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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

火烧 2007-07-09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瞿秋白为《鲁迅杂感选集》所写的序言,深入剖析鲁迅杂感的战斗意义与社会价值,结合高尔基等人的观点,探讨杂感作为社会论文的文学地位与现实意义。

按:读罢秋白先生给《鲁迅杂感选集》写的序言,几欲将其中的“封建”、“宗法”等词去掉后,用先生的全文来管窥当今社会的芸芸众生相,以警示我们的各种家们,尤其是作家,多多注意自己的风度。可回过头来又觉得这些词汇去不去掉,已没有什么必要了。加上文后的《多余的话》和张承志老师的《秋华与冬雪》,愿渴望进步的人能从中寻得些许进步。

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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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鲁迅:《坟》

  象牙塔里的绅士总会假清高的笑骂:“政治家,政治家,你算得什么艺术家呢!你的艺术是有顾问的!”对于这种潮笑,革命文学家只有一个回答:

  你想用什么来骂倒我呢?难道因为我要改造世界的那种热诚的巨大火焰,它在我的艺术里也在燃烧着么?

——卢纳察尔斯基:《高尔基作品选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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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命的作家总是公开地表示他们和社会斗争的联系;他们不但在自己的作品里表现一定的思想,而且时常一个公民的资格出来对社会说话,为着自己的理想而战斗,暴露那些假清高的绅士艺术家的虚伪。高尔基在小说戏剧之外,写了很多的公开书信和“社会论文”(Publicist article),尤其在最近几年——社会的政治斗争十分紧张的时期。也有人笑他做不成艺术家了,因为“他只会写这些社会论文”。但是,谁都知道这些讥笑高尔基的,是些什么样的蚊子和苍蝇!

  鲁迅在最近十五年来,断断续续的写过许多论文和杂感,尤其是杂感来得多。于是有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杂感专家”。“专”在“杂”里者,显然含有鄙视的意思。可是,正因为一些蚊子苍蝇讨厌他的杂感,这种文体就证明了自己的战斗的意义。鲁迅的杂感其实是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阜利通”(feuilleton)。谁要是想一想这将近二十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这种文体发生的原因。急遽的剧烈的社会斗争,使作家不能够从容的把他的思想和情感溶铸到创作里去,表现在具体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时,残酷的强暴的压力,又不容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他的热烈的对于民众斗争的同情。不但这样,这里反映着“五四”以来中国的思想斗争的历史。杂感这种文体,将要因为鲁迅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阜利通——feuilleton)的代名词。自然,这不能够代替创作,然而它的特点是更直接的更迅速的反应社会上的日常事变。

  现在选集鲁迅的杂感,不但因为这里有中国思想斗争史上的宝贵的成绩,而且也为着现时的战斗:要知道形势虽然会大不相同,而那种吸血的苍蝇蚊子,却总是那么多!

  鲁迅是谁?我们先来说一通神话罢。

  神话里有这么一段故事:亚尔霸•龙迦的公主莱亚•西尔维亚被战神马尔斯强奸了,生下一胎双生儿子:一个是罗谟鲁斯,一个是莱谟斯;他们俩兄弟一出娘胎就丢在荒山里,如果不是一只母狼喂他们奶吃,也许早就饿死了;后来罗谟鲁斯居然创造了罗马城,并且乘着大雷雨飞上了天,做了军神;而莱谟斯却被他的兄弟杀了,因为他敢于蔑视那庄严的罗马城,他只一脚就跨过那可笑的城墙。莱谟斯的命运比鲁迅悲惨多了。这也许因为那时代还虚伪统治的时代。而现在,吃过狼奶的罗谟鲁斯未必再去建筑那种可笑的象煞有介事的罗马城,更不愿意飞上天去高高的供在天神的宝座上,而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乳母是野兽。虽然现代的罗谟鲁斯也曾经做过一些这类的傻事情,可是,他终于屈服在“时代精神”的面前,而同着莱谟斯双双的回到狼的怀抱里来。莱谟斯是永久没有忘记自己的乳母的,虽然他也很久的在“孤独的战斗”之中找寻着那回到“故乡”的道路。他憎恶着天神和公主的黑暗世界,他也不能够不轻蔑那虚伪的自欺的纸糊罗马城,这样一直到他回到“故乡”的荒野,在这里找着了群众的野兽性,找着了扫除奴才式的家畜性的铁扫帚,找着了真实的光明的建筑,——这不是什么可笑的猥琐的城墙,而是伟大的簇新的星球。

  是的,鲁迅是莱谟斯,是野兽的奶法所喂养大的,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而同时也是一些浪漫谛克的革命家的诤友!他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

  俄国的贵族地主之间,“也发展了十二月十四日的人物,这是英雄的队伍,他们象罗谟鲁斯和莱谟斯似的,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这是些勇将,从头到脚都是纯钢打成的,他们是活泼的战士,自觉地走上明显的灭亡的道路,为的要惊醒下一辈的青年去取得新的生活,为的要洗清那些生长在刽子手主义的奴才主义环境里的孩子们。”(赫尔岑)

  辛亥革命前的这些勇将们,现在还剩得几个?说近一些,五四时期的思想革命的战士,现在又剩得几个呢?“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历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不久还是会这么变化。”(鲁迅:《自选集序言》)

  鲁迅说“又经历了一回”!他对辛亥革命的那一回,现在已经不敢说,也真的不忍说了。那时候的“纯钢打成的”人物,现在不但变成了烂铁,而且……真金不怕火烧,到现在,才知道真正的纯钢是谁呵!辛亥革命前的士大夫的子弟,也有一些维新主义的老新党,革命主义的英雄,富国强兵的幻想家。他们之中,客观上领导了民权主义的群众革命运动的人,也并不是没有,而且,似乎也做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鲁迅也是士大夫阶级的子弟,也是早期的民权主义的革命党人。不过别人都有点儿惭愧自己是失节的公主的亲属。本来帝国主义的战神强奸了东方文明的公主,这是世界史上的大事变,谁还能够否认?这咱强奸的结果,中国的旧社会急遽的崩溃解体,这样,出现了华桥生了现代式的资产阶级的知识阶层。从维新改良的保皇主义气质总是很浓厚的。文明商人和维新绅董之间的区别,只在于绅董希望满清的第二次中兴,用康梁去继承曾左李的事业,而曾商人的意识代表(也是士大夫),却想到了另外一条出路:自己来做专权的诸葛亮,而叫四万万阿斗做名义上的主人。在这种根本倾向之下,当时的思想界,多多少少都早已埋伏着复古和反动的种子,要想恢复什么“固有文化”。独有现代式的小资产阶级知识阶层的萌芽,能够用对于科学文明的坚决信仰,来反对这种复古和反动的预兆。鲁迅和当时的早期革命家,同样背着士大夫阶级和宗法社会的过去。但是,他不但很早就研究过自然科学和当时科学上的最高发展阶级。而且他和农民群众有比较巩固的联系。他的士大夫家庭的败落,使他在儿童时代混进了野孩子的群里,呼吸着小百姓的空气。这使得他真象吃了狼的奶汗似的,得到了那种“野兽性”。他能够真正斩断“过去”的葛藤,深刻地憎恶天神和贵族的宫殿,他从来没有摆过诸葛亮的臭架子。他从绅士阶级出来,他深刻地感觉到一切种种士大夫的卑劣,丑恶和虚伪。他不渐愧自己是私生子,他诅咒自己的过去,他竭力的要肃清这个肮脏的旧茅厕。

  现代最伟大的革命政治家说过:“吃人经济的存在,剥削的存在永远要产生反对这种制度的理想,在被剥削的群众自己之中是如此,在所谓知识阶层的个别代表之中也是如此。这些理想对于马克思主义者都是很宝贵的。”辛亥革命之前,譬如一九O七年的时候,除出富国强兵和立宪民治之外,还有什么理想呢?不是伟大的天才,有敏锐的感觉和真正的世界的眼光,就不能够跳过“时代的限制”;就算只是容纳和接受外国的学说,也要有些容纳和接受的能力。而鲁迅在一九O七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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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辁才小慧之徒,于是竞言武事。……谓句爪锯牙,为国家首事,又引文明之语,用以自文,……虽兜牟深隐其面,威武若不可陵,而干禄之色,固灼然现于外矣!计其次者,乃复有制造商估立宪国会之说。前二者素见重于中国青年间,纵不主张,治之者亦将不可缕数。盖国若一日存,固足以假力图富强之名,博志士之誉;即有不幸,宗社为墟,而广有金资,大能温饱……若夫后二,可无论已。……将事权言议,悉归奔走干进之徒,或至愚屯之富人,否亦善垄断之市侩……呜呼,古之临民者,一独夫也;由今之道,且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尤,民不堪命矣,于兴国究何与焉。

  ——《坟》:《文化偏至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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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在现在看来,几乎全是预言!中国的资产阶级,经过了短期间的革命,而现在,那些一九O七年时候的青年,热心于提倡而实行“制造商估”的青年,正在一面做“志士”,一面预备亡国,而且更进一步,积极的巧妙的卖国了。至于千万赖之尤的假民权,也正在粉刷着新的立宪招牌。自然,鲁迅当时的思想基础,是尼采的“重个人非物质”的学说。这种学说在欧洲已经是资产阶级反动的反映,他们要用超人的名义,最“先进”的英雄和贤哲的名义,去抵制新兴阶级的群众的集体的进取和改革,说一切群众其实都是守旧的,阻碍进步的“庸众”。可是,鲁迅在当时的倾向尼采主义,却反映着别一种社会关系。固然,这种个性主义,是一般的知识分子的资产阶级性的幻想。然而在当时的中国,城市的工人阶级还没有成为巨大的自觉的政治力量,这种发展个性,思想自由,打破传统的呼声,客观上在当时还有相当的革命意义。只要看鲁迅当时的《摩罗诗力说》,他是要“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摩罗是梵文,欧洲人说“撒但”,意思是天魔。鲁迅的叙说这些天主人魔诗人(裴伦等等),目的正在于号召反抗,推翻一切传统的重压的“东方文化”的国故僵尸。他是真正介绍欧洲文艺思想的第一个人。

  在那时候——一九O七年——他的这些呼声差不多完全沉没在浮光掠影的粗浅的排满论调之中,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响。如果不是《坟》里保存了这几篇历史文献,也许同中国的许多“革命档案”一样,就这么失散了。这些文献的意义,在于回答当时思想界的一个严重问题:群众这样落后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当时革命思想界里有一个现成的答复,就是说,群众落后是天生的,因此,不要他们起来革命,等编练了革命军队来替他们革命,而革命成功之后也还不能够民众自由,而革命成功之后也不能够给民众自由,而要好好的教训他们几年。而鲁迅所给的答案却有些不同,他是说,因为民众落后,所以更要解放个性,更要思想的自由,要有“自觉的声音”,使它“每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这虽然也不是正确的立场,然而比“革命的愚民政策”总有点儿不同罢。问题是在于当时中国“亦颇思历举前有之耿光,特未能言,则姑曰左邻已奴,右邻且死,择亡国而较量之,冀自显其佳胜”,有了这种阿Q式的自譬自解,大家正在飘飘然的得意得很,所以始终是诸葛亮式的革命理论“胜利”,而对于科学艺术的努力力进取的呼声反而沉没了。

  鲁迅在当时不能够感觉到非常之孤独和寂寞,他问:“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他说俄国文学家科罗连珂的《末光》里,叙述一个老人在西伯利亚教书,书上有黄莺,而那地方却冷得什么也没有,他的学生听说这黄莺会在樱花里唱出美妙的歌声,就只能够侧着头想象那黄莺叫的声音。这种想望望多么使人感动呵。“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亦惟深思而已夫!”(《坟》:《摩罗诗力说》)

  然而鲁迅其实并不孤独的。辛亥革命的怒潮,不在于一些革命新贵的风起云涌,而在于“农人野老的不明大义”;他们以为“革命之后从此自由”(《总理全集》:《民元杭州欢迎会上演说辞》)。不明大义的贫民群众的骚动,固然是给革命新贵白白当了一番苦力,固然有时候只表现了一些阿Q的“白铠白甲”的梦想,然而他们是真的光明斗争的基础。精神界的战士只有同他们一路,才有真正的前途。

  辛亥革命之后,中国的思想界就不可避免的完成了第一次的“伟大的分裂”;反映着群众的革命情绪和阶级关系的转变,中国的士大夫式的知识阶层就显然的划分了两个阵营:国故派和欧化派。这是在“五四”的前夜,《新青年》早期的新文化运动的开始时期。当时德谟克拉西先生和赛因思先生的联盟,继续开展了革命的斗争;这是资产阶级民权革命的深入,也就是现代式的知识阶层生长发展的结果。鲁迅的参加“思想革命”是在这时候就开始的。我们说他的“参加”开始,是因为在这之前,还没有什么可以参加的,他还只能够孤独的“沉思”。而在《新青年》发动了“新文化斗争”之后,反国故派方才成为整个的队伍。

  辛亥之后,大家都可以懂得革命是失败了。但是,并不是个个人都觉得到继续统治的是谁。鲁迅说,这是些“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而杀“现在”的自然是一些僵尸。那时候,还是完全的僵尸统治呵。

  这些僵尸,封建性的军阀,官僚式的买办,自然要要竭力维持一切种种的国故:宗法社会的旧道德,忠孝节义和腐烂发臭的古文化。他们——好比“妻女极多的阔人,婢妾成行的富翁,乱离时候,照顾不到,一遇‘逆兵’(或是‘天兵’),就无法可想。只得救了自己,请别人都做烈女;变成烈女,‘逆兵’便不要了。他便待事定以后,慢慢回来,称赞几句。”(《坟》:《我的节烈观》)这些将到“被征服的地位”的人,一定要提倡守节,一定要称赞烈女。而且为着保持自己的统治,自然更要提倡忠孝,因为活人总要想前进,青年总想活动,只有死人可以拖住活动,老人可以管住小孩子,这样就天下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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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应当说是僵尸)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大家渐渐死下去,而自己反以为卫道有效……世上如果还真有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华盖集》:《忽然想到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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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固然是黎明期的新文化运动的一般精神,然而鲁迅在这时代已经表现了他的特点。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大家都不免要想做青年的新的导师;而诚实的愿意做一个“革命军马前卒”的,却是鲁迅。他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他没有自己造一座宝塔,把自己高高供在里面,他却砌了一座“坟”,埋葬他的过去,热烈的希望着这可诅咒的时代——这过渡的时代也快些过去。他这种为着将来和大众而牺牲的精神,贯穿着他的各个时期,一直到现在,在一切问题上都是如此。举一个例说罢。白话运动初起的时候,钱玄同之流不久就开倒车,说《三国演义》那种的文言白话夹杂的“言语”就是“合于实际的”模范,理想不可以过高。而另一方面,也有人着重的说明文章的好坏不在于文言白话的分别,而都靠天才,或者要白话好还应该懂古文。这样,每一个新文学家,都在运用“天才”创造新白话文的模范。鲁迅说:“这实在使我打了一个寒噤。……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而“许多青年作者又在古文,诗词中摘些好看而难懂的字面,作为变戏法的手巾,来装潢自己的作品了”。(《坟》:《写在“坟”后面》)“新文学兴起以来,未忘积习而常用成语如我的和故意作怪而乱用谁也不懂的生语如创造社一流的文字,都使文艺和大众隔离。”(《三闲集》:《“小小十年”小引》)我自己以为只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涂的目标,范本”,“应该和光明偕逝,逐渐销亡”(《写在“坟”后面》)。然而正因为如此,他这“桥梁”才是真正通达到彼岸的桥梁,他的作品才成了中国新文学的第一座纪念碑;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确成了“青年叛徒的领袖”。

  “五四”前后,《新青年》的领导作用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当时反对宗教礼教,反对国故,主张妇女和青年的解放,主张白话文学,——“理想”的浪潮又激动起来,革命的知识青年开始寻找新的出路,新的前途。然而大家都应该记得,这时期之前不久,正是辛亥革命之后的反动,——横梗在思想界前面的重要问题是理想没有用处,革命的乱闹就是由于一味理想。当时的反动派,的确“提高了他的喉咙含含胡胡说:‘狗有狗的道理,鬼有鬼的道理,中国与众不同,也自有中国的道理。道理各各不同,而一味理想,殊堪痛恨’”(《热风》:《随感录》三十九)。对于这个问题的答复,却是新文化运动内部分化的开始。不用说,那些治国平天下的老革命党其实是被反动派难倒了,他们赶紧悔过,说以前我们只会破坏,现在要考究建设了;至于理想过高,民众总是不知不觉的,叫他们“一味去行”,让我们替他们建设理想好了!这是老革命党的投降。而新革命党呢?“五四”之后不久,“新青年”之中的胡适之派,也就投降了;反动派说一味理想不行,胡适之也赶着大叫“少研究主义,多研究问题”。这种美国市侩式的实际主义,是要预防新兴阶级的伟大理想取得思想界的威权。而鲁迅对于这个问题——革命主义和改良主义的分水岭的问题,——是站在革命主义方面的。他揭穿那些反理想重经验的人的假面具,指出他们的所谓“经验”正是皇帝和奴才的经验!

  鲁迅在“五四”前思想,进化论和个性主义还是他的基本。他热烈的希望着青年,他勇猛的袭击着宗法社会的僵尸统治,要求个性的解放。可是,不久他就渐渐的了解到封建的等级制度和中国社会里的层层压榨。一九二四——二五年,他的《春末闲谈》,《灯下漫笔》,《杂忆》(《坟》),以及整部的《华盖集》,尤其是一九二六的《华盖集续编》,都包含着猛烈的攻击阶级统治的火焰。自然,这不是社会科学的论文,这只是直感的生活经验。但是他的神圣的憎恶和讽刺的锋芒,都集中在军阀官僚和他们的叭儿狗。“五四”到“五卅”前后,中国思想界里逐步的准备着第二次的“伟大的分裂”。这一次已经不是国故和新文化的分别,而是新文化内部的分裂:一方面是工农民众的阵营,别方面是依附封建残余的资产阶级。这新的反动思想,已经披了欧化,或所谓五四化的新衣服。这个分裂直到一九二七年半年方才完成,而在一九二五——二六的时候,却已经准备着,只要看当时段祺瑞章士利的走狗“现代评论”派,在一九二七年之后是怎样的得其所哉,就可以知道这中间的的奥妙。而鲁迅当时的《语丝》,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和批评,正是针对着这些未来的“官场学者”的。现在的读者往往以为《华盖集》正续编里的杂感,不过是攻击个人的文章,或者有些青年已经大知道陈西莹等类人物的履历,所以不觉得很大的兴趣。其实,不但陈西莹,就是章士利(孤桐)等类的姓名,在鲁迅的杂感里,简直可以当做普通名词读,就是认做社会上的某种典型。他们个的履历倒可以不必多加考究,重要的是他们这种“媚态的猫”,“比它主人更严厉的狗”,“吸人的血还要预先哼哼地发一通议论的蚁子”,“嗡嗡地闹了半天,停下来舐一点油汗,还要拉上一点蝇矢的苍蝇”……到现在还活着,活着!揭穿这些卑劣,懦怯,无耻,虚伪而又残酷的的刽子手和奴才的假面具,是战斗之中不可少的阵线。

  的确,旧的卫道先生们渐的没落了,于是需要在他们这些僵尸的血管里,注射一些“欧化”的西洋国故和牛津剑桥哥伦比亚的学究主义,再加上一些洋场流氓的把戏,然后僵尸可以暂时“复活”,或者多留恋几年“死尸的生命”。这些欧化绅士和洋场市侩,后来就和“革命军人”结合了新的帮口,于是僵尸统治,变成了戏子统治。僵尸还要做戏,自然是再可怕也没有了。

  “中国的原始积累式的商业资本,在乡村之中和封建统治的地主有一种特别形式的结合。中国的军阀的和一切残酷无情抢劫民众的文武官僚,都是中国这种特别形式的结合的上层建筑。帝国主义和他们所有一切财政上军事上的力量,就在中国维持并且推动这些封建残余以及它们的全部军阀官僚的上层建设,使它们欧化,又使它们守旧。”(约瑟夫)这就是中国僵尸欧化的原因。袁世凯以来的北洋军阀要想稳定这种新的统治,但是,他们只会运用一些“六君子”之类“开国元勋”,“后来的武人可更蠢人,……除了残虐百姓之外,还加上轻视学问,荒废教育的恶名”(《华盖集续编》:《一点比喻》)。问题是在于统治奴隶就要有一定的奴隶规则(《坟》:《灯下漫笔》),而新的奴隶规则,要新的:山羊“来帮忙才定得出来。这样的山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知识阶级的徽章。……能领了群众稳妥平静地走去,直到他们应该走到的所在。……这是说:虽死也应该如羊,使天下太平,彼此省力”(《华盖集续编》:《一点比喻》)。段祺瑞章士钊时代——五卅时代的陈西莹们,就企图做成这样的“山羊”。虽然这企图延长了若干年,而他们现在是做“成功”了!新的朝代,有了新的“帮助文人”,而且已经象生殖力最强的猪猡和臭虫似的,生出了许许多多各种各式的徒子徒孙。当时——一九二五,二六年——他们努力,例如剿杀“学匪”,或者请出西哲勋本霍尔来痛打女师大的“毛丫头”之类,总算不是枉费的。

  鲁迅当时反对这些欧化绅士的战斗,虽然隐藏在个别的甚至私人问题之下,然而这种战斗的原则上的意义,越到后来就越发明显了。统治者不能够完全只靠大炮机关枪,一定需要某种“意识代表”。这些代表们的虚伪和戏法是无穷的。暴露这些“做戏的虚无主义者”(《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也就必须有持久的韧性的斗争。

  他们在“五卅”的时候,说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是“分裂与猜忌的现象”(徐志摩),说中国人的“打,打,宣战,宣战”,是“这样的中国人,呸!”——这意思是中国人被打而不做声(陈西莹)。他们在“三一八”之后,立刻就说:执政府前原是‘死地’,……群众领袖应负道义上的责任”。这些“墨写的谎说”难道掩得住“血写的事实吗”!?然而鲁迅在这一次做了一个“错误”:“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华盖集续编》:《记念刘和珍君》)他在当时已经说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然而他更不料一两年后的黑暗会超越“三一八”屠杀的几百千倍,鲁迅如果有“错误”,那么,我们不能够不同意他自己的批评:“我还欠刻毒!”地主官僚和资产阶级社会的丑恶,实在远超出于文学家最深刻的“〓陷别人的罪状”!而文饰这种丑恶的,正是那些山羊式的文人。

  所以当五卅时期,一般人,甚至革命者的思想,都在“一致译外”的口号之下,多多少少忽略国内的阶级战斗的同时开展;这又是新的阶级的更加严重的问题。而鲁迅就提出这样的质问:“然而中国有枪阶级的焚掠平民,屠杀平民,却向来不很有人抗议。”(《华盖集》:《忽然想到之十一》)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五卅”之后的巨大的群众革命浪潮。革命是在进到新的阶级,“死者的遗给后来的功德,是在撕去许多东西的人相,露出那出于意料之外的阴毒的心,教给继续战斗者以别种方法的战斗”(《华盖集续集》:《空谈》)。这就是要打倒帝国主义和军阀,就必须打倒这些阴毒“东西”——动物!就不再是请愿,不只是“和平宣传,”不是合法主义,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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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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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的“血债”是越拖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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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泪楷了,血消了;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

  用钢刀的,用软刀的。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而已集》:《题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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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僵尸的统治转变成戏子的统治,这个转变完成之后不善于做戏的僵尸虽然退了位,而会变戏法的僵尸就更加猖獗起来。活人和死人的斗争,灭亡路上的阶级领导的群众的反抗,经过一番暴风雨的剧变而进到了新阶级。鲁迅说:“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那些吞吞吞吐吐没有胆子直说的话,都载在《而已集》里。”就是以后的《三闲集》(一九二八——二九),《二心集》(一九三O——三一),又何尝不是哭笑不得的“而已”!可是,正是期间鲁迅的思想反映着一般被蹂躏被侮辱被欺骗的人们的仿徨和愤激,他才从进化论最终的走到了阶级论,从进取的争求解放的个性主义进到了战斗的改造世界的集体主义。如果在以前,鲁迅早就感觉到中国社会里的科举式的贵族阶级和租佃官僚制度之下的农奴阶级之间的对抗,那么,现在他就更清楚的见到那种封建式的阶级对抗之外,正在发展着资本和劳动的对抗。他“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然而他“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他的“思路因此轰毁”(《三闲集》:《序言》)。是的,以前“父与子”的辈分斗争只是前一阶级的阶级斗争的外套,现在——封建宗法残余的统治搀杂了一些流氓资本的魔术,——不便更明显的露出劳动和资本的阶级战斗,而且反封建残余的斗争也不再是纯粹的“父与子”斗争的形式。同时,新兴阶级的领导展开了真正推翻帝国主义和僵尸,推翻流氓资本和地主官僚的新结合的远景。贫民小资产阶级和革命知识阶层,终于发见了他们反对剥削度的朦胧的理想,只有同着新兴的社会主义的先进阶级前进,才能够实现,才能够的伟大的斗争的集体中达到真正的“个性解放”。

  这样,当时革命“过程”在思想的反映,就是五四式的知识阶层的最终的分化:一些所谓欧化青年完全暴露了自己是“丧家的”或者“不丧家的”“资本家的走狗”,替新的反动去装点一下摩登化的东洋国故和西洋国故。而另外一些革命的知识青年却更确定更明显地走到劳动民众方面来,围绕着革命的营垒。最优秀的最真诚的不肯自己背叛自己的光明理想的分子,始终是要坚决的走上真正革命的道路的。

  最早期的真正革命文学运动——五四式的新文学分化之后的革命文学运动,——不能够不首先反对摩登化的遗老遗少,反对重新摆上的“吃人的筵宴”,以及这种筵宴旁边的鼓乐队。蹂躏革命“战士的精神和血肉……赏玩,攀折这花,摘食这果实的人们”,这些流氓式的戏子,扶着几乎断送“死尸的生命”的僵尸,“稳定了”他们的新统治。于是乎他们的鼓乐队里,就搀和了些“意大利的唐南遮,德国的霍普德曼(冤枉!),西班牙的伊本纳兹,中国的吴某某”等等,而偏偏还要说这是革命文学!这其实是“在指挥刀的掩护之下斥骂他的敌手的”低能儿(《而已集》:《革命文学》)。这其实是段政府之下的陈西莹们的徒子徒孙。据说是段祺瑞等投降了“革命”,陈西莹们“转变了”方向,然而就社会的意义上来说,究竟是谁投降了谁,谁转变了方向,是大成问题的。这时候的新鲜戏法,只在于:“‘命’自然还是要革的,然而又不宜太革……剩了一条‘革命文学’的独木小桥,所以外来的许多刊物,便通不过,扑通!扑通!都掉下去了。”(《而已集》:《扣丝杂感》)

  “独木小桥”始终只是独木桥。那些“扑通,扑通”掉下去的却学会了游水。真正的革命文艺思想正在这一时期开始深入的发展。在这新阶级上,革命文艺思想经过内部的斗争而逐渐的形成新的阵营。这种不可避免的斗争提出了新的问题,这已经不是父与子的问题,也不仅是暴露指挥刀后的屠伯们的问题。这是关于革命队伍的战略的争论。

  新兴阶级的文艺思想,往往经过革命的小资产阶级作家的转变,而开始形成起来,然后逐渐的动员劳动民众和工人之中的新的力量。集中新的队伍,克服过去的“因袭的重担”,同时,扩大同路人的阵线。这不但在日本,美国,德国,甚至于在苏联,也经过波格唐诺夫式的幼稚病。关于这种幼稚病,德国的皮哈曾以说过:一些小集团居然自以为独得了“工人阶级的文化代表的委任状”——包办代表事务。这大概是“历史的误会”。创造社的转变,太阳社的出现,只在这方面讲来,是有客观上的革命意义的。

  然而革命军进行的时候,“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然而只要无碍于进行,则愈到后来,这队伍也就愈成为纯粹,精锐的队伍”(《二心集》:《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无产阶级和周围的各种小资产阶级之间本来就没有一座万里长城隔开着。何况小资产阶级又有各种各样不同的阶层和集团呢。

  小资产阶级的知识阶层之中,有些是和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受尽了欺骗压榨束缚愚弄的农民群众联系着。这些农民从几千百年的痛苦经验之中学会了痛恨老爷和田主,但是没有学会,也不能够学会怎样去回答这些问题,怎样去解除这种痛苦。“旧社会将近崩坏之际,是常常会有近似带革命性的文学作品出现的。然而其实并非真的革命文学。例如:或者憎恶旧社会,而只是憎恶,更没有对于将来的理想;或者也大呼改造社会,而问他要怎样的社会,却是不能实现的乌托邦。”(《三闲集》:《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然而,宽泛些说,这种文艺当然也是革命的文学,因为它至少还能够反映社会真相的一方面,暗示改革应当注意的方向。而同时,这些早期的革命作家,反映着封建宗法社会崩溃的过程,时常不是立刻就能够脱离个性主义——怀疑群众的倾向的;他们看得见群众——农民小私有者的群众的自私,盲目,迷信,自欺,甚至于驯服的奴隶性,可是,往往看不见这种群众的“革命可能性”,看不见他们的笨拙的守旧的口号背后隐藏着革命的价值。鲁迅的一些杂感里面,往往有这一类的缺点,引起他对于革命失败的一时的失望和悲观。

  另一方面,“五四”到“五卅”之间中国城市里迅速的积聚着各种“薄海民”(Bohemian)——小资产阶级的流浪人的知识青年。这种知识阶层和早期的士大夫阶级的“逆子贰臣”,同样是中国封建宗法社会崩溃的结果,同样是帝国主义以及军阀官僚的牺牲品,同样是被中国畸形的资本主义关系的发展过程所“挤出轨道”的孤儿。但是,他们的都市化和摩登化更深刻了,他们和农村的联系更稀薄了,他们没有前一辈的黎明期的清醒的现实主义,——也可以说是老实的农民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反而传染了欧洲的世纪末的气质。这种新起的知识分子,因为他们的“热度”关系,往往首先卷进革命的怒潮,但是,也会首先“落荒”或者“颓废”,甚至“叛变”,——如果不坚决的克服自己的浪漫谛克主义。“这咱典型最会轻蔑地点着鼻子说:‘我不是那种唱些有机的工作,实际主义和渐进主义的赞美歌的人。’这种典型的社会根源是小资产者,他受着战争的恐怖,突然的破产,空前的饥荒和破坏的打击而发疯了,他歇斯替利地乱撞,寻找着出路和搀救,一方面信仰无产阶级而赞助它,别方面又绝望地狂跳,在这两方面之间动摇着。”(乌梁诺夫)这种人在文艺上自然是“才子”,自然不肯做“培养天才的泥士”,而很早“便恨恨地磨墨,立刻写出很高明的结论道:‘唉,幼稚得很。中国要天才!’”(《坟》:《未有天才之前》)革命的怒潮到了,他们一定革命的;革命的暂时失败了,他们之中也一定有些消极,有些叛变,有些狂跳,而表示一些“令人‘知道点革命的厉害’,只图自己说得畅快的态度,也还是中了才子+流氓的毒”(《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于是要“包办”工人阶级文艺代表的“事务”。

  《三闲集》以及其他杂感集之中所保留着的鲁迅批评创造社的文章,反映着二七年以后中国文艺界之中这两种态度,两种倾向的争论。自然,鲁迅杂感的特点,在那时特别显露那种经过私人问题去照耀社会思想和社会现象的笔调。然而创造社等类的文学家,单说真有革命志愿的(象叶灵凤之流的投机分子,我们不屑去说到了),也大半扭缠着私人的态度,年纪,气量以至酒量的问题。至少,这里都表现着文人的小集团主义。

  这时期有争论和纠葛转变到原则和理论的研究,真正革命文艺学说的介绍,那正是革命普洛文学的新的生命的产生。而还有人说,那是鲁迅“投降”了。现在看来,这种小市民的虚荣心,这种“剥削别人的自尊心”的态度,实在天真得可笑。

  这是已经过去的问题了,也应当是过去的了。

  鲁迅现在说:“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学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三闲事》:《序言》)“我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怎样地在‘碰壁’,怎样地在做蜗牛,好象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知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二心集》:《序言》)

  鲁迅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他是经历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现在的四分之一世纪的战斗,从痛苦的经验和深刻的观察之中,带着宝贵的革命传统到新的阵营里来的。他终于宣告:“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无可惜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二心集》:《序言》)关于最近期间,“九一八”以后的杂感,我们不用多说,他是站在战斗的前线,站在自己的哨位上。他在以前,就痛切的指出来:“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坟》:《灯下漫笔》)而现在,这句话里的“青年”两个字上面已经加上了新的形容词,甚至于完全换了几个字,——他在日本帝国主义动手瓜分,英美国联进行着共管,而中国的绅商统治阶级耍着各种各样的戏法零趸发卖中国的时候,——忍不住要指着那些“民族主义文学者”说:“他们将只尽些送丧的任务,永含着恋主的哀愁,须到……阶级革命的风涛怒吼起来,刷洗山河的时候,这才能脱出这沉滞猥劣和腐烂的运命。”(《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

  然而鲁迅杂感的价值决不止此。他自己说:“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坟》:《写在〈坟〉后面》)从满清末期的士大夫,老新党,陈西莹们……一直到最近期的洋场无赖式的文学青年,都是他所亲身领教过的。刽子手主义和僵尸主义的黑暗,小私有者的庸俗,自欺,自私,愚笨,流浪赖皮的冒充虚无主义,无耻,卑劣,虚伪的戏子们的把戏,不能够逃过他的锐利的眼光。历年的战斗和剧烈的转变给他许多经验和感觉,经过精炼和融化之后,流露在他的笔端。这些革命传统(revolutionary tradition)对于我们是非常之宝贵的,尤其是在集体主义的照耀之下。

  第一,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入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觉得。”(《坟》:《论睁了眼看》)这种思想其实反映着中国的最黑暗的压迫和剥削制度,反映着当时的经济政治关系。科举式的封建等级制度,给每一个“田舍郎”以“暮登天子堂”的幻想;租佃式的农奴制度给每一个农民以“独立经济”的幻影和“爬上社会的上层”的迷梦。这都是几百年来的“空前伟大的”烟幕弹。而另一方面,在极端重压的没有出路的情形之下,散漫的剥夺了取得知识文化的可能的小百姓,只有一厢情愿的找些“巧妙”的方法去骗骗皇帝官僚甚至于鬼神。大家在欺人和自欺之中讨生活。统治阶级的这种“文化遗产”甚至于象沉重的死尸一样,压在革命队伍的头上,使他们不能够迅速的摆脱。即使“到处听不见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然后倘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则无论说A和O,或Y和Z,一样是虚假的”(同上)。鲁迅是竭力暴露黑暗的,他的讽刺和幽默,是最热烈最严正的对于人生的态度。那些笑他“三个冷静”的人,固然只是些嗡嗡嗡的苍蝇。就是嫌他冷嘲热讽的“不庄严”的,也还是不了解的,同时,也不了解自己的“空城计”式的夸张并不是真正的战斗。可是,鲁迅的现实主义决不是第三种人的超然的旁观的所谓“科学”态度。善于读他的杂感的人,都可感觉到他的燃烧着的猛烈的火焰在扫着猥劣腐烂的黑暗世界。“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同上)

  第二,是“韧”的战斗。“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我们急于要造出大群的新战士;但同时,在文学战线上的还要‘韧’”。(《二心集》五六页)“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我以为还不如带兽性,如果合于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人+家畜=某一种人。”(《而已集》:《略论中国人的脸》)而兽性就在于有“咬筋”,一口咬住就不放,拼命的刻苦的干去,这才是韧的战斗。牧人们看见小猪忽然发一阵野性,等忽儿可驯服了,他们是不忧愁的。所以这种兽性和韧的战斗决不是歇死替利地可以干得来的。一忽儿“绝望的狂跳”,一忽儿又“委靡而颓伤”,一忽儿是嚣张的狂热,一忽儿又捶着胸脯忏悔,那有什么用处。打伏就要象个打仗。这不是小孩子赌气,要结实的立定自己的脚跟,躲在壕沟里,沉着的作战,一步步的前进,——这是鲁迅所谓“壕堑战”的战术。这是非合法主义的战术。如果敌人用“激将”的办法说谎:“佻敢走出来”,而你居然走了出来,那么,就象许褚的赤膊上前阵,,中了箭是活该。而笨到会敌人的这一类的奸计的人,总是不肯,也不会韧战的。

  第三,是反自由主义。鲁迅的著名的“打落水狗”(《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真正是反自由主义,反妥协主义的宣言。旧势力的虚伪的中庸,说些鬼话来羼杂在科学里,调和一下,鬼混一下,这正是它的诡计。其实这斗争的世界,有些原则上的对抗事实上是决不会有调和的。所谓调和只是敌人的缓兵之计。狗可怜到落水,可是它爬出来仍旧是狗,仍旧要咬你一口,只要有可能的话。所以“要打就得打到底”——对于一切种种黑暗的旧势力都应当这样。但是死气沉沉的市侩,——其实他们对于在自己手下讨生活的人一点儿也不死气沉沉,——表面上往往会对所谓弱者“表同情”,事实上他们有意的无意的总在维持着剥削制度。市侩,这是一种狭隘的浅薄的东西,它们的头脑(如果可以说这是头脑的话),被千百年来的现成习惯的和思想圈住了,而在这个圈子里自动机似的“思想”着。家庭,私塾,学校,中西“人道主义”的文学的影响,一切所谓“法律精神”和“中庸之道”的影响,把市侩的脑筋造成了一种简单机器,碰见什么样“新奇”的,“过激”的事情,立刻就会象留声机似的“啊呀呀”的叫起来。这种“叭儿狗”“虽然是狗,又很象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唯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鲁迅这种暴露市侩的锐利的笔锋,充分的表现他的反中庸的,反自由主义的精神。

  第二,是反虚伪的精神。这是鲁迅——文学家的鲁迅,思想家的鲁迅的最主要的精神。他的现实主义,他的打硬仗,他的反中庸的主张,都是用这种真实,这种反虚伪做基础。他的神圣的憎恶就是针对着这个地主资产阶级的虚伪社会,这个帝国主义的虚伪世界。他的杂感简直可以说全是反虚伪的战书,譬如别人不大注意的《华盖集续编》就是许多猛烈而锐利的攻击虚伪的文字,久不再版的《坟》里的好些长篇也是这样。而中国的统治阶级特别善于虚伪,他们有意的无决心书的要把虚伪笼罩群众的意识;他们的虚伪是超越了全世界的记录了。“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持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便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要寻虚无党,在中国实在很不少;……”他们什么都不信,但是他们“虽然这样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那么做”……这叫做“做戏的虚无党”(《华兽集续编》:《马上支日记》)。虚伪到这地步,其实是顶老实了。西洋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或者民权主义者,或者改良妥协的所谓社会主义者,至少在最初黎明期的时候,自已也还蒙在鼓里,一本正经的信仰着什么,或者理论,或者宗教,或者道德——这种客观上的欺骗作用比较的强些。——而中国的是明明知道什么都是假的,不过偏要这么说说,做做,骗骗人,或者简直武断地乱吹一通,拿来做杀人的理论。自然,自从西洋发明了法西斯主义,他们那里也开始中国化了。呜呼,“先进的”中国呵。

  自然,鲁迅的杂感的意义,不是这些简单的叙述能够完全包括得了的。我们不过为着文艺战线的新的任务,特别指出杂感的价值和鲁迅在思想斗争史上的重要地位,我们应当向他学习,我们应当同着他前进。

  一九三三,四,八,北平。

多余的话

瞿秋白

>>张承志:秋华与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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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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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既然是多余的,又何必说呢?已经是走到了生命的尽期,余剩的日子,不但不能按照年份来算,甚至不能按星期来算了。就是有话,也是可说可
不说的了。

  但是,不幸我卷入了“历史的纠葛”——直到现在,外间好些人还以为我是怎样怎样的。我不怕人家责备、归罪,我倒怕人家“钦佩”。但愿以后的青年不要学我的样子,不要以为我以前写的东西是代表什么主义的。所以我愿意趁这余剩的生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写一点最后的最坦白的话。

  而且,因为“历史的误会”,我十五年来勉强做着政治工作。——正因为勉强,所以也永远做不好,手里做着这个,心里想着那个。在当时是形格势禁,没有余暇和可能说一说我自己的心思,而且时刻得扮演一定的角色。现在我已经完全被解除了武装,被拉出了队伍,只剩得我自己了,心上有不能自已的冲动和需要。说一说内心的话,彻底暴露内心的真相。布尔什维克所讨厌的小资产阶级知识者的自我分析的脾气,不能够不发作了。

  虽然我明知道这里所写的,未必能够到得读者手里,也未必有出版的价值,但是,我还是写一写罢。人往往喜欢谈天,有时候不管听的人是谁,能够乱谈几句,心上也就痛快了。何况我是在绝灭的前夜,这是我最后“谈天”的机会呢!

  (一九三五•五•一七于汀州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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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的误会

  我在母亲自杀家庭离散之后,孑然一身跑到北京,只愿能够考进北大,研究中国文学,将来做个教员度过这一世。什麽“治国平天下”的大志都是没有的,坏在“读书种子”爱书本子,爱文艺,不能安分守己地专心于升官发财。到了北京之后,住在堂兄纯白家里,北大的学膳费也希望他能够帮助我——他却没有这种可能,叫我去考普通文官考试,又没有考上,结果,是挑选一个既不要学费又有“出身”的外交部立俄文专修馆去进。这样,我就开始学俄文(一九一七年夏),当时并不知道俄国已经革命,也不知道俄国文学的伟大意义,不过当作将来谋一碗饭吃的本事罢了。

  一九一八年开始看了许多新杂志,思想上似乎有相当的进展,新的人生观正在形成。可是,根据我的性格,所形成的与其说是革命思想,无宁说是厌世主义的理智化。所以最早我国郑振铎、瞿世英、耿济之几个朋友组织《新社会》杂志的时候,我是一个近于托尔斯泰派的无政府主义者,而且,根本上我不是一个“政治动物”。五四运动期间,只有极短期的政治活动。不久,因为已经能够查着字典看俄国文学名著,我的注意力就大部分放在文艺方面了。对于政治上的各种主义,都不过略略“涉猎”求得一些现代常识,并没有兴趣去详细研究。然而可以说,这时就开始“历史的误会”了:事情是这样的——五四运动一开始,我就当了俄文专修的总代表之一。

  当时的一些同学里,谁也不愿意干,结果,我得做这一学校的“政治领袖”,我得组织同学群众去参加当时的政治运动。不久,李大钊,张崧年他们发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或是“俄罗斯研究会”罢?),我也因为读了俄文的倍倍尔的《妇女与社会》的某几段,对于社会——尤其是社会主义最终理想发生了好奇心和研究的兴趣,所以也加入了。这时候大概是一九一九年底一九二○年初,学生运动正在转变和分化,学生会的工作也没有以前那麽热烈了。我就多读一些书。

  最后,有了机会到俄国去了——北京晨报要派通信记者到莫斯科去,来找我。我想,看一看那“新国家”,尤其是借此机会把俄国文学好好研究一下,的确是一件最惬意的事,于是就动身去(一九二○年八月)。

  最初,的确吃了几个月的黑面包,饿了好些时候。后来俄国国内战争停止,新经济政策实行,生活也就宽裕了些。我在这几个月内请了私人教授,研究俄文、俄国史、俄国文学史;同时,为着应付晨报的通信,也很用心看俄国共产党的报纸、文件,调查一些革命事迹。我当时对于共产主义只有同情和相当的了解,并没有想到要加入共产党,更没有心思要自己来做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因为那时候,我误会着加入了党就不能专修文学——学文学仿佛就是不革命的观念,在当时已经通行了。

  可是,在当时的莫斯科,除我以外,一个俄文翻译都找不到。因此,东方大学开办中国班的时候(一九二一年秋),我就当了东大的翻译和助教;因为职务的关系,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书籍不得不研究些,而文艺反而看得少了。不久(一九二二年底),陈独秀代表中国共产党到莫斯科(那时我已经是共产党员,还是张太雷介绍我进党的),我就当他的翻译。独秀回国的时候,他要我回去工作,我就同了他回到北京。于右任、邓中夏等创辨“上海大学”的时候,我正在上海。这是一九二二年夏天。他们请我当上大的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那时,我在党内只兼着一点宣传工作,编辑《新青年》。

  上大初期,我还有余暇研究一些文艺问题,到了国民党改组,我来往上海广州之间,当翻译,参加一些国民党的工作(例如上海的国民党中央执行部委员等);而一九二五年一月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又选举了我的中央委员。这时候,就简直完全只能做政治工作了。我的肺病又不时发作,更没有可能从事我所爱好的文艺。虽然我当时对政治问题还有相当的兴趣,可是有时还会怀念着文艺而“怅然若失”的。

  武汉时代的前夜(一九二七年初),我正从重病之中脱险。将近病好的时候,陈独秀、彭述之等的政治主张,逐渐暴露机会主义的实质,一般党员对他们失掉了信仰。在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大会上(一九二七年四五月间),独秀虽然仍旧被选,但是对于党的领导已经不大行了。武汉的国共分裂之后,独秀就退出中央。那时候,没有别人主持,就轮到我主持中央政治局。其实,我虽然在一九二六年年底及一九二七年年初就发表了一些议论反对彭述之,随后不得不反对陈独秀,可是,我根本上不愿意自己来代替他们——至少是独秀。我确是一种调和派的见解。当时只想独秀能够纠正他的错误观念,不听述之的理论。等到实逼处此,要我“取独秀而代之”,我一开始就觉得非常之“不合式”,但是,又没有什麽别的辨法。这样我担负了直接的政治领导的一年光景(一九二七年七月到一九二八年五月)。这期间发生了南昌暴动,广州暴动,以及最早的秋收暴动。当时,我的领导在方式上同独秀时代不同了。独秀是事无大小都参加和主持的。我却因为对组织尤其是军事非常不明了,也毫无兴趣,所以只发表一般政治主张,其余调遣人员和实行的具体计划等,就完全听组织部军事部去办。那时自己就感觉到空谈无聊,但是一转念要退出领导地位,又感到好像是拆台。这样,勉强着度过了这一时期。

  一九二八年六月间共产党开第六次大会的时候,许多同志反对我,也有许多同志赞成我。我的进退成为党的政治主张的联带问题。所以,我虽然屡次想说“你们饶了我吧,我实在没有兴趣和能力负担这个领导工作了”。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口。当时形格势禁,旧干部中又没有别人,新干部起来领导的形势还没有成熟,我只得仍旧担着这个名义。可是,事实上“六大”之后,中国共产党的直接领导者是李立三和向忠发等等。因为他们在国内主持实际工作,而我在莫斯科当代表当了两年。直到立三的政治路线走上了错误的道路,我回到上海开三中全会(一九三○年九月底),我更觉得自己的政治能力确实非常薄弱,竟辨别不出立三的错误程度。结果,中央不得不再招集会议——就是四中全会,来开除立三的中央委员、我的政治局委员,新干部起来接替了政治的最高领导。我当时觉得松了一口气。从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一年初,整整五年。我居然当了中国共产党领袖之一,最后三年甚至仿佛是最主要的领袖(不过并没有象外间传说的“总书记”的名义)。

  我自己忖度着,像我这样的性格、才能、学识,当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确实是一个“历史的误会”。我本是一个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还是“文人积习未除”的。对于政治,从一九二七年起就逐渐减少兴趣。到最近一年——在瑞金的一年实在完全没有兴趣了。工作是“但求无过”的态度,全国的政治情形实在懒得问。一方面固然是身体衰弱,精力短少,而表现十二分疲劳的状态;别的方面也是几十年为着“顾全大局”勉强负担一时的政治翻译、政治工作,而一直拖延下来,实在违反我的兴趣和性情的结果。这真是十几年的一场误会,一场噩梦。

  我写这些话,绝不是要脱卸什麽责任——客观上我对共产党或是国民党的“党国”应当担负什麽责任,我决不推托,也决不能用我主观的情绪来加以原谅或者减轻。我不过想把我的真情,在死之前,说出来罢了。总之,我其实是一个很平凡的文人,竟虚负了某某党的领袖的名声十来年,这不是“历史的误会”,是什麽呢?

  脆弱的二元人物

  一只赢弱的马拖着几千斤的辎重车,走上了险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实在不能胜任了。我在负责政治领导的时期,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欲罢不能的疲劳使我永久感觉一种无可形容的重压。精神上政治上的倦怠,使我渴望“甜蜜的”休息,以致于脑筋麻木,停止一切种种思想。一九三一年一月的共产党四中全会开除了我的政治局委员之后,我的精神状态的确是“心中空无所有”的情形,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我不过三十六岁(虽然照阴历的习惯我今年是三十八岁),但是,自己觉得已经非常地衰惫,丝毫青年壮年的兴趣都没有了。不但一般的政治问题懒得去思索,就是一切娱乐,甚至风景都是漠不相关的了。本来我从一九一九年就得了吐血病,一直没有好好医治的机会。肺结核的发展曾经在一九二六年走到非常危险的阶段,那年幸而勉强医好了。可是立即赶到武汉去,立即又是半年最忙碌紧张的工作。虽然现在肺痨的最危险期逃过了,而身体根本弄坏了,虚弱得简直是一个废人。从一九二○年直到一九三一年初,整整十年——除却躺在床上不能行动神志昏瞀的几天以外——我的脑筋从没有得到休息的日子。在负责时期,神经的紧张自然是很厉害的,往往十天八天连续的不安眠,为着写一篇政治论文或者报告。这继续十几年的不休息,也许是我精神疲劳和十分厉害的神经衰弱的原因,然而究竟我离衰老时期还很远。这十几年的辛劳,确实算起来,也不能说怎麽了不得,而我竟成了颓丧残废的废人了。我是多麽脆弱,多麽不禁磨练呵!

  或者,这不尽是身体本来不强壮,所谓“先天不足”的原因罢。

  我虽然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很贫苦了,可是我的家庭,世代是所谓“衣租食税”的绅士阶级,世代读书,也世代做官。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的叔祖瞿庚韶,还在湖北布政使任上。他死的时候,正署理湖北巡抚。因此,我家的田地房屋虽然几十年前就已经完全卖尽,而我小时候,却靠着叔祖伯父的官俸过了好几年十足的少爷生活。绅士的体面“必须”维持。我母亲宁可自杀而求得我们兄弟继续读书的可能;而且我母亲因为穷而自杀的时候,家里往往没有米煮饭的时候,我们还用着一个仆妇(积欠了她几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有还清)。我们从没有亲手洗过衣服,烧过一次饭。

  直到那样的时候,为着要穿长衫,在母亲死后,还剩下四十多元的裁缝债,要用残余的木器去抵帐。我的绅士意识——就算是深深潜伏着表面不容易察觉罢——其实是始终没脱掉的。

  同时,我二十一、二岁,正当所谓人生观形成的时期,理智方面是从托而斯泰式的无政府主义很快就转到了马克思主义。人生观或是主义,这是一种思想方法——所谓思路;既然走上了这条道路,却不是轻易就能改换的。而马克思主义是什麽?是无产阶级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这同我潜伏的绅士意识、中国式的士大夫意识、以及后来蜕变出来的小资产阶级或者市侩式的意识,完全处于敌对的地位。没落的中国绅士阶级意识之中,有些这样的成分:例如假惺惺的仁慈礼让、避免斗争……以致寄生虫式的隐士思想。(完全破产的绅士往往变成城市的波希美亚——高等游民,颓废的、脆弱的、浪漫的,甚至狂妄的人物。说得实在些,是废物。我想,这两种意识在我内心里不断地斗争,也就侵蚀了我极大部分的精力。我得时时刻刻压制自己绅士和游民式的情感,极勉强地用我所学到的马克思主义的理智来创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觉方法。可是无产阶级意识在我的内心里是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胜利的。)

  当我出席政治会议,我就会“就事论事”,抛开我自己的“感觉”专就我所知道的那一点理论去推断一个问题,决定一种政策等等。但是,我一直觉得这工作是“替别人做的”。我每次开会或者做文章的时候,都觉得很麻烦,总在急急于结束,好“回到自己那里去”休息。我每每幻想着:我愿意到随便一个小市镇去当一个教员,并不是为着发展什麽教育,只不过求得一口饱饭罢了。在余的时候,读读自己所爱读的书、文艺、小说、诗词、歌曲之类,这不是很逍遥的吗?

  这种两元化的人格,我自己早已发觉——到去年更是完完全全了解了,已经不能丝毫自欺的了;但是“八七”会议之后,我并没有公开地说出来,四中全会之后也没有说出来,在去年我还是决断不下,以致延迟下来,隐忍着,甚至对之华(我的爱人)也只偶然露一点口风,往往还要加一番弥缝的话。没有这样的勇气。

  可是真相是始终要暴露的,“二元”之中总有“一元”要取得实际上的胜利。正因为我的政治上疲劳倦怠,内心的思想斗争不能再持续了。老实说,在四中全会之后,我早已成为十足的市侩——对于政治问题我竭力避免发表意见。中央怎麽说,我就怎麽说,认为我说错了,我立刻承认错误,也没有什麽心思去辩白。说我是机会主义就是机会主义好了,一切工作只要交代得过去就算了。我对于政治和党的种种问题,真没有兴趣去注意和研究。只因为六年的“文字因缘”,对于现代文学以及文学史上的各种有趣的问题,有时候还有点兴趣去思考一下,然而大半也是欣赏的分数居多,而研究分析的分数较少。而且体力的衰弱也不容许我多所思索了。

  体力上的感觉是:每天只要用脑到两三小时以上,就觉得十分疲劳,或者过分的畸形的兴奋——无所谓的兴奋,以致于不能睡觉,脑痛……冷汗。

  唉,脆弱的人呵!所谓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需要这种东西吗?!我想,假定我保存这多余的生命若干时候,我另有拒绝用脑的一个方法,我只做些不用自出心裁的文字工作,“以度余年”。但是,最后也是趁早结束了罢。

  我和马克思主义

  当我开始我的社会生活的时候,正是中国的“新文化”运动的浪潮非常汹涌的时期。为着继续深入地研究俄文和俄国文学,我刚好又不能不到世界第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去。我那时的思想是很紊乱的:十六、七岁开始读了些老庄之类的子书,随后是宋儒语录,随后是佛经、《大乘起星信论》——直到胡适之的《哲学史大纲》、梁漱溟的《印度哲学》,还有当时出版的一些科学理论、文艺评论。在到俄国之前,固然已经读过倍倍尔的著作,《共产党宣言》之类,极少几本马克思的书籍,然而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是根本说不上的。

  而且,我很小的时候,就不知怎样有一个古怪的想头:为什麽每一个读书人都要去“治国平天下”呢?个人找一种学问或是文艺研究一下不好吗?所以我到俄国之后,虽然因为职务的关系,时常得读些列宁他们的著作、论文、演讲,可是这不过求得对于俄国革命和国际形势的常识,并没有认真去研究。政治上一切种种主义,正是“治国平天下”的各种不同的脉案和药方。

  我根本不想做“王者之师”,不想做“诸葛亮”——这些事自然有别人去干——我也就不去研究了。不过,我对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却比较有兴趣。

  记得当时懂得了马克思主义的共产社会同样是无阶级、无政府、无国家的最自由的社会,我心上就很安慰了,因为这同我当初无政府主义、和平博爱世界的幻想没有冲突了。所不同的是手段。马克思主义告诉我要达到这样的最终目的,客观上无论如何也逃不了最尖锐的阶级斗争,以致无产阶级专政——也就是无产阶级统治国家的一个阶段。为着要消灭“国家”,一定要先组织一时期的新式国家;为着要实现最彻底的民权主义(也就是所谓的民权的社会),一定要先实行无产阶级的民权。这表面上“自相矛盾”,而实际上很有道理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所谓辩证 法——使我很觉得有趣。我大致了解了这问题,就搁下了,专心去研究俄文,至少有大半年,我没有功夫去管什麽主义不主义。

  后来,莫斯科东方大学要我当翻译,才没的办法又打起精神去看那一些书。谁知越到后来就越没有功夫继续研究文学,不久就喧宾夺主了。

  但是,我第一次在俄国不过两年,真正用功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常识不过半年, 这是随着东大课程上的需要看一些书。明天要译经济学上的那一段,今天晚上先看一道,作为预备。其它唯物史观哲学等等也是如此。这绝不是有系统的研究。至于第二次我到俄国(一九二八年——一九三○年),那时当着共产党的代表,每天开会,解决问题,忙个不了,更没有功夫做有系统的学术上的研究。

  马克思主义的主要部分:唯物论的哲学。唯物史观——阶级斗争的理论,以及经济政治学,我都没有系统地研究过。资本论——我就根本没有读过,尤其对于经济学我没有兴趣。我的一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常识,差不多都是从报章杂志上的零星论文和列宁几本小册子上得来的。

  可是,在一九二三年的中国,研究马克思主义以至一般社会学的人,还少得很。因此,仅仅因此,我担任了上海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之后,就逐渐地偷到所谓“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虚名。

  其实,我对这些学问,的确只知道一点皮毛。当时我只是根据几本外国文的书籍转译一下,编了一些讲义。现在看起来,是十分幼稚、错误百出的东西。现在有许多新进的青年,许多比较有系统地研究了马克思主义的学者——而且国际的马克思主义的学术水平也提高了许多。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误会”,就是用马克思主义来研究中国的现代社会,部分的是研究中国历史的发端——也不得不由我来开始尝试。五四以后的五年中间,记得只有陈独秀、戴季陶、李汉俊几个人写过几篇关于这个问题的论文,可是都是无关重要的。我回国之后,因为已经在党内工作,虽然只有一知半解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却不由我不开始这个尝试:分析中国资本主义关系的发展程度,分析中国社会阶级分化的性质,阶级斗争的形势,阶级斗争和反帝国主义的民族解放运动的关系等等。

  从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二七年,我在这方面的工作,自然,在全党同志的督促,实际斗争的反映,以及国际的领导之下,逐渐有相当的进步。这决不是我一个人的工作,越到后来,我的参加越少。单就我的“成绩”而论,现在所有的马克思主义者都可明显地看见,我在当时所做的理论上的错误,共产党怎样纠正了我的错误,以及我的理论之中包含着多麽混杂和小资产阶级机会主义的成分。

  这些机会主义的成分发展起来,就形成错误的政治路线,以致于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不能不开除我的政治局委员。的确,到一九三○年,我虽然在国际上参加了两年的政治工作,相当得到一些新的知识,受到一些政治上的锻炼,但是,不但不进步,自己反而觉得退步了。中国的阶级斗争早已进到了更高的阶段,对于中国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形势,需要更深刻更复杂的分析,更明了的判断,而我的那点知识绝对不够,而且非无产阶级的反布尔塞维克的意识就完全暴露了。

  当时,我逐渐觉得许多问题,不但想不通,甚至不想动了。新的领导者发挥某些问题议论之后,我会感觉到松快,觉得这样解决原是最适当不过的,我当初为什麽简直想不通;但是——也有时候会觉得不了解。

  此后,我勉强自己去想一切“治国平天下”的大问题的必要,已经没有了!我在十二分疲劳和吐血症复发的期间,就不再去“独立思索”了。一九三一年初,就开始我政治上以及政治思想上的消极时期,直到现在。从那时候起,我没有自己的思想。(我以中央的思想为思想。)这并不是说我是一个很好的模范党员,对于中央的理论政策都完全而深刻的了解。相反的,我正是一个最坏的党员,早就值得开除的,因为我对中央的理论政策不加思索了。偶尔我也有对中央政策怀疑的时候,但是,立刻就停止怀疑了——因为怀疑也是一种思索;我既然不思索了——自然也就不怀疑。

  我的一知半解的马克思主义知识,曾经在当时起过一些作用——好的坏的影响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不用我自己来判断——而到了现在,我已经在政治上死灭,不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宣传者了。

  同时要说我已放弃了马克思主义,也是不确的。如果要同我谈起一切种种政治问题,我除开根据我那一点一知半解的马克思主义的方法来推论以外,却又没有什麽别的方法。事实上我这些推论又恐怕包含着许多机会主义,也就是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在内,这是“亦未可知”的。

  因此,我更不必狂然费力去思索:我的思路已经在青年时期走上了马克思主义的初步,无从改变;同时,这思路却同非马克思主义的岐路交错着,再自由任意地走去,不知会跑到什麽地方去。——而最主要的是我没勇气再跑了,我根本没有精力在作政治的社会科学的思索了。

  盲动主义和立三路线

  当我不得不负担中国共产党的政治领导的时候,正是中国革命进到了最巨大的转变和震荡的时代,这就是武汉时代结束之后。分析新的形势,确定新的政策,在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和阶级斗争最复杂最剧烈的路线汇合分化转变的时期,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当时,许多同志和我,多多少少都犯了政治上的错误;同时,更有许多以前的同志在这阶级斗争进一步的关口,自觉或不自觉的离开了革命队伍。在最初,我们在党的领导之下所决定的政策一般的是不正确的。武汉分裂以后,我们接着就决定贺叶的南昌暴动和两湖广东暴动(一九二七年),到十一月又决定广州暴动。这些暴动本身并不是什么盲动主义,因为都有相当的群众基础。固然,中国的一般革命形势,从一九二七年三月底英美日帝国主义炮轰南京威胁国民党反共以后,就已经开始低落;但是,接着而来的武汉政府中的奋斗、分裂——直到广州暴动的举出苏维埃旗帜,都还是革命势力方面正当的挽回局势的尝试,结果,是失败了——就是说没有能够把革命形势重新转变到高涨的阵容,必须另起炉灶。而我——这时期当然我应当负主要的责任——在一九二八年初,广州暴动失败之后,仍旧认为革命形势一般的存在,而且继续高涨,这就是盲动主义的路线了。

  原本个别的盲动现象,我们和当时的中央从一九二七年十月起就表示反对;对于有些党部不努力去领导和争取群众,反而孤注一掷,或者仅仅去暗杀豪绅之类的行动,我们总是加以纠正的。可是,因为当时整个路线错误,所以不管主观上怎样了解盲动主义现象不好,费力于枝枝节节的纠正,客观上却在领导着盲动主义的发展。

  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大会纠正了这个错误,使政策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自然,武汉时代之后,我们所得到的中国革命之中的最重要的教训:例如革命有一省或几省先胜利的可能和前途,反帝国主义革命最密切的和土地革命联系着等——都是“六大”所采纳的。苏维埃革命的方针,就在“六大”更明确地规定下来。

  但是以我个人而论,在那个时候,我的观点之中不仅有过分估量革命形势的发展,以致助长盲动主义的错误。对于中国农民阶层的分析,认为富农还在革命战线之内,认为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在某些大城市取得暴动的胜利等观点,也已经潜伏着或者有所表示。不过,同志们都没有发觉这些观点的错误,还没有指出来。我自己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些是错误的。直到一九二九年秋天,讨论农民问题的时侯,才开始暴露我在农民问题上的错误。不幸得很,当时没有更深刻更无情的揭发……。

  此后,就来了立三路线的问题了。

  一九二九年底,我还在莫斯科的时侯,就听说立三和忠发的政策有许多不妥当的地方。同时,莫斯科中国劳动大学(前称孙中山大学)的学生中间发生非常剧烈的斗争。我向来没有知人之明,只想弥缝缓和这些斗争,觉得互相攻讦批评的许多同志都是好的,听他们所说的事情却往往有些非常出奇,似乎都是故意夸大事实,奉为“打倒”对方的理由。因此,我就站在调和的立场。这使得那里的党部认为我恰好是机会主义和异己分子的庇护者。结果,撤销了我的中国共产党驻莫斯科代表的职务,准备回国。自然,在回国任务之中,最主要的是纠正立三的错误,消灭莫斯科中国同志的派别观念对于国内同志的影响。

  但是,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到。立三的错误在那时——一九三○年夏天——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半托洛茨基的路线,派别观念也使得党内到处压抑莫斯科回国的新干部。而我回来召集的三中全会,以及中央一切处置,都只是零零碎碎地纠正了立三的一些显而易见的错误。既没有指出立三的路线错误,更没有在组织上和一切计划及实际工作上保证国际路线的执行。实际上我的确没有认出立三路线和国际路线的根本不同。

  老实说,立三路线是我的许多错误观点——有人说是瞿秋白主义——逻辑的发展。立三的错误政策可以说是一种失败主义。他表面上认为中国全国的革命胜利的局面已经到来,这会推动全世界的成功,其实是觉得自己没有把握和发展苏维埃革命在几个县区的胜利,革命前途不是立即向大城市发展而取得全国胜利以至全世界的胜利,就是迅速的败亡,所以要孤注一掷地拼命。这是用左倾空谈来掩盖右倾机会主义的实质。因此在组织上,在实际上,在土地革命的理论上,在工会运动的方针上,在青年运动和青年组织等等各种问题上……无往而不错。我在当时却辨别不出来。事后我曾说,假定“六大”之后,留在中国直接领导的不是立三而是我,那么,在实际上我也会走到这样的错误路线,不过不至于象立三这样鲁莽,也可以说,不会有立三那样的勇气。我当然间接地负着立三路线的责任。

  于是四中全会后,就决定了开除立三的中央委员,开除我的政治局委员。我呢,象上面已经说过的,正感谢这一开除,使我卸除了千均万担。我第二次回国是一九三○年八月中旬,到一九三一年一月七日,我就离开了中央政治领导机关。这期间只有半年不到的时间。可是这半年时间对于我几乎比五十年还长!人的精力已经完全用尽了似的,我请了长假休息医病——事实上从此脱离了政治舞台。

  再想回头来干一些别的事情,例如文艺的译著等,已经觉得太迟了。从一九二○年到一九三○年,整整十年我离开了“自己的家”——我所愿意干的俄国文学的研究——到这时候方回来,不但田园荒芜,而且自己的力气也已经衰惫了。自然,有可能还是干一干,“以度余年”的。可是接着就是大病,时发时止,耗费了三年的光阴。一九三四年一月,为着在上海养病的不可能,又跑到瑞金——到瑞金已是二月五日了——担任了人民委员的消闲职务。可是,既然在苏维埃中央担负了一部分的工作,虽然不用出席党的中央会议,不必参与一切政策的最初议论和决定,然而要完全不问政治又办不到了。我就在敷衍塞责、厌倦着政治却又不得不略微问一问政治的状态中间,过了一年。

  最后这四年中间,我似乎记得还做了几次政治问题上的错误。但是现在我连内容都记不清楚了,大概总是我的老机会主义发作罢了。我自己不愿意有什么和中央不同的政见。我总是立刻“放弃”这些错误的见解,其实我连想也没有仔细想,不过觉得争辩起来太麻烦了,既然无关紧要,就算了吧。

  我的政治生命其实早已结束了。

  最后这四年,还能说我继续在为马克思主义奋斗,为苏维埃奋斗,为站着党的正确路线奋斗吗?例行公事办了些,说“奋斗”是太恭维了。以前几年的盲动主义和立三路线的责任,都决不应当因此而减轻的;相反,在共产党的观点上来看,这个责任倒是更加加重了。历史的事实是抹煞不了的,我愿意受历史的最公平的裁判 !   

  (一九三五•五•二十)

  “文人”

  “一为文人,便无足观”,——这是清朝一个汉学家说的。的确,所谓“文人”正是无用的人物。这并不是现代意义的文学家、作家或是文艺评论家,这是吟风弄月的“名士”,或者是……说简单些,读书的高等游民。他什么都懂的一点,可是一点没有真实的知识。正因为他对于当代学术水平以上的各种学问都有少许的常识,所以他自以为是学术界的人。可是,他对任何一种学问都没有系统的研究、真正的心得,所以他对于学术是不会有什么贡献的,对于文艺也不会有什么成就的。

  自然,文人也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典型,但是大都实际上是高等游民罢了。假如你是一个医生,或是工程师,化学技师……真正的作家,你自己会感觉到每天生活的价值,你能够创造或是修补一点什么,只要你愿意。就算你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罢,你可以做错误。你可以坚持你的错误,但是也会认真地为着自己的见解去斗争、实行。只有文人就没有希望了,他往往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做的是什么!

  “文人”是中国中世纪的残余和“遗产”——一份很坏的遗产。我相信,再过十年八年没有这一种知识分子了。

  不幸,我自己不能够否认自己正是“文人”之中的一种。

  固然,中国的旧书,十三经、二十四史、子书、笔记、丛书、诗词曲等,我都看过一些,但是我是找到就看,忽然想起就看,没有什么研究的。一些科学论文,马克思主义的非马克思主义的,我也看过一些,虽然很少。所以这些新新旧旧的书对于我,与其说是知识的来源,不如说是清闲的工具。究竟在哪一种学问上,我有点真实的知识?我自己是回答不出的。

  可笑的很,我做过所谓“杀人放火”的共产党的领袖?可是,我确是一个最懦怯的“婆婆妈妈”的书生,杀一只老鼠都不会的,不敢的。

  但是,真正的懦怯不在这里。首先是差不多完全没有自信力,每一个见解都是动摇的,站不稳的。总希望有一个依靠。记得布哈林初次和我谈话的时侯,说过这么一句俏皮话:“你怎么和三层楼上的小姐一样,总那么客气,说起话来,不是‘或是’,就是‘也许’、‘也难说’……等”。其实,这倒是真心话。可惜的是人家往往把我的坦白当作“客气”或者“狡猾”。

  我向来没有为着自己的见解而奋斗的勇气,同时,也很久没有承认自己错误的勇气。当一种意见发表之后,看看没有有力的赞助,立刻就怀疑起来;但是,如果没有另外的意见来代替,那就只会照着这个自己也怀疑的意见做去。看见一种不大好的现象,或是不正确的见解,却没有人出来指摘,甚至其势汹汹的大家认为这是很好的事情,我也始终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怀疑来。优柔寡断,随波逐流,是这种“文人”必然性格。

  虽然人家看见我参加过几次大的辩论,有时侯仿佛很激烈,其实我是很怕争论的。我向来觉得对方说的话“也对”,“也有几分理由”,“站在对方的观点上他当然是对的”。我似乎很懂得孔夫子忠恕之道。所以我毕竟做了“调和派”的领袖。假使我激烈的辩论,那么,不是认为“既然站在布尔塞维克的队伍里就不应当调和”,因此勉强着自己,就是没有抛开“体面”立刻承认错误的勇气,或者是对方的话太幼稚了,使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其实,最理想的世界是大家不要争论,“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我有许多标本的“弱者的道德”——忍耐,躲避讲和气,希望大家安静些,仁慈些等等。固然从少年时候起,我就憎恶贪污、卑鄙……以致一切恶浊的社会现象,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做侠客。我只愿意自己不做那些罪恶。有可能呢,去劝劝他们不要在那样做;没有可能呢,让他们去罢,他们也有他们的不得已的苦衷罢!

  我的根本性格,我想,不但不足以锻炼成布尔什维克的战士,甚至不配做一个起码的革命者。仅仅为着“体面”,所以既然卷进了这个队伍,也就没有勇气自己认识自己,而请他们把我洗刷出来。

  但是我想,如果叫我做一个“戏子”——舞台上的演员,到很会有些成绩,因为十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着大学教授,扮着政治家,也会真正忘记自己而完全成为“剧中人”。虽然,这对于我很痛苦,得每天盼望着散会,盼望同我谈政治的朋友走开,让我卸下戏装,还我本来面目——躺在床上去,极疲乏的念着:“回‘家’去罢,回‘家’去罢!”这的确是很苦的——然而在舞台上的时候,大致总还扮的不差,象煞有介事的。

  为什么?因为青年精力比较旺盛的时候,一点游戏和做事的兴总会有的。即时不是你自己的事,当你把他做好的时候,你也感觉到一时的愉快。譬如你有点小聪明,你会摆好几幅“七巧版图”或者“益智图”,你当时一定觉得痛快,正象在中学校的时候,你算出几个代数难题似的,虽然你并不预备做数学家。

  不过,扮演舞台上的角色究竟不是“自己的生活”,精力消耗在这里,甚至完全用尽,始终是后悔也来不及的事情。等到精力衰惫的时侯,对于政治的舞台,实在是十分厌倦了。

  庞杂而无秩序的一些书本上的知识和累赘而反乎自己兴趣的政治生活,使我麻木起来,感觉生活的乏味。

  本来,书生对于宇宙间的一切现象,都不会有亲切的了解,往往会把自己变成一大堆抽象名词的化身。一切都有一个“名词”,但是没有实感。譬如说,劳动者的生活、剥削、斗争精神、土地革命、政权等……一直到春花秋月、崦嵫、委蛇,一切种种名词、概念、词藻,说是会说的,等到追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就会感觉到模糊起来。

  对于实际生活,总象雾里看花似的,隔着一层膜。

  “文人”和书生大致没有任何一种具体的知识。他样样都懂得一点,其实样样都是外行。要他开口议论一些“国家大事”,在不太复杂和具体的时侯,他也许会。但是,叫他修理一辆汽车,或者配一剂药方,办一个合作社,买一批货物,或者清理一本帐目,再不然,叫他办好一个学校……总之,无论哪一件具体而切实的事情 ,他都会觉得没有把握的。

  例如,最近一年来,叫我办苏维埃的教育。固然,在瑞金、宁都、兴国这一带的所谓“中央苏区”,原来是文化落后的地方,譬如一张白纸,在刚刚着手办教育的时侯,只是办义务小学校,开办几个师范学校(这些都做了)。但是,自己仔细想 一想,对于这些小学校和师范学校,小学教育和儿童教育的特殊问题,尤其是国内战争中工农群众教育的特殊问题,都实在没有相当的知识,甚至普通常识都不够 !

  近年来,感觉到这一切种种,很愿意“回过去再生活一遍”。

  雾里看花的隔膜的感觉,使人觉得异常地苦闷、寂寞和孤独,很想仔细地亲切地尝试一下实际生活的味道。譬如“中央苏区”的土地革命已经有三四年,农民的私人日常生活究竟有了怎样的具体变化?他们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我曾经去考察过一两次。一开口就没有“共同的语言”,而且自己也懒惰得很,所以终于一无所得。

  可是,自然而然地,我学着比较精细地考察人物,领会一切“现象”。我近年来重新来读一些中国和西欧的文学名著,觉得有些新的印象。你从这些著作中间,可以相当亲切地了解人生和社会,了解各种不同的个性,而不是笼统的“好人”、“坏人”、或是“官僚”、“平民”、“工人”、“富农”等等。摆在你面前的是有血有肉有个性的人,虽则这些人都在一定的生产关系、一定的阶级之中。

  我想,这也许是从“文人”进到真正了解文艺的初步了。

  是不是太迟了呢?太迟了!

  徒然抱着对文艺的爱好和怀念,起先是自己的头脑,和身体被“外物”所占领了。后来是非常的疲乏笼罩了我三四年,始终没有在文艺方面认真地用力。书是乱七八糟地看了一些;我相信,也许走进了现代文艺的水平线以上的境界,不致于辨别不出兴趣的高低。我曾经发表的一些文艺方面的意见,都驳杂得很,也是一知半解的。

  时候过得很快。一切都荒疏了。眼高手低是必然的结果。自己写的东西——类似于文艺的东西是不能使自己满意的,我至多不过是个“读者”。

  讲到我仅有的一点具体知识,那就只有俄国文罢。假使能够仔细而郑重地,极忠实地翻译几部俄国文学名著,在汉字方面每字每句地斟酌着,也许不会“误人子弟”的。这一个最愉快的梦想,也比创作和评论方面再来开始求得什么成就,要实际得多。可惜,恐怕现在这个可能已经“过时”了!

  告别

  一出滑稽剧就此闭幕了!

  我家乡有句俗话,叫做“捉住了老鸦在树上做窝”。这窝始终是做不成的。一个平心甚至无聊的“文人”,却要他担负几年的“政治领袖”的职务。这虽然可笑,却是事实。这期间,一切好事都不是由于他的功劳——实在是由于当时几位负责同志的实际工作,他的空谈不过是表面的点缀,甚至早就埋伏了后来的祸害。这历史的功罪,现在到了最终结算的时候了。

  你们去算帐罢,你们在斗争中勇猛精进着,我可以羡慕你们,祝贺你们,但是已经不能够跟随你们了。我不觉得可惜,同样,我也不觉得后悔,虽然我枉费了一生心力在我所不感兴味的政治上。过去的是已经过去了,懊悔徒然增加现在的烦恼。应当清洗出队伍的,终究应当清洗出来,而且愈快愈好,更用不着可惜。

  我已经退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先锋队伍,已经停止了政治斗争,放下了武器。假使你们——共产党的同志们——能够早些听到我这里写的一切,那我想早就应当开除我的党籍。象我这样脆弱的人物,敷衍、清极、怠惰的分子,尤其重要的是空洞地承认自己错误而根本不能够转变自己的阶级意识和情绪,而且,因为“历史的偶然”,这并不是一个普通党员,而是曾经当过政治委员的——这样的人,如何不要开除呢?

  现在,我已经是国民党的俘虏,再来说起这些,似乎是多余的了。但是,其实不是一样吗?我自由不自由,同样是不能够继续斗争了。虽然我现在才快要结束我的生命,可是我早已结束了我的政治生活。严格地讲,不论我自由不自由,你们早就有权利认为我也是叛徒的一种。如果不幸而我没有机会告诉你们我的最坦白最真实的态度而骤然死了,那你们也许还把我当一个共产主义的烈士。记得一九三二年讹传我死的时候,有的地方替我开了追悼会,当然还念起我的“好处”。我到苏区听到这个消息,真我不寒而栗,以叛徒而冒充烈士,实在太那个了。因此,虽然我现在已经囚在监狱里,虽然我现在很容易装腔作势慷慨激昂而死,可是我不敢这样做。历史是不能够,也不应当欺骗的。我骗着我一个人的身后虚名不要紧,叫革命同志误认叛徒为烈士却是大大不应该的。所以虽反正是一死,同样是结束我的生命,而我决不愿意冒充烈士而死。

  永别了,亲爱的同志们!——这是我最后叫你们“同志”的一次。我是不配再叫你们“同志”的了。告诉你们:我实质上离开了你们的队伍好久了。

  唉!历史的误会叫我这“文人”勉强在革命的政治舞台上混了好些年。我的脱离队伍,不简单地因为我要结束我的革命,结束这一出滑稽剧,也不简单地因为我的痼疾和衰惫,而是因为我始终不能够克服自己绅士意识,我究竟不能成为无产阶级的战士。

  永别了,亲爱的朋友们!七八年来,我早已感觉到万分的厌倦。这种疲乏的感觉,有时候,例如一九三○年初或是一九三四年八、九月间,简直厉害到无可形容、无可忍受的地步。我当时觉着,不管全宇宙的毁灭不毁灭,不管革命还是反革命等等,我只要休息,休息,休息!!好了,现在已经有了“永久休息”的机会。

  我留下这几页给你们——我最后的最坦白的老实话。永别了!判断一切的,当然是你们,而不是我。我只要休息。

  一生没有什么朋友,亲爱的人是很少的几个。而且除开我的之华以外,我对你们也始终不是完全坦白的。就是对于之华,我也只露过一点口风。我始终带着假面具。我早已说过:揭穿假面具是最痛快的事情,不但对于动手去揭穿别人的痛快,就是对于被揭穿的也很痛快,尤其是自己能够揭穿。现在我丢掉了最后一层假面具。你们应当祝贺我。我去休息了,永久去休息了,你们更应当祝贺我。

  我时常说,感觉到十年二十年没有睡觉似的疲劳,现在可以得到永久的“伟大的”可爱的睡眠了。

  从我的一生,也许可以得到一个教训:要磨练自己,要有非常巨大的毅力,去克服一切种种“异己的”意识以至最微细的“异己的”情感,然后才能从“异己 的”阶级里完全跳出来,而在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里站稳自己的脚步。否则,不免是“捉住了老鸦在树上做窝”,不免是一出滑稽剧。

  我这滑稽剧是要闭幕了。

  我留恋什么?我最亲爱的人,我曾经依傍着她度过了这十年的生命。是的,我不能没有依傍。不但在政治生活里,我其实从没有做过一切斗争的先锋,每次总要先找着某种依傍。不但如此,就是在私生活里,我也没有“生存竞争”的勇气,我不会组织自己的生活,我不会做极简单极平常的琐事。我一直是依傍着我得十分难受,因为我许多次对不起我这个亲人,尤其是我的精神上的懦怯,使我对于她也终究没有彻底的坦白,但愿她从此厌恶我,忘记我,使我心安罢。

  我还留恋什么?这美丽的世界的欣欣向荣的儿童,“我的”女儿,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们。

  我替他们祝福。

  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的。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

  但是,永别了,美丽的世界!

  一生的精力已经用尽,剩下一个躯壳。

  如果我还有可能支配我的躯壳,我愿意把它给医学校的解剖室。听说中国的医学校和医院的实习室很缺乏这种实验用具。而且我是多年的肺结核者(从一九一九年到现在),时好时坏,也曾经照过几次X光的照片。一九三一年春的那一次,我看见我的肺部有许多瘢痕,可是医生也说不出精确的判断。假定先照过一张,然后把这躯壳解剖开来,对着照片研究肺部状态,那一定可以发见一些什么。这对肺结核的诊断也许有些帮助。虽然我对医学是完全外行,这话说的或许是很可笑的。

  总之,滑稽剧始终是完全落幕了。舞台上空空洞洞的。有什么留恋也是枉然的了。好在得到的是“伟大的”休息。至于躯壳,也许不能由我自己作主了。

  告别了,这世界的一切!

  最后……

  俄国高尔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罗亭》,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宁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很可以再读一读。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永别了!

  (一九三五•五•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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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多余的话》至今未见到作者手稿。从文章的内容、所述事实和文风看,是瞿秋白所写;部分内容于1935年8、9月由国民党“中统”主办的《社会新闻》首先发表;1937年《逸经》半月刊第25、26期全文刊载,但其中是否有被国民党当局篡改之处,仍难断定,故作为‘附录’收入本卷,供研究者参考。

永远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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