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感觉
书的感觉
仿佛没读过类似文章,但相信很多人的类似感觉。肆意拉杂地写出萦绕多年的感触和念头,在于得到书友与方家的共鸣和点拨。
先提一下自己的两本书。一是曹靖华的《花》,一是陈大远的《北欧行诗话》,都是我文革劫后余生的老伙伴。如今,他们在装满各色新书的书柜里的一角静静地、寂寥地呆在了一起。每当看到它们,甚至想起它们,就会油然生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来。这里,固然有至今依然记得的清丽精致的文字(包含那淡雅简洁的插图和装帧)及所描绘的人事景况。但是也混淆着个人诸如青春逝去、人事沧桑、向往的破灭与重现种种复杂的感觉……我深信,对于不同的书类似感觉不仅个人所独有。可是也有的书未必有过曲折经历,但依然会引起你种种特别感觉的书。这种体验来源于萨特的《厌恶及其它》(郑永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根据上海作家版重印)。这是一般32开20多万字的书,通体是暖灰蓝色的封面、封底。自己承认对于内容虽有了解但至今全文未读,但翻到《厌恶》的结尾的——“夜降临了。春天旅馆二楼上有两只窗户亮了起来。新火车站的建筑工地发出强烈的和潮湿的木料的气味:明天,布城一定会下雨。”之后,在反复翻着着略带黄头但绝不薄脆的白报纸书页以及上面印出的文字和空行,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亲切感。为什么?说不清。是即将下雨的描绘,还是书纸的朴实无华与文字真切的交映?像又不全是,但这种难以说出的感觉却记了下来。而且还凭它决定了对书的态度。再如《梅里美小说选》。它的开本和用纸都和上一本相同,但其封面绝对使人过目难忘:衬底为玫瑰红(现经年月已日渐深暗),上面以银线行云流水般地勾勒出一幅装饰味极强的青年女子肖像,其热烈恣肆、桀骜不驯之神态非卡门莫属。而从封面直过书脊通向整个封底的女郎长发再加上横排不大的篆刻闲章似的黑色书名题字(封面没印作者更没印译者),真使人感觉到这是一本——中国人画的法国书。不知出版界如何评判,但作为梅里美的喜爱者我觉得它是精妙无比的,胜过了许多精装书。因此,我也记住了装帧者张世彦的名字。
是不是这种感觉之来源于书籍装帧设计?也未必。以茨威格的作品为例。在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斯.茨威格小说选》里,仅一篇《夜色朦胧》就把自己镇住了,它甚至成了自己拿起笔来倾吐感受的动力之一。但后来同一作者的《被推上断头台的法国王后》(世界知识出版社)感受却大相径庭。其实,自己对于书中描述的史实还是了解一些的,而对于茨威格的传记作品也很喜欢,唯独对于《被》一书的感觉不行,这也许来源于译笔和排印纸型?再后来看到了市场上有册《断头艳后》。而且有着像宣扬《 查特莱 夫人的情人》似的介绍。再一细翻,竟然是前一书的新译本。用了新译名、新包装,用纸也很白,对此书也难以喜欢,倒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而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来源于第一本书的先入为主呢?说不清。
如今,老一代文人学者的书也出得不少了,但是对一本不曾成为热点的《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印象颇深(三联第一版)。作者浦江清是一位留过洋、出过书,虽有颠簸流离但又终无大起大落的学者。他生于1914年,病逝于1957年初,日记中既有他和朱自清、吴宓、叶公超等人的交往,也有个人读书、婚恋及生活琐事。在那精细却不雕琢地记叙的生活场景中,似《围城》又不似《围城》,别一番清朗萧瑟。使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书的装饰、印刷、开本甚至连淡黄的布纹纸封面也都浸润着文中的感觉,若换一种豪华本或简装本,那书中传递出的优雅意境就都会大打折扣了(后来有了作为丛书之一的新版,感觉确实不如当初)。提起三联,还想提及《梅兰芳和二十世纪》(徐城北著)这是一部别具一格而且很有意思的书。用序言中吴祖光的话来讲“只看三编的卷首语及十八章的目录便可感受到作者的非凡功力。”其装帧呢?以影印式三出梅派的代表作为衬图,加以类似篆刻中带断口的老宋体字书名,又以淡湖蓝和灰紫为基调,于是一种以今天观照历史的感觉跃然书上。而把书的篇名和章目(这都是书的眼睛)分别放在封面和封底,一股书卷气徐徐传来。而同一作者的而且也是名家设计的《品戏斋夜话》封面则因太实太黑太闹而韵味全无了。
应当承认,书籍装饰——不仅包括封面设计,而且包括印刷、版式、字体甚至纸质都是书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应该是和书的内容融为一体的。陈平原批评一个汪曾祺的著作选本的封面是“自来旧”,恐怕是色彩设计和对汪文的感觉大相径庭。鲁迅、萧红自己设计封面也正是对书的整体考虑,而巴尔扎克写不同题材的作品也用不同颜色的纸张,恐怕也是在追求不同的感觉。文革前有一套特殊印制的连环画《山乡巨变》(周立波原著、贺友直绘画)用的是元书纸反正折两面印而且超大开本,加上绘画者传神的线描,一打开书那湘南的山风裹挟着中国文化气息扑面而来,真令人爱不释手。近翻法国当代作家莫迪阿诺德《寻我记》看到柳鸣九的序言提到:“丛书开本甚小,排印的也很疏朗,每一行大约十来个字,而莫迪埃诺收入这个丛书里的几部小说,仅占一二行的文句占绝大多数,三四行以上的则为稀罕了。”这种语言景象使他的文句简练到了最大的限度。这里,文字、语言、文法、版式融为一体了。
书的感觉是什么?是一下子难以说清的。这其中,文章的意蕴还是最根本的。高尔基把福楼拜的《朴素的心》放在阳光下,想从字里行间寻找出震撼人心的力量究竟来自哪里,就是一个证明。但是另一方面,书的感觉也来自读者本人,比如前面提到的对于萨特《厌恶及其它》那段结尾的亲切感,恐怕也和自己对于雨天的喜爱有关、对文学里朴实无华描绘手法的喜爱有关,别人看了未必有同样感觉。恐怕这就是接受美学了。书本身的命运周折,如果同主人的际遇相近,那也会别有一番亲近感,如同我开始提到的那两本劫后复得的书。书的感觉也和作者的命运有关,我曾写过《受难者的书》一文,对于《狱中书简》的作者卢森堡和《黑夜与白昼》的作者米拉.马尔科维奇,表示过尊重和同情,这里面当然也包含着对于她们作品的珍重。说到“受难者”我又蓦然想到了《红岩》这部革命小说里的一个情节:人们在看守所里居然很不容易地找到了一本屠格涅夫的《罗亭》,大约是一部纸张低廉、印制粗糙的中译本,有意思的是在书籍的扉页里还有此前的读者、于此坐牢的中共四川省委负责人车耀先的题词:文优纸劣,特请珍重。这个题词给了我极深的印象,它不仅表明了革命者的素养和对人类优秀文化的重视,也透视处“人间魔窟”里出现的一缕阳光。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在想象那本《罗亭》到底是什么样的?究竟是什么纸张印刷、又是什么开本,又没有插图?虽然我在文革前就幸运地买到了带着精彩插图的俄文版的《罗亭》,改革后也得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版的《罗亭》,可是我却总忘不了那本也许是简陋粗糙的《罗亭》,也许这部应该陈列在文物博物馆的特殊的书,有一种使人永远难以忘怀的联想和意味。
书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就意境而言,高尔基曾说过我们读契诃夫的作品,就仿佛来到一个明净的、有些伤感的秋天……有的朋友读汪曾祺的书有盛夏进入瓜棚的感觉,或像鱼肉宴席上的一盘别开生面的素什锦。也有人说过对于书的感觉就如对于人的感觉,说不透,谈不清。说到底,书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通感”,是一个综合体。它给人们的感觉犹如生活本身一样千滋百味、变幻莫测,人们都会在属于自己的书里发现或想起那只属于自己的联想故事和精神世界。
名家董桥曾有形容不同书的一段名言。他说:“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是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烂熟。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当然还有点风韵,最要命的是后头还有一大串的注文,不肯罢休。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他说得五彩缤纷,可也使人眼花缭乱。
可我不然。我对书只有一个感觉:她是一个文静的、清丽的白皙女子。不急不缓、不骄不躁,在你焦灼时她使你心静如水,在你失望时让你顿生希冀;掉进泥潭时她会毫不犹豫地会拉住你的手,胜利出现时她会满怀欣慰地陪着你享受清晨的阳光……最神奇的是她总能在你的面前打开一扇扇新世界的窗户,使你的生命永远年轻!她是我钟爱一生的女人,我更喜欢她那个美丽动听的名字——
颜如玉。
1995——2005.12.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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