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作案者——文革点滴记忆之五
按:这是好友夙愿女士一篇未发之旧作,很有点意思,特收藏并公开发表:
下面是清理资料时发现的一篇写于96年8月的旧文。录入时有改动。现将它并于文革点滴记忆系列中
疑似作案者
——文革点滴记忆之五
往事如烟。许多当年曾使我激动不已的经历在岁月的积淀中变成微尘随烟飘去,而有件小事却始终留在我的记忆中。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只身从学校分到这间工厂。几个校友由别的单位来此实习,有个在学校属于对立面的校友,可能出于“一笑泯恩仇”的考虑,将我在学校曾经写写画画过的情况,极力在当时厂革委会主持政工的主任面前渲染了一番。于是,办展览、出专栏、写大批判文章的事就经常找到我,这使本来决定进厂后再不介入“运动”的我,被动地卷入了“运动”,也因此在运动后期屡屡被审查。
说被动,不是为自己辩护,是实情。被动转主动,是本性暴露。被审查,则是逃不脱的必然命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一共有两次“五不准”经历。一次是清查五. 一六、北决扬,一次是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
是不是我工作不努力或者人缘不好呢?恰恰相反。“五不准”以后不久的民管会选举,我以近乎全票高居榜首,(车间108人,我得106票,除我自己外,就是办我专案的组长没选我),职称评定时的民主评议,我也以几乎满分通过;推选厂团委委员时,我以车间最高票进入后,遭厂部淘汰时,车间团员还去厂里抗议……, 还是那话——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第一次“五不准”是车间级的。我所在的动力车间,将一个暂时停用的深井泵房辟为我的“五不准学习班”场地。第二次五不准是厂级的。在厂单身宿舍一楼一个房间内。
“五不准”的内容据说是“不准打电话、不准打电报、不准写信、不准外出、不准会见来访人员。”,当时具体到我头上就是不用上班、不让回家了,吃饭、上厕所都有人跟随,行动失去了自由。
我说的这件小事,发生在第一次“五不准”期间去食堂买饭的过程中。
那一天,排队打饭时,我照旧目不斜视地尽量只看我前面那个人的背影。而注意我背影的是我的“监护人”。
不知是眼睛的余光、还是第六感使我觉察到右边队伍中,有个人在注视我。经验告诉我,不可能是熟人,因为认识我的人都懂得尽量避免视线相遇的尴尬。
以前吃饭时间,在食堂排队时与朋友同事相遇是最开心的。或互致问候,或互相打趣、或交换信息、或高谈阔论、或约定下班后去那里那里玩……,
而现在,为少惹麻烦,我和我的朋友同事们必须视对方为不存在。这也是明哲保身的需要。
可此刻盯着我看的是谁呢?
超越意志的那份好奇心,驱使我佯装不经意地扫视了那人一眼。
眼光也就相遇了那么一、两秒钟的光景吧。迎接我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勇敢注视的目光。读不出他的想法。只觉并无恶意。
我飞快地收回目光,也飞快在脑子里搜寻答案:“他是谁?从谁那里知道我的情况?出于好奇心还是同情心那样看着我?”
“喂,你怎么还没排到?我先走了!”食堂侧门有个没见过的人,端着买好的饭菜,高声大气朝我这个方向喊。
“你先走吧!”—嗡声嗡气的答话来自我右边的队伍,感觉好象是那个注视我的人。
他们是那来的?自己打饭,显然不是来会见亲戚朋友的。
正当我百无聊赖地自问自解着这个无意义的题目时。队伍前头,因新打开几扇卖饭的窗口而引起一阵骚乱。
我前后左右都有人动荡到新队伍中去了。我却迟钝地坚守立场。我急着买了饭又能到那里去呢?这里至少还可以看到人群,看到生命的跃动。再说,我的“五不准”监护人她没动我也不能动呀。
可怪事发生了,等到队伍重新安静下来时,我惊异地发现饭碗中多了厚厚一扎饭菜票。
我赶紧前后左右扫视了一番我周围人的表情。自认为有破案本领的我,确信没有发现一个有此“作案”嫌疑的人。
惟一可疑的是,右边队伍中那个注视过我的年轻人不在了。
我扫了一眼前面的所有队伍,其中都没有他。
只在食堂侧边的出口,看到晃过去一个疑似他的背影。
那背影若真是他,说明他没有打饭。为什么不打饭?是趁乱往我碗中放饭菜票时没来得急留出自己的那份饭菜票?还是因违背了“五不准”而担心受罚?或是不好意思让我知道是他给的饭菜票?
没敢张扬,为不至于连累他,我默默地将这扎饭菜票捏在手心。
很长时间,我都没舍得用这扎饭菜票。我想等学习班结束,找到他,将这份沉甸甸的同情送还给他。
根据自己打饭,而且有同行者这条线索,我回忆起“五不准”期间,几次路过车间新冷凝塔时,都可以看到一个高我三届的不知姓名的校友,他应该是随化工部化建公司来我厂安装冷凝塔的。由于不能打招呼,我们彼此行过“注目礼”。
学习班结束后,我一个同事对我说,“你校友说你会跳舞,在学校跳过《北京的金山上》。”
我进校时,他快毕业了,却对我跳过舞有印象。那么,送我饭菜票是不是他的同事?或许是校友不经意的叙述影响他。使他相信,一个对毛主席怀着那样虔诚的敬仰之情的人,不会是五.一六分子,不会做反革命的勾当。
化建公司早就撤走了。我无法大张旗鼓地去找这个送我饭菜票的人。地址姓名不详,谁会帮我认真查找呢?再说,凭什么认定饭菜票是他送的?
我所做的只有用这扎饭菜票请了自己的客,在我当时饥渴的身体里不仅注入了物质营养、也注入了精神营养,注入了一丝永远也抹不去的慰藉。
二十多年过去了。“疑似作案者”的脸在回忆中早已模糊。不能忘记的是那双眼睛和那扎饭菜票传递给我的人类的同情心。我认定他骨子里有一种不同世俗的判断好恶的标准,有作为高尚的人所具有的人类的正义感和良知。
我同他在生命中只是擦肩而过,我甚至不能回报一个同样无畏的注视。作为一个实体,他在我印象中实在淡薄,在我心目中不朽的乃是由他的行为体现的一种道义、一种精神。
他恐怕永远无法知道,是他在特定环境下那无言的温情注视和那扎饭菜票,影响了我以后的人生。
我告诫自己,不轻以舆论的褒贬判断一个人的好坏,不轻以他人的好恶作为自己判断是非的标准。
走过了近大半辈子的人生路程,碰到过无数注视我的目光,我把其中的好人想象成他——在无数熟悉我的人都不敢理睬我的时候,偷偷送给我饭菜票的勇敢的陌生人。
你以送饭菜票的方式来表达对剥夺我自由的做法的不满,有形地表达了对我的安慰、信任和支持。
我却只能送给你无形的真诚祝福:
—— 一生平安!勇敢正直的人!
96年8月
2011年7月23日吴焱金收藏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