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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岭 菅草岭之恋

火烧 2022-07-21 16:21:45 1070
菅草岭之恋 我终于走到了树林的尽头,然而,那里并没有路……――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之《白净草原》这是一段近六十年前的往事,但回忆起来,依旧鲜明如初。因为,它与我的初恋密切相关,而初恋在人的记忆中,是永
崇岭 菅草岭之恋

菅草岭之恋  

我终于走到了树林的尽头,然而,那里并没有路……――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之《白净草原》
这是一段近六十年前的往事,但回忆起来,依旧鲜明如初。因为,它与我的初恋密切相关,而初恋在人的记忆中,是永远不会褪色的。
那一年,哈尔滨遭遇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洪水,人们倾城抗洪,连我和爸爸这客居哈尔滨的苏联人也来到江边参与抢险。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我的老师和同学们,其中包括我的初恋男友秦厚木,他是华俄混血儿,长相酷肖俄罗斯人,高个儿金发碧眼,但行为做派就完全是中国味儿了。他有个俄文名字叫沙姆,而我称他为“木木”。
他的母亲柳嘉,是哈尔滨第一批老白俄的后代,父亲是中同人,中东铁路的工程师。木木的外祖父谢苗和外祖母薇拉,在哈尔滨东南郊菅草岭经营着一处奶牛牧场。那一阵儿,谢苗爷爷每天为抗洪的人们送新鲜牛奶。大家喝完牛奶,谢苗就留在江边,与我们一道扛沙袋抢险。
我的爸爸,是来黄白华的妻子拉开车窗,看了看眼前的雪山。雪山美极了。她转过头来说:谢谢你了兄弟,你请回吧,我就在这儿下车,我自己往前走。司机大惊道:那怎么行?!你还要不要命了?!一旁有个探亲返队的战士见状说:嫂子,我本来打算等等,等路好走了再说,你一定要进去,我陪你。哈尔滨援建156项重点工程的苏联专家,莫斯科大学有名的焊接研究教授。他对我和木木的恋情一直持反对态度,因为谢苗一家是无国籍俄人,早年曾反对苏维埃政权。但是,抗洪中谢苗和木木不顾自己生命危险,在汹涌江水中,把被浪头卷走的爸爸抢救回来,救了他一条命。自此,爸爸彻底改变了想法,不但默许了我和木木的交往,还特别准许我俩趁抗洪结束后的几天假期,造访谢苗和薇拉的菅草岭牧场。
那天清晨,我和木木每人骑一辆白行车,向菅草岭牧场奔去。
哈尔滨这座城市,坐落在松花江中游的冲积平原上。周边没有高山峻岭,但有好多漫岗起伏。像我和爸爸住的109专家楼,就在秦家岗,后来称作南岗,可能因为它位于市区南部吧。除了南岗,另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就是我们要去的菅草岭。它位于城市东南,当时要算远郊区了。
出了城,四周的景象完全变了。土地那么开阔,像巨幅的图画那样展开。这一带漫岗起伏,有些地方还露出金色沙土,树木不多,也很少耕地,到处是野花芳草。四外静悄悄,一个人也看不到。路面已从黑色柏油路,变成了金色沙石路。由于向前的路只有一条了,我便大胆超过一直在前面带路的木木,自由自在地飞驰。
多日的大雨之后,天空格外晴朗,天上一丝云也没有,空气清新得如同甘泉。我飞驶在漫岗的高处,前面只有无穷深远的蓝天,后面只有我心爱的人。长久受到压抑的爱情,一旦可以自由释放,那种自由和轻松是任何东西无法比拟的,我只觉得自己骑着车儿,驶进了蓝天――
我相信,那时的我一定是快乐女神一般了。
女孩子太快乐时散发出的魅力,一定是很迷人的。因为这时木木突然加劲赶过我,并摆手叫我停下。
我下了车子,木木也跳下车,几步跳到我面前,一下把我紧紧拥在怀中。
紧拥了好久,他才喃喃地说:“卡秋霞,你太美啦,真的太美啦,我爱你,爱你,爱你,实在爱你。你就是我的天使……”
我不说话,只将嘴唇凑了过去,霎时,唇尖碰到了他唇上那短短、柔柔、卷卷的髭须,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幸福震颤,电流一般横扫全身……
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直到中午时分,才接近谢苗爷爷的牧场。
牧场坐落在菅草岭漫岗的东南尽头,风景独特而迷人,有几分普希金童话的味道。
远远看到,牧场朝南方向是放牧的草场,虽时近初秋,满坡的草还是柔嫩碧绿,草密而不高,犹如天生的绿毯,一直顺坡向下延伸,直至谷底。绿草地上,三只黑白花大奶牛正在悠闲地吃草。岭的另一面,也就是背阴面,生长的也是草,但与前坡的短草完全不同,是高高、密密的小叶樟羊草,这大概是为奶牛越冬准备干饲草特意留下的。最有趣的是,在这菅草岭的岗脊上,生长的既不是短草,也不是羊草,而是一种高草。那草粗壮,叶儿很宽,紧紧贴在一起生长。此时恰好是草穗扬花时节,所有的草尖上都展开着手掌般的白色花团,白得如雪,白得耀眼。一阵风吹过,岭下绿海荡漾,岭上银旗招展,仿佛特意列队欢迎我们似的。
“木木,岭上的草真有趣,叫什么名字呢?”
“那个,叫做白菅草。菅草岭的名字,就是由它来的。”
“有点像芦苇,芦苇我见过。”
“是有点像,不过呢,芦苇生在水边,花穗是银灰色,菅草就专长在沙岭岗上,开的是细碎的绿色小花,花穗是纯白色。白菅草好像一面墙,冬天里也不会倒伏,可以挡住风沙严寒,保护下面的牧场。它们是谢苗爷爷的卫士呐。”
“了不起……”
我这句赞叹,不知是给美丽坚强的白菅草的,还是给无所不知的木木的,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说话间,我们来到牧场小屋前。
那是哈尔滨最常见的斯拉夫民房,板夹泥的建筑――也就是木梁柱框架,墙中间用黄沙泥土填满夯实,里外都用窄木条钉成斜格,然后再用水泥石灰抹平――外墙面刷成可爱的米黄色,房顶铁皮则漆成鲜艳的玛瑙红色。不远处,还有一幢木头搭建的奶牛舍。在两座房子间的小小空地上,有一眼手压式龙头水井。奇怪的是,井旁竖立着一根高高的木杆,杆顶挂着一只橡皮桶。
“谢苗爷爷――我们来啦――”
“哦嗬,孩子们,欢迎啊!”
随着一声呼应,牧场小屋门口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已经熟识的谢苗爷爷,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俄国妇女,想来一定是木木的外祖母了。
我们早已把自行车停放在墙边,这时就朝两位老人奔过去。
“哦嗬,哦嗬,孩子们,太好啦,感谢你们的来访。我们这小小牧场,已经多年没有来自俄罗斯的人造访啦……”
谢苗爷爷高声说着,礼节性地抱了抱木木和我。
而外祖母则拥抱着我,久久地不放开。
“好姑娘,感谢上帝派你来。”
“嗨,老太婆,放开!让孩子喘口气!”
外祖母这才松开臂抱,但仍用双手把着我的胳膊,不住地上看下看。
“我叫卡季娜,喊我卡秋霞就行啦。”
“我叫薇米里雅,叫我薇拉奶奶,好吗?”
“薇拉奶奶!”我清脆地叫出声。
“哎――比柳嘉强,叫得多么亲啊。”我们的到来,似乎给幽静的菅草岭增添了不少欢乐。
谢苗爷爷领着我俩在牧场上到处转,还拍着壮硕的花奶牛说:“哈尔滨没几头这样的纯种尼德兰奶牛啦。瞧,这是黛莲,这是芮蒙,这是罗丽。黛莲和芮蒙有些老了,产奶不如从前啦。罗丽呢,可只有四岁,正是产奶最旺的齿龄。它就像我们老两口的女儿,我们很爱它。……它产的奶,特别香醇,做出酸奶、奶酪,也特别有味道。木木给你们送的奶,就是它产的。还记得吗?是不是特别好?”
“嗯,嗯,特别特别好……”
我用力地点头,表示自己确实没忘那奶的味道。
等我们转了一圈,回到牧场小屋,薇拉奶奶已经准备好了午饭。
我自小生活在莫斯科,对俄罗斯真正的乡间生活并没有亲身体验。但是坐在这牧场小屋笨拙的圆木餐桌前,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回归古老俄罗斯的感觉――后来,我逐渐知道,当时在菅草岭无意中保留下来的俄罗斯哥萨克牧场风情,在苏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小时候即使下过乡,也只能看到一片片集体农庄,绝对看不到这种幽静安谧的私人小牧场。
午饭单纯而令人难忘。正宗俄国式的大列巴,谢苗爷爷一只手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用刀旋着削片,然后分给我们每一个人。薇拉奶奶就很快搬上菜肴,看来是早已知道我们要来,事先做好了准备。茴香烤鹅,炖土豆牛肉块,熏马哈鱼.煎香肠,最后是酸黄瓜、奶酪,一样样摆在桌上。
“你们女人喝牛奶,我们男人喝伏特加。”
谢苗爷爷发出命令,然后看看我,又加了一句:“喏,就是叫你爸爸苏醒那种酒,要尝尝吗?”
“不不不……你说过,那是男人的酒。我和薇拉奶奶喝这个。”
我端起牛奶杯,嗬,杯好大好重。
午饭边吃边喝边谈,气氛热烈,好像聚在这儿会餐的,并不是只有我们爷孙两代四个人,竟像是有许许多多亲人朋友相聚在一起。
“谢苗爷爷,有件事,想问你。”
“说吧,年轻人,你们应该知道的多些。”
“那天爸爸江中遇险,怎么你就恰好有一条那么长,又那么结实的亚麻索带呢?”
“哦――这个。孩子,你听说过一句话吗?”没等我应声,他又接下去说,“哥萨克身上三件宝,酒壶、索带和马刀。”
“是吗?太有趣了,给我说说……”
“姑娘你愿听,就讲给你。不过,事先说好,听了别害怕。马刀当然是打仗的武器。哥萨克生来就爱打仗。我们并不是一定为着什么人什么事去打仗,谁需要我们,我们就为谁打。打仗需要勇敢,小酒壶能让我们一无所惧。至于索带……”
说到这儿,谢苗爷爷顿了顿,看了看薇拉奶奶。
薇拉奶奶笑笑,说:“怕什么,都是自己孩子,把你们那些丑事都说出来吧。”
“哈哈哈……也算不上什么丑事,风俗,风俗呗。你们不知道,哥萨克打仗,不领军饷,也没人供应粮草。给谁打仗,只要他们允许我们攻占一个地方,随意各取所需就行。而哥萨克除了座下的战马,没有其他车辆,所以每个哥萨克必须有一条长长的索带,用它来捆扎战利品。什么牛羊啊,面包、面粉,甚至成袋小麦啊,干鱼、干肉、干肠,一切一切,全用这索带缠了她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就看到燎双眸子,在夏天的空气里,夹杂着丝姜花的香味,忽然就把她心里的那扇门给推开了。又缠,放在马背上……”
“嗨,嗨,嗨,老头子,别净拣好听的说,说说那些叫人听了脸红的。”
“哦,我不会把最重要的,就着伏特加咽在肚里的。” “那就说吧。” “有时,哪个哥萨克爱上了哪个姑娘,也会用这索带捆了,横在马上驮回来。”
“是吗?!”我和木木几乎同时叫起来,很显然,木木也从没听见过这事。
“你们不知道,薇拉,她就是我用这条索带捆了来的。”
“天啊――”
我惊呼起来,把眼光盯在薇拉奶奶身上。
“看看,害怕了吧?晚上还敢睡在这小屋里吗?不过,相信谢苗爷爷,我从没干过什么坏事。薇拉呀,她是我用一整袋面粉换来的……”
谢苗爷爷喝下半杯伏特加,脸上泛红,讲起了对他也算是尘封多年的往事……
想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俄国正在打内战。我随哥萨克部落加入了高尔察克阵线。那时我才刚刚十八岁。打了一年仗,退进了中国。许多人靠着变卖战时劫掠的财物成了富人,我因为没有打劫来的财物,只好过穷日子。
看到别人都找了老婆,我也着急。
可当时哈尔滨俄国人男多女少,穷人更没人愿嫁。
我听说,当时俄国滨海边疆一带,有个远东共和国,名义上不归属莫斯科苏维埃政权,管得很松。当时俄国内地清算资本家,镇压地主富农,不少被打死的贵族的家眷逃到了远东,你们也许知道,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不就是被押解到远东了嘛。这些逃亡的贵族眷属,大多住在符拉迪沃斯托克。
也就是在那时,可怕的大饥荒席卷全俄国,远东也不例外。逃难的贵族家眷不得不卖儿卖女,以求活命。
我决心到那里碰碰运气。
就在远东饥荒最严重的那个冬天,我骑上马,驮了一袋面粉,偷越国境线,来到符拉迪沃斯托克。
在一幢废弃的城郊别墅里,我遇见了薇拉一家。她的父亲,是有名的贵族庄园主,已经被枪决,只有母亲、薇拉和她的三个弟弟在一起,都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薇拉那时只有十五岁,长得又瘦又小,只是那双眼睛很迷人。
我向薇拉的母亲说出了来意,她点头答应了。
我把面粉放在地下,拉起薇拉的手,想带她出屋。
想不到的是,看起来那么弱小的女孩子,一下挣脱我的手,跑到妈妈身边,扑到妈妈怀里,哭着尖叫:“妈妈,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心酸眼涩,走到近前,劝她:“姑娘,跟我走,哈尔滨能吃到面包。”
谁想她指着我大叫:“强盗,强盗,趁火打劫的强盗!”
我看了看她的妈妈,如果她也想让薇拉留下,我就放弃了。
可是她的妈妈哭着说:“孩子,跟他走吧,有这袋面粉,你三个弟弟就能活命啦。’
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我就不再管薇拉如何挣扎,抄起那条索带,在她身上绕了几十圈,然后弯腰扛起她,走出门外,将她脸朝下,横放在马背上,自己也飞身上马,,庄国境线方向飞跑起来……
“谢苗爷爷,你那么忍心吗?叫人家生离死别……”
我含着泪,打断谢苗爷爷的讲述。
“孩子,不是你谢苗爷爷心狠,都是命运啊,谁也没办法抗拒。”
“大冬天,那么冷,你捆着薇拉奶奶走那么远的路,不会把她冻坏吗?”
木木不解地问。
薇拉奶奶接过了话头,说:“要说呢,我这老头子算是个有心人。他捆我离开那栋别墅,进了树林,就把我松开,裹在自己的哥萨克大衣里,用自己的体温焐暖我,我这才没被冻僵。其实,你谢苗爷爷那时是救了我。要是不离开那里,早就饿死了。我走后,多次托去远东的人,打听家人的下落,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愿上帝保佑他们……”
这时,木木突然问了一句奇怪的话。
“谢苗爷爷,你来回穿越国境线,没遇到什么麻烦吗?”
“没有。在滨海区,两国只有乌苏里江相隔,乌苏里江上游叫松阿察河,河面不宽,冬天里很容易越过。”
“都是几十年前啦,说这个没有用喽。孩子们,别忘了吃东西。”
我还沉浸在谢苗爷爷讲述的往事中,忍不住又问,“薇拉奶奶,那后来你是怎么爱上谢苗爷爷的呢?”
“孩子,爱情呀,并不归你自己做主,它是上帝的赏赐。说到底,爱情不过就是两个人风风雨雨,同甘共苦,积累下来的那份相互信赖,相互体贴……我来到哈尔滨,年纪还很小,谢苗一直把我当作亲妹妹,照拂我,关心我。为了能给我一个安定的生活,他卖掉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就是那匹随他出生入死的哥萨克战马,还有马刀、马刺,从斯拉夫村,搬到这菅草岭,办起了牧场。我十八岁时,成了他的妻子。几十年,牧场就是我们的家,也就是我们的世界。除了礼拜日到尼古拉教堂做礼拜,我几乎从不进城。因为有了谢苗的爱,我的世界就完全充实了。你说,孩子,我怎么会不爱他呢?”
我被这段表白震惊了,我所读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爱都是一种追求,一种自我主张,从没想到爱情会是这样。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与木木的爱情,忽然间觉得木木对我的爱,很像薇拉奶奶说的那样――恒定,持久,不为一时波折所动,也不抱有任何目标,只是尽一切能力,照拂,关心,爱护。爱,是多么奇妙啊….
“听听,薇拉说得多么好啊!不愧是俄罗斯贵族的后代。在这荒凉菅草岭,过了几十年的苦日子,说出话来,还是那么像宫廷贵妇,呵呵……”
谢苗半是嘲讽半是骄傲地说。
“老头子,你没听说吗?欧洲文艺复兴时,有一位大师叫塞万提斯,他写道,什么叫贵族,就是即便一个人身处荒山野岭,衣衫虽然褴褛了,但还会发出琥珀香呦……”
我真的没有想到,在这几乎无人光顾的牧场小屋,会遇到这么一位有学识有品位的老人,忍不住问:“你不是十几岁,就被谢苗爷爷绑走了吗?哪有机会读这么多书呢?”
“在那时的贵族庄园,我们女孩子从五岁就开始跟随家庭教师读书。到那场可怕的动荡来临前,我已经读了许多书,有些甚至都背下来啦。唉,可惜呀,柳嘉却从小不肯跟我学这些。”
“妈妈她喜欢中国东西。”木木插嘴道。
“真的吗?我看不一定。只是这里太寂寞,她向往城里的生活罢了。”
薇拉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晚上,薇拉奶奶安排我和她睡在卧室床上,木木和谢苗爷爷睡在起居室两只长沙发上。不过,我被一天来的新鲜感受激动着,根本不想睡觉。
“薇拉奶奶,我们出去走走。”
“小心,别待得太久,夜里凉。”
“嗯,知道啦。”
我拉着木木的手,走出了牧场小屋。
月亮圆圆的,悬在菅草岭上,银色的月辉洒满草地。白天碧绿的前坡,这时变得有些幽暗,看去如同一整块儿深色翡翠。而岭尖上的白菅草穗,则变得更白了,不经意间,竞叫人感到,似乎是一层厚厚的白雪,罩住了岭脊。
我和木木相互挽着手,漫步在牧场草地上。脚下柔柔的,随着我们的脚步,一些夜眠的飞虫蚱蜢被惊起,四散跃去。而刚刚被踩踏过的牧草,在我们的后面,马上直起腰,向夜空张开自己那纤纤的叶儿。脚印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它们从来没有过。
来到岭脊白菅草前,我孩子气地席地而坐。木木站在我身边,四处张望,不知他是担心这里有什么人看到我们,或是害怕有什么夜行小野兽惊吓到我。
“木木,站着做什么?来,坐下。’
木木顺从地坐在我身边。
我又孩子气地依偎在他身上。
“木木,这么好的沙草地,我真想打个滚儿。”
“打吧,我来保护你,不会摔到的。”
“不,我要你拥抱着我,一起来。’
说着我就扑在木木宽阔的怀抱里,一用力,两人果真在草场上翻滚起来。
随着每一次翻动,我感觉,天和地,月亮和白菅草,都在颠倒位置,仿佛整个牧场,整个宇宙,都在为我们旋转。
当我们最终停下来,平平躺在草地上,好久好久,夜色里只听得见二人急促的呼吸声。
“木木,我是不是太淘气了,你生气吗?”
“哪里,我很高兴,很高兴……是你给了我另一个世界,一个天真、纯洁,童话般的世界……”
“木木,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我会一辈子爱你,永远爱你!”
“木木,我也会一生都爱你,永远不会变!”
四周那么寂静,连头顶上那些白菅草花穗抖动的细碎“沙沙”声,似乎都在我的心里激起阵阵回响。
从菅草岭牧场回来,另一个严峻的考验很快摆在我们面前,那就是高考升大学。
爸爸因为在抗洪中带领他的团队,出色地运用焊接技术加固江堤,受到关注,被哈尔滨工业大学特聘为焊接专业教授。木木决心投考哈工大,跟爸爸学焊接。不料这一想法,却遭到他父亲秦明远的坚决反对。理由是苏联专家不会久留在中国,专家一撤,专业就会半途而废。他想让木木学铁路机械制造,子承父业,结果一时间父子闹僵。木木无奈,就搬到菅草岭温课备考。
那年代,考大学似乎没今天这么残酷。能顺利读完高中已经很不错,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因此考试本身竞争不很剧烈。但是,上大学对于普通百姓人家孩子,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主要原因是,学费很贵,时间太长,一般人家供不起,也等不起。但对我和木木来说,这两条原本不成问题,我们都是中等以上收入人家的孩子,父母年龄也不算大,读大学也是老人对我们的希望。没想到障碍却突然出现在木木面前。
等待高考结果那些日子,对木木是一种特殊的煎熬。这期间,我就经常去菅草岭陪木木,免得他一个人面对种种压力。
就这样,我们在菅草岭来来往往,逗留了两个星期之久。也就是在这时,我才知道,井旁竖立的高杆和杆顶悬挂的橡皮桶,原来是为了刷洗奶牛自制的淋浴器。有时天热,谢苗爷爷和木木,还会用它来冲凉呢。
那天中午,我和木木正与谢苗、薇拉一同吃午饭,就听屋外有人高叫:“来信啦,快来取――”
是录取通知书!我脑海里立即闪现出这个念头,因为我把通知书的寄送地址也写作菅草岭牧场。
我和木木匆匆披衣出了门,果然是一位穿绿制服、骑绿自行车的邮差站在那里。
两封公函信件,递到我们手上,邮差笑眯眯地摆摆手,说了声:“年轻人,祝你们好运。”然后上车走了。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盖着椭圆形蓝色印章的录取通知书。我高兴得抱着通知书,连连跳高,还不住地呼喊:“我考上啦,我考上东北农学院啦――”
一回眸,发现木木拿着通知书,丝毫没有兴奋之情,却愁容满面。
这时谢苗爷爷、薇拉奶奶早已闻声来在我们身边。见此情景,薇拉奶奶关切地问:“沙姆,出了什么岔头吗?”
“没有。我考上哈工大啦,专业是焊接研究。”
“那为什么不高兴?”
“爸爸不愿我学这个,让我学铁路。”
这时谢苗爷爷拦住话头。
“哦――这个呀,别管他。他拐跑我的柳嘉,我还没找他算账呢,又想拐跑我的外孙,没门。孩子,你想学什么是你的事,就像当年我想替谁打仗是我的事一样,好与歹,成功与失败,都自己勇敢地担当就是。”
“通知书上要求,带学费报到。只怕爸爸他不肯给……”
“去要。你也是男子汉啦,自己的事,自己去面对!”
木木默默地点点头。
虽说被称作男子汉,可面对父母,总还是孩子,总有点心虚。那天吃过午饭,木木对我说:“好朋友,帮个忙,跟我一块儿回家。给我壮壮胆。有人在场,说不定爸爸会给我面子呢。”
来到他家门外,木木逡巡着不敢进屋。我反正也不急,就陪他踯躅街头。直到天光黯淡,估计他爸爸下班回来了,我们才推门进屋。
果然,他妈妈爸爸都在。柳嘉大婶见到木木,非常高兴,迎上前来,抓住木木双手,说:“沙姆,你回来啦,一切都好吗?卡秋霞,你也考上啦?”
我赶忙抓住机会说:“好,好,我们俩都被录取啦!”
“好,太好啦,快坐吧。”
“明远,孩子的同学来了,招呼一声啊。”
柳嘉很好地理解了木木让我来的用意,对自己的丈夫说。
秦明远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工程师,对家里人不满,对客人起码的礼节还是有的。他站起身,点点头,说:“欢迎,请坐吧。”
见气氛有些松动,木木赶紧进前一步,对爸爸说:“爸爸,我就要进哈工大了,算起来,还是你的校友呢。”
“嗯。学什么专业呢?”问这话时,秦明远的声音似乎含着一丝希望,想听到个意外的结果。
“焊接。”
木木声音虽小,但坚定而清晰。
“到底是这样。”
“明远,事情已经是这样,就别拗着孩子了。你知道,这些天,看你们父子俩这样,我多难受啊!明远,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人,你是很体贴人的啊……”
说着,柳嘉大婶别过身去,擦了擦眼泪。
“柳嘉,我不是那么蛮横不讲理,我这么做是另有原因的。现在不说这些啦。”
说着,秦明远转过身,对木木说道:“也好。厚木,你也是大人啦,我不能强行干涉你的选择。但我也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不但不阻止,还要推一把。你可以学焊接,不过一切费用,自己想办法,家里是不能出的。”
“明远,你不能这样,这不是难为沙姆吗!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上哪弄这么大一笔学费,还有日常生活费,你想逼死他吗?!”
柳嘉大婶说着又哭起来,这次她连背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了。
“只能如此。”
秦明远话音不重,似乎自己也有几分不情愿,但事情还是就这么决定了。
当晚,我因要向父亲报告录取消息,只好告别一脸沮丧的木木,自己回家。而木木一个人返回了菅草岭。
十几天之后,大学报到注册的日子到了。
我带着录取通知书和学费到东北农学院报了到,注完册立即赶到哈工大。
在报到前这几天,我多次向木木提议,让我的爸爸暂时先出资为他垫付学费。可木木坚决不同意,他说爸爸连跟苏联专家学焊接都反对,如果再花苏联人的钱上大学,他一定会感到很丢面子,很可能弄到父子彻底决裂,木木很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我在注册缴费室门口,焦急地等待木木。不知他会不会因为实在搞不到学费,放弃入学。
等了一会儿,木木在走廊那头出现了。虽然脚步有些沉重,但迈得很坚实。
我马上迎过去,高兴地打招呼,“你来啦。一切还顺利吗?”
“还可以。”
“你爸爸同意给你学费啦?”
“没有。”
“那……没学费怎么办?”
木木从内衣兜里掏出一沓钱,轻轻摇了摇。
“学费有了。”
“从哪里来的?”我惊奇地问。
“是谢苗爷爷、薇拉奶奶给的。”
“哦……”我沉吟了一下,本想不再追问,可好奇心促使我又开了口,“他们那儿我也去过,生活也挺艰辛的,怎么会一下子凑齐这么大一笔钱呢?”
木木拍拍手里的钱,沉重地说:“他们把自己最心爱的奶牛罗丽卖掉了。你没看到那场面,当买牛的人来牵牛时,罗丽一直跪在薇拉奶奶面前,不肯走。薇拉奶奶双手抱着罗丽的脖子,放声痛哭。那场面。真和人与人生离死别一样……”
木木的声音喑哑,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你不稀罕,我稀罕,我就用这招会会他。小米说干就干,开始绞尽脑汁的为佳明写信。
“大学生啦,还哭鼻子。”我尽力扭转木木的情绪。
“卡秋霞,你没法知道,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远在异国他乡,独处荒野,有多么孤单。平日里就和三只奶牛相依为命。罗丽活泼可爱,老人把它当女儿般对待。为了我,他们卖掉罗丽,往后的日子不知有多寂寞啊……”
“那你和爸爸闹崩了?”我赶紧转移话题。
“算是吧。”
“那你妈妈呢?”
“她一向听爸爸的,没有办法,只有整天长吁短叹,挺可怜的,是我连累了她。”
我们的大学时光,就在这种纠结不安的情形下开始了。
那年的冬季特别漫长,哈尔滨的雪又特别大,爸爸忙于工程建设和大学教学,整个寒假,我差不多都一个人在家。
一天傍晚,爸爸和木木一起迈进了家门。
“爸爸,您回来啦!”我帮爸爸脱下苏式毛呢大衣,挂在门厅衣架上,又把他摘下的呢毡礼帽放在特制的帽托上,回头招呼木木。
“木木,你来了,太好啦。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哎,对啦,秦厚木同学找你有事。”爸爸说。
“什么事,坐下说吧。”
“不用了,咱们到院子里小树林走走。”
冬天的树林仍是那么可爱,林下的雪,约有一手掌厚,踩上去“吱吱”作响,留下深深脚印窝儿。到了树林深处,无人能看见的地方,我禁不住心头的冲动,一下扑到木木怀里,用热吻替代了语言。
木木回应了我,紧紧地搂住我的身躯,好像害怕我会随时从他怀中消失掉。
相拥了一会儿,我在木木耳边调侃他:“哎,对啦,秦厚木同学找你有事……就是这个事吗?”
没等他回答,我就为自己的小聪明,高兴得“咯咯咯”笑了起来。女孩子就是这样,哪怕周围有天大的事,只要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就会忘情欢笑。
木木顺势放开我,但没有笑。脸色反而凝重起来。
“那么说,真有事?好,快说吧。’
“卡秋霞,谢苗爷爷一家要搬走了。”
我以为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年岁大了,住在菅草岭那么荒僻无人的地方,觉得不方便,要搬到市内来住,就点了点头。
“也好,他们老啦,不用再那么辛苦操劳啦。搬到市内总是好些,只是可惜了那么好的菅草岭牧场。”
“不。他们不是搬到市内。”
“那去哪里?”
“移民。去澳大利亚。”
“天啊!去那么远的地方。”
那时,我仅从中学地理课本上读到过澳大利亚这个名词,知道它远在南半球,是个独立的大陆,上面只有沙漠和袋鼠。
“是啊,都白发老人了,还要再次千里万里地迁徙,漂洋过海,一切从头做起。真可怜啊!”
“可怜的谢苗,可怜的薇拉……那他们就不能返回故乡,去苏联吗?”
“不能。他们没有苏联国籍,家乡也没有任何亲人,回不去啦!再说他们也不愿,不,应该说不敢回苏联。”
“那为什么?”
“早有前车之鉴呗。有些白俄加入了苏联籍,回国垦荒,可到后来,多数被逮捕,送进了集中营。”
“什么理由呢?
“不需要理由。只要是哈尔滨老白俄,都被认为反苏。”
“经过几十年了,世界发生了这么大变化,当时十几岁的年轻人,现在都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还要这么穷追到底吗?!”
“谁也说不准。一个国家的仇恨记忆,往往会无缘无故地代代相传,莫名其妙地绵延几个世纪啊。”
“真太可怕了。哈尔滨离开家园已经够远,澳大利亚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啦。”
“谢苗爷爷,薇拉奶奶,为了这事很伤心。卡秋霞,他们很喜欢你,要不,咱们再去一趟菅草岭,安慰安慰两位老人?”
“好。我也很想见见两位老人。这样吧,我向爸爸说明,再做点准备,明早咱俩还是骑自行车去。”
第二天,天晴,但是很冷。
我用开司米披肩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眼睛,手上又戴了一双爸爸工地发的厚羊皮全毛大手套,呢子长裙外加了件爸爸的电焊工棉服,看起来圆圆鼓鼓,挺可笑。不过,我知道,要在隆冬的哈尔滨出远门,这是必不可少的。
这次,我们一路没停,再没有那些甜蜜的卿卿我我,因为我俩心里都在惦记谢苗和薇拉两位老人。不知他们情况如何,会不会再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远远地,我望见了牧场那间米黄色小屋。小屋外,井旁那根高高的挂着黑色橡皮桶的木杆不见了,这顿时使牧场变得有点凄凉。
放眼向岭上望去,只见前坡全被积雪盖住,一点草尖都看不见,后坡的雪更深,但高高的羊草衰颓断折,仍立在雪面之上。显然自入冬以来,没有人收割贮藏。只有岭脊上那一带白菅草,仍倔强地挺立在寒风中。草尖的团团白穗,随风抖动,恍如无数乞求和平宽容的小白旗,在无望地飘舞。
我用目光寻遍牧场,找不到奶牛的踪影。
来到小屋前,只见屋门紧闭,没有烟火气息。
“啪啪”,木木拍了两下房门,使劲拉开,我们没用招呼就进入屋中。
屋内一片狼藉,破破烂烂丢得满地。
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在破烂堆中翻动着什么。
“谢苗爷爷,薇拉奶奶,你们好!”
我用假装出的轻松口气打着招呼。
“好,好。孩子们,你们来啦!快坐吧。”薇拉奶奶应承着。
“老太婆,这个样儿,让孩子们坐在哪儿呀!”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是来帮你们干活的。用不着坐的。”
“牧场也废啦,奶牛也卖啦,没什么活可干啦。”
“那你们这是……”
“要坐火车,又要乘海轮,带不了许多行李。我们正挑挑拣拣,把行李减到最少。’
“那其余的东西呢?”
“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只好丢掉啦……唉,虽说穷,可毕竟三十几年的家了,零零碎碎还是不少的。看着还是舍不得啊。”
薇拉奶奶说着,撩起围裙擦眼泪。
“小心你的眼睛。到那南天边儿,还得靠着它呢。孩子们,既然来了,就一块儿干吧。同样的东西,归在一起,让我看一下,决定怎么处理吧。”
我和木木分别找块木墩坐下来,帮忙分拣。
“谢苗爷爷,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迁走呢?”
我一边干活,一边提出疑问。
“孩子,有许多事,是身不由己的呀。我从十九岁来哈尔滨,二十岁定居菅草岭,以为这把老骨头,死后也就埋在这菅草岭了。但是,自从苏联红军进入哈尔滨,这里的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中东铁路划归了中国,以后又公私合营,我们这些老俄罗斯人,多数依靠中东铁路为生,剩下依赖自己私家的小生意过活,像开个汽车修理行啊,开间小杂货铺啊,小裁缝店啊。一说公私合营,都没法再办啦。就说这菅草岭牧场吧,中国人很少有人习惯喝鲜牛奶,在我这儿订奶的,都是些老俄罗斯人家。中东铁路的人失业,就没什么人来订奶啦。不久前,中国政府的人来说,哈尔滨锅炉厂厂房就要完工,下一步要建职工住宅,征用营草岭土地。我们就是想留下来,也要迁走。反正怎样都是迁,不如跟随大家移民走吧。”
“这一次有许多人家迁走吗?”
“很多。不光俄罗斯人,还有波兰人,德国犹太人,格鲁吉亚人,塞尔维亚人,好多不同国籍,不同种族的人,听说有一千多户,五千多人。”
木木替谢苗做了回答。
“以前有过这种大批的迁移吗?”
“当然有。这次,很可能是哈尔滨外侨,最后一次集体外迁了。我在哈工大图书馆查了资料,一九三四年,哈尔滨俄侨有三万五千多人,为躲避日本人的胁迫,当年便产生了第一次大迁徙,一万二千多人迁往中国上海,或者去了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巴西。十年后,到一九四五年苏联红军进入哈尔滨时,俄侨就只剩下二万多人了。第二次大迁徙发生在五十年代初,又有一万多人加入苏联籍回国或者迁往澳大利亚、巴西。现在传闻中苏关系恶化,老俄罗斯人害怕夹在中间,命运难测,所以绝大多数决心举家迁走……”
“我整天待在菅草岭,外边的事不大知道。我只知道,当年与我一同退人中国,来到哈尔滨的老哥萨克,现在只有十几个人还在,这次都准备去澳大利亚啦。”
“都年岁不小了吧?”
“我是最小的,也快六十啦。”
“唉,抛掉了牧场,到那里怎么生活呢?”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不过,办法总会有的。当年,我抢回薇拉,哪里想到哈尔滨会有个菅草岭,能容下我们呐。这不,牧场也办了三十多年,日子也过来了。你说呢?我的薇拉……”
“话虽是这么说,可要看孩子们一眼就难啦!”
“这次,柳嘉大婶不会跟你们走吧。”
“当然不会。她有丈夫、儿子,早就加入了中国籍,是中国人,往哪走啊!不像我们老两口,无国无家,无根无基,只能寄人篱下,四处漂泊。”
“我老啦,走不动了,但愿这次迁移是最后一次。”
“木木,这次我们走,你妈妈受的打击最大。别看她平时忙着照顾你们爷俩,不大到菅草岭来,但我们知道,她是很爱我们的。以后,你要多关照她啊!”
“是。我会的,您放心吧。”
木木说着眼中湿润起来。
“上帝啊,我们的命运,为什么这样艰难啊……上帝,祈求你,照看一下,我们这些被遗弃的孩子吧……”
薇拉奶奶望空画着十字,痛苦地喃喃着。
我和木木待到差不多天黑,才告别出屋。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扶着我们的手,把我们送到牧场外的大路口。
“孩子们,来!让我们,和菅草岭牧场,我们的家,告个别吧。以后,这里再也不属于我们啦……”
说着,谢苗爷爷、薇拉奶奶,用双手扫开一小片雪地,露出下面短短而柔密的黄色牧草,然后,匍匐在地,把脸贴在枯草地上,用那苍老开裂的嘴唇,亲吻着冰冻的土地。泪水就那么一行行滴落,挂在牧草枯干的茎叶上,冻成了一串串闪亮的冰珠。
木木俯下了身,我也随着俯下了身。
在我的脸颊接触到绒绒牧草下的冰封土地时,我感觉到的不是凉,不是冷,而是一股酸楚的热流……好久好久,我才明白,那是我的泪水啊……
从菅草岭回来后不久,木木对我说:“我想跟教授请几天假。”
“请假?请假去做什么?”
“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要离开哈尔滨,有些东西带不走,我家又用不上,要卖掉。他们年纪大了,大冬天的,蹲街头卖东西.太难了。我准备帮他们去卖。”
“东西很多吗?”
“不少。奶牛场的用具,家里的零杂,再加上一些旧的冬衣。到那边,天气炎热,穿不着了。”
“那我也去。你一个人太孤单。”
就这样,我们二人承担起了处理谢苗家旧物的责任。
市政府给迁出的外侨划定了出售旧物的指定街区,地点就在道里八杂市前街。这里背靠最热闹的市场,面向市政府广场,平时人来人往,算是最好的摆摊卖货地方了。规定到这里摆摊的只能是外迁侨民,时间严格限定为十天。
这条旧货小街开张的第一天,木木和我就推着借来的人力车,载着满满一车东西来到了八杂市前街。这些东西,是木木和我用自行车一趟又一趟从菅草岭搬运到我家小院存好的。
离八杂市不远,就是道里高谊街。听木木讲,这条街原本不叫高谊街,而叫哥萨克街。街上曾住满来自俄国顿河、第聂伯河、伏尔加河流域的哥萨克大兵。“哥萨克”,原本是突厥语,意为“自由的人”,就是不受任何拘束,自由生活的人们。他们是东欧大草原的游牧部族,与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同属斯拉夫种族。他们把战争视为家常便饭,打起仗来骑马挥刀,骁勇无敌。俄国革命发生后,少数哥萨克加入红军,多数追随了白卫军。哈尔滨的哥萨克就都是当年的白卫军,有军官,但绝大多数只是普通兵士而已。这些来到哈尔滨的哥萨克,大都住在哥萨克街板夹泥的俄式平房中,没什么营生,多以出卖各种战争掳获物为生。平日离不开伏特加,但为人豪爽,很愿意帮助别人。谁有什么事,找到他们,不问情由,不分哪国哪族,都会出手相助。在莫斯科时,我就对哥萨克人感到很好奇。这次认识了谢苗爷爷,才看到当年哥萨克的影子。
我俩选了一处街边,先把雪扫开,在地上铺了一块厚亚麻布,然后把手推车上的东西,一件件卸下来,摆放在亚麻布上面。
最显眼的就是我曾见过的两只大大的铁皮奶桶,外表磨得雪亮,紧紧地套着盖子。比奶桶稍小一点的是木头箍制的奶酪罐,还有渍酸黄瓜用的俄式泡菜坛,还有锈迹斑斑的俄式铜茶炊,看来是很久没用过了。小件物品,最多的是西餐刀叉,调料瓶,还有伏特加酒壶、酒盎、酒杯,大的陶杯是喝牛奶用的。衣物多是老谢苗当年的哥萨克军服,像镶满金色条边的长呢军大衣啦,胸前缀着两排铜纽扣的军上装啦,马裤马靴啦,等等,还有几件女式毛皮长短大衣,大概是薇拉奶奶年轻时穿过的。最惹人注目的是,还有几枚亮闪闪的军功勋章,不知是谢苗自己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
就在我俩忙乎着时,我们的身边陆续来了不少人,也纷纷卸货摆摊。到上午九点左右,八杂市前街南北两面,就全被摊位占满了。
街上开始有人流,但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毕竟这些东西,当地中国人能用上的很少,而留下的外侨,已是凤毛麟角,少而又少了。
等待了很久,对我们的货物,一直没有人问津。
“木木,你看会儿摊,我走走看看。”
“去吧,顺便看看别人的标价。”
我站起身,顺着小街慢慢走着,观看着两边摊子摆放的货物。
这里真堪称一座临时兴起的欧洲旧货大市场,各种古色古香的欧洲什物,可说应有尽有。大的,像巨大的雕花榉木大衣柜,五斗橱,书柜,酒柜,豪华沙发,高背木坐椅,显然这些古董家具决非一般外侨家中所有,大概都是当年中东铁路俄籍高官,或者逃难到此的欧洲、俄国贵族,到哈尔滨后,又花钱从欧洲购买来“我爱人跟了我年,她把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我,我不希望她的下半生在自责中度过……”的。就像印证我的想法似的,很快我就发现有一带摊上,摆满了各种水晶灯具,玛瑙花瓶,还有精巧之极的锡器,比如锡酒具,锡套碗,锡雕塑,锡挂盘,等等。周边围的人最多的是各种乐器,有立式钢琴,铜管乐器,小提琴,还有手风琴,脚踏风琴。另外一个区域,摆放的多是艺术品,有各种风格的东正教圣像画,俄罗斯风景油画,也有哈尔滨街头风景水彩画,素描画,看去都很有品位。这情景看上去,很像莫斯科的阿尔巴特街。阿尔巴特街上也是摆满各式古董,艺术品,稍微不同的是阿尔巴特街上,除了货摊,还有不少露天酒吧,而这里没有。
这时,两个俄罗斯老人的对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波里斯,你在这里晃来晃去,不卖也不买,到底干什么?!”
一个摆摊的老哥萨克人,冲着过道上的另一位瘦瘦的驼背老哥萨克问道。
“哦,库尔金,你也要移民走吗?”
“是啊。只能走啦,你呢?”
“我一个人,没有家,在哪儿都一样。我不走。”
“那你到这里来,想买什么?”
“不买什么。”
“那来这儿究竟干什么?”
“我找一件东西。”
“找一件东西?!”
“是啊,我已经寻找快二十年啦!”
“那到底是什么?”
“这是秘密,怎么能告诉你呢!”
“没关系呀,用不了几天,我就漂洋过海,再也不会回来了。给我说说,有什么关系。”
“也是的,你就是知道了,也没时间跟我争抢喽。听着,我在找一件俄罗斯国宝。”
“呵呵呵,”库尔金笑起来,“要说俄罗斯国宝,这儿到处都是,看那边的小提琴,是俄国宫廷乐队用过的,那边的东正教圣像,来自圣彼得大教堂,是彼得大帝加冕时的主圣像,再看这面,那套高背雕花木桌椅,是果戈里写作用过的,再这边,那些油画,都来自阿尔巴特街,其中就有列宾、列维坦的原作呐……就在你眼睛下面,我这摊上,那件枝形铜烛台,还是莫斯科圣瓦西里升天大教堂祈祷台上最早的祭物哩。好多东西,自打俄国革命,被带到哈尔滨,一直在这里转来转去,现在人们都要走,这些东西没法带,也没法留,差不多都摆在这儿啦。在这里,你随便拿一件,都可以叫作俄罗斯国宝嘛。”
我暗自吐吐舌头,小小旧货市场,会藏有如此玄机。
“我说的不是这些,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
“到底是什么,快说。”库尔金也开始有兴趣了。
波里斯压低一点声音,很神秘地说:“我在找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皇后亚历山德拉的王冠。”
“什么?亚历山德拉皇后的王冠?!”
“不错!就是那顶名闻全世界的白金钻石王冠。那上面镶嵌着三十八颗最明亮璀璨的钻石,最大的一颗有五十七克拉,是金色的,就镶嵌在王冠正中,被称为‘北方之光’。”
“天啊!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呢?”
“说起来话长喽。俄国二月革命时,尼古拉二世被废,但临时政府对皇室还是很优待,把尼古拉一家迁到西伯利亚托博尔斯克居住。随行人员不少,东西也带了很多,其中就有这顶王冠。后来布尔什维克推翻临时政府,亚历山德拉眼看情况危急,想招一支哥萨克兵,来营救家人。就派随行的御医,把王冠藏在随身医务箱中,以买药为名,逃出了羁押沙皇一家的托博尔斯克。这忠实的御医,来到第聂伯河流域,千辛万苦找到一支哥萨克军队,把王冠作为信物,交给了他们。而哥萨克们也不负所托,迅速从第聂伯河赶往西伯利亚。但当他们赶到托博尔斯克时,却扑了个空。沙皇一家已被布尔什维克的契卡部队转移到叶卡捷琳堡。正当哥萨克们想驱马赶奔叶卡捷琳堡时,传来消息,就在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凌晨,沙皇尼古拉、皇后亚历山德拉,还有他们的五个孩子,以及最后的几名随行人员,被集体枪杀于叶卡捷琳堡伊帕切夫别墅地下室。这支哥萨克见营救皇室无望,便就地加入了远东白卫军团。而后来,这支哥萨克在白卫军溃败后,全部退人中国,定居在了哈尔滨。王冠,就在他们那里。也许在一些人手中传来传去,慢慢地,已无人知道它的来历,也不清楚它的价值。这次,可能就有人把它当成旧物,到这里摆摊出卖呢。”
“波里斯,你说的这些,简直就像神话,叫人不敢相信。”
“你信不信没关系。我信,而且,我会留在哈尔滨,一直到找到那顶王冠为止。”
“说不定早被人偷偷运到海外去啦 五!”
“绝对没有。我一直关注海外与这顶王冠,至少是与王冠上那颗以前我和闺密们都觉得: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你,家人再如何反对,他始终坚持的话,家人势必会同意。看看今早的情形,我相信他已经很努力了。况且这持久战里,我已经深深地受伤了,再也没有力气了。想起他曾经说过一句让我觉得很受伤的话:我要是能娶你,我何必拖到现在呢?现在终于释怀了。‘北方之光’特大钻石有关的传闻,但四十年来,海外从没出现这方面消息。”
“那……即使有人出售,你也认不出来啊。”
“告诉你,我手里有沙皇一家一九一四年拍的全家照,照片上亚历山德拉皇后,就戴着那顶王冠。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王冠的样子……嗯,那形状很简单,哎,对了’,就像松花江畔栏杆灯柱上面,那盏六角街灯的顶盖。真的,很像!”
“我看,你呀,简直是在做梦啊。’
“不,这不是梦,那东西就在哈尔滨,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的。”
“但愿吧……”
两个人似乎被自己构置的神话感染了,都虔诚地仰起头,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
“上帝保佑沙皇,威名远扬……”
“上帝保佑沙皇,威名远扬……”
回到我们的摊前,我把刚才听到的王冠传说,讲给木木听。他似乎不感兴趣。
“木木,你回到菅草岭,应该问问谢苗,看他知不知道这回事。”
“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已经离开菅草岭,搬到我家暂住。我不会回家,怎么问呢?再说,这类传闻多得很,不会是真的。”
“你和爸爸的关系还没有缓和吗?”
“没有。他仍旧反对我们的来往。”
“这样啊……”
这时已经快要中午了,天还在飘着细雪。轻盈的雪花,慢慢地打着旋儿,从灰蒙蒙的天空向下飘落,把人们摆放在摊上的东西罩上了一层薄纱。街上静静的,来看货的人稀稀落落,更少有人驻足问价了。
意外地,一个穿着铁路棉大衣的人来到我俩摊前――
“妈妈,这么冷,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柳嘉大婶。
“我那老爸老妈,惦记你们,非要前来。我好不容易劝住。正好给你们带点饭来,是你薇拉奶奶做的俄餐,奶汁烤鱼,面包,你们吃吧。”
我和木木一边吃饭,一边与柳嘉大婶聊着。看去柳嘉大婶很憔悴,人也没有精神。
也许木木与爸爸的矛盾,给她的压力太大,又加谢苗夫妇就要离她远去,她的精神当然是十分抑郁。
等我俩吃完饭,柳嘉大婶收起饭盒,转身走了。
“唉,妈妈太可怜。几乎所有的亲人都要离她远去啦……”
我无言以对,只看着柳嘉大婶的身影消失在细雪中。
第一天就在这细雪与传说中度过了,我们一件东西也没卖出去。
以后几天,情况差不多。
到了第七天,送饭来的,不再是柳嘉大婶,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亲自送饭过来,然后就坐在摊后,帮我俩卖起货来。
“谢苗爷爷,柳嘉大婶怎么没来?”
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柳嘉不舒服。她这些天身体就不好。”
薇拉奶奶替谢苗做了回答。
木木听到这句话,马上关切地追问:“妈妈病了吗?严重吗?”
“没什么,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的。”
我盼着见到谢苗有好几天了,就转移话题,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谢苗爷爷,你听说过亚历山德拉皇后王冠的事吗?”
谢苗爷爷摇摇头。
我趁机把听来的故事说给两位老人。
谢苗听后,沉思了许久,见我和木木正认真地等待下文,才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哥萨克有许多支。你说的是第聂伯河哥萨克,我呢,是伏尔加哥萨克,相互没什么来往……”
这时,薇拉奶奶摆摆手,说道:“孩子们,别跟着那些人瞎想了。依我看呐,亚历山德拉皇后王冠,即使当年确实在这里,现在也早就不在人世间了。它已经化成了千百盏六角街灯的灯罩,就那么天天摆在我们面前,却谁也认不出来呀。”
“这可能吗?”
木木惶惑不解地问。
“孩子,当现实已经到了尽头,就给自己一点想象吧。你没看到,那六角街灯一亮,就会闪出金色的光芒,说不定,那就是‘北方之光’钻石的光啊。”
这时,天又开始下雪,小街上除了卖货的老俄罗斯人,波兰人,犹太人,几乎没什么顾客。
这时,一个来卖欧式手摇风琴的俄罗斯老汉,慢慢地摇动了手柄,奏起了俄罗斯古老民歌《三套车》。乐声缓慢而忧伤,像一个年迈老人在呜咽。
手摇琴乐曲还没有奏到一段,不远处,另一个人站起身,拉响了俄式军旅手风琴,那琴风箱比一般那一年,家里日子还过得下去,可看着别人赚钱,男人按捺不住,也去做起了生意,不料却欠下了一屁股债,最后竟人间蒸发了。债主蜂拥而至,她白天躲在地里干活,晚上天黑得看不见脸才敢回家。家里早已是空空如也,还好有儿子。手风琴要小,没有琴键,只用贝斯钮弹奏,高音部很响亮。有了它,乐曲变得高亢起来。
《三套车》乐曲回响着,我仿佛觉得眼前两边摊床中间的小街上那平展展铺开的雪地,就是歌中的冰河,而所有坐在摊后雪地里的人们,就是歌中那忧伤的赶车人。
大概不少人与我有同样的感觉,那些钢琴师掀开琴盖弹奏起来,小提琴手拉响了琴弦,最后连铜管乐器也加入进来,长号、小号、巴力咚,还有萨克斯、定音鼓。一点点地,整个小街,汇合成了一支庞大的乐队,原来呜咽般的乐声,变成了震人心魄的交响乐。
就在乐曲进行三遍,重新开始时,原本坐在我身边的谢苗爷爷突然站起身,挺直胸脯,用他那粗豪而带几分沙哑的嗓音,大声地唱了起来。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主人要把它卖了去.
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不知何时,薇拉奶奶也站起来,紧贴着谢苗爷爷,高声地歌唱着。一段歌还没有结束,小街上几乎所有的人,甚至那些俄罗斯族以外的人,也都加入进来。
乐声、歌声震得飘落的细雪,似乎都在“簌簌”作响,天上的灰云,似乎也裂开了几道缝隙,现出几许光亮。
大概那天的交响合唱感动了路人,旧货摊场的最后三天,许多人来到这哈尔滨的阿尔巴特街。一些大件货物,像家具、钢琴,还有各种乐器、饰物、餐具这些东西,差不多都以最低的价格卖出去了,而那些圣像、绘画、俄文古籍,到最后也没能脱手,其最终去向就不得而知了。至于那两个哥萨克人谈到的亚历山德拉王冠,当然了无踪影。我们的货物,在谢苗的主张下,也半送半卖地处理完了。
那一年的整个冬天,还有第二年的早春,一场浩大的外侨迁出行动,默默地但持续不断地进行。与中国那些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完全不同,这场大迁移,一直是悄悄展开的,没有激动人心的口号,没有到处张挂通红的标语横幅,甚至没有在报纸、广播中发布消息。但几个月中,数千外侨,却的的确确离开了哈尔滨,就此再无音讯。有的街区,一整条街,一整条街地空了出来。那些往日里人来人往的欧式住宅,变得空旷冷寂,再无人烟。
大概外迁的人家太多,那时的交通工具有限,几千人不可能一下子全走。于是,安排分批出发。谢苗一家,在木木父母家等了大约有一个月,终于等到了起程的日子。那一次集体外迁的大约有一百户俄罗斯人家,五六百人,全是迁往澳大利亚的。他们俩将和其他离哈的侨民一道,乘南下的火车,去往上海,再从上海乘海轮远赴澳大利亚。
在此之前,木木与我商量,想趁这个机会,回家团聚,缓和与父亲的关系。
“那好。我陪你一块儿回家,我也想送送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再说爸爸还有事要我办呢。”
到了谢苗夫妇动身那天,下午二时多。我和木木推开了他的家门。
“孩子们,你们回来了,正好,柳嘉一定要让我们吃顿饺子再走。看,包饺子多么复杂哟。我们帮不上忙,只看明远和柳嘉忙乎喽。你俩正好是帮手。”
薇拉奶奶见了我们,立即落落大方地招呼。显然,她很了解家中发生的事情,有意从一开始就创造出一种亲切融和的气氛。我当时就想,薇拉的确是上层社会沙龙最佳女主人的材料,可惜她一生都没有得到施展这种特殊秉赋的机会。
木木这时趁着薇拉奶奶的话风,迈出了关键而又艰难的一步。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嗯。”秦明远生硬地哼了一声,连头也没抬,只顾用小擀面杖擀饺子皮。
“来,孩子们,洗洗手,拉个小凳,坐下来,包饺子吧。”
柳嘉大婶的双手沾满面粉,便扬扬头,给我们安排了活计。
等我们准备就绪,开始干活,一直站得老远的谢苗,走近来,大声地说:“哎,柳嘉,干吗非得吃这东西,又热又滑,切又切不开,叉又叉不住,太费劲啦。”
“那也得吃。没听说吗,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为的是老远的行程,一路侥幸。”
“唉,中国人这一套啊,你也忒信实啦!”
老谢苗叹口气。
饺子包好了,一家人团团围坐在椭圆拉桌旁,只有我算个外人。不过,我看得出他们早已不把我当外人看待。
柳嘉大婶把煮好的饺子端上来,一盘盘摆在桌子中央,给每个人一小碟醋酱。给我们发了筷子,又摆上了西餐刀叉。
谢苗果然吃得好艰难,一个饺子好不容易叉上来,去蘸醋酱时,又“啪”地掉落在小碟里,溅得醋酱汁四处飞。不得已用西餐勺舀起,送到口边,又碰在那两撇翘起的小胡子上,连胡子都沾满了醋酱汁。
他的样儿,首先逗笑了薇拉奶奶。
“我的老哥萨克,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怎么就不肯学学吃东西。来,擦擦!”
说着递给他一块亚麻餐巾。
“想学也晚了,就要走啦!”
一时间餐桌旁出现了难得的欢快气氛。
这时,柳嘉站起身,到厨房去了会儿,接着抱来一摞西餐盘子,吩咐木木和我在每个人面前摆好。
“主餐来啦!”
随着话声,柳嘉端出了一样样西餐,摆在桌上。最后她捧出一只圆圆的哈尔滨大列巴。令众人瞠目的是,此时她脱去了平日几乎从不离身的中式女制服裤子,换上了一件俄罗斯女式长袖银灰色毛呢长裙。裙子双肩有微微隆起的翘角,裙中间有束腰,裙的下摆有几道不宽不窄的散褶。连头发也由披肩,改成了上束到头顶的圆髻。一下子,柳嘉仿佛换了个人,平日看去那么老,甚至有点佝偻背的模样,改换成挺拔高挑、亭亭玉立的主妇。
“哦……柳嘉,我的柳嘉――”
首先发出惊叹的是薇拉奶奶。
“这才是我的柳嘉啊,孩子!”
谢苗感动得声音有些发抖。
“爸爸,妈妈,吃一吃女儿为你们做的家乡饭菜吧!不知今后,还有没这样的机会了……”
“不要说了,我们吃,我们吃。”
薇拉奶奶拦住柳嘉的话头。
西餐吃起来确实快捷,不一会儿,人们就吃好了。其实,刚刚吃了饺子,又是这样的场合,谁能吃多少东西呢。餐间,没有喝酒,大概是考虑到一会儿就要去火车站登车,大家又都心情不好,害怕喝多了会发生什么意外吧。不过,大家都喝了不少“格瓦斯”。这是一种哈尔滨特有的俄式饮料,用烤透的大列巴外皮发酵酿成的,不含酒精,但有些气泡,口味口感都特别好。
“临走,能吃到女儿亲手做的正宗伏尔加俄餐,很幸福啊!”
老谢苗满意地用手抹着他那两撇哥萨克小胡子。
听到爸爸的夸奖,柳嘉站了起来,顿了顿,终于说:“爸爸,妈妈,有句话,我在心里存了好久,一直没敢对你们说。今天再不说,怕是就没机会了。”
“说吧,我们听着。”薇拉奶奶鼓励自己的女儿。
“妈妈,爸爸,你们不要走吧,留在这里,和我们住在一起。全家在一起,欢欢乐乐多么好啊,我会每天给你们做伏尔加俄餐的……”
“是啊,漂洋过海,举目无亲,多艰难啊。留下来,我们共同生活。妈妈,爸爸,你们再考虑考虑,现在还来得及。”
秦明远也诚恳地请求着。
老谢苗抬眼四顾,摊开双手,很无奈地说:“和你们一起生活?住在这里?不,你们这里太小啦,住不了多久,就会把我活活憋炸的。”
薇拉奶奶望着女儿,很动感情地说:“柳嘉,你说得对。有些话,今天不说,往后恐怕是没机会说了。我也有一句话,藏在心底里,一直想对你说。现在我说出来,你别生气。”
“妈妈,您说吧,我怎么会生气呢,我是您的孩子啊!”
“柳嘉,我一直觉得,你过的生活,不真实。不真实啊,孩子,因为你的本性,不是这样的。而一个人的生活,只有按照自己的本性去过,才是真实的。”
“妈妈……”
柳嘉应答了一声,深深地低下了头。
“要知道,人的快乐和幸福,只有在本性而又真实的生活中,才会得到。你这样,是很难得到幸福快乐的……”
柳嘉开始哽咽,泪水滴落在她的长裙上。
“孩子,别哭。妈妈说这话,不是要你再次改变自己,只是要你明白,你选择的生活,需要你做出更多的努力。你要坚强,再坚强些!至于我们,你爸爸,我,我们只能过那种天然而又本真的生活,为了这个,哪怕生命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哪怕再次漂泊,吃再多的辛苦,受再大的磨难,我们也是愿意的。
“明远啊,让我对你也说句话。这话同样在我心里沉淀了许久。我不想在心里带着这样一块石头漂洋过海。我很小的时候,就在父亲的庄园里,听人说过,一个男人的高贵之处,就在于宽容。许多时候,宽容才是真正的爱。明远,你是男子汉,给柳嘉母子,特别是沙姆,留出多一点空间,让他们按自己本性,自由呼吸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显然所有的人,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秦明远的回答。
秦明远慢慢站起,立直身躯,向着薇拉奶奶,还有她身边的谢苗爷爷,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然后说:“妈妈,您的话我记下了。请放心,我会按照您的嘱托去做的。”
全家的人都低下了头,连我的眼中都噙满了泪水。
这时,我站了起来,动情地说:“谢苗爷爷,薇拉奶奶,我爸爸要我一定把他的话带给你们。他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是谢苗爷爷救了他的命。不会忘记,他想起来了,在进手术室时,他看见江小玫哭着向他跑过来,他也挣扎着要奔向她,无奈周围有那么多双手阻拦他,后来他就不知道了。在危难时刻,谢苗爷爷表现出的同胞之情。但是,他现在的苏联官方身份,不允许他到这里来送您。他让我做他的代表,谢谢你们!还有,这是爸爸的手表,瑞士欧米茄星座牌,是他来中国时刚买的。他说,这算不上贵重东西,送给你,表个心意!你们这一去,不知会遇到些什么,一旦有急难困厄,海外对这东西还是很看重的,你们可以卖掉它,渡过难关。”
“孩子,你爸爸想得很周到。不过,这是他心爱的东西,我们是不会收的。”
薇拉奶奶推开我的手。
我顺势抓起谢苗的一只手腕,迅速地将表的铁链扣在他手腕上。不待谢苗反应,我又伸双臂拥抱住谢苗,轻轻亲吻了他的脸颊。然后扑进薇拉怀中,再也忍不住悲情,哭着说:“薇拉奶奶,我爱你们,我爱你们啊……”
谢苗和薇拉走后,两位老人成了我和木木见面总也绕不开的话题,而有关他们的话题,到最后又总是以木木的仰天长叹,和我无力地依在木木的肩头结束。
我以为澳洲那么遥远,我们是再也不会得到他们任何音信了。
没想到,大约在两位老人出发一个半月之后,我们竟意外地得到了‘二人的消息。
那是一个早晨,我刚刚推着自行车走出专家楼大门,就听见有人在高声叫我。从声音听出这是木木。
这么早,木木来做什么呢?
“卡秋霞,他们来信啦――”
“木木,是谁的信,把你高兴得这样?”
“薇拉!薇拉奶奶,还有谢苗,从澳洲来信啦!”
“哎呀!真的吗?!”
“真的!你看,信在这儿!”
木木举着一封信,摇了摇。我看到,那是一封在当时还很稀罕的航空邮件。
“太好啦!信里说了什么?”
“他们平安到达了,还分到了土地办牧场……”
“这太令人高兴啦!让我好好看看信。”
我从木木手里接过信,一字一句地读起来。柳嘉、明远、沙姆、卡秋霞:
我亲爱的人们,你们好!
谢谢你们的热心相送。你们的无边深爱,一直支撑着我们,使我们能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完成这次苦难重重的漂泊。
我们从哈尔滨出发,在上海换乘马来亚的轮船,到达婆罗洲换乘澳大利亚轮船。经过二十多天的颠簸摇晃,越过炎热的赤道,最后终于停靠澳大利亚北部海岸的达尔温港。现在暂住在达尔温市的移民收容所内。
达尔温属于澳大利亚联邦的北领地,是整个澳洲距离欧亚大陆最近的地方,北领地是全澳洲唯一留给当地原住民的保留地。这一带是平原低地,到处是沼泽,有很多无人区。
这里是热带气候,现在仍在雨季中。天气闷热潮湿,无论是港口、街市,还是野外,到处是吸血的蚊虫飞舞,还有许多毒蚂蚁、毒蚱蜢、毒蜥蜴,一切生命在这里想要生存,都是十分艰难的。这使我们想到哈尔滨的菅草岭,与这里相比,菅草岭四季分明,牧草丰美,是那么安全,那么静谧,就像美丽的伊甸园一样。
尽管艰难,可这里的人们还是生存下来,养了许多牛羊。这些牛羊多数在达尔温港被赶进海船,活着出口到亚洲。还有在哈尔滨常见的“澳毛”羊毛线,是在这里装船,运到中国的。
现在,达尔温当局已根据我们的要求,在距离港口五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分给我们一块湿地做牧场。我们二人将在澳洲北海岸,开辟一座新的奶牛场。
谢苗决心把这块牧场,仍旧命名为菅草岭牧场,尽管据说那里只是一片布满沼泽的低地,根本没有什么“岭”。但不管怎样,我们希望,这里能给我们一个如同菅草岭一样充满爱和温情的家。
谢谢卡秋霞和她的爸爸,这只欧米茄星座表,大概是我们在新的菅草岭牧场,唯一的与外面文明世界的联系了。在这只表里,有内指南针,它能帮我们不少忙,避免我们在荒野上迷路。卡秋霞,向你的爸爸,转达我们的谢忱吧。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移民收容所,离开达尔温小城,出发到那块从那日,她像往常,在灯下读那封情书。她刚读完,就听到他哈哈的笑声,那声音是如此清晰。那是他昏迷以来,第次发出这样的声音。听到他的声音,她喜极而泣。 同时,她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把电视机放在他的视线之内。慢慢地,他看到电视里的人物表情,开始有了喜怒哀乐的情绪。未有过人烟的地方。那里交通闭塞,恐怕不能通信,因此动身前给你们写了这封信。
愿上帝保佑你们和我们,保佑一切人,平安顺利!
爱你们的
薇拉谢苗
信读完了,可我的目光,还久久地停留在信纸上。薇拉写的那些漂亮的俄文字句,在我的失去焦点的注视下,似乎变成了菅草岭上那一片片白菅草的花穗,在飘飞,在抖动……
薇拉奶奶和谢苗爷爷到澳洲去了,这使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有一次,木木对我说:“卡秋霞,妈妈说,让你有空多到我家去去。她说,很想多与你待在一起。我想,可能你会让她想起她小的时候,缓解缓解对谢苗、薇拉的思念吧。”
“柳嘉大婶怎么样?最近她身体好吗?”
“不是很好。她一直很压抑。感觉浑身无力,叫她去医院,她又不肯去。”
“可能是这次父母移民,对她的打击太重了。”
“是啊。我知道,在妈妈的心里,她一直对两位老人,抱有很深的歉疚之情。虽然与两位老人同地同城居住,但平日很少去探望,更别说尽心照料了。”
“那为什么呢?是你父亲不喜欢吗?”
“不。父亲是很尊敬两位老人的。”
“是家务太重,无暇旁顾吗?”
“有这个原因。但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个。”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卡秋霞,我觉得,对于一个人来说,心中的障碍,远比现实的障碍,更难超越啊!我的妈妈,她是夹在俄罗斯与中国两种文化之间的人,用一句我们焊接的术语,她正处在两个种族、两种文化的焊缝中。而焊缝所承担的压力,总是要比其他部位大得多。”
“木木,我来哈尔滨这么久了,接触了不少老俄罗斯人,体验到了他们不少的喜怒哀乐,可对他们的总体情况,还很模糊。给我说说吧。”
“是啊,眼看哈尔滨俄罗斯人的历史就在你我眼前终结了,有些事真值得好好回顾一下啊。假如我把哈尔滨的俄罗斯人分分类的话,也许可以大致分成三类。谢苗薇拉代表一类,他们是忠于俄罗斯文化的老白俄一代。你和你爸爸代表另一类,你们是苏联人,身上有着强大苏联的影子。而妈妈和我是第三类,是努力融人中华文化,把自己作人和人的缘分真是千奇百怪。比如杨嘉铭和李惠媛,前一分钟还是毫无交集的路人,后一分钟,立刻就有了谈婚论嫁的可能。为中国人的俄罗斯后裔。”
“木木,你观察得很细致啊。”
“身为其中一分子,你不看也得看,不想也得想。作为哈尔滨俄罗斯血统人群的第三类,就是加入中国籍,成为中国人的妈妈和我这样的人。这类人数量不多,但分散在中国人中,语言啊,饮食啊,习惯啊,都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了,只有白色的皮肤还是原样。在与爸爸结婚,搬到市内后,为了不让我被人们视为另类,也为了爸爸在单位不会因为有一个白俄老婆受到牵连,她下了最大的决心,断然放弃了东正教信仰,改穿中式服装,吃中餐,做中餐,很少说母语……”
“唉,这对一个女人来说,该是多么艰难啊!”
“但我的妈妈做到了!她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标准的中国家庭主妇。在外人看来,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有我知道,为了做到这一切,妈妈忍受了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艰辛。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南岗中心地的尼古拉大教堂,每到礼拜日,上午十点,都会响起钟声。那钟声缓慢、悠扬,非常响亮,可以传遍整个哈尔滨城。我多少次看到,每当钟声响起,妈妈都会停住手中的活计,直起腰,望着空中发呆。有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在胸前画十字,一旦自己发觉,又会立即停下来。也有的时候,我会看到,一行行泪珠,从她眼中滚落。那时我小,不懂事,会拉住妈妈的手,问她为什么流泪,她就用手背拭去泪水,只说她想念谢苗和薇拉,还会问我,有一天她不在我面前了,会不会想念她……”
“多么可爱的妈妈!她承受的太多了,也付出的太多了!”
我觉得自己的心,与柳嘉靠得更近了。
“也许,这就是薇拉奶奶临行时,说妈妈过的日子,不真实,不是依自己本性生活的原因吧……”
以后的日子,只要学校有空,我总会到木木家看望柳嘉大婶。
一个星期天上午,我和木木一起回到他家。
柳嘉正在擦地板。
“柳嘉大婶,您歇会儿,让我来擦。”
“哪能让你擦呢,你是客人。”
“不,把我看作您的女儿吧。我知道,有两样活儿,最累人――做中国饭,擦俄国地板。中国饭,做起来没完没了,恨不得把每一样东西,都做得谁也认不出才罢休。俄国地板呢,擦起来无尽无休,不把每一条地板缝都剔干净不算完。难为人的事儿,都叫大婶您摊上啦!”
柳嘉被我逗笑了,对木木说:“这孩子,什么难事,叫她这么一说,都变轻松了。”
我对自己的承诺很认真,我把布拉吉裙摆系在腰间,挽起衣袖,起劲地擦地板。
要说俄国式擦地板,真的是不轻松,不光里里外外要擦三遍,擦得明光锃亮,最要命的是,不准使用木拖把,要用毛巾,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遇到桌底床下这类地方,不能马虎放过,一定要俯身钻到下面去,一点点全擦到。
据说这是为了保护地板不被拖坏。但后来,我慢慢体会到,这种习惯不仅仅是由于俄罗斯人酷爱洁净,其实这也是古老俄罗斯贵族生活的一种独特遗存。
从前,在贵族的城堡庄园,有许多仆人,当然有专司擦洗地板的人。他们或她们,一辈子只干这一件事,自然干到了极致。人们也习惯了地板的超洁净。以后,帝国不存在了,公爵子爵消失了,但城堡庄同建筑还在,家家户户地板还在,于是,拼命擦地板的习俗就流传下来。只是,擦地板的人变了,不再是农奴仆妇,而改成了每家每户的家庭主妇。在莫斯科,母亲去世后,这活儿我常干,也没少为此苦恼。来到中国,住进专家楼,我虽然还是照顾着爸爸饮食起居,可清理房间,打扫卫生,特别是擦地板这累活,就有专家楼服务员来做,不用我管了。说是累活儿,但干惯了,老也不干,有时候竟会莫名其妙地有点怀念之情哩。这回在木木家,能替柳嘉分担一点劳累,我很快活。
“笃,笃,笃……”
响起敲门声。
木木跑去开门,门外是邮差。
“国际挂号邮件,叫柳德米拉本人签字领取。”
“妈妈,你的挂号邮件……”
柳嘉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门口。
“你是柳德米拉吗?”
“是的。”
“请签字吧。”
不知为什么,邮差的口气态度,叫我感到有点异样,便停住手中的活计,也来到门口。
柳嘉从邮差那里取过邮件,那是一个小小的扁木匣。
我好奇地看看邮封,上面有用俄文和中文打出的收信人地址姓名。而寄信人处,则简短地打着“澳大利亚达尔温移民会”一行字。
“妈妈,是澳洲,可能是谢苗爷爷薇拉奶奶的,快拆开看看。”
木木心急地催促。
柳嘉的手不知为什么有点发抖,无法打开木匣。
木木将邮件接在手上,勉强打开来,从中抽出一张公那天晚上,将她们娘俩儿送回家后,我约了个哥儿们出去喝酒。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踉跄着打车回家时,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函纸,展开来。
我们三人立即把目光集中到信纸上面。信上是用打字机打出的俄文。尊敬的柳德米拉女士:
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向您通报一个不幸的消息。
谢苗・费多尔・尼古拉耶夫和薇米里雅・加林娜・尼古拉耶芙娜夫妇,因感染登革出血热病,在距离达尔温一百公里的菅草岭牧场去世。时在1960年4月中旬,具体日期无法确认。
二人在领取政府移民会发放的牧场土地所有证,及安家帐篷和生产生活必需品后,在政府向导和工人帮助下,离开达尔温市,前往牧场所在地。在二人平安抵达,并安置好帐篷,准备好生活用具后,政府人员返回。此后由于雨季未完,交通不便,一直未有二人信息。一个月后,雨季结束,政府人员回访,在牧场帐篷内发现二人遗体,已死亡多日。将遗体运回达尔温,经医生检验,确认为被毒蚊叮咬,感染登革出血热身亡。
登革出血热,又称“移民瘟疫”,是一种热带亚热带地区烈性病毒流行病。这种病目前无药可医,但对本地人群危害较小。因为澳洲北海岸“弟弟?车祸?”电话那端的女孩开始喃喃自语。我有些不耐烦,问她找刘石到底什么事?她犹豫了一下,告诉我,她是大力网络公司的老板,叫安雯,前几天和刘石签了一个设计游戏软件的合同,说好今天刘石要去公司拿游戏脚本,可到现在也没看见刘石的影子,电话也打不通,如果因为刘石方面的原因,耽搁了这款游戏软件的完成,公司损失会很大的,刘石也要按合同赔偿违约金。低地,蚊虫极多,并带有登革出血热的原种登革热病毒。经登革热感染死亡率不高,但可以获得终身免疫。本地人群从儿童时起就被蚊虫叮咬,感染登革热,从而对烈性的登革出血热有免疫能力。而刚刚到达本地的外来移民,特别是来自北半球北部,较寒冷地带的移民,一旦被毒蚊叮咬,很容易直接感染登革出血热,发生高热,多器官大出血,休克,在几小时内死亡。
谢苗和薇米里雅夫妇正是这种“移民瘟疫”的受害者。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向家属表达深切的哀悼。
在清理二死者遗物时,除政府发放的各种用具外,属于个人财物的只有二件。
其一是一个镶满钻石和红蓝宝石的白金王冠。在收藏这王冠的哥萨克皮囊中,有一封早已写好的遗书。遗书中写道:这是俄罗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皇后亚历山德拉的加冕王冠,一个偶然的机会落入我们之手。我们一直小心地收藏着,只为将来归还给它真正的主人。我们死后,请当地政府交给国家博物馆代为保藏。待将来有一天,俄罗斯恢复自己的传统,为尼古拉一家平反?,再归还给俄罗斯。另一件遗物,是一只瑞士欧米茄星座手表,遗书中没有提及如何处分,现寄交法定继承人柳德米拉・谢苗・尼古拉耶芙娜。
我们紧张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完全确认了信中的内容,木木才把信纸放到桌上。
据说,中国女人突然得到父母去世的消息,会立即号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我担心已完全接受中国习俗的柳嘉,也会按中国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悲痛。那样的痛哭失声,她的身体能承受得起吗?
但屋子里一片静寂,好久好久,连一声低微的啜泣声音都没有。
“妈妈,你不要紧吧?”
木木打破静默,小声地问柳嘉。
“不要紧的。我料到会有这一天,可没想到这么早。他们是进天堂啦。只可怜,临终,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这都是我的错啊,我可怜的妈妈,可怜的爸爸……”
柳嘉终于哭出声来,我和木木也跟着落泪。
就在此时,尼古拉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大概是做礼拜的时间到了。
“当……当……当……”
不知是这钟声太响,还是木木家离教堂太近,我只觉得钟声灌满我的全身,头脑里,心窝里,血管里,都有“簌簌”的巨响在冲撞,撞得我头发晕,腿发麻。
突然,柳嘉停住哭泣,脱去身上的中式衣裤,从衣柜里扯出一件俄式长裙,迅速穿在身上。穿好长裙,柳嘉面向教堂方向,跪在地板上。
“当……当……当……当……”
教堂的钟声仍在传响。
那钟声里有几分喑哑,有几分悲凉,就像年长的父母,在无力地呼喊着儿女,回到自己身边。
柳嘉深深地低下头,然后,非常虔诚,又非常坚决地,开始在胸前画起了十字。
泪水,钟声,十字,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混合在一起……
我不自觉地屈膝,跪在了柳嘉身后。
木木跪在了我的身边,还随着柳嘉画十字。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钟声里下跪,尽管不是在教堂中,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东正教那慈爱无边的浸濡,这几乎完全陌生,但又在骨子里完全熟稔的神圣浸濡,此后我终生不忘。
钟声停息了,三人还一动不动地跪着。
过了一会儿,大概木木觉得有些不对,站起身来,去扶他的妈妈。
不想,柳嘉头一歪,身体沉重地扑倒在木木怀里。
“妈妈,妈妈――你怎么啦,怎么啦……”
木木高声叫着,显得非常惊恐。
“卡秋霞,快,妈妈休克啦!快去叫救护车……”
柳嘉大婶就这样离开人世,追随她的父母去了。
不久,我和木木的恋情也走到了尽头。由于苏联专家的突然撤退,我不得不随爸爸回国,在一场不堪回首的生离死别后,我们完全失去了对方的音信。
这事过去近六十年了,但在我的心头,仍是一处时时在流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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