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她就要给她自由 歷史地看,貧困也是一種自由,拒絕發財也是一種權力
歷史地看,貧困也是一種自由,拒絕發財也是一種權力
不妨從《莊子 秋水》中的一個故事開始。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爲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塗中乎?” 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大意是,楚王想請莊子來輔佐自己,給他一個大官當,於是派了二位使者,前去邀請。莊子問二位使者,聽說你們楚國有神龜,死了都三千年了,還被包裝華貴,供奉在廟堂之上。那麼這隻烏龜是願意爲了屍骨得以在廟尊貴而死,還是願意在污泥濁水中拖尾而活。使者回答,當然更願意在污泥中拖尾而活。莊子說,那你們回去吧,我也願意在污泥中拖尾而活。
爲什麼莊子拒絕高官厚祿,而寧願選擇底層貧困?顯然,莊子怕的並不是一旦做了高官真的會死掉,儘管的確存在這種可能,而是當官會帶了諸多的限制和約束,讓人失去無拘無束的自由和快樂。這是一種“自然自由”。
當然,高官厚祿也意味着可以得到另外一種自由,可以擁有和購買更多財產、物品的自由,可以結交更多權勢名流和指使更多下屬的自由。這是一種“人爲自由”。但是,人爲自由的獲得,不是無代價的,而是以犧牲自然自由爲代價的。莊子認爲,當官就是用自然自由去換取人爲自由,而自然自由是遠遠高於人爲自由的,因此這是非常不划算的買賣。
莊子直接將做官與被供奉在廟堂之上的死龜相類比,把做官看成一種死亡,即把失去自然自由就是死亡。對於一個已經死亡的人來說,增加再多的人爲自由也是無意義的。
因此,莊子選擇和固守貧困,實質上是選擇和固守自然自由。莊子拒絕做官,實際上去拒絕用自然自由去交換人爲自由。自然自由纔是真自由,人爲自由是僞自由。固守貧困就是固守真自由,拒絕做官是決絕僞自由對真自由的侵害,是在保護真自由。
正是莊子對真自由的熱愛,和對僞自由的拒斥,讓莊子能夠保持真正的自由心靈。他將這種自由心靈的感受,以及通過自由心靈所看到的世界紀錄下來。沒有莊子對貧困的堅守,對權貴財富的拒斥,我們將無法通過莊子的著作,準確而直觀地認知,曾經存在於中國歷史上的自然自由。激勵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超越歷史的變遷,而保持着對真自由的永恆追求。譬如東晉的陶淵明,不爲五斗米折腰。
正是貧困和真自由存在密切關聯,因此,儒、道兩家都倡導對貧困的安守、固守,都倡導寡慾、清靜。
老子說:“清靜爲天下正”。 孟子說:“養心莫善於寡慾”。孔子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孔子還說:“君子憂道不憂貧,謀道不謀食”。儒家的這種精神又被後人總結爲“安貧樂道”。
正因爲如此,中國傳統上對貧困並不存在絕對的歧視,甚至在某種情況下,還會表示尊敬和讚賞。所以,古人們總是管自己的家叫“寒舍”。
東漢開始,中國開始引入佛教。在固守貧困上,佛教做的更極端、絕對,他們不是倡導寡慾,而是直接說無慾。不允許教徒擁有剩餘的財產,甚至連多餘的一頓飯都不保留,吃飯靠臨時的乞討,以行乞爲榮。我們不妨稱之爲“乞討崇拜”、“貧困崇拜”。
然而,佛教式的貧困崇拜,在在中古時期,是一個維持很長時間的全球現象。中國自然因爲引入佛教而存在貧困崇拜。古希臘時期則出現一個哲學流派,叫“犬儒主義”。因爲中文翻譯帶“儒”字,給諸多不學無術、望文生義的現代中國人帶來很大誤導,而把“犬儒”理解成狗奴才式的“狗儒家”。事實上,希臘的“犬儒”是個正面詞彙,說的是象流浪狗一樣的非常簡單的生活方式。與佛教的行乞一樣,也是一種修行方式、苦行方式。“犬儒”事實就是希臘化的佛教徒。
基督教出現後,也很好地繼承了這種貧困崇拜。基督教的教規與佛教非常類似,也是不允許教徒,尤其是正規的神職人員擁有私人財產。基督教內部一度出現所謂的“托鉢僧”派,即行乞派。當然,後來基礎教腐敗橫行,教會甚至出售贖罪券斂財,只是另一回事。
事實上,正是因爲基督教出現了嚴重的腐敗,導致宗教改革的出現,即所謂的“新教”的出現。“新教”否定教會的合法性,主張個人直接與上帝對話。在擴大了信仰自由的同時,也提高了信仰的嚴格性,重新迴歸了嚴格的“貧困崇拜”。

直至所謂的現代社會的出現,西歐社會才由一個極端轉入另一個極端,由貧困崇拜的“新教”轉向資本崇拜、金錢崇拜。這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和笑話。
很重要的問題是,佛教式貧困崇拜爲何能夠在中古時期成爲一個全球現象,而且持續的如此之久?
答案和莊子拒絕做官,固守貧困一樣,是爲了自由,而且是自然自由、真自由。但是,區別在於,莊子的固守貧困是立足於現實的,立足於人的真實情感,真實感受的。但是,包括佛教在內的中國之外的貧困崇拜,不僅程度極端,是完全否定人的真實情感的禁慾,而且是宗教式的,爲了宗教目的,爲了神,是一種宗教修煉。
宗教是什麼?《周易 觀卦》說的很清楚:“神道設教”。宗教實際上是一種表達方式,藉以幫助人去理解和接受一種理念。一如現代的“邏輯”一樣,邏輯也是一種表達方式。實際上,邏輯正是由宗教、神學脫胎而來。
理念實際上有兩種傳承傳播方式,一種方式是歷史傳承,代代相傳,另一種就是宗教。中國所採用的是歷史傳承,中國之外統統採用宗教。爲什麼會這樣。原因很簡單,因爲這些理念的真實歷史起源在中國,在中國之外是沒有的。對於中國而言,這些理念就是對前人的繼承,對歷史的繼承。直接講述歷史就行了。但是在缺乏這些理念產生歷史地方,要向他們的人們講述,讓他們理解和接受這些理念就無法通過講述歷史來實現,他們無法理解這樣的歷史。這個時候只有神道神道設教。
總之,現代之前,全球的程度不同的貧困崇拜,其本質就是對自由的追求,對自然自由、真自由的追求。
而現代社會也是標榜追求自由的,但是卻與傳統社會恰恰相反,崇拜的是財富、資本,而對貧困建立起絕對的歧視,甚至認爲貧困是絕對的惡,需要徹底消除之。“消除貧困”已經成爲全球政治正確的真理。
事實上,現代社會所追求的自由,正是莊子所拒斥的人爲自由、僞自由。具體來說,這種自由是基於財富、財產的自由,甚至將財富、財產等同於自由本身。
如果說,傳統的中國是不願意爲五斗米折腰的話,現代社會則是爲蠅頭小利“競折腰”。古代中國以折腰爲恥,現代中國則以折腰爲榮。當社會普遍以折腰爲榮時,便視不折腰的古代爲異類,爲落後。這就是是非不分,乾坤顛倒。
想想看,如果莊子生活在現代,他會怎麼做呢?如果陶淵明生活在現在,他會怎麼看呢?如果還認爲莊子、陶淵明代表着某種美好。那麼請尊重社會上一些人保持貧困的自由,請尊重一些人拒絕發財的權力。或許他們纔是真自由的追求者和擁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