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和水泥们的命运

天气真热，匆匆吃完午饭，想去睡午觉，但妻子如昨天一样坚持让我去拖地板，让今年九月份要读四年级的女儿去洗碗。我带头抗议，天气这么热，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折磨我们？妻子说，你们如果这么懒惰，从今天起我也什么都不做了！妻子一向固执，抗议归抗议，我还是乖乖地拿起拖把开始拖地，女儿也去洗碗。天气真热啊，拖完地，我浑身是汗，心里真烦燥。女儿也洗完了碗，妻子命令道，练几遍明天要去过级的钢琴曲目才准睡午觉。女儿坐到钢琴边，心不在焉地弹起了《云雀之歌》。我知道一会儿之后，妻子又该大发脾气了。我到门外，点燃了一支烟。

前两天刚下过雨，但雨水带来的一丝丝凉意，在这两天的如火骄阳的炙烤下，早就被蒸发得一干二净了，天空没有一丝的云彩，也被蒸发干净了。我把女儿养的两只小鸡放出来，它们一溜烟跑到附近的草丛中去了，我想把它们往回赶，它们却跑得更快、躲得更远了，我很是气愤，明天一定不会让你们再出来。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和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蹲在不远处玩着，她的父母，正在把沙、水泥运送到那段他们在前几天已铺好路基的小路上，准备趁天气好浇好这段小路。从穿着上看，他们不是外地民工，那个小女孩看上去也和我们的女儿差不多，整洁，漂亮，可爱，不知她在什么地方上小学，但应该也放暑假了，或许是家里刚好没其他人吧，父母只好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我转身回家，妻子这次没骂女儿，女儿已回到她的房间去了。这时，我看见窗外的那个小女孩，正在努力地用铲子搅拌着沙和水泥，她的父母则忙着运送、抹平水泥沙浆。我赶紧走进女儿房间，问她，刚才你弹琴时看见窗外的那个和你一样大的小女孩了吧，她在那么热的太阳底下帮父母干活，而你在房间里弹琴，还经常不认真。女儿说没看见，我叫她出来看，她看了一眼，说，嗯，看见了。我想接着对她说，这就是生活，但她转身回了房间，我不好再说什么。

这就是生活，但女儿理解不了。

女儿曾说过几次，她觉得我们家是最穷的，住在偏远的郊区，没有小汽车，她们班很多同学家都有小汽车，她每星期才有两元零花钱，其他同学都有很多很多零花钱，每天都可以买好多好吃的零食吃。每当这时，我就竭力想跟她解释，还有很多很多和她一样的农村孩子，几亿吧，虽然基本上都有书读，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机会去学钢琴、绘画、英语、舞蹈等等等等，绝大多数家里也没有小汽车，有的为上学还要早起好几个小时，跑几十公里的山路，有的虽然跟父母住在城里，但连读书的地方都没有，只好每天在大街上捡垃圾，擦鞋，甚至乞讨。但她可能还理解不了亿的概念是什么，几个亿和几百有什么区别，她们的数学课一年级教个位数，二年级教十位数，今年刚教了百位数。

或许与她们班其他同学家比，我们确实穷，女儿说得没错。比如我们的电视，仍是十多年前的29寸长虹，每次看的时候都要使劲拍打多次后图像才稳定一些，而且只有中央、省、市三个频道。我们的电脑，仅能打打字，没有上网，显示器是十多年前那种，白色的，又大又重。只有钢琴还值点钱，当然如果以后要卖那就不值钱了。书架上的书当初买的时候也值点钱，几十元一本，但如果以后要卖那就只值一元钱一公斤了。

午觉后，叫醒女儿，准备带她去钢琴老师那里再练习一下。我们先出了门，看到那个小女孩，仍在吃力地帮着父母搅拌着水泥沙浆。快点吧，要迟到了，我们催着女儿。她慢腾腾地关上门，慢腾腾地走着，看了几眼那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好象也看了她几眼。同样的两个小女孩，她们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同。而她们以后将面对的生活，却又是多么地相同。

和女儿一样的城里的小女孩，在全国有几千万吧。她们在城里的小学上学，课后大多被父母逼着参加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学习，特别是在寒暑假前几天，各种培训、考级、比赛、夏令营、冬令营的广告宣传单子在学校门前更是遍地都是。所谓素质教育，所谓知识改变命运，所谓快乐学习，健康成长，其实都只是漂亮的广告口号而已，她们的父母们都明白，自己狠着心逼着孩子拼命学这学那，其实都只是为了孩子将来能有一口好饭可吃，最好以后去吃财政饭，而不是去当建筑工、环卫工、公司职员、打工妹、营业员、服务员等等等等。那当老板如何？当女老板、女强人？Great! You got it!，励志专家们要欢呼了，要励你的志了，要赞扬你了，孺女可教也。可惜城里的父母们大多还是知道，既然有老板，那就有人不是老板，而不是老板的人必然占了绝大多数，如果人人都当老板，那让谁来当员工，让外国人？让外星人？？没人？那就只好当自己的老板了。自已骗自己倒是比较容易，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找不到饭吃，只好整天呆在家里，啃老。

和窗外的那个小女孩一样的农村里的小女孩，在全国有几亿吧。她们的父母大多也知道知识改变命运这句口号。我们也知道这句口号。那个著名的希望工程广告中的农村小女孩，她的那双明亮的、对知识充满渴望的、渴望用知识改变自己命运的眼睛，感动了无数人，于是大家一起出钱出力，建起了不少希望小学，但依靠这些显然是不够的。后来搞九年义务教育了，但听说，仍有不少地方的小学，和几十年前相比并没有多少变化，而失学儿童的人数，据说与几十年前国民经济已到了崩溃边缘的时候相比，已增加了很多很多。窗外的那个小女孩，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去参加高考，即使去考了，能考得上么？国家领导人说了，四五十年以前他们上大学时，农村学生的比例不低，现在这比例已经很低了。考上了怎么办，那么高的学费，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的家庭收入才能供出一个大学生，真累啊。朝鲜古巴据说搞的是全民免费教育，但听媒体说他们搞的是贫穷的社会主义？

城里的父母们恐吓自己的孩子，如果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去打工吧，农村的父母们则鼓励自己的孩子，你要好好读书啊，以后不要去打工。打工不好吗？一些专家说好得很，但常听有媒体说，有打工者为拿到工钱，给老板下跪，自残，甚至跳楼，还是拿不到。很多打工者没有医保、社保。想涨工资？你走吧，你不干会有人来干的，全国打工的人有好几亿，不缺你一个。确实不缺，中国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国，确实有劳动力优势。有人说一定要发挥利用好这个优势，继续当好世界工厂，几百年后大家就共同富裕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孩子们再怎么用功读书，以后也还是有好几亿要去接她们父母们的班，继续去当世界工厂里的廉价劳动力。知识改变命运，一句美丽的、悲哀的、无奈的口号，如果命运早已经被别人安排好，那他们所说的那些知识，除了让孩子们接受各自的命运，真能让所有孩子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么？

人人生而平等，这是一些中国人经常诵读的无比伟大的美国总统们的语录，但为什么他们就不让中国的孩子们平等一些呢？为什么他们就不让中国人平等一些呢？为什么他们就不让中国工人和美国工人一样平等呢？？为什么他们就不让中国人和美国人一样平等呢？？？

我渴望奇迹，但我知道，奇迹就是奇迹，非常罕见，五千年的历史里，奇迹也才那么几十年。

或许知识真能改变命运吧，但那些知识绝不是现在他们所说的那些知识，命运也不该是他们已安排好的那种命运。希望孩子们以后多学习些能真正改变国家、民族以及每一个人、而不仅是个人命运的知识，如同那些伟大的先辈们曾经做到过的那样。

女儿练完琴后，我们回家。那段小路已浇好了，那个小女孩和她的父母也已走了。或许明天她不会再来了，或许她的父母已对她说过，你看，那个小女孩，学习多用功啊，你要向她学习，我们以前就是没好好学习。我也想对女儿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练了这些天，她也很疲惫了。

太阳依然很亮，很热，用不了几个小时那些水泥沙浆就会凝固，成为一段崭新的水泥小路。那是那些沙和水泥们的命运。再也不能被改变。

但我还是希望能有所改变，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另外一条路，一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崭新的大路，而人们，都走在上面。Nothing’s impossilbe，一切皆有可能。正如那个广告里说的。

2009-7-2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