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好孩子
文/吕伟明
卡尔·范·道伦说,斯威夫特“用讽刺自古以来能放出的最毒的箭对准人类”,而人类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抓住他的箭冲之大笑,然后把箭送给孩子们去玩儿”。在不知毒箭危险的年龄注射了《格列佛游记》预防针的孩子们浑然不觉自己有了免疫力,长大以后每当他们听到斯威夫特的名字,就会想起那个玩具,不晓得它原来是含着毒素的,人类就在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中保护了自己。
可惜《格列佛游记》流传到东方来的时候,我们都已经过了童年,那时我们已经晓得那是讽刺的箭,也已经晓得最好不要用那支毒箭来对准自己。犹如《镜花缘》里那些奇形怪状的人类的国度,我们可以将他们视为童话中人,却偏偏不肯承认那是哈哈镜里折射的人世。我们的想象力有限,像是鲁迅笔下的闰土;我们的能力捉襟见肘,像是张恨水笔下的孙悟空。只是,我们总算成长为理想主义的一代,有信仰,有抱负,做保健操的时候整齐划一,对着红旗宣誓的时候声音嘹亮。我们都是好孩子。
我们相信:凡是痛苦都是真的,跌倒时会痛,打针时会痛,不久以后见到一个少女时心脏部位也会隐隐作痛,因为那说明我们已经走到情窦初开的年龄。眼泪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滴在地面,摔成无数个花瓣,我们在信仰和爱情里走过风花雪月。第一次牵手,第一次迟疑的吻,第一次怀抱恋人憧憬未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拥有全世界。第一次写情书,第一次面对考题力不从心,第一次在课堂上神驰万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前途渺茫。我们是理想主义的一代,我们的中间有人要去改造沙漠,有人要去建造堂吉诃德的风车,有人要去大神农架寻找野人,有人要去做徐志摩第二。我们活在市场经济以前的岁月里,我们没有被铜臭污染。我们都是好孩子。
我们相信:我们出生在白昼,世界也只给我们准备了黑和白两种原色。我们从小接受的是鲁迅的爱憎分明,好奇什么是“均贫富”。我们感激人世间的安排,我们有阳光雨露的滋润,我们的信仰和爱情都依然坚定,我们的生活朴实而芬芳,我们的理想和一个世纪以来的追求紧密相连。我们走进了一个新奇的世界,走进了八面玲珑而又四面碰壁的生活。我们是理想主义的一代,我们的中间有人风云际会走进国企,有人黄袍加身成为公务员,有人两袖清风做了人民教师,有人出没于花柳巷和午夜场出卖青春。我们活在一个物价昂贵和灵魂贬值的时代,我们时常梦见长途跋涉、城堡和烧红的煤炭,我们时常在天人交战中彻夜难眠,无论是梦乡还是梦游我们都疲惫不堪。我们都是好孩子。
我们相信:我们接受的教育都是真理,我们这一路走来没有错误,即使有,我们也能用橡皮擦来修正自己。我们知道为人民服务是伟大的事业,所以我们纪念英烈;我们知道人人生而自由人人平等,所以我们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也期待着社会尊重我们的选择。然而,我们发现如果想要为人民服务就不能飞黄腾达,如果想自由平等就不能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当如胶似漆的女友红杏出墙,你还相信崔莺莺与张生能修成正果吗?当一直奉若神明的高级官员纷纷因贪入狱,你还相信只凭廉洁奉公就能做一个好干部吗?我们惶惑不安,我们习以为常,我们在聚首时慷慨悲歌,我们在分别时热烈握手,我们的足迹在天涯海角,我们的心灵在互相印证。我们有属于自己的密码,我们有属于自己的底线。我们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也知道人在河边走没人不湿鞋。我们畏惧,我们谨慎,我们在飞扬跋扈的职场里三缄其口,我们在得失无常的人生里温柔含蓄。我们都是好孩子。
有一天,我们非常惊讶地发现:我们再也不是孩子,因为我们这一代也已经有了孩子。我们因而在无意识中失去了一直依赖的道德评判标准。我们不再是好孩子,那么我们还是不是一个好人?在我们心灵深处徜徉的,还是不是信仰和爱情?我们现在的理想,是一碗鲜嫩的红烧肉,还是继续驶向神圣的拜占庭?我们不敢去想,那是因为,如果我们继续像鲁迅那样爱憎分明的话,我们会是一个铁杆的愤青,不仅会被孤立,而且一事无成。更何况,现在鲁迅已经像夕阳一般公开隐退,阿Q们成了反潮流的英雄,孔乙己们关于“回”字有几种写法的清谈反而成了显学。我们的成长历程出现了空白,我们的信仰和爱情变成了空中楼阁,我们这理想主义的一代被鄙视、被嘲弄,执著成了病狂,坚守信念成了不合时宜,当国人逃避了鲁迅凌厉的眼神,一头扎进金庸武侠的世外桃源里怡然自乐,我们在为谁忍辱,为谁负重?
鲁迅说:“革命者为愚昧的群众奋斗而牺牲了,愚昧的群众并不知道这牺牲为的是谁,却还要因了愚昧的见解,以为这牺牲可以享用。”只是,如果说今天我们享用的是上一代牺牲的果实,那么明天谁来享用我们?岁月如河,波光潋滟,悄然没入铅色的田亩里。我们都是好孩子,我们都曾经是好孩子。
2009年8月28日1点13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