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马陵 申權說西安：彌天大謊下馬陵

申權說西安：彌天大謊下馬陵  

故事

中國在春秋以前，並沒有專門的政治學科。後來孔子修纂六經，這才創造了中國第一門專門的政治學——儒學。儒學的核心經義，稱為“六經”，即《詩經》、《書經》、《禮經》、《易經》、《樂經》、《春秋經》。這六本經書均是根據歷史上既有的典籍修訂而成，但較原文均做了大量刪改。而這些刪改之處，正是孔子儒家思想的精髓所在。讀六經，如能讀懂六經之中每一處刪改的緣由和主旨，就能徹底領悟儒家思想的真義。

《六經》之中最重要的一部，是《春秋經》。《春秋經》是以春秋時期魯國二百四十四年的國家歷史改編而成。因為歷史書具有故事性，且易和今事印證，所以最為易讀，也最容易長期流傳。孔子在增刪《春秋經》時傾注的心血極大，他在世時曾說過：“後世之人如果能真正了解我，必然是通過讀《春秋經》。而後世之人如果會怪罪我，必然也是為了《春秋經》”。

《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孟子·滕文公下

《春秋經》行文簡約，其中增刪之處的奧妙，孔子在時一直是口頭傳授。孔子死後，孔門弟子向再傳弟子解釋《春秋經》時，漸漸形成了多個不同的解釋流派，其中以“左氏”、“公羊”、“谷梁”、“鄒氏”和“夾氏”五個解釋流派最為著名。今天，“鄒氏”和“夾氏”兩個流派已經斷絕，而“左氏”、“公羊”、“谷梁”三派均有存世著作，稱為“春秋三傳”。

上海古籍出版社曾結集出版《春秋三傳》

孔子死於公元前479年，孔子死後四年，春秋時期結束，中華大地進入戰國時期。戰國時期歷經254年，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六國時結束。而統一天下的秦國隻太平了12年——公元前209年陳勝吳廣起義，天下又重歸混亂。這一場混亂又持續了7年，到公元前202年項羽自刎烏江後結束。

整個亂世之中，孔子留下的儒學一直在頑強的發展，但儒家學派的弟子，鮮少受到國家的重用。原來，儒學所重視的，一直是人民思想的統一，而非具體的軍事和外交策略。這對太平盛世之中維持國家穩定非常有利，但是，在亂世之中就很難發揮作用。在亂世之中更為實用的學說，是軍事、法律和外交策略，它們對應的是學說體系是兵家、法家和縱橫家。

儒家聖人孔子、孟子均周遊列國而不得重用。而縱橫家蘇秦通過周遊列國，被六國拜相，權傾天下

但自古風水輪流轉，一旦天下穩定，兵家、法家和縱橫家就又沒有用武之地了。這個時候，儒學的優勢就顯露了出來。漢高祖平定天下以後，各學派中第一個得到重用的，就是儒家的叔孫通。叔孫通為漢朝制定國家禮法，被劉邦拜為九卿之首，就連他的弟子也因師而貴，多被封官。

叔孫通像，叔孫通被司馬遷稱為“漢家儒宗”

叔孫通以後，漢代儒學日漸繁盛。到漢武帝即位的時候（公元前141年），天下承平已經60年，百官之中已經有大量的儒家弟子。

漢武帝登基時只有15歲。而當時漢朝最大的官，被稱為三公的丞相、太尉和禦史大夫，全是儒家弟子。而這三個人分別是，丞相竇嬰、太尉田蚡、禦史大夫趙綰。此外，漢武帝做太子時的兩位老師，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也可以說都是儒家的弟子。太子少傅王臧（後曾任郎中令，位列九卿的第二位），本來就是儒家的弟子。而太子太傅衛綰（後曾任丞相，在竇嬰之前），雖然沒有明確的說自己是儒家，但他曾公開建議漢武帝排斥法家和縱橫家，儒家因此受益，所以算是間接的倒向儒家。

竇嬰、田蚡、趙綰、王臧等人在位時，極力推崇儒術，並排斥其他學派。漢武帝初登基時，竇太后（漢武帝祖父漢文帝的皇后，權力很大）還在，她是道教一派，因此還能對這四人努力打壓。到竇太后死後（前135年），田蚡做了丞相，再沒人能製約他。於是他動用相權，對天下百家學派一概打壓，隻重用儒家弟子。這便是所謂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在這種對儒學極度推崇的環境下，漢武帝曾多次面向全天下公開選拔儒學人才。選拔的方式是“舉賢良對策”，即天下百官推舉各地有學問的人，然後朝廷向這些被推舉的人出題，被推舉的人用寫文章的方式回答朝廷提出的問題。

漢武帝16歲時，進行了人生中第一次舉賢良對策。參加這次對策的人中間，有一個當時的名人，叫做董仲舒。

董仲舒像

這個董仲舒是河北人，從小學習《春秋經》（屬於公羊一派）。漢武帝的父親漢景帝在位時，董仲舒就已經因為學問大被任命為博士。他常年講學，很多人都聽過他的課，並自認為是他的學生。當時人都說：“如今天下懂《春秋》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山東的胡毋生（年紀比董仲舒大，也做過博士，很早就告老還鄉了），另一個就是河北的董仲舒。”

這次舉賢良對策，因為是漢武帝人生中的第一次，所以搞得很隆重。一般舉賢良對策只是一問一對，漢武帝這次卻是三問三對。董仲舒因為名氣大，所以參加對策時受到很大的關注，他的對策文章，被人記述流傳了下來，史稱《天人三策》。

嶽麓出版社出版過《天人三策》和董仲舒另一著作《春秋繁露》的合集

這《天人三策》的內容，今天被詳細記述在班固撰寫的《漢書》之中。其主旨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建議漢武帝大力發展教育；另一方面是向漢武帝著重推薦《春秋經》中天人感應的思想。他在對策中向漢武帝說（大意）：“天下之所以不好治理，是因為大家都是各想各的，而不能同心同德。要讓天下人同心同德，就需要統一天下人的思想，也就是說要為天下人灌輸統一的普世價值。我所學的《春秋經》，是大聖人孔子總結春秋時期二百多年的真實歷史寫成的，其中明確記載了人事與天象之間的關係。人學了《春秋經》，就能知道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就有了完整的倫理觀、價值觀和道德觀。如果世人都學了《春秋經》，都能按照經書中聖人之言行事，何愁天下不能太平。所以，我認為，我們應該將《春秋經》當作本朝倡導的核心價值思想，向天下人進行推廣。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不能允許天下人再被《春秋經》之外的學說蠱惑了。從今以後，希望您隻任用儒家弟子做官，從而徹底斷絕天下其他宗派學子的前途。這樣，所有人就都會學習《春秋經》，而天下人的思想也會漸漸大一統，那麽您的統治也必定會長治久安。”

少年漢武帝，並沒有被董仲舒的對策打動。董仲舒提出的春秋大一統，當時已經有很多人向漢武帝說過了，所以並不能讓漢武帝特別關注。漢武帝更為關注的，是董仲舒提出的“人事和天象的關係（即天人感應理論）”。此時，少年漢武帝還沒有太多的涉世經驗。但他已經能敏感地察覺到，這個理論對自己應該是個坑。

所謂天人感應，最簡單的說法，就是如果天子施仁政，天就風調雨順。如果天子施暴政，天就會降下災禍。根據這個理論可以反推——如果風調雨順，就是因為天子施仁政。而如果天災，就是因為天子施暴政。

漢武帝想：如果這套理論被大家承認，那自己這個皇帝，不就成了天災的背鍋俠了嗎？

按說凡事都該有個兩面性。但天人感應理論對漢武帝來說，明顯弊大於利。如今天下太平，運氣好了趕上風調雨順，也無非就是多聽幾句馬屁。但如果運氣不好呢？突發個災害，這皇帝豈不就成了該被打倒的昏君了？

少年漢武帝不想用董仲舒，但當時董仲舒在儒生群體中威望很高。年少的漢武帝要借重儒家的力量，就不能得罪儒生，尤其是董仲舒這樣的大儒。但是，漢武帝是真的不想用他。對所有想用的人，漢武帝都是讓其待詔金馬門，也就是留在自己身邊。而對不想用又不好意思不用的人，漢武帝想到的辦法，就是外派。漢武帝決定，派董仲舒到江都國去，擔任國相。這樣就能實現，既沒有重用（自己沒有用），又重用了（派給別人用了）的局面。

江都國是漢朝的封國，國君是漢武帝的哥哥劉非。劉非大漢武帝12歲，勇猛善戰，愛豢養豪傑勇士。董仲舒剛到江都國，就受到劉非的熱情歡迎。劉非是個好戰的人，他見弟弟漢武帝年幼，便有造反的念頭。董仲舒在儒生、官員之中有聲望，是他造反事業需要團結的對象。董仲舒剛到江都國那幾年，劉非對造反的事隻字不提，只是一心巴結董仲舒，對他言聽計從。待幾年後，董仲舒在江都國待熟了，劉非以為可以跟他說了，便在私下裡吐露了自己的想法。但讓劉非沒想到的是，董仲舒用非常嚴厲的口氣申斥了劉非的想法。雖然當時劉非客氣的感謝了董仲舒對自己的教誨，但暗地裡則對董仲舒完全失去了希望。這之後很快，董仲舒的官職就被調整了，成為中大夫，失去實權，成為閑職文官。

董仲舒做中大夫以後，日子比較清閑，便在家繼續研究他的天人感應理論。他把當時各地發生的災異現象都記錄了下來，並根據《春秋經》中的價值觀念為每一個災異事件總結原因。總結完後整理成文，題為《災異記》。

董仲舒寫成《災異記》不久，一個叫主父偃的山東人來拜訪他。主父偃當時四處遊學求官，但沒有人肯任用他，很不得志。他來拜訪董仲舒，本來是為了通過董仲舒在江都國謀求一官半職。但他在董仲舒家裡等候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董仲舒剛寫好的《災異記》。主父偃翻了幾頁《災異記》之後，立刻發現，自己做官的機會來了。

電視劇《大漢天子2》中，王剛出演主父偃

自古以來，就有一種便捷的立功方式，叫做舉報反賊。

在主父偃眼裡，董仲舒就是反賊。

把天上的災異都說成是人禍，最後讓皇帝背鍋。站在皇帝的角度想，這不就是反賊？

主父偃離開江都國後，一路直奔長安，於次年（元光元年）順利抵達。之後，便向漢武帝上書，並立即受到召見。漢武帝看到董仲舒的《災異記》，又氣又怒。漢武帝自登基以來，的確災異不斷。就在去年，遼東的高祖廟和鹹陽的高祖墓先後起火，民間傳是他得罪了老天，逼得他穿了五天素服表示敬畏。本來武帝以為，自己手下的官員該向著自己，該為自己說話。誰知道這個董仲舒，竟然寫書來詆毀自己，讓自己為這些所有天災背鍋。這不由得讓漢武帝懷疑——到底是老天對我有意見，還是你對我有意見？

憤怒的漢武帝召集了一群大臣，向他們當眾展示《災異記》，並帶頭出言譏刺。大臣不知道文章是誰寫的，見到漢武帝生氣，便紛紛表示對文章內容不認可。董仲舒的徒弟呂步舒當時也在朝裡做官，漢武帝專門把文章拿給他看。呂步舒看後，也對文章進行了抨擊，認為文章作者“下等”、“愚蠢”。漢武帝聽後更加憤怒，認為就連董仲舒的徒弟都不認可自己師父的言論，可見這種說法並非公理，而只是董仲舒在針對自己。於是漢武帝公開了文章作者的姓名，並下詔立即將董仲舒處死。

當時朝中官員大多都是儒生，大家聽說文章是董仲舒寫的，都嚇了一跳，連忙反過來再為董仲舒求情。漢武帝初時心意堅決，但儒生群體勢力龐大，為董仲舒求情的人越來越多。漢武帝最終還是饒了董仲舒一命，而大難不死的董仲舒，再也不敢跟人講災異方面的事情。

這以後又過了五年，在這五年裡，漢武帝又舉行了兩次舉賢良對策。大量新進儒生被任用為官，其中有一個人叫公孫弘。這個人和董仲舒一樣，也是學《春秋經》的，而且和董仲舒同樣屬於公羊一派。

公孫弘被推薦那年，是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那年公孫弘已經70歲，漢武帝則是26歲。漢武帝問公孫弘治國之道，公孫弘說（大意）：“治理天下，只要推廣仁、義、理、智就好。至於我們今天遇到的各種災害和困難，主要是前朝亂世留下的禍根，不能怪罪本朝的天子。”

公孫弘是第一個在災異方面為漢武帝說話的人，漢武帝看完公孫弘的對策之後，心裡點了一萬個讚。他將公孫弘的文章選為這次對策的第一名，然後將公孫弘留在京師自己身邊，遇到事就和公孫弘商量。公孫弘自此平步青雲，一年後（元光六年）便做到左內史（首都行政長官）。再三年做到禦史大夫，位列三公。再兩年做到丞相，封平津侯，權傾天下。

公孫弘一般也被認為是漢儒大興的重要功臣之一

公孫弘平步青雲的這幾年，董仲舒卻一直得不到任用，只能在家講學。不過，他的名氣倒是越來越大了。當時另一位《春秋經》專家胡毋生已死，天下公認的《春秋經》專家只剩他一個人。公孫弘的名氣遠遠不如他，卻得到重用，這讓董仲舒和他的弟子們都感到十分不平衡。董仲舒就在私下裡跟弟子們說，公孫弘之所以能封侯拜相，靠的不是能力，而是靠拍馬屁。這話很快就傳到了公孫弘的耳朵裡。

於是公孫弘向漢武帝建議說：“您的哥哥，膠西國（山東高密）封君劉端一向性格不好，屢次違反您的制度。公卿們建議懲治他，但您因為兄弟情深不忍下手。現在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了。咱們國內有一個大賢人叫董仲舒，學問特別大。如果讓他去劉端那裡做國相，好好輔佐劉端，那麽膠西國一定能太平。這樣您的兄弟之情也保全了，禍患也化解了，不是兩全其美嗎？”漢武帝聽了以後，深以為然，於是就下旨讓董仲舒去膠西國做國相。

膠西國封君劉端性格殘暴，舉國聞名。劉端手下幾任國相，只要敢違逆劉端的意思，都被劉端設法治罪或殺害了。董仲舒知道公孫弘這是要報復他，但聖旨難違，只能上路。到膠西國後，劉端知道董仲舒名氣很大，倒也不敢為難他。而董仲舒自知身在險地，也是戰戰兢兢。如此幾年，董仲舒覺得壓力太大難以維持，終於借生病為由辭去國相的官職，回了長安。此時他已經年近60歲，自知天年將至。他官階兩千石，按照漢朝禮法，是有資格葬在茂陵邊上的。於是他便將家搬到茂陵邊上的村子裡去，一邊著書講學，一邊等死。最後，在漢武帝太初元年時（前104年）死去，終年75歲。

董仲舒在世時曾講學數十年，門人弟子可以說遍及天下。本來，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主要的功臣是竇嬰、田蚡這些人。但是竇嬰和田蚡都因罪獲死，儒生們不願和他們沾染關係。於是，大家開始默默的把竇嬰、田蚡等人的功勞歸給董仲舒。慢慢的，董仲舒就成了漢武帝時期儒學振興的功勞最大者。

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後，歷朝歷代的官員，十中八九都是儒家弟子。董仲舒作為“獨尊儒術”的功臣，自然被歷代儒生深刻銘記。董仲舒在漢朝時名氣極大，漢元帝時名儒劉向說董仲舒“可以與伊尹、薑子牙相提並論。遠勝管仲、晏嬰。”東漢時的班固在《漢書》裡面也稱董仲孺是“群儒之首”。但漢朝以後，董仲舒的名氣就慢慢變小了。

唐朝貞觀二十一年，孔廟“從祀”制度被建立。當年便有歷代儒學名家二十二位被選入孔廟享受從祀。這二十二個人裡面，有和董仲舒同時代的伏勝、高堂生等人，也有比董仲舒晚的劉向（就是誇董仲舒可比伊尹、薑子牙的那個）、盧植、杜預等人。但是，唯獨沒有董仲舒。可見到唐朝時，董仲舒的影響力就已經式微。

曲阜孔廟

唐以後，五代、宋，每代都有新的儒學大師被選入孔廟從祀，但董仲舒一直都沒有被選上過。直到元朝順帝的時候，才被選了進去。但這只是因為元朝皇帝對儒生的過度推崇，事實上在元朝時，稍微有點名氣的儒生就會得到格外的尊重，所以董仲舒在元朝受到尊重，只能說明水漲船高，不說明任何問題。而元朝一破滅，董仲舒的名字就立刻又被從孔廟從祀名單裡除掉了。

董仲舒的地位重新被重視，是在明朝洪武年間。朱元璋是個特殊的皇帝，他當過老百姓，了解民間疾苦。做皇帝以後，特別關心民間災害情況。不喜歡虛文，喜歡通過真實的策問拔擢人才。他還在和下屬交談時，拿董仲舒舉過例子。下屬官員發現朱元璋熟悉董仲舒的事跡，便刻意逢迎他，用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理論來投其所好。發現朱元璋挺吃董仲舒這一套以後，下屬官員便開始抬高董仲舒的地位來討好朱元璋。洪武二十八年，有人提出建議，把孔廟從祀的楊雄給撤掉，換成董仲舒。楊雄是西漢末年的大辭賦家，屬於朱元璋心裡的“愛搞虛文”一派。這個請求當即得到同意，於是，董仲舒再進孔廟。

明太祖朱元璋，出生微寒，知人間疾苦

由於這次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加持，所以董仲舒這次在孔廟的位置算是坐穩了。這以後，董仲舒的日子漸漸變好。明成化年間，還因為從祀孔廟的原因（成化時統一給從祀孔廟但沒封過爵的封爵）被封了爵，被封為“廣川伯”。這以後，慢慢的就開始有人給他修祠堂了。這些給他修祠堂的人，有的信奉他的學說，有的則是把董子祠當成一種文化資源或政治資源來利用。但不管怎麽說，借著從祀孔廟的待遇，董仲舒在明朝重新火了起來。慢慢的，全國各地都為他建了祠堂。

陝西為董仲舒建祠堂，已經是明朝正德年間了。這個時候，全國很多地方都修了董子祠了，獨獨陝西還沒有。陝西畢竟是董仲舒真正生活過並且歸老的地方，全國都有董子祠的情況下，陝西沒有是說不過去的。當時的陝西巡撫是王珝，他決定，要給董仲舒建祠堂，而且建在董仲舒的墳地邊上。

但是，董仲舒的墳地在哪呢？這卻成了一個謎團。董仲舒死時家搬到了茂陵，按說是埋在了茂陵，但是手下在茂陵附近沒有找到董仲舒的墓碑。有文士翻古書查資料，也沒查到靠譜的。只是從一本內容極具傳奇色彩的唐代筆記小說《國史補》上找到一句話說：“舊說董仲舒墓門人過皆下馬，故謂之下馬陵，後人語訛為蝦蟆陵”。

蝦蟆陵在哪呢？在唐長安城的常樂坊內，即今西安市豐慶路南段沙坡村一帶。但這地方真的可能埋葬董仲舒嗎？沒有一丁點可能。

因為這一帶，屬於漢代上林苑的東部邊緣位置。上林苑是漢武帝修建的皇家園林，是供皇家遊玩打獵的地方。漢武帝怎麽會允許有人在這裡修墓？有人說是賜葬，這更不可能。就算漢武帝不在乎在自己遊玩的地方埋死人，董仲舒也不會願意，因為這是對他的一種侮辱。

當時，對所有的忠臣烈士來說，死葬的最高榮譽，是陪葬在帝陵旁邊。如果不可以，則會運回老家安葬。比如禦史大夫張湯，生前位列三公，但是因為罪死而無法陪葬茂陵，最後就運回了杜陵老家安葬。

董仲舒是什麽人呢？雖然沒有當過三公九卿，但好歹當過兩屆封國的國相，也算是吃著兩千石俸祿的高官。他在儒生中的地位非常高，雖然自己在家講學，但他的徒弟做大官的眾多。他的兒子、孫子也都為官。漢武帝把這樣一個人埋在遊玩打獵的園子裡，董家怎麽可能會願意，人家絕對寧可拉回老家河北安葬。

而《漢書》裡明確記載，董仲舒死前是搬到茂陵去了。他搬到茂陵做什麽？自然是等著死後葬在茂陵邊上。他要是沒準備埋在茂陵，大可以趁還有力氣早點回老家河北廣川，沒有必要在茂陵等死。所以於情於理，董仲舒就是應該被葬在茂陵附近了。

不過，因為王珝沒法在茂陵找到董仲舒的碑，也沒法找到靠譜的記錄，所以不能貿然把祠堂修到茂陵去。這位陝西巡撫想來想去，決定將錯就錯，還是把祠堂修在蝦蟆陵。

說蝦蟆陵是董仲舒墓，雖然並不靠譜，但好歹還是有點根據的。既然有根據，那便不能算是自己胡編。即使有一天被證明是錯了，也只能說自己誤信古人，古人起碼要背一半責任。

經過這層考慮，陝西的董子祠，就被王珝修在了蝦蟆陵。

不過這還沒完——嘉靖二十一年的時候，西安又來了一個大官，叫做趙廷錫。此人乃是朝中的兵部侍郎，作為巡按都禦史巡按地方。明代巡按的權力極大，一定範圍內能夠先斬後奏，地方官員見了他如同耗子見貓。趙廷錫來西安以後就提出，董子祠建在城外，太遠不方便祭拜，要將其遷回城內。

趙廷錫自有他的道理。祠堂這個東西，不是為建而建。建它的原因其一固然是為了讓逝者享受香火，但還有其二，就是廣為宣傳逝者的事跡，多多地培養信徒。彼時西安市城外十分荒涼，人跡罕至。把祠堂建到離城六裡遠的蝦蟆陵，香火難旺，事跡也難播。

巡按大人說話，大家都不敢有意見。於是，原來建在蝦蟆陵的董子祠，就被“拆遷改建”了回來，建在了城內和平門裡。因為原來的祠堂是“因墓而建”，所以為了“拆遷改建”得有模有樣，就在城裡新起了一座墓。但因為原地本沒有董仲舒墓，所以這座墓算是憑空生出，故也就沒有墓碑。

嘉靖二十七年的時候，陝西總兵張光宇看見董仲舒墓沒有墓碑，覺得這怎麽行，假得也太不真了！於是，張光宇出頭，為假墓立了碑。

巡撫原建，巡按遷址、總兵立碑，經過這三位高官的跨時間合作聯手，董仲舒墓就在西安城內的信息，被徹底坐實。此後明代官方資料，一律便認為董仲舒墓就在此處。後來明亡清興，清代官員便將之作為明朝官員加持認證過的古跡予以維護修繕。康熙元年，鹹寧知縣黃家鼎重修董子墓，並在墓前留下“下馬陵”石刻。乾隆年間，陝西巡撫畢沅再次將墓園修繕一新。到今天，這座憑空變出來的董仲舒墓，已經成了歷經明清兩朝風雨洗禮的歷史遺跡，是省級重點文物了。

和平門董仲舒墓

那麽，董仲舒的墓到底在哪呢？

只能在茂陵，沒有第二個選項。

王珝當年派人查資料的時候，可能漏了一本書，這本書叫《太平寰宇記》。

太平寰宇記

《太平寰宇記》是北宋時期的官員樂史（字子正）寫的，是宋代官方的正規地理書。根據上面的記載，董仲舒墓在興平縣東北二十裡。北宋興平縣就是今天的陝西興平，興平縣東北二十裡在哪呢？書裡還寫了：衛青、霍去病墓在興平縣東北十九裡。

衛青、霍去病的墓，早就確定了在茂陵了。

衛青、霍去病墓位置，董仲舒墓與二墓相隔不遠

今天茂陵北邊有個策村，據說就是董仲舒搬到茂陵以後留下的後人。據村裡人說，董仲舒以獻《天人三策》出名，所以後來董墓被稱為“策塚”，董村也被稱為策村。村人說法未必完全可信，但按照歷史記載，再根據漢時的禮法和習俗推測，董仲舒葬在茂陵附近，應該是可以確認的。

既然董仲舒墓確實不在蝦蟆陵，那下馬陵一說到底是怎麽來的？而蝦蟆陵的名字又到底指的是什麽呢？

其實存在這樣的一種解釋：

茂陵附近的董仲舒墓，確實被稱為下馬陵，也確實被訛傳為蝦蟆陵。而正是因為這種重名帶來的錯亂，才導致唐長安城內的蝦蟆陵，被後人誤以為是下馬陵。

唐代《國史補》中說：“董仲舒墓門人過皆下馬”。古書不加標點，所以一般人解讀為：“董仲舒墓，門人過皆下馬”，認為是董仲舒的門人路過才會下馬。而其實存在另一種斷句，即：“董仲舒墓門，人過皆下馬”。很多人覺得人過皆下馬太不可能，因為董仲舒沒有這麽大的臉。但如果這麽理解呢？董仲舒的墓在茂陵，大家不是看董仲舒的臉，是看茂陵裡埋著的皇帝的臉！

這麽理解：董仲舒墓，在從北邊通往茂陵的路上。墓邊有一座石門（牌坊門），人們要從這條路去茂陵，都要經過這座石門。而這裡已經逼近茂陵，按照禮法，為表示對帝王的尊重，後面的路上就不能再騎馬了。所以，凡是去茂陵祭拜的人，都在這座石門前下馬。這便是所謂的“董仲舒墓門，人過皆下馬”。

茂陵邊上的李夫人墓，因為外觀看起來像磨盤，所以被戲稱為“磨子陵”。如果大家從北邊去茂陵時，都在董仲舒墓前下馬，那麽戲稱董墓為下馬陵，並非沒有可能。所以下馬陵一說，未必就是唐人胡編。

而蝦蟆陵，就是蝦蟆陵。今天我們說蝦蟆（蛤蟆），一般只會想起癩蛤蟆。但是漢代以前蛤蟆的地位其實是很高的。

蝦蟆就是蟾，在古代是大吉祥之物。古人稱月亮為蟾宮，稱蟾是月之精。月食被稱為“蝦蟆食月”，比如司馬遷就在史記裡說“月為刑而相佐，見食於蝦蟆”。道教尤其鍾愛蝦蟆。今天考古發現了大量漢代的畫像石，畫像石中，蝦蟆經常和象徵著長生不死神仙的西王母出現在一起。

漢代畫像石《西王母仙境圖（局部）》，圖中蝦蟆和玉兔在搗不死藥

漢代畫像石《西王母龍虎座圖》，圖中蝦蟆陪在西王母之旁（右邊跳舞者）

中國自秦漢起，帝王都鍾愛方士所說的長生不死之說，並且喜歡在宮殿、園林、墳墓中模仿天象星辰。比如漢武帝建造的昆明池，就在池東西兩側放了象徵牛郎、織女星的石人。

今天蝦蟆陵一帶，在漢代屬於上林苑。漢武帝自成年以後便相信神仙方術，多年來致力於修仙煉丹，長生不死。他修建的園林中，出現一座象徵天上月亮或者長生仙藥的蝦蟆陵，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於為什麽稱為陵，有兩種解釋。一種是這是象徵天上月亮或長生仙境的小山包，是一個景點，所以陵是取的山陵的陵。

而另一種解釋就是墳墓的意思。但因為秦漢時“陵”這個說法已經稱為帝王墳墓的專用名詞，用於獨立的非帝王墳墓不太可能。但也不能排除特殊情況，比如有方士自稱蝦蟆神，如果當時帝王相信了，也許可以稱陵。又或者直接是一種用於巫術的假墓，裡面埋藏的真的就是蝦蟆。當然，這就有點太玄了。

但玄歸玄，也並非沒有可能。

據說這座墓裡什麽都沒挖出來。那麽墓裡的東西哪去了？

有說是被盜墓盜去了。其實還有一種解釋——趙廷錫沒騙人，他在搬董子祠的時候，把地下的墓也給挖了，然後一塊埋進和平門的“假墓”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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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簡介

《申權說西安》，是由公眾號申權說於2020年3月推出的主打西安本土歷史文化的專門性內容版塊。主題為西安本地歷史故事、文化傳說、社會風俗等，內容主要來自歷史文獻和公開資料。為保證閱讀質量，本欄目在不虛構、不生造的基礎上對原材料進行了必要的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