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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托耶夫斯基:彼得堡纪事

火烧 2009-01-06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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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纪事》是陀思托耶夫斯基的早期作品,最早于1847年4月27日、5月11日、6月1日和15日在《圣彼得堡新闻》上连载。这是一组小品文,但融合了当年“自然派”常用的“风貌特写”和政论文的体裁特点,以幽默诙谐的笔法,描写了当时彼得堡五光十色的生活场景,讽刺了诸多的社会丑态,同时也批判了一系列有害的思想倾向。其中第四篇所描绘的“幻想家”形象成了作者同一时期所写的《二重人格》、《女房东》、《白夜》等小说的中心人物。

不久以前我还不能想象彼得堡居民是别的样子,认为他只能身穿睡衣,头戴睡帽,关在封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每隔两个小时服用两匙药剂,严格准时。当然,并非人人都患病。有些人因职务的关系是被禁止患病的。另一些人受到天生的强壮体魄所保护。但是太阳终于光辉灿烂了,于是这个新闻无可争议地胜过任何别的新闻。处于康复之中的人动摇了;犹犹豫豫地摘下睡帽,在左思右想之中整理着外表的装束,终于同意出去走走,当然是全副武装,穿上毛衣,捂上皮大衣,罩上套鞋。温暖的空气、路上行人的悠闲、马车在裸露着的石头马路上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让他又惊又喜。这位康复者在涅瓦大街上终于吞食着新的灰尘!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他的嘴唇本来是紧闭着,露出疑惑和不信任的样子,这下子被某种似微笑的东西所扭曲了。在泥泞的洪水期和潮湿的空气过后,彼得堡首次出现的灰尘并不逊色于古老故乡的香甜的炊烟,于是疑虑的表情从散步者的脸上消失了,他终于决定享受一下春天的气息。彼得堡居民凡是决定享受春天气息的,他身上都有一种憨厚天真的东西,不可能分散他的喜悦心情。他甚至和友人相遇时竟然忘记了自己那个随时都不能忘怀的问题:有什么新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更加有趣的问题:天气如何?众所周知,在彼得堡,特别是坏天气过去之后,最令人不快的问题是——有什么新闻?我时常注意到,两位彼得堡的朋友相遇时,彼此问候,必定异口同声地问道——有什么新闻?——无论谈话是用什么样的语调开始的,在他们谈话的声音里总会听到一种刺耳的沮丧语气。的确,彼得堡的这个问题笼罩上了完全绝望的阴影。但最带有侮辱性的却在于,往往这样发问的人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彼得堡人,他明明知道这里的习俗,事先知道什么都不会回答他,没有任何新闻,他提出这个问题差一点儿或者多一点儿已经一千次了,但每一次都一无所获,并且因此而心安理得了——可是他仍然发问,仿佛是有兴趣,仿佛是某种礼节迫使他参与到社会中来并且具有公众的兴趣。然而,公众的兴趣……我们具有公众的兴趣,我们对此不想争论。我们全都热爱祖国,热爱自己的故乡彼得堡,有时遇到机会,喜欢玩玩:总之一句话,具有很多公众兴趣。可是我们这里更广泛流行的却是各种小组。甚至众所周知,整个彼得堡不是别的,而是无数各类小组的汇总,每个小组都有自己的章程、自己的制度和自己的神谕。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是我们民族性格的杰作,我们这个民族本来不好意思过社会生活,只把眼睛盯在家里。况且为了过社会生活,需要艺术,需要准备许多条件——一句话,还是呆在家里为好。在家里答您的问题——有什么新闻?这个问题很快就获得了私人的性质,回答您时或是用小道消息,或是用打哈欠,或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您本人因此也就顾不得羞耻,而习惯地跟着打起哈欠来。本来在小组里可以安安静静和甜甜蜜蜜地度过自己有益的一生,打打哈欠,听听小道消息,直至流行性感冒或潮湿性热病造访您的家庭,那时您就恬淡而坚决地和它告别,并且感到很幸福,因为您完全不了解迄今为止您都做了些什么以及为什么而做了这一切?在一个凄风苦雨、阴云满天的日子里,您在黄昏的黑暗中命赴黄泉,完全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形成的,生活了一辈子(好像是生活了),取得了某些成绩,可是如今不知为什么一定得离开这个令人愉快和安静的人世,移居到另一个更好的世界去。而在另外一些小组里则激烈地议论着正经事;几个有教养的忠诚可靠的人兴致勃勃地集聚在一起,毫不可惜地摈弃了无伤大雅的乐趣,诸如传播小道消息和玩朴烈费兰斯纸牌(不言而喻,不是在文学小组里),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趣,议论各种重要的事情。议论一阵,解决了某些普遍有益的问题,人人都心悦诚服,整个小组激动起来,最后又令人愉快地松懈涣散了。终于相互间发起火来,说一些尖刻的言论,一些人暴露出激烈而豪放的性格——最后的结局却是涣然冰释,安静下来,因袭了日常生活的理性,逐渐地偏离了原有的宗旨,而向上述第一类小组的方向靠拢。诚然,这样生活也很愉快;可是最终还是令人沮丧,懊恼。就拿我来说吧,对我们那个因循守理的小组所以感到沮丧,是因为这里经常有一位让人难以忍受的先生显得与众不同。诸君都非常了解这类先生。这种人数不胜数。这位先生具有一颗善良的心,除了善良的心之外,则一无所有。在我们这个时代具有一颗善良的心——好像是咄咄怪事!好像是应该具有一颗永恒不变的善良的心!这位具有这种优秀品质的先生,来到人世完全相信他那颗善良的心足以使他永远心满意足和无限幸福。他对成功满怀信心,在为人生道路进行储备时忽视了别的任何手段。譬如说,他在任何方面都不知约束和失去节制。他做一切事情都尽情尽兴,坦率开诚。
此人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爱好——会突然喜欢上什么人,准备跟他结为至交,并且完全相信,所有的人也都会立刻喜欢上他,只是由于一个事实,就是因为他喜欢所有的人。他那颗善良的心就连做梦也没想到,仅仅是热烈喜爱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掌握一种艺术,让人家喜欢你,没有这一点,全都白费,没有这一点,在生活中就行不通,无论是他那颗爱人之心,还是他天真地选作自己无节制的眷恋的对象,都是如此。如果此人找到一个朋友,那么他的这位朋友就会马上变成家具,变成某种类似痰盂的东西。正如果戈理所说的,一切的一切,不管内里是什么样的破烂货,一切都从嘴里飞向友人的心。这位朋友应该洗耳恭听,并且对一切都得表示同感。这位先生不管是在生活中受骗上当,不管是被情妇所骗,不管是赌牌输了,他都马上像只狗熊似的,大耍活宝,不请自来,向朋友的心灵大献殷勤,把自己全部鸡毛蒜皮的琐事都无节制地向他倾诉,常常根本没有注意到朋友因其个人的操心事正在大伤脑筋,没有注意到他死了孩子,妻子发生了不幸,最后,这位先生本人虽然怀着一颗爱心,却也像是洋姜一样,让自己的朋友讨厌了,人们终于以最委婉的方式向他暗示说,天气真好,应该马上抓紧时间单独一个人散散步。他如果爱上一个女人,就会由于自己这种天生的性格而伤害她一千次,直至在自己那颗爱心中发现这一点为止;直至他发现(如果他有能力发现)这个女人由于他的爱情而备受折磨,她厌恶,讨厌跟他在一起,他由于自己那颗爱心具有穆罗姆人的志趣而破坏了她的整个生活。是的!只有独处一隅,更多的是在小组里,才能产生大自然的这种杰作——我们标准的原始素材,如美国人所说的,丝毫不适合艺术加工,一切都是自然本性的,一切都是纯天然的,没有任何约束,没有任何节制。这种人毫不怀疑自己完全纯洁,忘记了生活——乃是一整套艺术,生活意味着把自己造就成一件艺术品;他那颗善良的心就是他的资本,但这只是一块矿石,只有在普遍的利益下,在对社会公众及其直接需求的同情中,才能够琢磨成宝石,才能够加工成真正的闪光的钻石,而在昏睡中,在离群索居中,在冷漠中,只能使群众变成一盘散砂,照旧是粗糙的顽石!
我的主哇!古老传奇剧和小说中的古代恶人都到哪里去了,先生们?他们要是还活在世上,那该有多么让人愉快!之所以让人愉快,是因为现在在你的身边就有好人,他维护无辜,惩处邪恶。这种恶人,这种不情愿的暴虐者一生下来就是个恶人,由于命运某种秘密的预先安排,在各个方面都已准备好了。他身上的一切都体现着邪恶。他早在娘肚子里就已是个恶人;不止于此:他的祖先也许是预见到了他的出世,故意选择了完全符合自己后代的社会地位的姓氏。您只根据这个姓氏就能听出来,此人随身携带一把刀,随时杀人,无缘无故,甚至不是为了抢劫一个铜板而杀人,上帝知道是为了什么。他好像是一架杀人放火的机器。这很好!起码是可以理解的!如今惟有上帝才知道著作家们说些什么。如今突然间出现这样一种情况,一个最善良的人,没说的,本来最不善于做恶,可是突然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本人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并且最让人懊丧的是没有人察觉,没有人向他讲这一点,你看,他活得时间很久,受人尊敬,最后在一片赞颂声中荣耀地魂归西天,令人羡慕不已,常常是受到真挚而悲痛的哀悼,但最可笑的却是哀悼他的竟然都是他的牺牲者。尽管如此,世上有时难免有许多合乎理性的事,你简直就弄不明白,我们中间怎能容纳这类事情?在空闲的时刻,有多少这种事为幸运的人而发生!譬如说吧,前几天就发生一件事:我的一位熟人,也是我以前的关怀者,甚至可以说是我的监护人,他叫尤里安·玛斯塔科维奇,打算结婚。说实在的,这种年龄已经进入理性的时期,结婚可是件不容易的事。他还没有结婚,离婚礼还有三个星期;但他每天晚上都穿上白色背心,戴上假发和所有的勋章,买上一束鲜花和一包糖果,前去给自己的未婚妻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献殷勤,她是个17岁的少女,纯洁无瑕,完全不知道什么是邪恶。只消想到这后一种情况,尤里安·玛斯塔科维奇那双甜蜜的嘴唇上便堆满层层的笑容。不对,即使是在这种年龄结婚也是愉快的!我觉得说实话,青年时期,也就是35岁以前这么做未免有失体统。那是麻雀的情欲!可是这个时候,亦即年近50,——已经不再心猿意马,具有了体面的风度,身体发胖,道德上已圆滑——那就非常好,不能再好了!多么美好的想法呀!人活了许多年头,终于获得了成功……因此我完全莫名其妙,为什么尤里安·玛斯塔科维奇这些天来一到晚上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背着双手,脸上露出晦暗的和不太受看的酸溜溜的表情,这时办公室外的一角坐着一个官吏,正在处理一项重要而又紧急的事务,如果他的性格是平淡乏味的,那么他由于自己长官的目光而不可避免地也会立刻变成酸溜溜的。我只是现在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甚至不愿意讲;这种毫无意义的荒唐情况,思想高尚的人根本不会考虑。豌豆大街临街的四层楼上有一套住宅。我以前曾经想要租用。这套住宅现在被一位陪审员夫人租下;也就是说,她曾经是陪审员夫人,而如今已经守寡,但还年轻漂亮;长相非常招人喜欢。于是尤里安·玛斯塔科维奇一直十分苦恼,怎样才能做到结婚以后也能像从前一样,晚上到索菲亚·伊万诺夫娜家去(哪怕比以前少一些),跟她一起谈谈她的官司。索菲亚·伊万诺夫娜两年前就已经提出诉讼了,尤里安·玛斯塔科维奇有一颗善良的心,当了她的代理人。因此他那仪表堂堂的前额上出现了这么多的皱纹。不过他最终还是穿上白色背心,购买一束鲜花和一包糖果,精神愉快地到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家去了。“人常有这种福气,”我想起尤里安·玛斯塔科维奇时想道。“一个人在年近半百时找到一个完全能理解他的女友,一个17岁的少女,纯洁无暇,有教养,一个月以前刚从寄宿学校毕业。这个人将心满意足地过日子,生活富裕而幸福!”我不禁羡慕起来!那个时候天气阴晦,道路泥泞。我走在干草广场上。但我是小品文作者,先生们,我应该给你们讲讲最新的,最震憾人心的新闻——我不得不使用这个古老的冠冕堂皇的形容词,当初创造这个词时大概就是希望彼得堡的读者能够由于听到某个震憾人心的新闻而欣喜若狂,譬如像燕妮·林德(注:19世纪瑞典女歌星,经常在欧洲巡回演出)赴伦敦演出一类的新闻。可是燕妮·林德又关彼得堡什么事!他自己就有许多这种新闻……但是并没有自己的事,先生们,绝对没有。我走在干草广场上,思考着写一篇这样的新闻。然而,我不禁忧愁起来。那是一个雾气沉沉的早晨。彼得堡气势凶凶,像是一位被激怒的上流社会小姐,对昨天晚上的舞会气愤得脸色发黄。彼得堡从头到脚都是气冲冲的。或许是没有睡好觉,昨天夜里胆汁溢出过多了,也许是得了风寒,患上了感冒,也许是昨天晚上像个孩子似的玩牌输了,早晨起来时发现腰包空空如也,也许是在向娇生惯养的坏妻子、向又懒又愚蠢的子女、向没有刮脸的一群仆人、向放债的犹太人、向恶棍般的顾问、向诽谤者以及其他各种进谗言的人大动肝火——究竟如何,难以说清;但大发脾气却是事实,看起来都让人难爱,灰色的墙壁、大理石雕塑、浮雕、全身塑像,圆柱等等,好像也都因为坏天气而生气,由于潮湿而颤抖得上牙对不上下牙,人行道上裸露着的花岗岩在行人的脚下仿佛是愤恨得迸裂了,过往行人面色苍白发青,死板板的,气哼哼的,其中大部分都把脸刮得很漂亮,很精心,急匆匆地南来北住,去履行自己的职务。整个彼得堡的面貌看起来酸溜溜的……彼得堡在生气。看得出,它像别的气呼呼的先生在这种情况下一样,非常想要把自己的全部怒气都集中发泄到某个突然出现的第三者身上,跟什么人大吵大闹,跟他彻底闹翻,骂他个狗血淋头然后自己逃离此处,说什么也不在印格尔曼季亚这严峻的沼泽地里呆下去了。甚至就连太阳也由于某种相反的必然原因而在夜间躲起来,但却停在半路上,怀着美好的爱,带着遗憾地看了这个怒气冲天、牢骚满腹的的病弱孩子一眼,伤心地躲到铅灰色的云彩后面去了。只有一缕明亮而愉快的光辉,仿佛是在请求人的允许似的,从紫色的深渊里蹿出来片刻,在房盖上嬉戏,掠过阴暗潮湿的墙壁,在每一滴雨水里碎成上千个火花,然后仿佛是抱怨自己的孤独似地,消失了——就像偶然钻进怀疑主义的斯拉夫人的灵魂里的兴奋心情一样,被看作是羞耻而不能得到承认,于是又立即消失了。彼得堡马上笼罩在寂寞的昏暗之中。钟敲了下午1点的报时声,城里的自呜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逼迫它在这种黑暗中报出白天的钟点。
这时,我遇到一支送葬的队伍,我作为小品文作者,立刻想起来,流行性感冒和热病——差不多就是彼得堡最现实的问题。这是一次很奢华的送葬。整个队伍的主人公规规矩矩地躺在富丽堂皇的棺材里,非常庄严,双脚向前方,往世上最舒适的住宅而去。一长列芳济各派的托钵修士,穿着沉重的大皮靴,踩着云杉树枝,整条马路上弥漫着树脂的气味。一顶带着羽饰的帽子放在棺材上,像商标一样,向过往行人宣布,死者是个高官显宦。垫子上面挂满各种勋章。棺材旁,走着一位已经须发皆白的上校,只见他悲痛欲绝,放声恸哭,这可能是死者的姑爷,也可能是他的堂兄弟。一长排的马车上,像通常那样,一些送葬者绷得很紧的面孔不停地摇晃着,人们私下嘀咕着永不死亡的小道消息,戴着黑纱的孩子们欢快地笑着。我却感到烦闷而沮丧,我完全没有人可以责骂,带着责骂的神色,甚至深受委屈的表情,只见一匹四条腿的马无精打采,有气无力,老老实实地站在行列里,对我表现出可亲的样子,它从一旁的车上偷了最后一小束干草,早已嚼完,由于无事可干而决定显示一下自己的小聪明,也就是选择一位最严肃的和最忙的行人(它或许认为我就是这样的),轻轻地咬往他的衣领或者袖子,拽过去,然后仿佛是若无其事地把那张毛茸茸的善良的脸向我伸过来,我吓得浑身一抖,从这早晨的痉思索中清醒过来。可怜的老马!我回到家中,打算写我的纪事,可是不知如何写,于是翻开一本杂志,开始阅读一个中篇小说。
这部中篇小说(注:指俄国作家彼·尼·库德里亚甫采夫(1816-1858)的中篇小说《斯鲍耶夫》)描写的是莫斯科中等阶层的一个愚昧家庭。小说也讲到爱情,但是我并不喜欢读爱情故事,先生们,不知道你们如何。于是仿佛把我带回我的故乡莫斯科。给你们讲点儿什么新鲜事儿呢?说说涅瓦大街上兴盛起了新式公共马车,说说涅瓦河把所有的人吸引了一个星期,说说人们在规定的日子里在沙龙里还继续打哈欠,焦急地等待夏天的到来。讲讲这些吗?可是这早就让人们感到枯燥乏味了,先生们。你们刚刚读了对一个北方早晨的描写。不是吗,够烦人的吧?那就请你们在下雨的时势候,在阴雨的早晨读读这个关于莫斯科的一个小家庭和关于打碎的镜子的故事吧。我好像是早在童年就见到过这个家庭的母亲可怜的安娜·伊万诺夫娜,也熟悉伊万·基里洛维奇。伊万·基里洛维奇是个善良的人,只是在欢快的时刻里,微醉的时候,喜欢开各种玩笑。譬如说,他的妻子有病,一直怕死。可是他却当着外人的面嘲笑她,而在外边则开玩笑说,他一旦成为鳏夫,就要再娶一个。他的妻子强忍着,克制着自己,强做笑容地说,有什么法子呢,丈夫的性格就是这样的。譬如说,打碎一把茶壶;当然,又得花钱;可是丈夫却当着外人的面羞辱她,叱责她笨手笨脚,这毕竟叫她难看。谢肉节到了。伊万·基里洛维奇没有在家。晚上,大女儿奥莲卡的许多女友好像是偷偷地来这里聚会。也来了许多年轻的男人,还有一些活泼好动的孩子;还来了一个帕维尔·卢基奇,他不由得让人想起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这位帕维尔·卢基奇搅得人人不得安宁,出了个点子,要玩捉迷藏。啊,先生们,就跟15年前我玩捉迷藏时一模一样!这算是什么游戏呀!还有这位帕维尔·卢基奇!怪不得奥莲卡的女友黑眼睛的萨申卡紧贴着墙,小声嘀咕着,浑身哆嗦着,指望着不至于被抓住。帕维尔·卢基奇可真让人害怕,但他被蒙着眼睛。小一些的孩子躲到角落里,藏在椅子底下,在镜子旁发出声音;帕维尔·卢基奇朝着声音奔去,镜子一晃,从生锈的环扣上脱落下来,从他的头顶上飞向地板,摔得粉碎。呶,我读到此处,仿佛是我把镜子打碎了!仿佛是一切罪责全在我身上。安娜·伊万诺芙娜脸色变得煞白;所有的人都张皇失措地逃走了。将会发生什么事?我焦急而惊恐地等待着伊万·基里洛维奇的归来。我在为安娜·伊万诺芙娜而提心吊胆。他终于在深更半夜时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迎面向他走来一个心如蛇蝎的专门进谗言的老太婆,这是莫斯科一种古老典型,她小声嘀咕了一阵,可能是讲了所发生的灾难。我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突然间暴雨倾盆,雷声大作,后来逐渐一点点儿平息下来;我听到了安娜·伊万诺芙娜的声音,将要发生什么事吗?过了三天,她卧床不起了,又过了一个月,她死于可怕的肺痨。怎么会是这样,由于打碎一面镜子?对这个默默无闻的温顺的女人一生最后时刻的描写洋溢着狄更斯式的美!
伊万·基里洛维奇也是个好人。他差一点儿没发疯。他亲自跑药铺,跟医生争吵,一直哭泣,诉说着妻子抛下他而去了!这让我想起许多事。彼得堡也有很多这样的家庭。我个人就认识一位伊万·基里洛维奇。况且这种人处处都不少。我之所以讲起这部中篇小说,先生们,是因为我本人也打算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不过还是下一次再说吧。顺便谈谈文学。我们听说,许多人非常满意冬季的文学。没有大嚷大叫,也没有发生过特别热闹的事件,也没有进行过不可开交的争论;尽管出现几家新的报纸和杂志。一切都比较严肃认真;各个方面都比较严谨和成熟,考虑周全,和谐一致。诚然,果戈理的书在冬初曾引起轩然大波(注:指果戈理的《与友人通讯荟萃》,出版于1847年1月,同年7月,别林斯基在《致果戈理的信》中对他进行了激烈批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报刊杂志尽管在方向上往往是彼此矛盾的,但几乎都异口同声地对它做出了反响。
对不起,我忘记了主要的。我在讲的时候一直都记得,可是结果还是把它给忘了。恩斯特又要举行一次音乐会(注:恩斯特·享利·威廉(1814-1865),德国作曲家和小提琴演奏家);收益将捐献给慰问穷人协会和德国慈善会。我们并不想说,音乐厅将座无虚席,我们对此深信不疑。

[5月11日]
你们可知道,先生们,在我们辽阔的首都,一个人要是经常储备有尚不为人知的新闻,此外还具有一种才华,能生动有趣地讲述出来,这意味着什么呢?在我看来,他几乎就是个伟大的人物;毋庸争论,储备有新闻胜过拥有资本。某一个彼得堡人要是得悉一条少有的新闻,飞往各处去讲给人听,他事先便在精神上有一种快感;他说话的声音由于心满意足而减弱和颤抖;他的心仿佛是浸泡在玫瑰色的油脂里。他这时还没有宣布自己的新闻,还没有穿过涅瓦大街跑到自己的朋友那里去,他的各种不愉快就会一扫而光;甚至(据观察)将会治愈最难治的病症,甚至将愉快地跟医生告别。他特别温顺而又伟大。因为什么呢?因为彼得堡人在这庄严的时刻里将认识到他的全部优异之处、他的全部重要性,并且给他以公正的评价。不止于此,我,还有你们,先生们,我们或许是认识许多先生,(假如不是在真正忙碌的情况下)否则绝不允许他们来做客,不让他们他们走进前厅,就连听差都不给他们见到。真是糟糕透顶!这位先生自己懂得,过错在他,他非常像是一条狗,夹起尾巴,耷拉着耳朵,等待着时机。突然时刻到来了;正是这位先生精神抖擞和志得意满地按了门铃,从容不迫地经过惊诧不已的听差身旁,容光焕发地把手伸给您,您立刻就会认识到,他完全有权这么做,因为他有新闻,或者说是小道消息,能给您带来愉快;否则这位先生是不可能如此大摇大摆地到府上来的。于是您就可能不无愉快地洗耳恭听起来,尽管您也许完全不像那位令尊敬的上流女士,她并不喜欢任何新闻,但却很愉快地听人讲逸闻趣事,譬如说某夫人教孩子学英语,却殴打丈夫之类。
小道消息是香甜的,先生们!我常常想:假如我们彼得堡出现一位天才,他能发现一种令人愉快的别的国家还不曾有过的社会生活——那么我简直就不知道,这种人会赚到多少钱。可是我们照旧靠着不太高明的打诨逗趣者、趋附逢利的食客和小丑而勉强凑合。有大师!人的天性就是奇迹!一个人会突然间并非由于卑劣而竟然不再是人了,而成为一只小蠓虫,最普通的小蠓虫。他的脸变了,像是湿了,但又不是淋上了水,而是涂上一种特殊的发亮的色彩。他的身材突然变得矮小,跟我们无法相比。独立性完全消失了。他看着您的眼睛,既不想给什么,也不想要什么,像是一只期待着一小块食物的巴儿狗。况且,尽管他身上穿着极好的燕尾服,但是他却在大庭广众面前躺倒在地,高兴地摇着尾巴,哼哼唧唧地叫着,不听到“吃”这个词儿,他就不吃给他的那一小块食物,鄙视嗟来之食,最叫人可笑和最叫人高兴的是,他丝毫都不丧失人格。他保持自己的尊严,神圣而不可侵犯,即使是按照您的信念,这一切也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您当然是诚实的雷古卢斯(注:雷古卢斯,公元前三世纪,罗马统帅,以忠诚著称),最低限度是阿里斯提得斯(注:公元前5世纪,雅典政治家和将军,以公正著称),总之,您可以为真理而死。您能看透小人。小人从自己的方面证明说,他性格坦诚;——而事情进展非常顺利,您很满意,小人也不失其尊严。问题在于他夸奖你们,先生们。当面夸奖你们,这当然不好;这叫人懊恼,这也很卑鄙;可是您最终会发现,一个人要是善于夸奖,他必定指出您本人在自己身上最喜欢的地方。因此,这需要智慧,需要策略,甚至需要感情,需要善于了解他人心理的能力;因为他在您身上所承认的甚至或许恰恰是社会所厌恶您的,当然这就是不公正的,是出于嫉妒。您最后会说,怎么能知道他不是诌媚者,只不过是过于天真和真诚罢了;况且初次见面,怎可轻易地否定一个人呢?——这种人可以获得他想要得到的一切,就像那个犹太人祈求老爷别购买他的货物一样,不要购买!为什么要购买呢?——只要老爷看一眼他的包裹,就会厌恶犹太人的货物,转身走掉。可是犹太人解开包裹,老爷竟然购买了犹太人想要推销的一切。而我们的首都的人毕竟为人处事完全不卑劣。空话有什么用!根本不是渺小的灵魂;——这是聪明的灵魂,可爱的灵魂,社会的灵魂,希望获取的灵魂,寻求的灵魂,高贵的,诚然,多少有些超前的灵魂,但毕竟是灵魂,——我不好说,人人,或者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灵魂。也因为这一切都很好,没有这种灵魂,人人都得痛苦而死,或者相互残害。两面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戴上假面具——这是很恶劣的勾当,我同意,但是,如果现在人人都以其本来的面貌出现,真的,那就更糟了。
当我在彼得堡走近夏园,只见人们在涅瓦大街上竞相展示其新式春装之际,我的头脑里产生的正是这些有益的想法。
上帝啊!仅仅涅瓦大街上的相逢就足以写上一大本书。可是诸位根据个人的愉快经验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先生们,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写这种书了。我产生了另一种想法:就是在彼得堡骇人听闻地挥霍浪费。有兴趣知道,在彼得堡什么都不匮乏的人,也就是说,非常富裕的人是否很多呢?不知道我说得是否正确,但我经常把彼得堡(强果允许比喻的话)想象为一个娇生惯养的最小的儿子,他那位值得尊敬的令尊大人是个老派人物,很富有而且慷慨大方,通情达理,心地善良。这位令尊大人终于告老还乡了,住在乡下,心情愉快,在那偏僻的地方可以穿一身南京土布做的长袍而无伤大雅。但是儿了被送到人间去了,儿子应该学习各种科学,儿子应该成为一个欧化的年轻人,爸爸虽然只是听说过文明开化,却必定要求儿子成为最文明开化的年轻人。儿子马上进入上流社会,投入生活,购置了欧式服装,蓄起短髭和楔形胡须,爸爸完全没有注意到儿子当时在丰富自己的头脑,在积累经验,培养自己的独立性,他要独立自主地生活,20岁时凭着经验所知道的事情甚至超过了父亲,父亲生活在祖传的习俗中,只知道自己的生活;他惊恐地看到楔形胡须,看到儿子大把大把地掏父母的腰包,终于注意到儿子在精神上有些分裂教派的味道,——他便嘀咕起来,发起火来,责骂文明开化和西方,而主要的,感到沮丧的是“儿子教训起老子来”。可是儿子需要生活,他办事总是急急忙忙,他这种年轻人的快速不免引人深思。当然,他花起钱来相当大手大脚。
譬如说眼下吧,冬季结束了,最低限度根据日历,彼得堡该是春天了。报纸上的专栏开始充斥着出国者的名字。您感到惊讶的是发现彼得堡人的健康比其钱包更衰弱。我承认,当我把这两种衰弱进行比较时,不禁惊慌起来,我觉得自己不是身处首都,而是躺在医院里。可是我立刻又想,我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住在外省的爸爸的钱袋还是鼓鼓的,满满的。
诸位将会看到,人们就要住进前所未见的富丽堂皇的别墅,在白桦树林中不可思议地展示其华丽的服装,人人都将心满意足和无限幸福。我甚至完全相信,就连穷人看到普遍的兴高采烈,也会立即变得心满意足和无限幸福。起码是分文不花,就可以看到在我们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里在任何一个城市花多少钱都看不到的景象。
顺便说说穷人。我们认为,各种可能的贫穷中,最令人厌恶的、最让人反感的、最不高尚的、低贱和肮脏的贫穷——莫过于上流社会的贫穷,尽管很少见,这种穷人挥霍掉最后一个铜板,但由于职务的关系,却乘马车各处兜风,把泥浆溅到靠着诚实劳动汗流满面地为自己挣得一块面包的行人身上,不管如何,都有系着白领带和戴着白手套的仆人侍候。这种穷人羞于乞讨,但却不惜采用最卑鄙和最无聊的手段索取,并且绝不以此为耻。然而,关于这种肮脏的勾当已经谈够了!我们由衷地希望彼得堡人在别墅里能够心情愉快,少打一些哈欠。众所周知,打哈欠在彼得堡是一种疾病,如流行性感冒、痔疮、热病一样,目前无论采用何种疗法,在很长时期内都无法治愈这种疾病。彼得堡人一起床就打哈欠,履行公务时打哈欠,就寝时打哈欠。但哈欠打得最多的要算参加化装舞会和看歌剧的时候了。况且我们的歌剧都是最优秀的。杰出的歌唱家歌喉嘹亮而纯正,他们在我们辽阔的国家,从城镇到乡村已经开始引起愉快的反响。人人都知道彼得堡有歌剧,人人都很羡慕。然而,彼得堡人仍然还是有些寂寞,冬季临近结束的时候,他们对歌剧也感到无聊了,就像……呶,譬如说,就像最后一次冬季晚会一样。这最后一点意见丝毫也不适用于恩斯特的音乐会,因为它是为了美好的慈善目的而举办的。出现了很奇怪的事:剧院里异常拥挤,许多人为了保命而决定到夏园去散步,那时夏园好像是特意首次向公众开放,因此音乐会上便观众寥寥无几。但这种情况无非是由于误会才发生的。只有济贫小组的人员到场。我们听说,许多人寄来了捐助,但本人却没有光临,害怕拥挤。这种害怕是很自然的。
先生们,诸位无法想象,跟你们聊聊彼得堡的新闻和为诸位写一篇彼得堡纪事是一种多么令人愉快的义务!我还要说:这甚至不是义务,而是一种最高尚的满足。不知诸位是否了解我的高兴心情。可是,这样聚在一起,坐在那里谈论社会兴趣,简直是非常令人愉快。每当我走进社会,看见一些非常有教养的、仪表堂堂的人聚在一起,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谈论着什么事,同时丝毫也不失其尊严,我有时甚至高兴得想要唱起来。至于在谈论什么,这则是第二个问题,我甚至有时忘了去听大家的谈话,完全满足于体面的交际场面。我不禁肃然起敬,心里充满了兴奋之情。
但是我至今还没有来得及洗耳恭听我们这些上流社会的人们——不是小组,而是人们谈话的内容。上帝才知道这是什么!当然,无可争议,这是异常美妙的事情,因为这些人都仪表堂堂,十分可爱,然而所谈的事却好像莫名其妙。一直都好像刚刚开始谈话,一直都好像在调乐器,你坐上两小时,也还是刚刚开始。有时听到,大家好像都在谈论某些严肃的引人深思的事;可是后来,你问问自己,他们在说什么,你无论如何也弄不清究竟是在谈什么:是在谈手套,是在谈农业,是在谈“女人的爱情能否持久”?所以我得承认,有时好像感到寂寞。就好像您在黑夜回家,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无精打彩地看着马路两边,突然间听到音乐声。是舞会,正是舞会!在通明的窗户上人影晃动,传来沙沙声和簌簌声,好像听到了吸引人的舞会上的低语声,响起深沉的低音提琴声,小提琴发出刺耳的尖声,人群熙熙攘攘,灯火通明,门前有宪兵来回走动,您从此处经过,完全被吸引,心情激动;您被唤起某种希望,某种追求。您仿佛听到了生活,可是您所带走的却是这种生活苍白的旋律,它的无血色的理念,阴影,几乎就是虚无。您走过去,仿佛是什么都不相信;所听到的是别的东西,听到透过我们日常生活苍白的旋律响起另一种激烈的、有生命力的和忧伤的旋律,仿佛是柏寥兹的舞曲。烦闷和怀疑撕咬着心,像是俄国忧伤的歌中那种无边的烦闷一样,听起来让人感到亲切,让人觉得好像在呼唤着什么:

请听……响起了另一种声音……
忧郁和绝望的狂欢……
莫非是强盗在那里唱起歌,
或者少女在分离时刻痛哭?
不,那是割草者劳动归来……
是谁给他们编的歌?请看,
周围是森林,萨拉托夫草原……(注:引自俄国诗人阿·尼·玛伊科夫的《两种命运》一诗。)

这几天正在过悼亡节。这是俄国民间的节日。民间用来迎接春天,在整个无边无际的俄国大地上,到处都在编花圈。可是在彼得堡,天气却寒冷而死气沉沉。还在下雪,白桦树还没有发芽,况且昨天夜里,一场冰雹打坏了树木的芽苞。天气非常像11月,好像是要下第一场雪一样,涅瓦河被风吹得波涛汹涌,狂风呼啸着吹过大街小巷,把路灯刮得吱吱地响。我总是觉得,彼得堡人在这种时刻里心情烦闷,容易生气,我的心也跟我的小品文一起收缩。我总是觉得,他们全都气哼哼地,懒洋洋地闷坐家中,有人用小道消息来排解心头的忧郁,有人跟老婆争吵得不可开交,用这种方式来过节,有人安详地阅读公文,有人打了一夜纸牌,正在蒙头大睡,以便能准时睡醒,夜里继续新一轮的赌博,有人气哼哼地只身一人躲在角落里,代替厨娘煮咖啡,在咖啡壶里水的沸腾声伴奏下打瞌睡。我觉得,街上的行人都顾不得过节和关心社会兴趣,那里寒风刺骨,人们为了生计而淋湿了衣服,一个大胡子庄稼汉被雨淋着,好像觉得比在太阳底下要好过一些,一位身穿海狸皮装的先生在这潮湿而寒冷的时刻里外出,莫非只是为了去投资……一句话,不好哇,先生们!……

[6月1日]
我们不清楚处于什么季节,但对此已经心安理得,确信如今我们这里不是第二个秋天,而是春天,并且终于决定要过渡到夏天;如今翡翠色的嫩绿开始吸引彼得堡居民去别墅,直至新的泥泞季节到来之前,我们彼得堡将是空空的,堆满破烂垃圾,修建,清理,仿佛是在休息,生活仿佛是在短暂的时间里停顿下来。灼热的空气里弥漫着细小的白色灰尘。一群群的工人抬着石灰,拿着铁锹、锤子、斧头和其他工具,在涅瓦大街上发号施令,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仿佛是他们全都收购了去,行人、游手好闲者或看热闹的人,假如他不是非常希望像罗马狂欢节中身上撤满白粉的彼耶罗,可就遭殃了。马路上的生活沉睡了,演员们到外省去了,文学家在休假,咖啡馆和商店里空无一人……那些迫不得已而留在首都过夏的市民可该做些什么呢?研究房子的建筑,观看如何修建城市并使之焕一新?当然,这是十分重要事,甚至大有教益。彼得堡人在冬季里悠闲惯了,他们有那么多娱乐活动、事情、公务、打牌、传播小道消息以及其他的开心事,此外,还泥泞不堪,他们未必有时间审视周围,比较仔细地观看彼得堡,研究它的面貌,阅读城市的历史,了解我们整个时代,熟悉如此众多的石头雕塑、宏伟的建筑物、宫殿和纪念碑。未必有人会想到把宝贵的光阴花在这种完全没有必要的不会带来任何收益的事情上。有这样一些彼得堡居民,他们一连10年或者更多的时间不出家门,了解最清楚的只是从家里到服务机关去的一条路。有些人没有去过埃尔米塔日(注:彼得堡冬宫艺术博物馆),没有到过植物园,没有去过博物院,甚至没有去过艺术院,甚至没有坐过火车。可是研究城市却是并非无益的事。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有机会读到过一本法国人写的书,全书介绍了对俄国现状的各种观点。当然,不用说就知道,外国人对俄国现状的观点是什么货色;我们至今都坚决不同意用欧洲的尺度来衡量我们。然而,尽管如此,全欧洲都贪婪地读了这位赫赫有名的旅行家的书。况且书中说,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彼得堡的建筑再没有特色的了;其中没有任何特别令人惊叹的东西,没有任何民族特色,整座城市——只是某些欧洲首都的一幅荒谬可笑的漫画;虽然彼得堡在建筑方面是一种奇特的混合体,但是每走一步都令人惊叹不已。希腊建筑、罗马建筑、拜见庭建筑、荷兰建筑、哥特建筑、洛柯柯建筑、当代意大利建筑、我们东正教建筑——这一切,这位旅行家说,被揉合成最可笑的样子,因此找不到一栋真正美的建筑物!然后,我们这位旅行家为了对莫斯科表示尊重,说了克里姆林宫许多好话,描绘克里姆林宫时使用一些华丽的词藻,说莫斯科的民族性值得骄傲,但却咒骂轻便马车,因为它们背离了古代宗法制的尺度,于是,他说,在俄国,一切土生土长的和民族的东西都消失了。最后的结论是:俄国人以自己的民族性为耻,因为不愿意走从前的老路,害怕在自己的宗法制的马车里把五腑六脏都颠簸出来。
写这番话的是一个法国人,几乎跟任何一个法国人一样,也就是说,是个聪明人,但见识浅薄而且排外,达到了愚蠢的程度;不承认任何非法国的东西——无论是在艺术、文学和科学方面,甚至在民族的历史上也是如此,主要的是,因为有别的民族,这个民族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民族性格和自己的发展道路,他都大为恼火。可是这位法国人却非常巧妙地,自然是不知不觉地,与我们的(我不是说俄国的)有闲者的某些书呆子想法不谋而合。是的,法国人恰恰跟我们当代许多人一样,希望在某些地方看见俄国的民族性,也就是在已死的文字、过时的思想、似乎能让人想起古代俄国的一堆乱石头以及对黑暗的古代故土无所顾忌的盲目崇拜中看见了民族性。毋庸争议,克里姆林宫是久已成为过去的时代最值得尊敬的文物。这是古代珍宝,可以怀着特别的好奇心和无限崇敬的心情来观赏它;可是它在哪些方面是民族独特的——我们对此不能理解!有这样一些民族文物,它们超越了自己的时代,就不再是民族的了。人们会说:俄国人民了解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他们笃信宗教,从俄国各地汇集而来,亲吻莫斯科显灵者的圣骨。很好,可是这里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民众也一群群地到基辅、索洛维基岛、拉多加湖、雅典山、耶路撒冷去朝圣,无处不去。可是他们了解莫斯科圣徒们,圣彼得和圣菲利浦的历史吗?当然不了解——从而丝毫不懂得俄国历史的两个极其重要的阶段。人们会说:我们的人民尊敬安葬在莫斯科阿尔汉格斯克大教堂的古代沙皇和俄国王公的遗物。很好。可是人民了解罗曼诺夫王朝以前的哪一个俄国沙皇和王公呢?他们了解三个,其名字是:德米特里·顿斯科伊、伊万雷帝和鲍里斯·戈都诺夫(后者的尸骨安息在圣三位一体修道院)。可是人民知道鲍里斯·戈都诺夫,只是因为他建造了钟王“大伊万”,至于说到德米特里·顿斯科伊和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就会说些荒诞离奇的事,让人根本不想听。至于多棱宫的珍贵性,民众也一无所知,俄国人民不了解自己的历史文物,这大概是有其原因的。可是人们或许会说:人民是什么?人民愚昧无知,没受过教育,于是就指出受过教育的社会;可是受教育的人对自己祖国古代的赞叹,无所顾忌地向往古代,在我们看来也经常都是虚无缥缈的浪漫主义的狂热,书呆子的狂热,因为我们有谁了解历史呢?历史的神话是人人所熟悉的;可是历史在当代比以往任何时代尤甚,是最不普及的书斋里的事,是学者们的任务,他们进行争论,讨论,比较,可是至今也不能在最基本的思想上取得一致;他们在寻找解释某些史实的钥匙,可是这些史实却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扑朔迷离。我们不想争论:任何一个俄国人对待自己民族历史都不能漠不关心,不管这历史被想象成什么样子;可是要求人人为了只有古董意义的值得尊重的对象而忘记和丢掉当代,这在最高程度上是不公正的和荒唐的。
彼得堡可不是这样的。在这里,每走一步,都会看到,听到和感觉到当代的气氛和当今的思想。或许:这里在某些方面混乱不堪,是大杂烩;许多东西都可能成为漫画的对象;可是这毕竟是生活和运动。彼得堡是俄国的头脑和心脏。我们从城市的建筑开始谈起。甚至这里建筑的多样性也足以证明思想的统一和运动的统一。这一排荷兰式的建筑使人想起彼得大帝的时代。这栋拉斯特列里风格的建筑物使人想起叶卡捷琳娜时代,而那些希腊和罗马风格的建筑物,——则是近代的产物,但所有的合在一起,则让人想到彼得堡以及整个俄国欧化生活的历史。至今为止,彼得堡处处是垃圾,灰尘弥漫;它还处在兴建之中;它的未来还在规划之中;但这种规划是属于彼得一世的,它正在实现之中,正在成长之中,每天都在生根,不只是在彼得堡的沼泽地上,而且也在整个俄国,因为整个俄国都与彼得堡同呼吸,共命运。所有的人都亲身感到了彼得改革方向的力量和成果,所有的阶层都担负着实现他的伟大思想的共同事业的使命。因此,人人都在开始生活。一切——工业、商业、科学、文学、教育、社会生活的基础和结构,——一切都只是靠着彼得堡而生,只是由于有了它才能支撑着。甚至就连不愿意议论的人,都已经听到和感觉到新的生活并且努力向往新的生活。人民不知不觉地在某些方面忘掉了古代,只尊重和崇尚当代,也就是他们首次开始生活的那个时代,请问,谁能责备这样的人民。不,我们在当代的运动中看到的不是民族性的消失,而是民族性的胜利,这种民族性并不像许多人想的那样,在欧洲影响之下轻易地毁灭掉。在我们看来,这个人民完美而健康,真正地热爱自己的现代,热爱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他能够理解这个时代。这样的人民能够生活,而生命和原则对于他们来说则是永世长存的。
关于当代方向,关于当代思想,等等,从来也没有像现在,像近来一个时期那样,谈论得那么多。文学以及社会生活的种种表现,从来也没有引起如此强烈的兴趣。彼得堡的冬季是繁忙的和比较丰产的,直到现在,亦即5月末,才告结束。这时出版了最后几本书,学校里课程结束了,正在进行考试,从外省涌来了新的居民,每个人都在考虑下一个冬季和自己未来的活动,不管这种考虑是什么样的和如何进行的。如果您能深入理解彼得堡刚刚度过的这个冬季,您就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信社会对我们当代的关注。当然,我们并不想说,我们当代生活如旋风,如暴风骤雨,急速奔驰,让人喘不过气来,无暇回顾。不是这样,更像是:我们仿佛是在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张张罗罗,收拾行装,包装各种备用物品,像一个人在长途旅行出发前夕那样。当代思想并非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况且它还害怕疾驰。相反,它仿佛是在中途停顿下来了,达到了自己所能到达的界限,四处张望,在自己的周围仔细搜寻,自己琢磨自己。几乎是人人都开始审视和分析世界和自己,同时也相互审视和分析。大家都以好奇的目光相互察看和衡量。人们被讲述,被描写,同时也在世人面前分析自己,常常是怀着痛苦的心情。已经有成千上万种新的观点展示给这种人,他们从来也不曾设想过对事物拥有自己的观点。另外一些人认为攻击只是来自不道德的不安分的人,甚至来自恶棍,是出自某种隐秘的恶意和憎恨。认为遭受攻击的只是社会的一定阶级,于是便诽谤,指责和中伤公众,可是现在这种迷误却落空了;人们很少生气了,懂得了,弄明白了,分析也不会饶过进行分析的人自己,因此了解自己比生那些著作家先生的气要好,这些著作家都是最安分守己的人,不希望伤害任何人。可是最懊恼的是另外一些先生,他们本来与任何人无关,可是却不知何故,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以为被搅进与公众的某种值得怀疑的令人不愉快的纠葛之中;这时便产生了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至今还无法解释的趣闻,要是能够勾画出受伤害的先生们面貌来,那简直是太有趣了。这是一种特殊的,非常有意思的典型。其中一些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疯狂反对道德的普遍堕落和体统的丧失,据说是由于一种特殊的原则,这个原则就在于:不关我的事,那就让它关别人的事好了,随它去吧,为什么要刊登这个,为什么要允许刊登这个。另一些人则说,美德总还是有的,在人世上本来就存在,许多道德高尚的有教益的著作,尤其是儿童书籍已经详尽地论述了并且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它的存在,因此何必为它而不安,何必去寻找它,使用它那神圣的名字也是徒劳无益。当然,这类先生需要美德,就像需要去年的橡实一样(况且简直是莫明其妙,他怎么会想到,事情说的是美德);可是这位先生听到第一声叫喊就不安起来,便活动起来,开始生气了,以不道德自居。另一位先生也是仪表堂堂,迄今为止一直生活得很安宁,可是看着他,却突然无缘无故地跳起来,也生起气来,四处公开叫嚷,说他是个正派的人,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绝不允许别人伤害自己。这类先生中间的某些人时常重复说,他们是正派而高尚的人,特别认真地相信自己那些深奥费解的话是不容置疑的,如果有人提起他们的大名时胆敢不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他们就要怒不可遏,非同小可。最后,第三种人年纪较大,很善良,甚至通情达理,要是突然向他的两只耳朵鼓噪,告诉他:他迄今为止所奉为最高美德的,突然成为不是美德,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但绝非好的,这一切都是某某所为。总之,许多人,非常多的人变得异常懊丧起来;人们敲起警钟,站起来,吹起号角,忙碌起来,叫喊起来,最后达到这种地步,竟然对自己的叫喊也感到羞愧了。现在已经较少发生这种事了……
最近一个时期,相继成立一些慈善机构和学术团体,文学界和学术界出现一批新的杰出的名字,正在吸引着全体公众的关注,并且得到他们的完全同情。人们指责我们文学界在上一个季度无所收获和无所作为,其实没有任何做法能比这种指责再不公正的了。出现在各种期刊上的一些新的长篇和中篇小说,取得了完全成功。杂志上刊载了一批学术、文学批评、俄国历史和统计学的出色论文,有几部历史学和统计学的论著和小册子单行本问世。斯米尔金实现了俄国古典作家作品集的出版计划,这套书取得了完全成功,并将继续不停地出出版下去。克雷洛夫全集问世了。杂志、报纸和其它出版物的订户大幅度增长,对读物的需求已开始遍及各个阶层。画家的笔和刻刀也没有闲着;别尔纳尔德斯基和阿根先生的美好创举——为《死魂灵》插图——接近完成,对于两位画家的严肃认真态度无论怎么称赞,都不算过份。其中一些版画完成得非常出色,很难希望有更好的了。米·涅瓦霍维奇目前还是我们唯一的漫画家,他不停顿地,不知疲倦地继续出版自己的漫画集《杂拌儿》。该书从一开始就以其新颖和罕见而引起普遍的强烈兴趣。的确,漫画艺术家出现在当今这个时代,很难想象更加合适的时机了。社会产生和经历了许多思想;没有必要为编造情节而绞尽脑汁,尽管我们时常听见:讲什么呢,写什么呢?但是,艺术家的天赋越多,他就能以越加丰富的手段把自己的思想诉诸社会。对于他来说,不存在障碍,不存在通常的难处,对于他来说,情节数不胜数,随时随地都有,艺术家在这个时代处处都能为自己找到营养,只要是他希望,讲什么都可以。况且人人都有发表意见的要求,人人都有得悉和响应他人意见的要求……关于涅瓦霍维奇先生的漫画,我们准备另找机会详细谈谈……这个题目比乍一看似乎更加重要。

[6月15日]
6月,天气炎热,城里空了;大家都住到别墅去了,在那里享受着大自然的印象。我们彼得堡的大自然中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天真的,甚至动人的东西,它会突然地,仿佛是出人意料地显示出自己的整个威力,自己的全部力量,披上翠绿的盛装,被鲜花打扮得五彩缤纷……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让我想起一个病弱而憔悴的少女,您看着她有时感到惋惜,有时感到某种同情的爱怜,有时只不过是根本没有理会她,可是她却仿佛是无意之中突然在一瞬间变得美丽异常,让人不可理解,于是您情不自禁地惊讶地问自己:是什么力量迫使这双一向阴郁的苦有所思的眼睛闪烁着火光,是什么东西把血液吸引到一向苍白的面颊上,是什么东西给这个温柔的脸庞洒上了热情和追求,这个胸脯由于什么而隆起来了,是什么东西如此突然地唤起了这个女人脸上的力量、生命和美丽,迫使它笑逐颜开,容光焕发?您看着自己的周围,寻找着什么,猜测着……可是一转眼的工夫过去了,也许就是明天,您所遇见的又是那种阴郁而又若有所思的和无精打彩的眼神,又是那张苍白的面孔,又是温顺而又怯生生的动作、疲惫无力的样子、暗中的哀伤以及由于一时的迷恋而产生的无益的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悔恨。可是比喻有什么用处?如今有谁愿意听?我们迁到别墅来,为的是过过简单的直观的生活,不要比喻,不要观点,只是享受一番大自然的恩惠,休息一下,尽情地偷懒,把那些无用的忙乱的日常废话和破烂留在冬季的住宅里,一直到比较合适的时候。我有一位朋友,前几天让我相信,我们甚至不会正经八百地偷懒,我们偷起懒来也很难过,没有享乐,心里不得安宁,我们的休息是狂热的,惊惶不安的,愁眉苦脸的和得不到满足的,与此同时,我们还得进行分析和比较,表述怀疑主义观点,而手头经常有没完没了的无法解脱的日常琐事要做;我们终于准备偷懒和休息一下,可是却好像是准备要做一种紧张而严肃的事情似的,譬如说,既然我们想要享受一下大自然的恩惠,那么从上一周起就在自己的日历上记上,某天某时某刻,我们将要享受大自然的恩惠。这很让人想起那个一丝不苟的德国人,当他离开柏林时,在旅行笔记本心平气和地记下:“经过纽伦堡时勿忘结婚。”这个德国人,当然,首先是头脑里有一个计划,他出于对这个计划的忠诚而没有感觉到事实的不成体统;可是不能不承认,在我们的行动中有时没有任何计划,而事情恰如按照东方人所相信的天意而进展。我的那位朋友自有其一总分道理;我们好像是用力绷紧我们生活的轭索,忙忙碌碌,很费力气,只不过是出于责任感羞于承认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我们移居到别墅来,难道真的是为了休息和享受大自然的恩惠吗?请您首先看看,什么东西我们没有随身带来。不止于此,而且由于职业上的多年积习而没有丢开冬季的任何旧东西——相反,还补充了新的,靠着回忆而生活,于是陈旧的小道消息,陈旧的日常琐事跟着新的而来。否则就会无聊,否则就不得不体验一下在露天地里一边听着夜莺的啼鸣一边打牌的滋味,况且也就是这样做的。此外,我们的构造有一部分本来就不是为了享受大自然的恩惠的,况且我们的大自然仿佛是了解我们的天性,忘了安排得更好一些。譬如说,我们有一种令人不愉快的习俗很发达(我们不想争论,这种习俗在我们的共同事业中也许是有益的)——经常,有时毫无必要,而是习惯性地检查和准确无误地衡量自己的印象,有时这种享受还没有实现,事前就衡量这种未来的享受,很器重它,事前在幻想中得到满足,自然,以后遇到真事时就不适用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习俗呢?为了更强烈地感觉鲜花的气味,我们经常都把花朵捏扁和撕碎,然后抱怨说,我们得到的不是芳香,而是刺鼻的气味。然而,假如我们整年得不到这几天休假,不能用丰富多彩的自然现象来满足我们过返朴归真的自然生活的永久的强烈渴望,那就很难说我们会怎么样。怎能不疲惫,怎能不筋疲力尽——永远追求印象,好像是为了一首歪诗而追求韵律似的,渴望着外表上的纯朴活动,为此而受到折磨,担心自己的空想,自己头脑里的妄想会发展成为病态——我们这个时代,生活平庸贫乏,萎靡不振,因此人们力图用幻想及其一切辅助手段来填补它的空虚。
对活动的渴望,在我们这里已经达到狂热、不可遏止和无法忍受的程度:人人都想要从事严肃的事业,许多人热烈地希望做好事,给社会带来益处,已经逐渐地开始明白,幸福并不在于在社会上普遍无所作为的情况下,为了变换花样,遇到机会时,硬充英雄好汉,而是在于永远的不知疲倦的活动中,在于在实践中发挥我们的各种爱好和才干。譬如说,我们从事事业的人中间,莫非许多人都是满怀激情,出于自觉自愿吗?据说,我们俄国人天生懒惰,喜欢躲避事业,要是强迫我们去作,我们也能作,可是事情就要变样。够了,真是如此吗?根据哪些经验能够为我们这个并不令人羡慕的民族素质辩解呢?我们从不久以前开始大吵大嚷,指责普遍的懒惰和无为,相互催促,希望开展良好的有益的活动,得承认,只是催促而已。这样一来,就准备无缘无故地责备自己的同胞,可能只是因为他不太咬人,如果戈理所指出的那样。可是,先生们,请诸位试试向着良好而有益的活动迈出第一步,随便以什么形式给我们做出个样子来看看;让我们见识一下事业,而主要的是,让我们也对事业发生兴趣,让我们亲自做做,调动起我们个人的创造性。诸位进行催促的先生,你们能否做到这一点?不,没有必要这样指责,只是白费口舌!不错,在我们这里,事业经常是不请自来,在我们这里,事业表面上并不唤起我们特殊的好感,这也就恰恰表现出纯粹俄国人的特点:强迫做的事,做得很糟,不尽心尽力,如俗话所说,邋邋遢遢。这个素质鲜明地描绘出我们的民族习俗,在一切方面都表现出来,甚至表现在公共生活最细小的事实上。譬如说,既然我们没有钱像老爷似的住宫殿,像有身份的人似的穿戴体面,或者像大家(也就是像不多的人)那样打扮自己,那么我们的角落就常常像是猪圈,而衣服则很丢脸,甚至到了不知羞耻的程度。既然这个人不能心满意足,既然他没钱来表现自己,让自己身上的一切优点全部显露出来(不是出于虚荣心,而是由于人的自然要求——在实际生活中意识到自我,实现自我和塑造自我),那么他就会立即陷入一种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境地:我斗胆地说,他或是酗酒,或是沦为赌徒和骗子,或是成为寻衅闹事之徒,最后,由于野心勃勃而发疯,与此同时,他又暗自卑视自己的野心,甚至因此而痛苦,不得不为了野心这类琐事而受罪。你看——你不知不觉地会得出一个结论:我们缺少个人尊严感——这个结论几乎是不公正的,甚至是令人懊恼的,但似乎是可能的;我们缺少必要的个人主义,我们不习惯于得不到奖励而做好事。譬如说,把某一件事交给一个一丝不苟的按部就班的德国人去做,尽管这件事违背他的一切志向和爱好,可是只消向他解释清楚,说这项活动能把他引上大路,能赡养他及其全家,能让他出人头地,达到所希望的目的,等等,这个德国人立即就会着手去做,甚至绝不推诿地完成它,甚至为自己的行动制订一项新的专门计划。可是这样好吗?部分来说,并不好;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人会达到另一个可怕的极端,变得迟钝呆板,有时人完全被排斥在外,取代他的是计划、责任、公式和对祖传习俗无条件的屈从,尽管祖传的习俗已经不适合现代的标准。人民性格中的这种因素往往采取天真美好的形式,有时甚至采取喜剧的形式;彼得大帝的改革在俄国创造了自由的活动,如果人民性格中带有这种因素,它就不可能进行。我们曾见到过,某德国人50岁以前未婚待娶,在俄国地主家教孩子,积攒一小笔钱,最后再通过合法的婚姻,跟自己的敏欣结合在一起,尽管这位敏欣由于长期的处女生活已经枯萎了。俄国人可是受不住,他过不了多久就不再爱了,或者堕落了,或者做出别的什么事来——有一句谚语,如果反其义而用之,在这里倒是相当恰当,即:德国人觉得好的,对于俄国人来说却是死亡。我们俄国未必很多人都有钱能够认真地做他们所喜欢做的事;因为任何事情都要求爱好,要求从事者具有爱心,要求一个人全付身心地投入。最后,许多人都找到了自己的活动吗?有的活动则要求先决条件,要求有所保障,而对另外的某种事业,这个人则没有爱好——他把手一挥,你瞧吧,事业在他手里完蛋了。而有些人虽然渴望活动,渴望过自然纯朴的生活,渴望参与现实,可是他们性格软弱,畏首畏尾,犹豫不决,渐渐地产生了一种名之为幻想的东西,人终于成为非人,成为某种奇怪的中性物——幻想家。先生们,诸位可知道何谓幻想家吗?这是彼得堡的噩梦,这是人格化的罪恶,这是无言的、神秘、阴郁的、野蛮的悲剧,具有悲剧所不可少的恐怖、毁灭、转折、开端和结局,——我们这么说完全不是开玩笑。您遇见一个人,只见他无精打彩,目光呆滞而暗淡,往往是愁眉不展,脸色苍白,他经常都仿佛是在忙于一件非常艰巨的非常伤脑筋的事,有时疲惫不堪,仿佛是沉重的劳动使他精疲力竭,可是实际上,他恰恰什么事情都没干,——幻想家从外表上看就是这样。幻想家经常都很痛苦,因为他不平衡到了极端:有时过于欢快,有时过于阴郁,有时言谈举止粗野,有时精神集中而又温柔,有时是个个人主义者,有时表现出高尚的感情。这些先生在公务上绝对不顶用,尽管担任公职,但却一无所长,只是拖沓,办起自己的事来比无所事事还要糟。他们对一切形式都感到深深的厌恶,尽管如此,——他们自己很温顺,不凶恶,害怕别人碰他们,——因此自己就是第一号的形式主义者。可是他们在自己家里却完全是另一付样子。他们大多数都离群索居,住在偏僻的角落里,仿佛是消失在人群和人世之外,你第一次看见他们,首先映入眼帘的甚至是某种娇揉造作。他们闷闷不乐,与家人也寡言少语,固步自封,但非常喜欢一切慵懒、轻松的事以及冷眼旁观,喜欢温柔的感情以及能够引起感触的一切。他们爱好读书,阅读各种书籍,甚至内容严肃的,专门的,但通常读到第2页或第3页,便弃之一旁,因为已经完全满足了。他们的想象力非常活跃,飘浮不定,轻松自在,一旦被唤醒,就印象接连不断,形成一个完整的幻想世界,有欢乐和痛苦,有天堂和地狱,有最具有魅力的女人,有英雄的功业,有高尚的活动,经常都有生死搏斗,有犯罪和各种恐怖,这一切突然间主宰了幻想家的整个存在。房间消失了,空间也消失了,时间停滞了,或者飞速前进,一个小时像是一分钟那么快。有时整整一夜都在难以描绘的享乐中不知不觉地度过去了;往往是一连好几个小时体验着爱情的天堂,或者体验着巨人的全部生涯,像梦一般美好,前所未闻,妙不可言。根据某种不可理喻的任性,脉搏在加快,淌出了眼泪,湿呼呼的苍白的面颊发起烧来,当晚霞把玫瑰色的光辉洒向幻想家的小窗上时,他脸色煞白,生病了,痛苦不堪,但却感到幸福异常。他一头扑到床上,几乎是失去了知觉,入睡时还长时间地倾听着心中那种病态的令人愉快的肉体上的感觉……清醒的时刻是很可怕的;这个不幸者忍受不了这种时刻,慢慢地又加大了剂量,再次服下自己的毒药。又是一本书,一支乐曲,某种遥远的回忆,是陈旧的,来自现实生活,一句话,是成千上万的最微不足道的原因之一,于是毒药准备好了,一个幻想的世界又光辉灿烂地展现出来,出现在神秘而安详的幻想这条五彩缤纷而又变幻莫测的主线上。他走在马路上的时候,低垂着头,很少留意周围的行人,有时在这里也完全忘记了现实,可是一旦有所发现,那么一件最平常的日常琐事,一件最无意义的常见的事,也会立刻获得最虚幻的色彩。他具有一种奇特的视力,能在一切事物中看到虚幻的东西。大白天紧紧关闭的护窗板、一个衰老得变了体形的老婆、一位迎面走来的先生,一边挥动着双手,一边独自议论着什么事,——况且,这种人能遇见很多,——从一栋简陋木屋的窗户里看到的家庭生活场景——这一切几乎都能引发出惊险离奇的故事。
想象力调整就绪;立刻产生一个完整的故事,一部中篇小说,一部长篇小说……现实往往产生痛苦的,与幻想家的心相敌对的印象,于是他急忙藏到他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黄金角落里去,实际上,他那个角落往往是落满灰尘,乱七八糟,杂乱无章,肮脏不堪。我们这个不安分守己者渐渐地脱离开人群,脱离开共同的兴趣,于是现实生活的才干在他身上也就逐渐地,不知不觉地开始消退。他自然觉得,无拘无束的幻想给他带来的享乐,比真正的生活更丰富,更美好,更可爱。最终他在自己的迷误中完全丧失了道德感,——一个人凭着这种道德感才能看重现实生活的美,——他误入歧途,失去了方向,丢掉了现实幸福的机会,他消沉下来,心灰意懒,无所事事,不愿意知道,人生就是在自然界和当前的现实中不断的自我观照。有些幻想家甚至为自己虚幻的感觉做周年纪念。他们往往记下那些特别幸福的月份和日子,他们的幻想在那些日了里最让他们愉快,假如他们那时漫步在马路上,或者看见一个女人,那就必定努力重现当时的情景,在这些印象的周年纪念日里,重温和回忆那腐朽衰弱的幸福的每一个细枝末节。这种生活岂不就是悲剧!岂不就是罪恶,岂不就是灾难!岂不就是漫画!我们大家岂不也都或多或少地是幻想家吗!……在彼得堡,青春很快消失,希望很快枯萎,健康很快毁坏,整个的人很快脱变。充满外在印象的别墅生活、大自然、运动、阳光、绿树芳草以及夏天尤其美丽和善良的女人,——这一切对于病态的,奇怪的和阴郁的彼得堡来说,异常有好处。我们这里,太阳是个稀客,绿树芳草是珍宝,我们早就习惯了我们冬季的角落,新颖的习俗,地点和生活的变换,不可能不对我们产生良好看影响。城市豪华而空荡!只有一些怪人在夏天比别的季节更喜欢它。况且我们这可怜的夏天又如此短暂;你还没留意,树叶已经变黄,最后的稀稀落落的花朵凋谢了,潮湿的季节到来了,雾气弥漫,又是对身体有害的秋天,生活像从前一样吵吵嚷嚷,东跑西颠……前景令人不愉快呀——起码是目前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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