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憬满手起茧劳动着的日子

         因为是个稍微肤白清秀、细皮嫩肉的女子，自打十七八岁以后，就再也没人相信我是个经常参加繁重体力劳动的人。年幼时，常常恨父母男女平等、劳动光荣的养育理念，害我满脸是被太阳晒脱的皮儿，满手是固定的8个水泡儿或茧子，我那时都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了。长大后遭遇同学武断地“看外表没劳动过”的挪揄和攻击时，无论我怎样辩解五岁开始就参加收麦子，七八岁后每天放学都去割草或拾柴禾，同学还是打死也不相信。看来在那些以貌取人的家伙那儿，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在上个世纪末，大家还以吃过苦、受过累为光荣的年代，每一段艰辛的劳动和风霜的磨砺，都被我们视为人生的财富。可是，过了旧世纪来到新世纪，步入风华正茂年龄或奔而立、不惑之年的我们这一代，竟也渐渐以脱离劳动为庆幸了。有时候想想少年时的劳动辛苦，确确还心有余悸。今天回老家，偶尔也还会帮些小忙去田间劳动一会儿，但比起上个世纪的劳动量，简直是天上地下了。也是这近十年间，北方大平原地区才普遍机械化，那里的农民不用再弯得腰疼镰刀割麦子，不用再彻夜续麦捆脱麦粒累得身子直打晃。但是施肥、锄地这些也相当累人、烦人的活儿还是要的，如今却都落到了年迈的父母身上，我们年青的却整天宅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闲得脖子疼脑子疼。

         几年前真是个没良心的人，虽然也可怜父母的劳作，但因无力改变这一切也习以为常了。不意后来知道年迈的父母和年幼时的我们，是可以不这样劳累的，心慢慢地疼了起来。我的启蒙老师（广西一位建筑行业70多岁的退休老干部）说，毛主席逝世后，如果再给中国农业10来年的时间，30年的重工业积累成果将在中国农村全面开花，中国农业将全面实现机械化，可是历史不会容许“如果”（和同伊，也叫崔龙振同学听到的一模一样）。他老人家告诉我，80年代（他们那个村是85年左右分地的）分田单干的时候，村集体已经有几台拖拉机和其它机械化农具了。如果再过几年，用集体的留存不断添置，农村的体力劳动将会减轻许多，可惜后来都拆成零件分了，或废铁的价钱卖了分钱了。刚分田那几年真苦，得拼命地干活儿。我是个干了十多年农活儿的人，我能体会老人家说的怎么个苦法。

      如果不是这些年城乡差别的拉大，不是农村逐日的破败气象，不是社会危机的四伏,不是后来听许多受采访的老人讲述过去的岁月，我的认识还只是停留在历史书告诉我的：改革开放前人民怎么穷，怎么吃不饱，怎么偷懒，怎么大锅饭，怎么专制，怎么饿死大批的人，怎么政治高压......青老两代人的经历对比了,我才真正地学会了思考问题,才慢慢意识到国家对生活在农村的父母们多么不公平。我是相信那位萍水相逢的启蒙老师的话的，70年代中后期毛主席去世时，我国大型的机械厂、农机厂、化肥厂、水利设施　、良种研发（袁隆平培育的杂交稻）等都一应俱全了，我们工业的积累正在向农村输送能量。可80年代之后，这些突然就衰落下去了，倒闭的倒闭，贱卖的贱卖，转产的转产，即使还有农用机械厂在被迫缓慢生产（没销路了），单户农家也没有那个实力购买。我的幼年和少年就是在这个转型期成长的，因此在家里缺少人手及父母培养孩子的理念双重客观情况下，我自记忆起就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直到上个世纪末。

         偏偏我老家的附近就有一个大农场，常常是我们这边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累得半死时，旁边属于农场的土地正用联合收割机收得正欢，偌大的一片农场地里，只见几个工人撑口袋接麦粒儿，或跟在车后拾几粒麦穗儿。那时我常常神往：我要是农场人家的孩子多好啊！这几年回家，看见邻居的农场也承包到户了，听说是一个香港人集中承包了很大一片地专门种蔬菜，直接空运至港澳销售。农场的生活区也破败得不忍相看了，而儿时他们整齐划一的砖瓦平房、面粉厂、供销社、电视机、大菜园都是我们羡慕的对象。老家的人也依然象当年我儿时记忆中一样，趁那里没人时去偷人家的菜或庄稼，有时候也去捡人家不要的老菜叶什么的。

           没事的时候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分田单干，在平原的农村，我的少年儿童时代村集体是有条件买更多的联合收割机之类的，我这个小孩子就不必象大人一样劳动，放在今天那绝对是违反劳动法的童工使用啊！如果没有分田单干，城乡就不会这么大的差别，村里就会有年青人留下来接力，年迈的父母们就可以帮着看看孙子，做做饭，安享天伦之乐。现在家中的侄子侄女也是我当初八九岁的年龄了，我的父母是很不舍得他们干一点儿活儿的。就是干也没什么活儿了，最多跟到田间撒几棵玉米、花生种子，而我那时却是个标准的劳动力了。就连90后的弟弟八九岁的时候（两世纪之交时），也和我当年一样必须充当成年劳动力的。我一直都记得有一年麦忙天时，不得不启用9岁左右的弟弟做大人的劳动（因为那几天妈妈的胃病犯了），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心疼。一个分田到户的转变，让两代童工干了两个10年成年人的活儿。两代少年长大了，却又让花甲之年的父母干繁重的体力劳动，让我怎能不动容？如今惟愿父母跟我换个位置，我来劳动他们休闲，即使依旧磨得双手血水横流、老茧常在，我也决无当年半句的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