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倾诉92
走在大街上,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我脸色十分严肃,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我为什么要在人流中变成这副模样?我戒备谁?我为什么要如此冷漠?我在表现什么?满世界的人都不值得我信任?自己值得信任吗?在街市上的表情和在家人面前的表情和在民工面前的表情为什么不一样?我的脸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千变万化了。我憎恨自己的虚伪,我想改变自己的虚假,又老是做不到。
街上清洁工在打扫街道树落下的枯叶,往来的出租车、公交车、摩托车飞驰电掣。简直进入无人之区。我厌恶城市的车流,尤其是那尖厉的噪音,迫使我想立即逃离城市、逃离人群,进入原始丛林,享受大自然的宁静与清新。我独自漫步在灰尘满天的街上,不知在思想什么,低着头,神态十分凝重。
我不知道走去何处,我只知道往前走,街道两旁的店面、行人、车辆、风景树等等,我视若无睹。我漫无目的地走,我生活在我内心美丽的现实里。我内心的现实永远灿烂而神奇。我内心的现实永远真实而完美。我生活在我内心完美的真实里。我为我的信念而活,我活得逍遥快乐。我内心完美的真实是属于未来的人类社会,我遂生活在未来完美的人类社会。 我思想着。国家终有一天会像苏联一样解体,世界不再为残酷的战争而扩张军备,世界不存在发达、发展、落后的各种差别。全人类拥有一个地球,在这个人类过渡期的——几亿年后地球将不再适合人类居住——共同家园里——人类在地球成为火球之前已经开始宇宙大迁徙——亲如一家,没有种族歧视,没有宗教信仰,没有国际争端,战争成为人类历史永不轮回的记忆。自由、快乐、完美和爱是未来人类社会生活的主题和真实的写照。
这两天,我眼皮老是跳。白天不跳,晚上跳;外面不跳,回家跳。溆浦人说, 早跳财,晚跳喜,中午跳祸。这么说,我有喜事?喜从何来?我不明白我将遭遇什么喜事,我单是莫名其妙地激动、亢奋,老想唱歌,老想跳舞。我往常很是在乎预兆什么的。我的预兆往往都很应验。即使做梦,都很灵验。梦见起火,就有意外之财;梦见穿青布衣服,就会生病;梦见鸡,就会吵架。
我气喘吁吁爬到城南沿河大道“万福楼”,稀里糊涂来到自家门口,这时,我才记起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家。更多时候,我的生命意识里边是没有家庭的概念的。我深恶痛绝的事物家便是其中之一。人因为有家,才失去自由,失去男人的本色,因为家里永远蜇伏着的亲人其实就是我最残酷的敌人。我想逃离,我又深陷其中而无力自拔。为了家,我又可以摈弃一切快乐、自由、青春、梦想乃至生命。
为什么一个男子只能拥有一个老婆?为什么人在世上非要建立一个家庭?我又陷入扑朔迷离的思绪之中,我完全掌握了这些答案,没有我不知道的人生答案,我正因为有了答案才会发问,才会胡思乱想。
先前我不太喜欢去办公室,办公室了无新气,最无聊的是天天重复那不能给我发迹的琐碎之事。我又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可去的地方我又没有条件去。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天天得被纠缠在那里,似乎永远没有逃逸的迹象。
今天,我起了个大早,交代王铁肩,送货我就不亲自押车了,我要空出手打扫办公室。办公室打扫干净以后,我决计在接下来的日子要把老厂难讨的老债追回来。也只有杨凡一家自己一边搞工程,一边死拖。我逼他再不付款就要停他水电,昨天他才答应今天给我一万。有了这一万,我预制厂的燃眉之急就可以缓解一下了。杨凡在大哥手上打了五万二千块欠条,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追回一万七。他已经借了五万块高利贷,听大哥说,他现在承包的五千平米房产工程,主体完工之后能还清高利贷就要看他运气了。对他这样的危险分子,我的心思全放在他身上了。
二哥在圣地,有事打他手机,他如果和人赌博,手机就不开机。大哥因为二哥不给他报销电话费,也停机了。一切全靠我一个人的冲劲。杨凡的住房大哥二哥不知道,我只好天天去工地守他。 他狠我就更狠。你有钱搞工程,工地不停工,我就要逼你。他被我逼急了,就多多少少打发我一点。我不逼他了,他往死里拖。对这种奸诈小人,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同情他,他同情我吗?
二哥早就对我表了态,如果连你老三都讨不到帐、都没有主意维持正常运作,那就只有停厂了。二哥不再给我周转资金。大哥巴不得我停产。他跌倒在预制厂,工资没有了,电话费不报销了,至于分红,他没有什么指望,厂子在我手上玩不转了,他就挣回了面子。我偏不信邪,怀化市只要还有一家预制厂能够生产,能够赚钱,能够生存下去,我就要把我的预制厂玩转下去。别个厂赚小钱,我厂要赚大钱;别个厂不赚钱,我厂要赚小钱,别个厂不存在了,我厂要继续维持运转。我不拚命,我去干什么?大哥还有金菊退休金维持生活,我靠什么养家糊口?我先前不做厂长,我可以寻找别的活路,现在我做了厂长,我就要吃厂子,让厂子给我发财。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手机铃声一响,我的心不由怦怦乱跳。我做厂长以来,心情就一直紧张。我不知道我缘何紧张,是怕逼人还债而要遭人报复吗?我不知道。欠债人不紧张,我正大光明地讨债还紧张了。如今欠债人是老子,讨债人是孙子。别人来讨我的债,我惴惴不安,成了人家孙子,我做厂长,好像无法做到高大,不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清清爽爽活人。
“你去市建委大院门口天桥头上,杨凡在那里等你。”原来是二哥打来的电话。
“我不逼他,他那里肯给钱?昨天我要停他的水,停他的电,停他的工,他才咬牙答应,今天付一笔钱。如果是大哥,他的债永远讨不到。”我向二哥表功,说。
“你如果是大哥,厂子就不要搞了,我亏就亏在信任他。你就是要下狠心,是别人欠我们的,不是我们欠别人的。讨债你要和阿哥一起去,老是单枪匹马不方便不安全。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要负责。”二哥鼓励我,说。
“大哥说了,厂里不给他报销电话费,他不开机。他是个私字当头的人,工资没有,电话费不报,他躲到,你找不到人。”我说。
二哥说:“他欠了我几十万,我找谁要工资?要电话费?我连本钱都还没有收回来……”
我说:“工资暂时可以不发,电话费还是报销一点,对厂里来说,也是胡子上的饭。”
二哥说:“你看着办吧。”
二哥松了口,我去找大哥就好说话了。我希望二哥像原先一样,对于我提出的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的正确意见或建议,他都能够采纳。三兄弟同心合力,事情就好办了。事情办好了,大家都有好处;厂子搞不下去,大家都没有好处。大家都不要争强好胜,不要互相斗气斗狠,不要分你高我低,一心一意求财,才发展,就好了。
我锁了门,便去工棚找大哥。大哥房子夹在民工房与材料室之间。我到门前的时候,他的木门已然洞开。房子里边亮着60瓦的大灯泡,外边艳阳高照,里面灯火通明。凡是大家的,大哥放手浪费。他溆浦家里,别说60瓦的灯泡,晚上放电视,5瓦的日光灯他都不肯亮着。公家的就是他私人的,他私人的别人借都借不到。我知道他的为人,我不能多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管多了,他背后老打小报告,给我穿小鞋,我又何必呢?我做厂长了,我的心就更要放宽想,我不放宽,形势逼我放宽。
我拔开他房里铁丝上边挂着如同屏风的衣物,小心地挪到他床头。他伏在床边看盗版《厚黑学》,《厚黑学》这本书,他从溆浦到怀化,人到哪里书就跟到哪里,去年读了今年读,今年读了明年读,从不分开过。曾经多次听他讲述过,一讲起《厚黑学》,他就滔滔不绝。他说《厚黑学》的意思,就是人在世上,脸皮要厚,心肠要黑,手段要毒。他举了不少例子,其中让我一生都忘记不了的就是听他讲刘邦和项羽的成败论。他说之所以刘邦能成为皇帝,就是刘邦他比项羽脸皮厚,心肠黑,手段毒。两军对阵,项羽把刘邦父亲扣押在阵前,要求交换条件,刘邦说,项羽兄,你把老父给杀了、煮了,留我一碗汤。项羽下不了手,他重感情,讲义气,结果被刘邦打败。
生活中的大哥经常给我们给亲戚朋友灌输他的人本自私思想。他认为人天生是自私的,所以不管做什么、不管怎么做,只要对自己有利,就可以不择手段。无所谓好与坏,正与邪,对与错,我有时候气急了就反唇相讥,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杀人放火抢银行?为什么鲁迅先生被国人誉为民族魂,周作人成为世人所不齿的大汉奸?毛泽东主席是因为他自私自利才赢得天下百姓世世代代的崇敬?大哥愈读《厚黑学》,我愈警惕。
“你不要对我有什么意见,”我坐在床前麻袋上,说。他不管在什么地方,一有了住所,住房里边的杂物永远拥挤不堪,主人几乎没有了插足之地,他满满当当的杂物有可以一用,有百无一用的,他喜欢收集,这是他最大的嗜好,当然这也是他的个人的权力。
“你大清早来讲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大哥不耐烦地说。眼皮都不抬一下,依然埋头看《厚黑学》。
我最不喜欢近距离和他说话,从他身上,尤其是从他口里散发出来的气味简直臭气熏天。我又不好有什么表示,只得耐着性子长话短说。
“二哥刚才来电话,要我给你报销电话费。”
一个好汉三个帮,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财富。我决心把大哥拉过来,人各有所短,更各有所长,大家收敛自己的短处,发挥自己的专长,结成一股绳,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我们是苦出身的人,又老大不小了,要有志气,要大赶快上,共同致富,再不能回头过穷日子了。
“二哥讲了,讨债要两个人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老债讨回来了,新厂业务大了,大家就有出头之日了。二哥还说,等老债全追到手上,除了预制厂之处,还要寻找新的发财门路,争取赚更多的钱——这是我想的,我想大哥赋闲,心里又一直不平衡,现在二哥手上又有一大笔资金,我得想个大买卖,大哥有事做,我的厂长位置就稳当了。三兄弟个个挣到百万,父母亲也不必在铁溪种田,他们应当好好享受我们的清福了——刚才杨凡来电话了,要付给我们五千块钱,我想,最好我和你一起去好些,地面上不太平……”
我有不祥的预感,好像要发生什么意外事一样。我一胆怯心虚,就会出事,就像老爹风湿关节一疼就要变天一样。
“你还没有发财就贪生怕死了?你不来厂里,我哪一天不是一个人讨债,讨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我收到再多的钱,也是一个人走路回厂。你胆小如鼠能成什么大事?我今天生病了,身上没有劲,人都要死了,还讨什么债?你们不给我报销电话费。我不开机。要想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跑得好,我做不到,小里小器,能做什么事?”
我赌气离开臭烘烘的工棚,到场地上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没有张屠户,人就不吃猪肉了?没有你黄万仁,我照样收债,照样把厂子玩得红红火火!
我来到约定地点,耐心地等待杨凡,怀化市搞房产开发工程的老板拖债是正常的。工程老板们多是东借西凑几个钱,一切材料都是赊欠的。满城都是工程老板。大都是空手道高手,玩不转了就借高利贷,一走进高利贷的死胡同,不是亡命天涯,就是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杨凡人不人鬼不鬼的,很快就会走向万却不复的深渊。我有这种预感。
我脖子望长了,仍不见杨凡的人影,拔他手机,他总是说马上到马上到。几个小时过去了,还是马上到。好在我讨债讨到脾气都没有了。
杨凡终于出现了,我迎上前,笑道:“杨老板——其实比我还穷——等得我冷脚疼啊。”
“我只有五百块,要不要随你。”灰黑的皮包骨的脸凶巴巴地,语气很冲。
“五百差太远了,全是胡椒都不辣。你讲话叫我怎么信任你?”我生气地说。现在谁还讲信任?
“我讲给你五千,你想不想?”他红红的眼睛露出了凶光。我经见得多了。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虽然不是喜欢打架的人,在他面前,我牛高马大,你一脸凶相吓倒我了?我打小天不怕地不怕,讨债又讨出更大的胆子来了,心肠也变硬了,对他这种人,就是不能心软。
“你早该付我五万了,你先前也是碰到我大哥,你如果碰到我,五毛钱债你也赊不到。”
“五百你要不要?”
“你没有钱还债你还凶火了?”
“我就是要凶火……!”
杨凡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正想骂他几句,背后猛地窜出一条高头大汉,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长砍刀,嗷嗷怪叫向我猛扑过来,我拔腿便逃,跑不到二十米,被推倒在地,我回头一望,砍刀正狠狠地劈向我后脑,我脱口喊了一声妈妈娘,心想这下死定了。
大汉的砍刀被杨凡抢了,杨凡大叫:“狗日的你还不快跑?!”
我爬起来狂奔,看热闹的人们呼地围拢过来,黑压压填满了一条街。我拔开人群,横过街道,钻上了一辆出租车。
我想到派出所报案,又想到没有什么亲友关系,我去报什么案?想到二哥不肯出钱,我也不好去请烂仔报复;想到大哥会幸灾乐祸,我不告诉大哥。吉人天相,我没有遭遇不测,杨凡无非是吓唬我一下。但是,怀化不是太平地方,就在我预制厂门口,几个十七八岁的小屁股,拿菜刀把发廊妹活活砍死了,我亲眼看见怎么被杀死的。才几天时间的事吓得我大白天都不敢一个人守办公室。
我深恶痛绝的就是暴力,我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又注入了古人杀戳哲学的遗毒;更多时候,我对与我过不去的人也产生仇杀的念头,我的念头不是我省悟了的头脑中的产物,而仍然是五千年文明所推崇的暴力思想在作祟。
待续2015-7-15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