格总是随着长相的。正当年的俏丽姑娘嘛,春季的野游能不快乐吗?可是,我的情况不同,全家还在南边。谁知道美帝的枪口何时在他们前吐火!凭坦克的速度跑的话,能快点到他们身边呢……  

她四肢发痒。带着巨大的铁棍子,还要憋在这里,心里直冒火。于是,她不时地跟部队后勤车跑。装满饱含人民挚诚的水果、蔬菜、后勤物资奔驰,心里好像舒服一点。那样的次数多了,有一天,坦克长发问:  

“请问,老是那么往外跑的话,训练课题怎么办呢?”  

看她空前地使用敬语,是作为顶头上司责备,但眼睛还带着笑意。  

(我不是司机吗?请放宽心好了,至少不会出现坦克引擎熄火的情况的……)  

这样的心里话就要冲口而出。  

坦克长似乎没等她回答,掏出了手枪。  

要搞拆装、瞄准练习。  

坦克长先做。在她那双小小的手中,手枪一霎时分成一堆小小的铁疙瘩,再重新恢复自己的模样。沉甸甸的手枪在她手里就像镊子轻巧地移动。  

接着是瞄准练习。把胳膊伸得长长的瞄准目标,胳膊好吃劲。  

“手枪呀,就像规定里也有的那样,是坦克兵用来护身的呀……”  

何必如此认真地练习瞄准呢?后面这样的话,他没说下去。瞄准练习结束后,坦克长对组员们说:  

“我们不但要熟悉坦克,还得精通我们得到的所有武器。前线报纸上刊登了最高司令官同志的教导。将军教高山镇的高射炮兵时说:美国鬼子的飞机就像苍蝇,赶走的话就再飞来,所以得打死,让它们再也飞不过来。我们也一样。坏蛋扑上来的话,难道只是赶走吗?得打死,叫他再也不能露面才行啊。”  

奇泽重新望一望坦克长,因为仿佛是看穿自己的心思才说这番话的。……  

不知过了多久……  

奇泽正回顾往事,坦克长走了过来。  

“累了吧,进去合一会儿眼吧。”  

下一岗确是坦克长,但她来得似乎早一点。交接岗时时,奇泽打了个哈欠,坦克长嫣然一笑,说一句:  

“我教你一个夜间站岗时赶走瞌睡的方法吧?”  

本想马上进去的奇泽起了好奇心,停下来。  

坦克长细声细语地讲起了故事:  

“我是从一个在原来那个军医所住院的侦察兵那里听来的。他所属的侦察组出去侦察回来的路上忽然中了敌人的夜间埋伏。我们的同志们执行侦察任务都累了,一开头一个、两个地干掉碰上的敌人,可敌人还剩下许多。那时,连连响起枪声。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夜晚,可只要有一点窸窣响声,就一定响起枪声,又必然传来‘哎哟,啊呀’之类的哀叫声。过一阵后安静下来,巡视激斗的战场,敌人都被我们组员的枪弹打中要害,倒在地上。夜间射击的高手正是侦察组里有名的大伯士兵呢。”  

坦克长似乎在想象那个士兵,沉默了好一阵,“呼——”地长出一口气。“勤务结束后,我也做夜间射击训练。听到什么声响,就立刻掉转枪口,扣动扳机。当然,保险不要打开……”  

奇泽就像听什么魔术师的故事,转身时寻思:还会有那样的神枪手吗?  

据说,坦克长听到蚊子“嘤”的一声过去,也掉转枪口,看到那边飞过去的萤火虫,也开展攻防战。不知怎的,觉得孩子们玩木头手枪的把戏。不,不该那么想。手枪是坦克组员保卫生命的手段啊。  

奇泽从第二天起站完岗后搞那个训练。干一阵后,觉得看不到目标却瞄准听荒唐的。摆弄手枪毕竟不如操纵沉重的坦克过瘾,顶多算是消遣。她不由自主地苦笑。随即又止不住对“沉默”产生意见,为不能痛快地揍敌人“郁闷”。奇泽在心中咕哝。  

“镊子小姐,坐着坦克尽兴地奔驰,才合我的性格,也是我的夙愿。”  

   

×  

   

近来接连下雨。暴雨之后是毛毛雨,再往后是倾盆大雨。地上全是水,坦克槽里也流入了水。昨夜雨一直没停,坦克组都出来冒雨挖水沟。奇泽觉得,在这种时候,自己着大个头得包揽一份活,从一开始就握住铁锹。坦克长和新兵拉绳【三人锹:拴上两股绳子,两人拽、一人握住铁锹。】。大伙都担心再下雨的话可就麻烦了,但像常言说得好:“雨季也会给晒干柴禾的阳光”。下午天晴了。  

真是恰恰好。奇泽细细地检查维护坦克机关。浑身油污的她正从坦克上下来,却见有人把头伸到坦克履带下。是坦克长。她昨天挖水沟,接着又站岗,本该休息,但好像又有什么觉得不踏实,又出来了。奇泽悄悄看看,原来坦克长正拿着粘了油的抹布擦履带。  

“雨又会泻下来的,你就算了吧。”  

奇泽说了一句,可她还是没把腰直起来。  

“你以为那是什么治疗工具?不擦履带,难道坦克就不会走?”  

坦克长闻言,伸直了腰,好像自己也觉得好笑,露出淡淡的笑容。  

“那还是不知怎的……”随即又想起什么一般问,“腿肚或哪个部位痒痒时,奇泽东木怎么做?”  

“妈呀,痒痒就挠呗。”  

“我一看到那么个样儿,手就痒痒的受不了。所以挠呗……”  

奇泽觉得那句话太好笑了。果不其然,几天淫雨浇得坦克履带泛出了红水。  

她们一起拿抹布擦坦克。  

那天傍晚,部队长寻思坦克群后,夸奖女子坦克是冠军。组员们情绪高涨。那天夜里,月光明亮。大伙都从潮湿的半地窖出来赏月。凉爽的晚风吹凉了仲夏发热了的胸膛。  

“对了,早就想听完哩……”坦克长扫视着组员们笑道:“奇泽那个名字也怪,从肚子里就是汉子又是什么话呀?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呀?”坦克长笑嘻嘻的,脸上洋溢着柔情。  

“有啊,而且是气死人的事情喽。”  

听到奇泽的回答,大伙都支起了耳朵。奇泽望着圆月,怀念就像讲古一样讲名字来历的妈妈。  

“据说,我在妈妈肚子里扭动的夏季的一天,有个僧人来到我们家,头戴着大大的斗笠,敲着木鱼念佛,居然是个尼姑。宽敞的长衫脏乎乎的,木屐也都磨薄了。女人怎么会出家了呢?妈妈产生同情心,赶紧舀来了一瓦盆大麦。化缘袋里流入多得出乎意料的米,尼姑的斗笠就抬起来了。尼姑察看好心婆姨的身材,咕哝一句:近来做了怪梦吧。  

妈妈惊讶了,因为前一个晚上的梦中,在一片漆黑的地方摸索,忽然随着打破黑暗的霹雳声,有一条大大的蟒蛇从天上扭动着下来。  

‘那分明是男宝宝出世的胎梦……’尼姑咕哝了什么,从小包袱里取出墨桶和毛笔,问爸爸的姓氏后,写下3个汉字递过来。我家里人拿给村里识字的人看,是奇异的奇,水泽的泽,加起来就是林奇泽这个名字。  

贫穷的我家里难得出现传奇般的事情,大人们就把那张纸珍藏在鬼子里。不过,跟尼姑说的话相反,出生的是我。”  

大伙都哭笑不得。  

“不过,尼姑说孩子将来会红运当头的话已经戳入大人的耳朵,我就像现在这样得了个跟女子不相称的名字。我真的为那个名字丢尽了脸。”  

组员们觉得又有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倾听下去。  

奇泽被拉到纺织厂的时候,人事系的事务员刨根一般查问新工人的姓名、年龄、住址等记下,轮到她时,瞪起一对小三角眼,盯视好一阵。棘刺般的目光扫过脸和身的各个部位,就像一双毛茸茸的手来摸,奇泽的身体都蜷缩起来了。  

“你说名字叫啥?”  

小三角眼反问道。奇泽再次一字一字清楚地报姓名,小三角眼闪过一丝野猫的笑。  

“林奇泽?丫头片子的名字那算什么呀?不是汉子的名字吗?”  

那天,奇泽从早到晚都心情阴郁。尼姑说是起那么个名字会迎来幸运,从憨厚的妈妈那里戴上得到大麦走了,真是太可恶了。于是,她有一回见到走过千里路来看女儿的妈妈,吐露了心中怀着的念头。  

“阿妈,我将来见到尼姑的话就骂她!”  

“那为啥?”妈妈讶异地问。  

“净说谎嘛!干吗偏偏起男子的名字?”  

妈妈望着心里有疙瘩的女儿发泄火气,柔声责备道:  

“别那么骂尼姑。骂不在世上的人的话,会成为罪过的。”  

奇泽张口结舌。那么说,尼姑没了?老话说:“就算是老虎,逮后也可怜”,她得重新考虑尼姑了。  

妈妈给她讲尼姑的故事。  

尼姑本来是一个贫穷渔夫的妻子。在一个波涛汹涌的日子里,出海的丈夫没能回来。她一个人没法还已经欠下的债。女人哭了几夜后,狠狠心,偷偷把两岁的儿子放到外村一个没孩子的家门口,以告别人间的心情削发了。  

岁月流逝后,她偷偷听到上庵子进香的人们说,交付儿子的那一家也养不活,只好送进一个地主家里当长工,那个儿子就在那里做活,不幸死了。尼姑就像挨了雷劈,眼前发黑。  

啊,苍天也无眼啊。连儿子的命运都没拯救的妈妈再活在这个世上能做什么?……  

尼姑陷入无限的悲观,那天将身投入山中的龙沼。  

妈妈说下去:“我不觉得尼姑想骗我们。说真的,你在我肚子里时,玩得就跟男孩欢。是你急匆匆地出来,落下了什么东西了吧。……”  

听到妈妈的狡黠的话,奇泽斜睨了一眼。  

“虽说是那样,可这世上同情我们,至少还说中听的话的人,只有那个尼姑。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信的?听说人得有什么信的,过活才轻松。就算是尼姑的话,也就信一信吧,反正也不会赔什么嘛。……”  

妈妈的脸上充满对女儿的未来的期盼和愿望。  

奇泽姓名的来历和与之有关的故事太奇特,组员们看来浮想联翩。  

有一个人歪了歪脑袋:“真是令人瞠目的故事呀。但被侮辱,受欺负,却没有对将来的希望,只能对僧人的话抱着期待,不止是奇泽东木一家的事情,而是我们全体人民的往日情况吧?”  

“那样的奇泽东木今天成为一个美帝怕得瑟瑟发抖的坦克兵,如今,奇泽东木的名字可以说是刻画着在苦役中受歧视的我们人民往日的代词。”  

大伙都认为第一个人说得在理,各说一句,坦克长开口道:  

“对了。要不是我们的将军,女子坦克兵是想都不敢想的呀?因为将军为我们找回了国家,人民解放后不是享受了真正世上无所羡慕的光荣和幸福吗?按照梦的故事来看的话,我们的将军让我们全体人民实现了‘龙梦’。只要有将军在,我们就能打赢这场战争,将来还会享受更大的幸福。所以,我们把保卫将军所在的首都的战斗任务执行好,不要有任何细小的漏洞。”  

大家都心情肃然,牢牢记住她的话。  

奇泽想了很多很多。  

妈妈一辈子相信一个尼姑的一句空话,而我们的将军就像坦克长说的那样,让我们全体人民实现了曾经珍藏的平生的梦啊。确实,将军是我们要信奉和追随的伟人中的伟人。  

坦克长对将军的鉴定心意整个传到胸中。正因为有那热烈的信仰,坦克长才会把对我来说单调腻味的伪装当作成就,把在这焦急的沉默中保持警戒态势当作本分来承受吧?  

这样一想,再琢磨那动得飞快的镊子,凭瘦小的肉体出色地进行坦克长工作任务的气质,都不觉得是天生的,觉得是献给伟大将军的热烈的心喷发了才会那样的。  

组员们各自说说笑笑,但奇泽沉浸在圆月一样涨得满满的念头中。  

   

×  

   

不知不觉,防卫部队不欢迎的冬天缩着腰上门来。一切都变得白花花的。溪水和池塘也在白冰中蜷缩,山野也蒙上白色的雪被子躺下来。  

要做好坦克的战斗准备,冬天是最费力的季节。要是机器冻住,就不能机动,所以得日夜在坦克肚子下烧火。烧得相当多,才能化开铁疙瘩。因此,组员们晚上常上山弄来柴禾。  

那天,坦克组来打柴。因为是月底,连一寸前面也难以分辨。留下坦克哨兵和炊事执勤后,坦克长和奇泽,还有一个新兵上了山。林地离阵地相当远。  

她们好容易找到一根枯树,砍倒后,坐下来歇气。坦克长边脱黑口罩,边悄悄捅奇泽的腰。  

“是不是响了什么声音?”  

那一句使得3个人屏住呼吸,支起耳朵。  

山中的一夜怎么会宁静?  

风吹的声音、鸟儿在哪里“扑棱棱”飞的声音、冻住的雪球“啪啦啪啦”掉下的声音……  

可是,感觉不到有任何情况的征候。  

奇泽记起几天前的事,微微一笑。  

那天,奇泽也拉原木。正追着从坡上滑下来的原木跑,不知是什么,凶狠地拽她的帽子。  

“是谁?”奇泽不由自主地叫喊着趴下来。那时,有人用站过来身体挡住了她。是坦克长。不知何时拔出来,手枪在她的手里闪光。紧张的瞬间流过去。可是,没有一点动静。过了好一阵,她们才发现在枯枝上荡秋千的坦克帽。两个姑娘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坦克长边放下手枪,边轻声说:  

“无论何时,都不要大声喊叫。”  

奇泽听不清说的什么话,转头一看,原来坦克长戴着黑口罩。  

那天夜里,奇泽讲在山上发生的事情,地窖里充满了笑声。笑声平息下来时,坦克长提请注意:  

这不是该笑的事情。得提高警惕。最近,友邻部队打柴,不是发现了盘踞在山中的反动分子巢穴吗?  

她还加注说:  

“我们坦克组里都是女子,这也是秘密。因为敌人可能小看女子,扑上来呀。让我们牢记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首都的防卫吧。”  

然后,要求组员们都做口罩,说是戴着那个说话,夜里不容易认出是女人。  

大家连夜都做好了黑口罩。一个女兵戴上口罩咕哝:“小子啊,我哪儿是女子呀?”惹得又爆发一阵笑。回顾着那时候,奇泽用男人的嗓音咕哝:  

“坦克长东木,请不要太担忧。要是敌人出现,我一个人来挡住。”  

坦克长斜睨一眼,没有一点恶意。新兵笑嘻嘻的,觉得好玩。  

过了一阵,一行做好了走的准备。在原木上绑好拉绳,正要动身,蓦地传来真正男人的嗓音:  

“不许动。臭娘们再怎么折腾,今天还是要完蛋了!”  

彪形大汉不知有多少,围成了一圈,虽说是夜里,还很快看得出匕首在他们的手里闪光。  

姑娘们大吃一惊。说过大话的奇泽也胸口冰凉了。  

“乖乖地吐出我们问的资料的话,或许能放过一条生路,白白杀掉连男人味也没尝过的你们,未免太可惜嘛。……”  

好像认定吃定了,一个家伙嘻嘻哈哈奚落着逼向块头最大的奇泽。她浑身发冷,动弹不得。  

这时,随着“全组趴下!”的清脆口令声,响起了震耳的枪声。走近的家伙发出断气的声音,倒下了。  

(啊,是坦克长的枪法!)这个念头使奇泽猛地回过神来,飞快地趴下,解开扣子,取出了手枪。敌人急忙扑向坦克长。那一来,向着“唰啦”的声音,“当当”连连响起枪声。每一声都引来“哎哟”、“啊”等哀叫……。  

奇泽拔出了枪,却不能射击,因为分辨不清目标。她集中眼神,才感到原先坦克长在的地方忽地冒出了一个黑影。奇泽的枪口吐火了。黑影哀叫着“噗通”倒下。忽然,四围安静下来。不安笼罩全身。奇泽向自己射翻的家伙跑去。坦克长倒在那里。奇泽慌忙把他抱起,感到手粘乎乎的。  

坦克长的肩上喷出鲜血。  

“坦克长同志!”  

不知何时跑过来,新兵焦急地呼叫。  

没有回答。过了好一阵,坦克长的手才抚摸奇泽的脸。  

“奇泽东木,你没事了哩。我……如今……恐怕不行哩。”  

嗓音变细了。  

奇泽眼前发黑。坦克长竟会死。漂亮、泼辣、无懈可击的坦克长……被反动分子的刀……  

“坦克长同志,您不能死。上军医所去呀!”  

小兵晃动着坦克长的手哭起来。过了一阵,坦克长低声说,不,字字用力说:  

“同志们,拜托了。……要成为保卫敬爱的将军的……铁甲……”  

声音中断了。坦克长温暖的头耷拉到奇泽的胳膊上。  

在那一瞬间,好像有一根粗大的铁棍在奇泽的胸口划下来。  

坦克长托付要成为保卫将军的铁甲!……她的意思是并非坐上坦克就能成为保卫首都的铁甲。为舍身保卫敬爱的将军做好的无懈可击的心理准备才是真正的铁甲。这样的感悟钻入心灵。面对坦克长的死亡,才体悟到要胸怀铁甲生活的战士的姿势、服务的哲理,真叫人撕心裂肺。  

奇泽吐血一般呼唤着坦克长,把脸埋到她的胸前。……  

……场内一片寂静,肃然沉默。  

“终于,我们迎来了战胜日。  

我们坦克方队震撼着欢呼声洋溢的战胜阅兵式广场向前行。  

敬爱的最高司令官同志面带灿烂的微笑,举手检阅我们女子坦克组。仰望他的那一瞬间,泪水猛地夺眶而出。  

最高司令官同志,我这个往日只想痛痛快快地向折磨我家的敌人报仇,活像小牛犊子一样乱顶的战士在最高司令官同志的怀抱中成长为打败号称世界‘最强’的美帝的战胜勇士。!……  

我献上胸中澎湃的胜利的报告,心中想着没能看到今天的这一胜利就离去的坦克长。  

我悄悄跟她说:‘坦克长东木,你高兴吧。最高司令官同志正看着做胜利报告的我们女子坦克组。今天的这份光荣、这份幸福,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和坦克长东木一起,永远当誓死保卫最高司令官同志的铁甲。’”  

场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林奇泽低头致意,那也是向用鲜血教她懂得领袖的战士应拥有什么信念这个哲理的坦克长致敬。  

   

2008年

永远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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