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是穿越者的证据 “穿越者”王莽,悲劇的根源在哪裏?
“穿越者”王莽,悲劇的根源在哪裏?
文/ 黃 帥
在中國古代史上,有很多看起來“另類”的人,或者說,不符合歷史“主潮”的人,但像王莽如此奇詭、如此讓人看不透、如此有爭議的人物,尚屬罕見。
後人一提起王莽,就會想起白居易那句名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復誰知?”不過,王莽的真實形象未必如此,用僞君子之類的稱號來形容王莽,未免太過簡單了。但也因爲王莽的一生太過傳奇,其言行過於怪異,在如今網絡文化的炒作中,他竟成了人們眼中的“穿越者”。不過,王莽不像是從後世穿越會去的,倒像是從上古時代(尤其是堯舜時代)向後穿越的。我曾寫過一篇文章《篡權的王莽是“穿越者”嗎?》,專談王莽以及所謂的“穿越者”之事,但寫到最後卻發現,王莽的個人悲劇竟然與那個時代一樣,充滿了含混與弔詭,其中有太多事情,無法用既有的歷史思維來理解。
從史料中看,王莽的早年十分坎坷,從少年到青年階段,他一直在努力“逆襲”。《漢書》用大量的篇幅書寫《王莽傳》,對王莽早年經歷也有記載:“莽羣兄弟皆將軍五侯子,乘時侈靡,以輿馬聲色佚遊相高,莽獨孤貧,因折節爲恭儉。”王莽出生在西漢外戚王氏家族,但他在家族中毫無地位,屬於邊緣人物。王氏家族裏的其他兄弟,雖然才能不如王莽,卻因出身好,可以縱情於聲色犬馬,享盡榮華,這讓王莽在少年時代就備嘗人間冷暖,心理不平衡是必然的。但是,讀聖賢書長大的王莽卻懷抱利器,他花費心思、盡心竭力,力圖維持自己“溫良恭儉讓”的好形象。
從知識結構上講,一個人選擇的人生道路,一定與他早年的讀書、思考密不可分,這決定了他日後的思維方式和價值理念,甚至很多人的人生經歷雖然豐富,卻始終忘不了早年的各種“回憶”。從心理學上講,早年尤其是少年時代的記憶,會跟隨人一生且能根據生活的變化而不斷“變形”,至於變化向好還是向壞,則是無法預知的事情。少年時代的王莽,顯然是胸懷大志的,他所受到的聖賢教育,在激勵他成長的同時,也賦予了他強烈的理想主義精神。
王莽是一個忠誠的儒生,他甚至將儒家思想進行了極端化的實踐,儒家思想的優劣都以極端化的結果給他留下了烙印。“修齊治平”是他的人生信念,“人人皆堯舜”是他的政治理想,更何況,自強不息和克己復禮的精神早就成爲他的立身之本,或許在少年王莽心中,他就想象過自己的理念在天下推行的盛景,但他心裏也清楚,要想實現這些理想,必須先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並獲得天下人的支持,從權利到道義,都要佔據制高點。
這是一種典型的儒家思維方式,也是經世致用的典型思路。直到二十多歲,王莽的仕途才迎來了轉機。《漢書》上有記載:“陽朔中,世父大將軍鳳病,莽侍疾,親嘗藥,亂首垢面,不解衣帶連月。鳳且死,以託太后及帝,拜爲黃門郎,遷射聲校尉”,得到大司馬王鳳的賞識,是王莽發跡的第一步。不過,王莽的這一步跨越,依賴的是對王鳳的悉心照料,依賴的是個別權臣的提攜,這也讓嚐到了身處官僚體制中晉級的奧妙:必須得到有權勢者的提攜,必須有依靠。
王鳳死後,王莽開始了新的晉級之路。“久之,叔父成都侯商上書,願分戶邑以封莽,及長樂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騎校尉箕閎、上谷都尉陽並、中郎陳湯,皆當世名士,鹹爲莽言,上由是賢莽。永始元年,封莽爲新都侯,國南陽新野之都鄉,千五百戶。遷騎都尉、光祿大夫、侍中。宿衛謹敕,爵位益尊,節操愈謙。散輿馬衣裘,振施賓客,家無所餘。收贍名士,交結將相、卿、大夫甚衆。故在位更推薦之,遊者爲之談說,虛譽隆洽,傾其諸父矣。敢爲激發之行,處之不慚恧。”到了綏和元年,王根推薦王莽做了大司馬,王莽依然保持了良好的形象,贏得了更多人的賞識。
《漢書》對王莽的發跡史介紹地十分詳細,大概史學家也對王莽的“逆襲”之路頗感興趣,努力尋查其早年蹤跡。不過,站在劉氏正統立場上的班固也沒法否認王莽早年名聲之好,而且,王莽不僅與權貴們交往密切,跟文人墨客的關係也很好,還能禮讓百姓,在當時,這算得上是道德上的楷模了。
這當然跟王莽內心的自我剋制有關。貪婪是亙古不變的人性,身居高位、手握權力者還能慎獨剋制,足見其個人修養之身。不過,也不排除一種極端的可能,就是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表演出來的,爲了贏得更大的權勢,臨時的隱忍也是可能的。不過,起碼到此時,還看不出王莽是在刻意隱忍,這倒像是一種本能的流露。而且,王莽在之後做的事,更說明他不像是一般意義上的隱忍。
《漢書》上曾記載:“莽杜門自守,其中子獲殺奴,莽切責獲,令自殺”。在古代,尤其是漢代,王公貴族殺死一個奴婢,算不上多大的事,即使被追究責任,找一些有利於自己接口,也能搪塞過去。不過,王莽對二兒子王獲不只是口舌上的懲罰,在批評他之後,還是殺了他。這件事引起了朝野內外的震動,王莽的大義滅親爲他贏得了更好的名聲。至此,王莽毫無污點,甚至沒有任何缺點,這簡直就是現實中的聖賢。如果說史書上的聖人,還有被後世刻意拔高的嫌疑,還有生前落魄、身後聖化的問題,此時的王莽都沒有這些問題,他唯一的問題,就是道德感強到了超越人性的地步,讓人覺得不真實。
不過,我相信《漢書》上這些記載是真實的。原因其實也是不復雜,其一,班固真的沒必要美化王莽,甚至他會站在維護漢朝正統的立場上黑化王莽,所以,《漢書》對王莽的記載,只有可能比真實的王莽更壞,而不會美化他。其二,在王莽那個時代,想篡改歷史記錄或欺騙百姓、虛造口碑,是非常困難的,當時的信息傳播渠道也決定了王莽的言行必須符合正道,纔有能獲得好口碑。
但王莽殺子,也確實有現實無奈的背景,但這往往被後世忽略。王獲被殺時,王莽因爲在朝中被排擠,暫時在自己的封地隱居。對他而言,能否東山再起,既與政治局勢有關,更取決於自己在朝廷內外的口碑。果然,在王莽大義滅親後,《漢書》上講“在國三歲,吏上書冤訟莽者以百數。元壽元年,日食,賢良周護、宋崇等對策深頌莽功德,上於是徵莽”,王莽的名聲再度大漲,以至於漢哀帝不得不把他召回朝中。此後,王莽的“逆襲”之路頗爲順利,其名聲越來越好,這一切既符合王莽行事的邏輯,也讓歷史的走向變得弔詭起來。
最弔詭的是王莽的態度。不論是《漢書》還是《資治通鑑》,對王莽掌控大權後的思想,幾乎是以大段大段地對話和宣言來呈現的,這點頗不尋常。如果說《資治通鑑》的內容可能沿用了《漢書》,那麼《漢書》中這些詳細的記載,可能真的有事實依據,並被身邊的史官記錄下來。而且,王莽對於剷除政敵是毫不留情的,但一旦涉及到危及其道德模範形象的事情,他又格外謹慎,謹慎到了讓人無法理解的地步。
王莽從權臣變成皇帝,是一個很緩慢很複雜的過程。他之所以如此謹慎,不僅和其維護偉岸形象的需求有關,更在於他真的在做一個空前的事情。很多人忽視的是,王莽篡漢,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篡權稱帝事件,在當時,這是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也是一件可以決定未來歷史走向的大事。王莽稱帝在當時的衝擊力,如同秦滅六國和劉邦稱帝,都是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次,只不過,王莽後來失敗了,不僅他自己淪爲歷史陰面的人物,也讓一些人背上了洗不掉的“黑歷史”。
文人揚雄就是其中一個。在王莽權勢鼎盛時,揚雄創作了驚世大作《劇秦美新》,藉着批評秦朝來歌頌新朝。聽這名字,就知道這是個不折不扣拍馬屁之作,其中讚美王莽之肉麻,隔着兩千年都覺得好笑。《劇秦美新》裏稱:“上封事皇帝陛下,臣雄經術淺薄,行能無異,數蒙渥恩,拔擢倫比,與羣賢並,愧無以稱職。臣伏惟陛下以至聖之德,龍興登庸,欽明尚古,作民父母,爲天下主,執粹清之道,鏡照四海,聽聆風俗,博覽廣包,參天貳地,兼併神明,配五帝,冠三王,開闢以來,未之聞也。臣誠樂昭著新德,光之罔極.......”
揚雄這位漢賦大家,因爲有這一點“黑歷史”,在後世常被提及,甚至脫脫寫《宋史》都沒忘提這事,“王莽之篡,揚雄不能死,又仕之,更爲《劇秦美新》之文......”。不過,這也不能全怪揚雄,他本來以爲這篇長文能成爲新朝的傳世頌歌,不料新朝“一世而亡”,局勢反轉後很快就被打臉。追根溯源,還是文人和權力說不清的關係害了他,在當時,想做一個不被政治影響的文人,實在是太難了,文人或多或少地都要與政治有關聯,既然不能反對統治者,很多人只好選擇歌頌了。
其實,相比很多人,揚雄做的還不算過分。因爲權力變化太迅猛,一些投機分子認準了形勢,便賭上自己身家性命,決定一搏,哀章就是其中的典型人物,在他獻上符命後,王莽稱帝正式有了天道意義上的合理性。《資治通鑑》對哀章獻符命的記錄頗爲詳細,大概也是沿用了《漢書》的記載,因爲這段情節太過荒誕,甚至有一些喜感,故而全文錄之:
“梓潼人哀章學問長安,素無行,好爲大言,見莽居攝,即作銅匱,爲兩檢,署其一曰“天帝行璽金匱圖”,其一署曰“赤帝璽某傳予黃帝金策書”。某者,高皇帝名也。書言王莽爲真天子,皇太后如天命。圖書皆書莽大臣八人,又取令名王興、王盛,章因自竄姓名,凡十一人,皆署官爵,爲輔佐。章聞齊井、石牛事下,即日昏時,衣黃衣,持匱至高廟,以付僕射。僕射以聞。戊辰,莽至高廟拜受金匱神禪,御王冠,謁太后,還坐未央宮前殿,下書曰:“予以不德,託於皇初祖考黃帝之後,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而太皇太后之末屬。皇天上帝隆顯大佑,成命統序,符契、圖文、金匱策書,神明詔告,屬予以天下兆民。赤帝漢氏高皇帝之靈,承天命,傳國金策之書,予甚氐畏,敢不欽受!以戊辰直定,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號曰新。其改正朔,易服色,變犧牲,殊徽幟,異器制。以十二月朔癸酉爲始建國元年正月之朔;以雞鳴爲時。服色配德上黃,犧牲應正用白,使節之旄幡皆純黃,其署曰‘新使五威節’,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
對王莽來說,哀章獻上的符命可謂錦上添花,而對劉家政權來說,這可謂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投機分子哀章也藉此登上人生巔峯,跟其他王莽的親信一起粉墨登場,因爲他在銅匱裏留下的名字,除了王莽八個親信之外,就是他和胡編的王興、王盛兩個名字。搞笑的是,在長安城裏還真有王興、王盛二人,王莽也按照祥瑞的指示給他們封官封賞,兩個平頭百姓由此一躍而成爲貴族。
耐人尋味的是,哀章爲什麼要用王興、王盛這兩個名字呢?對此,歷來說法不一,一種常見的說法是兩人名字裏的“興盛”有吉祥之意。這或許是個理由,但我發現,王莽有個兒子也叫王興,這大概是要跟王莽套近乎的意思。更何況,西漢後期有6000萬人口,在單字名佔主流的時代,用常見字做名字而重名,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如果細察歷史,會發現王莽時期重名者甚多,比如叫王鳳、劉秀的就有好幾個,甚至王莽本人,也跟漢昭帝時的右將軍王莽同名同姓,只不過後來這個王莽名氣太大,讓人忘記了之前的王莽。
王莽稱帝后,歷史的走向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以當時的情況看,漢朝並未到窮途末路之時,雖然漢成帝后,國力有所衰退,但絕無亡國之狀。事實上,當時中原地區並無戰亂,漢朝對西域的掌控還十分有力,西域都護府仍在,倒是新莽政權丟掉了西域,直到東漢班超再通西域,才讓中原王朝的實力能伸向遙遠的西方。王莽的改制,大多數屬於源自自我幻想的的瞎搞,並不符合經濟和社會發展規律,但在王莽的邏輯裏,這一切卻完全合情合理。
因爲王莽正是靠着這種極端理想主義的信念,才一步步走到人生巔峯,他如果否定了這種聖賢之道的邏輯,就等於否定了之前努力的一切,也會讓自己稱帝的唯一合法性破裂。更何況,圍繞在他身邊的許多權貴,已經和王莽的利益融爲一體,王莽成爲這個羣體裏的一份子,無法從中脫身。不過,或許連王莽自己也沒意識到,那些寵臣並不是全部因其聖賢理想才擁護他,其中固然有劉歆這樣能與他探討儒家學問的夥伴,但更多的是哀章這樣見風使舵的牆頭草。這真是王莽的悲哀,也是民衆的悲劇,可惜,歷史從來是無情的,試圖用極端手法來扭轉歷史的人,往往會遭到歷史的反噬。
從王莽改制時的手段看,他實在算不上一個精明的政客,在很多細節上,都沒有基本的施政常識,比如,他改變土地制度和貨幣制度,還要求“開賒貸”,張五均,設諸斡者”,這些做法最終指向的是“託古改制”,試圖套用上古聖賢時代的制度來救濟現世。然而,這些舉措在理論上或許還能邏輯自洽,但在現實中,因爲生產條件和人性複雜的因素,不僅不會合理實施,反而會釀成大禍,嚴重破壞正常的社會經濟狀況。王莽希望所有人都成爲聖賢子弟,可他不明白,光憑藉倫理教化是不可能做到這點的,暫且不說“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的道理在當時是否一定行得通,但不論如何,改革要循序漸進,有條不紊,激進措施反而會帶來比改革前更嚴重的後果。而且,王莽的“王田”改制得罪了掌握主要社會財富的地主和權貴們,也沒給百姓帶了多少好處,反倒使農田日益荒蕪,民生愈發凋敝。
葛劍雄先生在《我看王莽》中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在社會財富不可能無限制增加的條件下,想同時討好社會的各階級、各階層、各個利益集團是絕對辦不到的。王莽想在不觸犯貴族、豪強、官僚利益的前提下,讓百姓、貧民、甚至奴婢的生活也得到改善,完全是癡心妄想。”這真可謂點到了王莽整套改革措施的命門。縱觀歷史,改革者要麼出於維護自身利益的“被逼改革”,要麼是富有歷史責任感和進取心的“主動改革”,而這兩者往往會被話語權的掌控者描繪爲一體。但王莽改制與之不同,似乎在他那裏,理想主義的情懷是超過現實考量的,他的諸多社會改制舉措,也並非非做不可之事,與其說這是民衆所渴盼的改革,不如說是王莽藉機實現個人抱負和理想而已。
在生產力低下的農耕時代,讓民衆擁有更多農田、抑制土地兼併,以及治理水旱災旱,都是最基本的改革舉措。能做到這些,最起碼能保證社會秩序維持下去,至於什麼上古的聖王之道、堯舜之世,多數老百姓並不關心。
王莽制後的世界,比他曾經不滿的那個世界更要混亂,更糟糕的是,歷史沒留給他糾正錯誤的機會。《漢書》對王莽結局的記載十分悲慘:“商人杜吳殺莽,取其綬。校尉東海公賓就,故大行治禮,見吳問:綬主所在?曰:室中西北陬間。”就識,斬莽首。軍人分裂莽身,支節肌骨臠分,爭相殺者數十人......”地皇四年(公元23年),王莽及其創立的新朝在怒不可遏的民衆反抗中灰飛煙滅。可是,這一切悲劇的根源難道可以只算在王莽頭上嗎?

作者:黃帥,又名黃西蒙,90後媒體人,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