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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场建设 遇见猪场女主人

火烧 2022-04-04 00:46:00 1035
遇见猪场女主人 一花花上身裹着淘宝爆款的羊毛绒大披风,其实是人造毛,所以老是掉毛。披风遮风不遮光,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吊带小背心和更深处的细微风景,下身是四季不变的黑丝,脚蹬时下最流行的狐狸毛雪地靴,两

遇见猪场女主人  

猪场建设 遇见猪场女主人
一花花上身裹着淘宝爆款的羊毛绒大披风,其实是人造毛,所以老是掉毛。披风遮风不遮光,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吊带小背心和更深处的细微风景,下身是四季不变的黑丝,脚蹬时下最流行的狐狸毛雪地靴,两条浑圆修长的大腿直接在短裙下野蛮生长,像是两条并行驶向远方的高速公路,让男人永远走不完。
她正在打电话,夸张的蓝色假睫毛随着她的大笑上下翻飞,妆容比外企小白领重,比KTV公主轻,有正义感的男人都得说靓到亮瞎眼,昧着良心的也得说俗艳太风骚,说罢会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咽下一肚子的酸爽,这滋味,不能停。
她站立的姿势不像一般的女孩。半倚着扶手栏杆,通完电话后,整个人瞬间就安静下来,眼睛眯起,一副人畜无害的安静模样,似乎从动感地带一下子切换到了休眠模式。这个小时代里地铁上站立的女孩最正经的造型就是一手握住栏杆,一手拿着手机不停地滑来滑去,切水果,玩微信,神庙逃亡、愤怒的小鸟……轻盈而灵巧的手指敲击手机屏的滴答声是这个国家傍晚下班时分最主流最深刻的声音,无数个轻柔无比的滴答声汇聚在一起便悄悄地覆盖了所有。没有人想要抬头,每个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直到她的出现。
下班时间里整个北京就是一节大车厢,车厢里乱哄哄好像涌进了整个的世界,再轰隆隆驶向下一站,在那里,这整个世界又开始新一轮的聚散。尚未成功的青年人、人到中年的白领,各自行色匆匆,疲惫不堪,但眼神里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对生活或者说对成功的渴望是所有人进入这座城市最初的梦想,但走得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忘。
地铁1号线从国贸到五棵松一路上旅客上上下下不绝,花花周围至少有几十个男人在不停地玩微信、打电话,不过都有些心不在焉,过不了几分钟就会抽出时间来瞄一眼她的乳沟和长腿,这于他们而言是晚餐前的一道免费甜点,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免费品,晚上吃饭的心情想必都会好一些。
手机里胡三龙最后问, “晚上哪吃?”
“这周可把我给累吐了,我擦!终于结束了,今晚咱俩去庆祝一下,去‘烤肉人’,你先到的话上点评网团一个黄金至尊套餐,就选‘哈根达斯开怀畅吃’那款,然后再整一份烤大腰子和茄子,今晚老娘要吃到爆,已经一周没见荤了,嘴里淡出鸟了。
“烤肉人”是望京一家韩式烧烤店,由于有可以无限续杯的德国黑森州啤酒和无数疑似整过形的各国甜美软妹纸,生意一直好到爆。他们没有特权(消费到一定数目才可以获得一张特权卡),只能到等候区去坐等。
胡三龙一见到花花毫无遮挡的大长腿和一大片白茫茫的胸口就七窍生烟,他径自脱下外套,结结实实地将这个犹自活在夏天里的女人裹住带回冬天。
对于胡三龙的举动,花花心底是受用的。这说明他在乎她。女人都这样,虽然她们从来口是心非。
“我不是刚从车展过来么?衣服什么都没来得及换。”
“别用这么弱智的理由,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你比范冰冰李冰冰还红?”
“我擦,你忒小气了,不肯和大家分享美的东西,都说男人要有事业心、女人要有事业线才能成事。”
“我……擦,就你大方,你怎么不去裸奔,你每天在台上露得还少吗?你这次穿的这叫什么破衣服,你的这衣服谁给你找的啊,是不是老唐?你问他自己的老婆会不会这么穿,你知道你的粉丝怎么评价你?”
花花忽地嫣然一笑,她很少笑得如此婉约:“我现在多少粉丝,有没有涨?我手机没电了,借你手机上微博看看。”
“你穿得那么贱,涨的那是粉丝?一个个全是变态。”
花花不怒反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大气,我是你女朋友,可我的工作是模特啊,你是第一天认识我?我的工作就是要把身体最美的状态展示给观众看,看的人越多表示我越成功,你不希望我成功?
胡三龙转过头去看着另外一个年轻女子的蓬勃的事业线,花花顺着他的视线瞄了一眼,笑眯眯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怎么样,好看吗?”
胡三龙认真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是你的工作,我应该要理解,可是,我理解不了,我也不想理解。”
“屁龙,你是我的男朋友,”花花笑,突然想起来又说, “我非常在乎你的感受,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工作,这对我很重要。我为首都的冬天增加一点景色也是好事啊,你怎么那么小气?对了,谁让你又跑去车展看我了?我不强迫你喜欢我的工作,请你也不要干扰我的工作行不行?”
“我还要去车展看?只要一开手机,朋友圈里全是你那些朋友发的照片,你去看看对你的评价,我擦,真给力。”
“不就是说搏出位之类,太没新意了,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你还嫌搏出位不够?”
“别吵吵,我的工作性质你知道,我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告诉过你,你自己说受得了我才同意做你女朋友的,现在又来唧唧歪歪,是爷们吗?”
“我哪有你爷们啊,你是纯爷们。”
“说好吃饭不提工作,你又不按规矩出牌。”
花花曾和他约法三章:吃饭不谈工作,做爱不谈工作,逛街不谈工作――据说这三者都是美好的事情。谈工作通常都会大煞风景,尤其是胡三龙正在气头上时,他就不自觉地会想到花花的工作,这是他最大的心病,只要花花还在这一行里,这心病就是绝症,无药可医。
胡三龙原先执行力很好,几乎令行禁止,不越雷池,但现在他和花花的关系一直往深里走,他的执行力便越来越差了,他骨子里是个普通的传统男人,甚至有点大男子主义,对于自己的女人整天将大面积的肉体裸露在空气和别的男人的视线中,实在难以承受,但他目前似乎只能忍耐。
胡三龙是个对食物特别有感情的人,一般情况下,即使七窍生烟,吃饭的时候,他也会安静下来告一段落,等吃饱了以后再去继续较量。于是俩人都不说话,把气撒在食物上。不要钱的德国黑森州啤酒果然很好喝,胡三龙带着泛起的白沫连喝了五扎,这已经远远超过他的水位了,他坚持不上厕所,这能让他获得一种憋尿的快感。
花花吃的速度慢下来了, “屁龙,你脸红得发紫,要不要去洗手间放水。”
“放你的水!”胡三龙毫无征兆地掀翻了盛烤肉的盘子,铁签子撒了满地,签子上的羊肉犹自冒着丝丝热气,在冬夜的北京,几秒钟就凉了。
花花用特别的目光看着他,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他用挑衅的眼光回应,看花花无语凝噎,忽然也觉得没意思。
他已经心面对这份迟来的幸福,邓春晖十分珍惜,天天都想跟朱玲玲腻在一起。可不久他便发现,朱玲玲似乎很忙,除了经常在单位加班外,回到家里也是短信电话不断,还经常躲到阳台上去接听电话,一接就是半小时,显得很神秘。而且几乎每个星期她都要出差,说公司业务很忙,对夫妻生活也常常以“累”为理由拒绝。这让还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邓春晖很是不解。软了。

朋友们对花花的评价相当不一致,但每个人都提到了“女神”和“女汉子”这两个自相矛盾的定语,说明花花在大家心中是兼有诱惑力和威慑力的复杂的女人,符合嫩模的行业性质。
花花和两个也是来北京寻梦的女孩合租五棵松附近的一套两居室,月租小一万,拎包入住。一个是四线小演员,目测除了漂亮外一无是处,但现在导演的职业道德好像都提高了,宁肯花钱买也不在圈内撒欢;另一个是某着名美院的肄业生,之所以不能说是画家因为她一直只在给画家当模特,整天泡在宋庄、后海、798-带,很少回来,回来就带上不同男人去补觉。
老房子了,这个地段价格不算贵也不便宜。刚搬进来的时候,花花用了五天时间,自己刷墙、装饰家具,把看上去荒芜的房间收拾得干净利落。她的房间里很简单,没有一般女生房间常见的公仔娃娃之类的装饰品,女性化的东西几近失踪,好在还有一个梳妆台能判断出房间主人的性别。厉害的是床。这是一张显眼的大床,一看就有些年代了,材质好,暗褐色的包浆摸上去有皮肤的质感,两个人睡都嫌阔大,一个人简直奢靡了。但花花喜欢一个人在床上撒欢打滚的感觉,别的出租屋里床都是房东随意弄来的,窄小得瑟瑟缩缩,她根本看不上。比起大部分的北京蚁族来说,花花这里的环境简直就是高大上到了天边。这是她最大的一笔开销,她别的不讲究,但是对房子在意,模特最缺觉了,一定要把自己的床搞得舒舒服服才对。
花花伸了个懒腰。这一行基本都是夜猫子,除非早上有活,否则谁也不愿意早起,都猫在床上玩手机。花花常说,床就是她的家。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在忙到要吐的一段工作之后紧接着有大把的休息时间,她可以宅在床上一整天,除了去洗手间,坚决不下床,不下床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一下床就要逛街,一逛街就要花钱,像她这样的小野模,运气好有活的时候连轴转(好几个月连续参展不休息),每个月能挣到好几万,但薪水要一年一付;运气不好整个车展季颗粒无收的事情也很正常。一年到头的薪水年底才发,这也是经纪人控制他们的手段。花花平时从不乱花钱,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她家境贫寒,不然她也不会初中就辍学,当年她的学习成绩也曾经是村里拔尖的,初中毕业会考在全县还是前几名,这在他们镇上是从未有过,校长捉了只鸡来到她家里劝她父亲,一定要让她读完高中考大学,父亲倒是咬着牙说让她继续读,母亲掩了面嘤嘤地哭,说两个兄弟还在读,家里实在……被父亲一脚踢开。
可她不愿意了,她不想让父亲咬牙,不想让母亲挨踢,她想让两个弟弟能继续读下去。
她把录取通知书给烧了,第二天就跟着同村的姐妹们一起去了广东打工,那一年她十五岁。
花花的衣服几乎都安七七在踏进尹瑞高中时就开始住校,今年她已高三。是从淘宝小店上买的爆款,便宜,紧跟时尚,但不能洗不经穿,有的衣服常常穿过一次没来得及洗就直接被扔掉,不是脱线就是走形。她最多的财富就是衣服,买得两个小衣橱根本不够用,全部都漫溢出来,床上床下乌泱泱的。
女人手机里QQ群微信群如繁星闪烁,都是各种关键字为“北京”、 “车模”、“平模”群,她刚来的时候啥也不懂,但人聪明、又勤奋,很快就找到门路。那一段时间她发疯般把所有能加的北京各种模特群都加了,然后野狗般到处面试,争取机会。最疯狂的时候三天跑了十几个场子,脸色要是不化妆根本就不能看,腰根本直不起来,腿肿得像火腿。这一行都挺拼命,但小伙伴们还是觉得花花更生猛,是把自己当成是借来的大牲口在使,这让她们暗恨,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太过努力的女人充满危险。

胡三龙和花花互相搀扶着走进这间地下室,等走到时都已经精疲力竭了。像死鱼一样呼吸出残余的几个气泡之后,等不及脱鞋,花花穿着十二寸的高跟鞋直接就倒在了床上。
这间地下室除了便宜,全是吐槽点,阴暗潮湿逼仄。这是六环以外靠近密云的一个果园,里面栽了一些不值钱的果蔬,隔壁是房东的两间小楼,最要命的是旁边还有一个小猪圈,气味飘飘荡荡钻进来,那叫一个酸爽。胡三龙经常不吃晚饭,除了穷,也实在是因为被熏得饱了。
胡三龙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否则以他的家境,是念不上中学的,更别提到北京来上大学了。所幸的是他有着贫寒子弟惯有的强烈无比的羞耻心和疯魔一般的斗志,结果竟然考进了北京那所举世闻名的大学。这在他们那个偏僻的小城里,当年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都上了电视,父亲平生第一次对着镜头讲话。可惜光环不能当饭吃,且不说四年本科、五年硕博连读他吃了多少苦,那些贫寒子弟必须经历的心酸如今想起来全是泪,滴在他每天都要吃的方便面里。他毕业后,兜兜转转硬是找不到出路,学校里颁发的奖状荣誉在求职时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帮助,面试多少次,失败多少回。他当然不甘心,家里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怀疑父母是靠卖血在供他上大学。他几乎不打电话回家,不光是省电话费,也是实在不能听到他们衰老而强作欢笑的声音。
可现实就是他在这2200多万人口银河一般的大都市里彻底迷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换过N多种浮萍一样的职业,卖过保险和信用卡,做过性用品和保健品,差一点还被骗人传销组织。这些蚍蜉一般短暂的经历,让他想彻底放下身子去找一个底层的活,哪怕是到车间做最普通的工人,可是他的博士学历和该死的核爆炸计算专业让他无所适从,他像被高高地挂千山万水隔不断的依恋在天上,双脚离地,无法从大地上获得能量和勇气。他去求职时,招聘企业看着他的博士研究生毕业证,左右端详,再看看他不合身的西服,刚刚剃过又露出铁青的胡茬,总是饶有兴味地问他一些白痴至极的问题,让他生出一股冲动,要把面前的水杯扔到他们的头上,但实际上他还是满脸笑容地回答了那些无聊的问题。
“我没有女朋友,从来没有,为什么?估计我又丑又穷吧,我就是个24K纯潘浚谁会看上我啊,我肯定也想啊。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能忍着啊,等过两年赚钱了回家娶媳妇。 ”
“你就不想在大学里找一个?”
“从来没想过。”
“太假了吧,我们企业对诚信可是很看重的,在这一点上可不能有瑕疵。”
胡三龙手里的圆珠笔被他捏得快要断了,他已经快要出离愤怒,他也不知道自己失控了会是什么样子。
其中有一回,他竟然被人这样嘲笑:“假的吧,核爆炸计算,这毕业证在哪做的?挺真的,活挺好,小伙子你很舍得下本钱啊,呵呵……”
未待那人说完,他猛地腾身而起,想将这些家伙抽得满地找牙,他在想象中以慢镜头的速度用皮鞋尖压过他们的头和嘴,当然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临走时还朝那些家伙深深鞠躬,将一丝不苟的简历留给他们。
胡三龙不是没有动过回老家的念头,但是不能够,回不去的。这不是脸面上的问题,当初他要是考不上大学反而好,该成家成家,该打工打工,一点不耽误――现在呢,他在老家连屁股大小的地儿都没有。他又没有本钱,怎么可能在老家立得住脚呢?也只能是和村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外出打工。与其回去,再出来,还不如就待在城里继续去碰运气。唉,他人生的步调乱了,赶不上城里的趟,也赶不上乡下的趟。当年一起读书的同学,大多已经成家,有的孩子都已经会摇头晃脑地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了。
家里人都觉得他在外面很风光。整个C城在北京的博士加起来也屈指可数,只要提起他,父亲的腰杆立刻会直很多。无论再难,胡三龙也不能回去,而且不光不能回去,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寄一笔钱回家,数目不等,这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他也去卖过血,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沦落到卖血的地步,真是黑色幽默,父母卖血供他上大学读研读博,他混不下去却有家不能回卖血得一点收入好让家里相信他现在活得有模有样。

胡三龙和花花是在地铁上第一次见的面。那天,花花正在给家里打电话,乍闻乡音他触电般转过头循着声音望过去,生疏已久却亲切至极的老家话让正在人生最低潮中的他险些滴下泪来(他是一个纯爷们,这么长时间里这么难的处境他也没落过泪),可是他看到女孩穿得性感时尚,脸蛋也漂亮到让他不敢正眼看,再瞅瞅自己的衣服,实在是不好意思去结交,怕人家以为他是流氓骗子之类。
好在聪明人不会被尿憋死,他便拿出手机来给家里打电话。他掐着手机上的时间,等走到了55秒的时候便挂了,漫游费太贵。果然,放下电话之后便看到她的眼睛瞄向自己,她大方地朝他打招呼:“也是C城的?”
他看了看周围,确认的确是同自己说话之后,故作迟疑地点了点头。
女孩一下子把脸凑到他面前,酒红色大波浪里有几缕头发调皮地钻进了他的鼻孔,一大串的家乡土话如子弹般蹦出来让男人站起来,握了握医生的手,我想不用了。我想现在我弄明白了。他说,这世上最爱我的人,的确是我的妻子。虽然她从来不曾说声"我爱你",可是她每天都在为我做着充满爱意的事情,并且做就是漫长的年!有这样的好女人陪伴着我,我怎么可能还会爱上别蓉?他听得如痴如醉,浑身发烫,以至于两个人都坐过了站。
他乡逢老乡的感觉很好,尤其是两个不如意的人,正如阴雨天里的热咖啡夏日里的冰红茶,也是来雪中送炭的。
胡三龙几乎马上就知道了她的姓名:张葛花。她说朋友们都叫她花花,他也可以这么叫。她是一个模特,一直在南方发展,最近才到祖国的心脏里来寻求更大的机遇,但是谁知道帝都居之不易,介绍她来的小姐妹由于行情冷淡,把原先说好给她介绍的工作留给了自己,她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初来乍到,一切都不顺,她也正处在极度不爽和困窘中。由于她一直在倾诉,他只能一直保持着微笑倾听的姿势,起初在装,后来就是发自内心了,这是一个多寂寞多需要倾诉的女人,她有多久没有和人聊天了,她哪有那么多的话,她就不怕自己是个坏人吗?
终于到了饭点,他掌心全是汗,但必须要故作大方地请她吃饭,男人嘛,必须的,再穷也不差一顿饭钱。本来以为是吃个什么肯德基或者简餐,他兜里还剩最后七百块钱,是最近一次卖游戏装备的收入,他想应该足够了。
谁知道花花领着他径直到“金百万”说是要吃烤鸭。他虽然在北京求学九年,再加上毕业后转眼即将游荡过去的这一年,不知不觉就是十年,这可是他第一次正式吃烤鸭。在此之前,他的确就是一个标准的穷酸大学生。对于穷酸大学生而言,最能刺激味蕾同时又能迅速填饱肚皮的才是真正的美食,他的最爱是一大碗撒满大蒜叶和香菜的卤煮,再加上两个火烧。
胡三龙开始的时候还显着拘谨,后背有点发凉,但是见到热腾腾的食物全部在桌上召唤着自己时,就物我两忘了,他不再开口,忘记了对面还有一位美女,他不知道花花吃了多少,反正他自己是吃醉了,十年来第一次。
她趁他不注意早早地去埋了单,还故作轻松地说这点小钱不好意思让他付,下次再让他请客。这么善解人意的女人!他刚才一身冷汗全都退下,又激动地出了一身热汗。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们一直在饭店里坐到打烊,连吃饭的时候花花也一直在不停地说话,这个被憋坏了女人,她的话继续又稠又密,像一梭子子弹接着一梭子,他不记得是否有停顿,在他印象中她在不停喝水。
既然她请他吃了饭,那么他就有义务一直做她的忠实听众,胡三龙是这么要求自己的,他规规矩矩地坐着,像是在听一个着名学者的讲座,不时地做出不同的表情来配合花花的叙述高潮。
胡三龙不清楚他听了多少话,如果这个女人没有骗他的话,那他获得了关于这个女人的全部信息,隐私如罩杯,细节如左右脚尺码不一般大。他现在几乎了解这个女人一切,可他们认识才仅仅几个小时,这真是一场奇遇。她说她现在并不是那种电视上穿着奇怪的衣服漂漂亮亮在T台上走来走去那种高大上的模特,只是一个车模,之前最多的工作经历就是参加车展。她还说她是一个嫩模,这算是自己给自己贴金了。这似乎不应该出自一个女人对自己的评价。她的年龄看上去很是飘忽,妆太重了,不好推测。照胡三龙揣测,说是嫩模难免底气不足。
花花还说她目前只能算是野模,就是没有正规经纪公司签约的那种,靠自己在各种模特QQ群、微信朋友圈里发海量的信息寻找机会,每一个面试的机会都不放过,每一个小场合都全力以赴。“我擦,拼了!”――这是花花的口头禅,后来胡三龙相信,她真是一个没有一点假的透明人。

似乎顺理成章地,俩人接着去找了一家快捷宾馆。花花很主动地先去洗澡,从卫生间出来,她像一个刚出炉的大肉包子,浑身热气腾腾的。
“你不去洗澡吗?”
胡三龙被一个青春女性肉体散发出来的有温度有刻度有生命力的气息搞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最要命的是他已经出现了生理反应,但他的身心都没有充分准备好,这让他自我羞愧。他一方面觉得不能那样对待老乡,一方面他实在没经验,他是博士,可这一刻也显得愚笨,不确定下一步究竟应该如何开展。他实在想得到这个女人,但此刻在他的大脑里,模糊而费力地觉得应该是长久地得到,而不是如此匆匆。
他因激动而充血的喉结咽下了一口口水,有点磕巴但认真地说,花花,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这样对你不好吧,我们应该给彼此一点时间。最后一句不知是从哪部偶像剧男主角嘴里抠出来的,听上去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花花惊诧中穿上了衣服, “你丫不是在装逼吧?”这句痞味十足的话一下子冲淡了这不伦不类的感觉,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唾沫星子喷到对方脸上似乎也不再尴尬。
“花花,我本质上就是一个潘浚我也很想和你……你懂的,我们大学男生宿舍每天晚上谈论的主题都是女人,很多很多女人……”
花花一下子来了兴致,盘腿坐在床边,用脚蹭他的手:“你跟我说说呗,你们大学女生都什么样?”
胡三龙学的是工科,班上就那几个女生,还都不怎么搭理男生,自己惯着自己,觉得自己宝贝得不行,是校花是女神。其实男生没事时也没少看各种成人片,审美眼光早就被炼得高入云端了,胡三龙有一个师兄,到博士临毕业的时候,已经看了数不清的成人片。那位老兄却似乎颇得柳下惠真传,老僧人定。曾经被问到何以至此,他淡然一笑: “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他那同学的理论也很牛,说他之所以不想找女人,因为他做的学问要求他全身心投入,和女人交往绝对是浪费时间。何以至此?据说是阈值使然,也就是因为不断地看A片,抬高了男人们欲望的触发点。据说这就是“阈值理论”最好的应用范例。
花花不会“阈值理论”,她只会将头埋进他的怀中不停地蹭,胡三龙感觉身体很痒,心里也很痒,火烧火燎,眼前一大片白花花的波浪,花花的大奶被她挤得在他眼前不停地变幻着造型,他后来回想起来,可真佩服自己,就像是当年烈火中的邱少云,一动不动,在火焰中涅盘。
花花困了,或许是等得困了。胡三龙很惊讶自己的坐怀不乱,怎么能这样,是太想而不敢?胡三龙几乎坐了一整夜,抱着赤裸而光滑的女人体,一动不动,直到清晨,女人醒了,他开始装睡。
在他清晰的余光里,女人缓缓地扣上胸罩的搭扣,慢慢地抹上丝袜,又慢慢地将马尾盘起。这一切都是慢动作,似乎在向他慢镜头展示一个女人的所有秘密。这真是一头天真无邪的小鹿。
而她无邪的眼神,是一头真正的小母鹿的眼神。
花花的高跟鞋敲打着瓷砖,慢慢消失,也在敲打胡三龙的心。女人丢下了一沓钱,不多,也不少,够他吃好几顿烤鸭。胡三龙当时对此很是困惑,她为什么会给我钱,她觉得我是做那个的?这是付给我的……我这么值钱?
卫生间的梳妆镜上用口红写了一串号码,11位,显然是手机号码。他觉得鼻酸、耳鸣、心跳加速,疯跑下楼,前台说已经有人埋单了,这也在胡三龙的意料之中,这个女人似乎是上天安排来的特地抚慰胡三龙的使者,让他生命前二十多年被粗粝麻木的生活刻下的伤口迅速弥合,光滑如镜。
按目前的境遇,说胡三龙落魄潦倒一点都不过分。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人生驿站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此后一连多日,花花都准时降临胡三龙的梦境,胡三龙不胜其烦,他不愿意这样,这似乎是很龌龊的行为,梦见女神,然后梦遗,亵渎女神,也亵渎了自己的身心。他又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见这个女人一面,向她表白――当然结局是注定的,被女神唾骂,无视,甚至报警。这是他想象的结果,有点迂腐?他觉得必须要从这个女人身上将他自己的魂魄收回来。

胡三龙把手机攥出水来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打这个电话,打通之后说些什么。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手一滑将电话拨出去了。这也可以理解成是手欠。花花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按下接听键,这倒是把胡三龙惊着了,好像花花一心一意全神贯注就在等这个电话。这是一个救命的电话――后来花花告诉胡三龙,她两天两夜来像一条垂死的鱼躺在床上等死,四下无人,周围是恐怖的静,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没有。她难过极了,觉得自己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死掉也无人知晓。想到这里,她之前憋的一口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气全散了,一颗七巧玲珑心也寸寸皆灰,在这个海一样的城市里,她连一条小鱼小虾米也算不上,遇上一点点小风浪,对她就是灭顶之灾。
之前她刚刚凭着疯狗一般的斗志逮着了一个机会,虽然只是一个报价很低的B级车展,但对于她来说,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了。任何机会都必须全力以赴,这句话已经流淌在她的血液中。问题是长时间没工作宅在家里吃垃圾食品,她的身材开始走样了,这对任何模特都是致命的。她开始连续不吃饭,只吃水果和蔬菜外加一点稀饭。临近车展,她连稀饭也不喝了,每天只靠水果、蔬菜和营养液维持。大负荷的运动使得她整个人很快就如愿以偿地骨瘦如柴。
车展一共四天,花花硬是憋了一口气,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凭着一股意志和职业的态度站了下来。等到结束的那一刻,她就像是一只光鲜的皮球被扎破了,浑身冰冷,摇摇欲坠。寒气已经侵入了她的身体,她挣扎着回到住处,头重如铅,卸妆到一半就卸不下去了,直接扑到床边,几乎昏死过去。
貌似看上去活得人模人样的她,挣钱也不少,可是真到生病了,却悲哀地发现连一个说话的人一个倒水的人都找不到。手机通讯录不多的几个认为还算是朋友的人,电话打过去不是关机就是暂时无法接通,或者干脆不接。
花花伤心了,平生第一次想到了死――这不是她这个年龄该想的事。那个偶遇的家乡青年的面孔从她脑子里一闪而过,她还给他留了一点钱呢,还给他留了电话呢,想到他明明身体已经狼烟四起了,却能抱着她坚持一整夜,真是纯爷们……想什么呢,不过是萍水相逢,不过是生命中最偶然的相遇,不过是…一
“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我想我等我期待,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阴天傍晚车窗外,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向左向右向前看,爱要拐几个弯才来……”孙燕姿的《遇见》是她的彩铃,她很喜欢这首歌,其中的好几句歌词都戳到她心灵深处,每次听都觉得酸酸的。这一次,直接就泪如雨下,她像是抱住亲人一样搂紧电话,大口喘气,无法言语。
“你这个电话算是救了我的命。”花花后来在不同场合强调过很多次,说得胡三龙从不好意思到不胜其烦,说以后你要是再这么说我马上翻脸。
胡三龙“喂喂”了好几声,对方没有应答,手机里传来粗重的鼻息声,差不多过了漫长的十秒钟,传来了她的抽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水库忽然泄洪,声响瞬间就铺天盖地。紧接着一句: “你快来看看我吧,我快要死了。”花花的哭声让胡三龙第一次生出心惊肉跳的担心和恐惧,似乎感应到了花花百爪挠心的无助和痛苦,他甚至无端生发出一种轰然而至的末日感。不敢有任何耽搁,胡三龙放弃乘坐地铁和公交,平生第一次打的穿越整个北京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她说的住处。
她住在一个比他的地下室其实也好不了多少的屋子里,满地都是用过的纸巾,有一股很大的味。
“披上羽绒服,”他皱皱鼻子,大声喊: “马上去医院。”
很明显,花花在胡三龙进门前还哭得一塌糊涂,他一来,却似乎立刻好了些,“不用,死不了。”说着,声音里掺杂了一种含混的愉悦。他望着花花。比起上次看到她,眼窝子已经凹进去了一大块。这些天她一定是在硬撑着,要不然不会成这样子。 “你就一直躺在这儿?”胡三龙问。想起了自己上个月熬在床上的那几天,胡三龙突然就一阵酸楚, “赶紧上医院哪――”
“不用。”
“去啊!”
“死不了!”她终于还是冲他发脾气了。
胡三龙没有再搭理她,直接把手抄到她的屁股下面,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冲出房门。一边走一边狠狠地说,“你给我闭上眼睛闭上嘴,睡觉。”

花花确定她的好运是从遇到胡三龙开始的,这是她自己信誓旦旦说出来的原话,并在不同场合屡次强调说胡三龙是她的贵人。
第一次听到这话时,胡三龙的回答是: “花花,你才是我的贵人,没遇到你之前,我已经弹尽粮绝了,我想过让我摆脱困境的无数种可能,想不到老天直接给我空投了一个白富美老乡。”
话没说完,花花极其迅速地封住了他的嘴,用唇。
起先是花花占据着绝对主动,胡三龙节节败退,一直退到无路可退。博士开始反攻了,他的吻虽然潮湿而笨拙,可胜在全心全意,不含杂质,像对待学术问题一样研究女人的唇和舌。女人显然不堪深度研究,开始在巨大而细微的幸福中颤栗,她的浑身皮肤都挣扎出了细小的颗粒,每一次的舌尖碰触都像接通了电源,电流让他们只剩下各自的骨架,忘记了其他。
在春夜的北京,在祖国的心脏里,一对恋人的心脏跳得快极了。
遇见胡三龙以前,没有工作的时候花花真心觉得寂寞,心里空出一整个院子那么大的地方。这么大的城市,其实都是别人的,2000多万人口又怎样?只不过是数字而已,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她也不愿意出门,出门就得花钱,还有就是一个人逛街也是无趣的事,眼里尽是别人的情侣,她们都有男人拎包埋单,她只有影子做伴。她只好窝在家里上网,刷微信微博听歌看各种视频,这种生活原先在她看来很有意思,时间稍长,就会腻,这不像是真实的生活,像是在演戏或是排练,生生悬在半空中,闷。
没有工作又恰逢天阴的时候,她一个人缩在床上,忽然疯狂地想和人说话,哪怕一两句话,牙疼般地哼哼唧唧也行啊,或者一句话不说就只是看着对方也行啊。可她翻开手机通讯录从头到尾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太孤独了,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寂寞的夜晚,简直呼吸不了。她忽然就泪如雨下,自己怎么就活得这么惨,这么不如人意,没有钱,也没有人。
大部分的嫩模们都有男朋友。她很羡慕那些有男人的小姐妹,那是各种类型的关系,老公男朋友男闺蜜蓝颜知己以及露水夫妻。花花现在没有男朋友。这两年每次生日许愿,她都是求上天赐她一个男人,她很知足,没敢说男朋友,内心里花花的要求却又高,她想要的人,在她的圈子里找不到。她觉得她的男朋友应该是一个领导或是博士,她曾经被自己的想法惊吓得笑出声来,不过在夜里,那笑声只能在被窝里蔓延。
无边的寂寞简直能让她疯掉,白天还好,黑夜简直就是恶贯满盈,它将寂寞放大成无边的恶意,死一般的沉寂,铁一般的牢固。尤其是夜里做噩梦醒来又睡不着时那股难受劲,那叫一个熬煎。这滋味,没有亲身体验过是不可能知道的,她对那些有男人胳膊当作枕头的女人简直就是羡慕嫉妒恨,觉得那样的女人才叫女人。可自己和她们不是一类人。
花花刚入行的时候,曾经交过一个圈内的男朋友,那人算是她嫩模路上的引路人,给了她最初的启蒙,关于一切,也让她从少女变成了女人。她以自己最轰轰烈烈的方式投入进去,大家都说他很花,她不信,傻傻地觉得那些传言都是中伤和造谣。她那时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直到亲眼遇见他和另外的女人正在床上无边风月。她的第一感觉不是愤怒和痛苦,竟然是害怕,害怕这段感情的结束,害怕失去依靠,害怕一无所有。可终究还是结束了,以最不堪和屈辱的方式,她用尽一个女子最初的美好燃起的爱情竟然是如此惨烈的下场。从那时她便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外表的壳越来越硬。
实际上她并不怪他,她很感激这个男人。这并不是气话,他并不坏,当然也不好,他让她看到了圈子里的男人的标准套路:见异思迁、吃里爬外、脚踏两只船……她后来也有过一些男人,算不上情人,因为没有情,比床伴高一点,除了可以做伴,提供体温,抱团取暖,彼此之间也会有一丝丝的感激。他们把她当成过客,她把他们当成过河的石头和拐杖,石头扔进水中,扔完一块再接一块,一步一步才能到达彼岸,水流湍急,用拐杖撑着才能勉强站稳,不致溺水身亡。没有他们,这么残酷的水流,早就没顶了,她挨不下去的。花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嫩模姐妹们宁可养着一个小白脸――供他吃供他穿陪他睡还给他零花钱,甚至对于用她们的血汗钱在外面另外交一个小女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简直宽容到愚蠢。无边的寂寞是能杀人的。太忙乱太不规律的生活,让她们无法正常地交男朋友。
但花花最终选择了做一个孤独的人,不将就。是的,不将就,要讲究,宁愿上床,谈情免谈。在这件事上,她的执拗不讲理,她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让大家都看不懂看不惯。
随着年龄渐长,她愈加确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不用眼睛,闭上眼闻一闻就可以,那是只在她梦中出现过的气味――一种好闻的、散发着淡淡书卷气的骚味,无边的知识智慧慢慢发酵出来的,善良聪明、百无一用的书生才会沾染上的纯洁又闷骚的气味。
现在花花有了胡三龙,她很满足。起初他们并没有同居,胡三龙不是话多的人,也不喜欢话多的人,但他享受着关于花花的一切,光是坐听花花用家乡话讲着一天的见闻,就已经是莫大的享受。话有尽时,他们就望着对方,也不感到尴尬,他甚至希望能永远这样安静地坐着,坐到死。
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喜欢做饭。你做一个菜,我做一个菜。吃饭的时候,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那一段时间里胡三龙时常清晨即起,匆匆买菜,再花上大半天时间转车、堵车、步行,像穿越整个世界那样经历着重重阻隔,来到花花这边,就为了在一起做一顿饭。烟熏火燎的厨房里,有时候竟然让胡三龙生出一种归宿感,这种归宿感是他以前在核爆炸计算里、在魔心中有一只戒盈碗,比手握一只戒盈碗更重要啊。我是偶然得到这只破口的碗,是笨人无意得到的,但我知道,我终于要在心中修得一只戒盈碗,那才真的是聪明爱人呢。兽世界英雄联盟里都没有找到过的。
胡三龙咧咧嘴,说“开饭喽”,花花总是一阵欢呼雀跃。他们经常将一顿饭吃得尽量地长,以抵挡很快来临的分别。踏月而归的时候,胡三龙心里平静而满足。花花看起来也是。
胡三龙依旧没有找到工作,花花的事业也没有太大的起色,可是两人并不沮丧。花花每每揽到一桩小活,便会买些肉回来,不一会儿工夫就会将屋内熏得肉香四溢。花花每次只吃几口,余下的总要硬逼着胡三龙吃完,她的理由看起来也站得住脚:嫩模嘛,就是每天都要和食欲做斗争的人,吃货是做不了嫩模的。
胡三龙只得吃完,潦倒的脸上也渐渐滋润起来。
一次,胡三龙领着花花去他的住处。那次恰好花花在农展馆有一个小活,站了一天,累得像死鱼一般,他有些心疼,又正好顺路。到他的住处后,疲惫的花花一下子就呼呼睡着了。醒来后,花花用她一贯的不藏不掖的腔调说, “你那地方也能住人?隔壁就是猪圈,真服了你,你马上就搬我这来,赶紧的。”
话音才落,一把钥匙从花花手里飞了过来,险些要擦着胡三龙的头皮。

没过多久,花花接到了来到北京后第一份有价值的工作:给一家汽车改装商试装。这件事最后没能弄成,但她的随身自带满格的能量值和爆表的姿色,给国内一位资深唐姓经纪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唐经纪人在圈内很有身份,说是大鳄也不为过。他早年办过模特学校,国内第一批闯出名气的模特有不少都是他的学生,他因此在圈内有着一个很霸气的称呼――“校长”,这算是他行走江湖的标签。这一行他是先行者,但起先并没有挣到什么钱,中年以后,忽然有一段时间身体不好,医生说是慢性病,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修身养性,等候自愈,他便卖掉学校,移民去了加拿大,近两年才回来。当年积攒的资源,现在照样管用,除了“校长”的称呼外,圈子里现在进而称呼他唐爷、前辈。虽然被叫得稍微有点老了,可也见出“校长”在圈子内的气场有多么强大。“校长”开始重操旧业,竟出奇地顺利,简直是玩着乐着就把钱给挣了。 “校长”说看上了花花的潜力,要去了她的电话,表示以后有工作会联系她。
花花目前还是俗称的野模,没有底薪,没有福利,收入全靠有一搭没一搭的散活,不可能有自己的独立经纪人,也没有能力来负担聘请经纪人的开支。野模与车商之间隔着公关公司。一次车展,车模所得的报酬与车商付给公关公司的费用相比,连杯水车薪都谈不上。她们唯一能够向上的台阶,就是搭上“校长”这样的圈内有资源的经纪人,但搭讪容易,搭上很难,难于上青天。水很深,易湿身。车模这个圈子很小,套路大家都门儿清,每年都有很多模特尤其是嫩模以身试水,结果发现水深起初及膝,进而没顶。她们算来算去,想红太难,不红又没钱,有人退出,但更会有源源不断的新人加入。新人们像是一波一波的潮水涌上沙滩,退潮时只剩下一只只小螃蟹在那里孤独无望地挣扎着,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潮水日夜翻涌,等到嫩模的青春逝去,如果还没有混出眉目,那就只有说再见了。
不久,山西有一个地方性车展,主办方之一的老板找到了“校长”,出的费用很鸡肋、但要求却不低。那老板和“校长”是朋友,交情也颇深,但“校长”旗下的名模大模,市场价格都是摆在那里的,谁也不愿自降身价。“校长”也不好强求,这不合规则,甚至不合潜规则。“校长”在工作微信群里随意群发了一个“?”,想看看平时他根本不会理睬的那些正在积攒资源和人脉的小野模愿不愿意去。最终只有花花一个人应答, “我愿意,唐爷!”“校长”竟有些感动,觉得花花有些委屈了自己,虽然她也只是一个野模,但比起其他小野模小嫩模来,价码上应该高出一筹。这种不现实甚至缺心眼的女孩实在是稀缺品。
机会再“鸡肋”,花花依然很识相地请“校长”单独去吃饭。吃的是花花肯定不会请胡三龙吃的、按照花花的原话是“死贵巨难吃”的法国菜。为了这顿饭,她还特地准备了一套低胸露背礼服。礼服正好衬出她深不可测的乳沟,胡三龙看着,似乎不置可否又似乎居高临下地嘲笑说,你为事业可是真拼啊,劳模必须是。
花花毫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示威般地拉低礼服: “如何,可还入眼,哎你说我这么拼,唐爷对我可会留下好印象?”
“唐爷?你确定说的不是唐老鸭?”
“屁龙,成熟一点行不?”
“那必须是好印象啊,不然不白瞎了你这身……礼服啊!” 饭局持续了四个小时,花花回来的时候看起来似乎很疲惫,没来得及卸妆就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抱她上床,觉得怀中的这女人几乎没有一点重量,轻盈得像是一片云。
“校长”――也就是花花现在开口闭口的“唐爷”――这样的人物,一般都讲究游戏规则,既然花花请他吃饭,既然他肯去赴约,自然不会欠小人物的人情。于是花花紧接着出现在年底的太原车展上,这已经是仅次于A类车展的一线展了。晋地多土豪,买车全凭心情,豪车必须配美女,美女是厂商们能想到的让土豪心情好起来的最有效的几件“武器”之一,有时候就是唯一。各大豪华品牌都不敢掉以轻心,于是环肥燕瘦各种款型应有尽有。谁知道煤大爷的口味呢,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校长”在这样的车展上顺带着加一两个年轻新鲜的面孔进去,很容易,但像这样的机会,对于一个新晋的野模来说,如果把握不够果断,并不会有第二次。
刚下飞机, “校长”的助理小亮就冷冰冰地通知姑娘们直接到展馆参加彩排,那眼神就跟看一群鸭子差不多。新展馆一片狼藉,巨大的脚手架随意地散在四处,地上堆着各种工业废料,工人们站在脚手架上正在给展台刷涂料,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甲醛味。快速把走位和流程搞清之后,姑娘们就地换装。条件太简陋,更衣室还没搭好,连洗手间都没有,不过她们也习惯了,戴着口罩站在展台边化妆,换衣服的时候根本不会在乎身边是否有异性。从下午四点多入馆到晚上将近九点,展台的收尾工作都没见齐整。于是不管了,姑娘们就在凌乱的场地里开始带妆彩排。重复的音乐、重复的动作,每当音乐响起,姑娘们都得面带怡人的微笑,尽力地展示她们最美好的一面,走台,换位,呈现Pose,小亮拿着话筒大声指挥,不停地“NG”、“重来”。音乐一停,姑娘们立即切换到另一种状态:目光呆滞,疲惫不堪,抽掉脊梁一样瘫软在地。彩排现场有零星的媒体记者拿着相机溜达,小亮则在边上拍手跺脚,“紧起来,紧起来,别放松,不要被拍到难看的动作。”等到彩排完成,大家走出车展场馆,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花花临时加了一个走秀的活,因此她这一天当中最为重要的工作可以说才刚刚开始: “试装”。“校长”介绍当地一家“华彩”设计师工作室为花花提供了车展服装,她要去试装。走进设计室,看到穿在塑料模特身上的、专门为她准备的衣服,花花倒吸一口凉气。已经好些天没正经吃饭的她,一脸愁苦,使劲地揪起其实并不存在的肚腩,说: “这衣服怕是穿不上!”
这是件纯乳胶材料的紧身礼服,近几年在欧美火得很,据说是行业流行趋势,能把女性的曲线最大化地勾勒出来,该凹的更凹,该凸的更凸。但有优点就有缺点,这种衣服有线条没人性,超紧身的设计更是要求模特必须把腰瘦到极限才有可能穿上。穿这种衣服毫无疑问是在受刑。
跟着花花一起来到山西车展现场的胡三龙配合着她好一阵忙活,终于把礼服穿上了,勒得她不停地倒抽冷气, “真疼疼疼……这是被辗压的感觉……疼啊我……刚才咯噔一声是怎么回事……我的肋骨断了吗……疼死了我……”
胡三龙一脸坏笑,盯着花花此刻因为痛苦而表情生动、不断变化的脸蛋说,“叫你逞强,叫你爱现,现在鬼哭狼嚎有个屁用,别指望我会同情你,你看你这衰样,叫你不要逞强你偏要现。”
花花浑身发抖: “你这个没良心的货、二杆子……”
家乡话全都蹦出来了,胡三龙也绷不住了,不忍心再刺激她,低下声说: “要不换一套吧,这衣服太没人性了。”
花花啐了他一口: “滚犊子,你懂个屁,这衣服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她没有力气和心情再说话了,脸上带着惨白的笑,挣脱了小亮和胡三龙的手,颤巍巍地站起来,在镜子前张牙舞爪地摆了两个造型,恶狠狠地说: “这衣服必须是我穿,从今天晚上开始我要减肥,我擦,拼了。”
整个团队的人都心疼她,她却很得意,对着镜子继续摆造型: “这就是我想要的感觉,这衣服真他妈不是一般人能Hold住的。”
材料完全不透气,没一会儿,汗水顺着手腕、大腿肆意流淌,脸上的妆更是花得不成样子了,胡三龙故作轻松地说:“别骗我了,大家都叫你花花是不是你的妆经常花掉?”
花花疼得没力气笑。
擦掉汗水补完妆,再次来到摄影棚下的花花神采奕奕,各种性感的造型信手拈来,甚至让胡三龙即兴拍了一段热舞视频,传到微信上,说是给她的粉丝们发福利。为了得到最佳效果,她坚持重复了好几遍。没有人会注意到,在她貌似神采飞扬地起舞时,下蹲起立的瞬间,她在紧咬着嘴唇。穿着这身衣服跳舞,动作稍微过大,腰部都会生出剧痛。
“华彩”的老板大呼找到了最佳代言人,一股脑儿拿出一堆服装让花花试穿。她又挑了一件连体的“猫女”装,穿得全身的曲线锋芒毕露。她对着镜子左顾右盼: “老板,胸部露太多,得改改,这么露,我男朋友又该发火了。”
胡三龙装作没听见,对花花有意无意扫过来的眼神也没接。
试装终于结束了,花花在简陋的后台脱下16公分高的无后跟马蹄靴,双脚早已被汗水泡肿,一种亮晶晶无生命的光泽正在蔓延,泡椒凤爪一般。皮衣内涂抹的爽身粉被冲到脚背上,看着自己比老太太还要显得衰老丑陋的双脚,她居然心情大好地对着胡三龙自黑:“看吧,像个老太太的脚。”
胡三龙无语。
她对着自己的脚大声喊:“我擦,女人要对自己狠一点!”她似乎被自己的奉献精神感动了,眼睛湿湿的。
胡三龙点了一根烟,眼睛湿湿的。
走出“华彩”,已是凌晨,坐上出租车的花花窝在后座一声不吭,眯着眼打盹,试装时她是火辣的性感野猫,此刻她就像她养的那条金鱼,安静无邪。从下飞机到收工,她跑了三个地方,连轴转工作了近十九个小时。
这十九个小时里花花承受了多少,胡三龙比她自己更清楚,他不能不恐惧。
为了这场临时添加的走秀,她真是拼了命了。一回酒店花花就开始狂灌白开水,然后抠喉咙催吐,来来回回地跑洗手间,吐到最后黄疸都吐出来了。她摇摇晃晃地走上酒店顶楼的健身房,胡三龙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就在电梯口时,花花忽然改主意了,她要爬楼梯,说这样可以多消耗一些卡路里。
胡三龙几乎一夜不能眠。天快亮时,他黑着眼圈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一团黑影趴在马桶边。花花低着头,像一只战败的斗犬,竟然睡着了。
胡三龙彻底火了,发疯般地将她的化妆箱摔了个底朝天,无数的瓶瓶罐罐滚出来,奔向房间的四面八方。
“你不要命了,你真的不要命了,不是说好了回去一起养猪种菜?说好了吃猪肉喝泉水,你这个骗子……”胡三龙第一次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泪腺。
花花吻着胡三龙的眼角: “农夫山泉有点甜,味道他妈的好极了。”
胡三龙彻底无语: “你他妈能正经一点吗,这都他妈的什么时候了,你跟我说这个?”
花花的泪也落下: “你想让我怎样,你非要让我哭着面对这件事?我知道这很苦,会毁了身体,但这是我选的路,再苦再难我也要一步步走完,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我没得选。”
“花花,你能让我养你吗,虽然没那么有钱,日子也还是能过得下去的,我是个男人,现在你越来越好,我们提前过上了好日子,但我心里越来越不得劲,你天天抛头露面挣钱养我,我很感激,但这样的日子总该到头,我不能一辈子吃软饭,那是在吃你,我心里过不去。我的心里有着巨大的压力,你他妈对我越好,我压力越大。”
胡三龙心底有一股恐惧的情绪浮起,“我不知该如何评价你,你对自己太狠了,已经不止是苛刻了,是自虐,你是一个危险的人,人不应该没有欲望,尤其是年轻人,压抑自己正常欲望的人是可怕的人,是阴谋家和野心家,我肯定玩不过你,会被你玩死。”不过这些话在他心里沉沉浮浮,没有说出来。
花花不解风情一般故作轻松: “没事,我心里有谱,比这更厉害的我都试过,最神的一次两天下来减掉了十三斤。”
胡三龙又被刺激到了,低头不言。
花花的大眼睛水汪汪的: “屁龙,我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我这样的小模特,一辈子有可能就一两次机会,抓住就在了,抓不住就死了,你说我要不要拼命?”
车展的那几天里,胡三龙每天都要早起为花花准备早饭,其实很简单,就是苹果沙拉或者黄瓜沙拉加两片吐司,还有保证一天重体力消耗的几片小药丸。
苦心人天不负,花花和同展台其他几名车模截然不同的紧身漆皮装扮在一水儿的长腿美女里显得格外出彩。很快,在她站台的地方聚集了一大堆看客, “长枪短炮”闪个不停,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始水泄不通了,成了整个车展中人气最旺的地方,闪光灯亮瞎了所有人的眼球。
看到花花带来的巨大的话题性和眼球效应,厂商临时决定让花花站主车。兴奋不已的花花为了吸引更多眼球,大胆地伏卧在地做出“猫女”的动作,展台被围观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她的出位带来了眼球,却也在自己和同伴们之间开始竖起一堵看不见的墙。休息时,大家都一群一群地嬉闹,唯有她独自一个靠在更衣室外发呆。
强光下,花花落在地下的影子显得孤寂。
还没来得及喘气,就有媒体跟过来了。花花多了一个心眼,坚持穿着这身完全不透气的服装接受访谈。
她的展台边观众越聚越多,目光和闪光灯同时聚焦,胡三龙隔着人群远远看着她。她很瘦,站在台上显小,身段还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大学生。她面带笑容,但是笑容边缘的肌肉线条是紧的,紧咬着后槽牙。
十二月初的太原已经很冷,早晚已经在零度以下了。来看车展的观众都穿着羽绒服,花花她们还是各种吊带短裙。胡三龙挑了一件商场里能找到的最厚的羽绒服穿在身上,展览间隙花花会跑过来取暖。花花钻进来的时候,他觉得像是抱住了整个冬天,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必须调动全部的注意力来对付这刻骨的冰冷。花花就这样在他怀里哆嗦几分钟后,又像打了鸡血般地蹿上台去,宛如新生。
胡三龙看着这些黑压压的“长枪短炮”,像是一杆杆乌黑巨大的老火铳,台上的美丽冻人露出无数破绽的嫩模们就是他们的鸟雀,扳机扣动,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胡三龙越来越受不了他脑海里兀自演绎的血腥场面,走出场外,抖抖索索地想点上一根烟,却不顺利,风太大,点不着。
花花让胡三龙用DV全程跟拍。于是除了是她的衣架子和即插即热的电暖宝之外,胡三龙又成了花花的御用摄影师。每天展览结束之后,她抱着胡三龙的头,一个个镜头过,一个个细节抠,身段、站位、眼神、乳沟、全不放过。
胡三龙说: “我真的不能再看你了,我要吐了。
“没事,吐吧吐吧你就习惯了。”
胡三龙出去抽根烟再回来时,花花已经抱着DV睡着了。

模特这一行投入最大的是各种护肤品和衣服。不工作的时候,花花会往自己脸上涂呀涂,胡三龙在一旁摆弄着她的各种瓶瓶罐罐,最普通的一种价格都要抵上小白领好几个月的薪水,他盯着上面的价格铭牌无语,花花感受到他的情绪。
“龙哥你不要沮丧,不是你 我心里一阵窃喜,看来,对方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今晚我可度过难捱的分分秒秒了。只是千万别让这条大鱼跑了。养不起我,干我们这一行的,绝大多数男人根本养不起。”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的位置,我比绝大多数男人都差多了,我就是一泡尿,一个屁,你叫我屁龙是对的,我就是一个屁。”
花花的语调变了,忽然有些萧索的意思: “你知道吗,这半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心情好,事业也在慢慢变好,连皮肤都好多了,有光泽有弹性,现在化妆品都用得少多了,以前不化妆根本没法出门,这可都是从遇见你开始的。”
“你,胡三龙,才是我最好的化妆品,你陪伴着我就是我最大的的补品。”
“我爱你――”
胡三龙被这三个字给惊着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花花转移话题般地对胡三龙说: “屁龙,我无论在哪儿,要不了五分钟就立马能睡着,无论站着睡、坐着睡、歪着睡都成。”
“不吹你能死啊,还站着睡,你怎么不说你还能倒立着睡。”
“咦,不信是吧,哥们我专治各种不服,你等着。”
车展结束那天晚上,唐爷安排了一个Party替大家庆祝。回到宾馆,花花发了疯般地亲着胡三龙满是胡茬的脸,说无论怎样也要把他给办了来庆祝一下,胡三龙不想扫她的兴,乖乖地去洗澡,回来时她已经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DV还拿在手上。
他把被子铺好,除去她的外衣,接着准备脱下靴子,却遇到了问题,她的双脚肿得完全变形了,很难从靴子里拔出来,他试了好长时间都不管用,最后只能将长靴剪掉。当他看到了花花两只紫萝卜一般的脚时,是真的有些伤心了。胡三龙一寸一寸地将她的丝袜除去,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脚上,他盯住这两只无法认真看下去的脚,心似乎在抽搐。这双脚绝对不属于这个人、这张脸,这双脚和他终生吃苦的母亲的脚几乎差不多,甚至还要老、还要丑,像是地震后遍布疮痍的大地,像流落人间尝尽苦难蓬头垢面失去颜色的圣母。
他叫醒她,让她坐起来,轻轻地将这双脚放进脚盆里,像对待她的乳房一样温柔,轻拢慢捻抹复挑,甚至把指甲缝里积存的污垢都一点点洗净。抬头,女人已经睡着了,直挺挺地坐着。
她真没有吹牛,坐着也能睡着。
花花的睡眠总是很浅,或许是坐着睡很难受,马上便醒来,诧异地看到胡三龙满脸泪水抱着她的脚,很女汉子地自黑:“像个老太太的脚吧,模特都这样,这是职业病,你哭什么哭啊,有点出息好不好,是我的脚又不是你的脚,你难受个什么劲啊?傻B屁龙……”说着说着,花花自己的泪在眼眶里隐现,她给了他一拳,“屁龙你又惹我哭,我“爱无能”,“租”个女友回家过年化妆容易吗?!”

日子就这样既稀里哗啦又波澜不惊地过着。经常,花花为了赶时间,几个城市连轴跑,没有白天黑夜的观念。有天凌晨一点钟,胡三龙又去机场接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北京城里唯一一个穿着阿玛尼、骑着自行车去接女人的男人了,后半夜的北京城空空荡荡,空气中有股下过小雨之后飞机起飞了,她在西边,而他,在东边。的清甜芬芳,这真是这世界上难得的好东西。胡三龙慢慢地骑着,想着心事,嘴里不自觉地哼上了小曲,别有一番说不上来的美好感觉。接上花花,他直接搂着花花的后腰,豪气十足地说“上车”。周围的人诧异地看着他蹬着自行车就把这样一个美女给拐走了,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花花怒了:“我擦,屁龙你真狠,早晚要把你这破车扔掉,给你买的车不开非要骑破自行车,你让我……”
话未说完,胡三龙竟然打下支架,准备走人,花花只得跳上后座,恨恨地说:“你个轴货,就不想让我痛快。”狠狠地拣他肩上肉多的地方咬下去,胡三龙发出痛快的尖叫,转身把车骑得发疯一样快。花花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只能死命抱住他的腰,终于服软了,大声地喊道: “龙哥,你真猛,慢点开。”这时胡三龙竟然双手放了车把,身体以不可思议的姿势转过来亲了她一下,随着花花一声尖叫,车理所当然失控了,可是并没有摔倒,他一个杂技般的动作,稳住了车把,自行车箭一般继续向前疾驰。
空气湿润,像起了雾又像下了微微的雨,胡三龙驮着花花,滑行在北京城凌晨明晃晃、空荡荡、亮晶晶的马路上,心里快活极了,他恨不得这段路永远也没尽头。不一会儿到了四环,胡三龙前后看看没有车,“刷”地把自行车骑上了高架桥,到了桥顶,让车子向下滑行,一路欢呼着冲下来。他瞬间穿越回少年无忧无虑的时光里。
错的女人是加速器,对的女人就是时光机。他想。
车子越来越快,花花的长指甲紧紧掐进胡三龙腰间的皮肉里,花花尖叫着笑着说, “死龙,姐穿的可是十二寸的高跟鞋,摔一下可就完蛋了啊!”
骑到安和桥,胡三龙停车去尿尿,回头看见花花虚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两腿支着地,像一个女模特在摆造型,却又更像一个巨大的幻觉,不真实地美丽,不确定地迷人。
这不像她,但这是她。
太原车展后连续有很长一段时间,胡三龙每天晚上回来都要花花用热水泡脚,然后他会给她按摩。他真是一个有心人,百度出一堆有关按摩的资料,细心揣摩。他第一次替花花按摩时,花花几乎幸福得要昏厥过去,她骑着他的腰,一边亲他,一边说,真不愧是博士,学什么做什么都是杠杠的。
又咬着他的耳朵说: “你刚才按我的小腿,我舒服得快要死过去了,一个劲地勾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靠,不带你这么玩的!”
胡三龙正色说: “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勾引,谁都不行,这叫职业。”
软绵绵的一拳打了过去: “看把你牛的,戒骄戒躁啊!”
新年刚过,春天开始,花花的名气和身价也如春花的绽放,在圈内扶摇直上。花花还是那个花花,这不仅仅因为实力、容貌,最重要的是背后有人在捧她,文艺点说,就是有推手团队在幕后策划、组织、包装、经营着她。花花现在想不红,也难于上青天。
这个推手是谁, “校长”唐爷啊!
唐爷就是台风,台风来了,连猪都能吹上天,何况花花这么水灵灵的一根羽毛?花花穿花蝴蝶一般往来于各类车展和高端秀场,人气如经过疯狂抖动后的啤酒泡沫一般汹涌满溢而出,即使按最严苛的标准,也算是盆满钵满了,虽然在北京买房依然遥遥无期,但租房子的话,三环以外任何地方都不成问题!有钱,就能任性。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但花花越来越热,开始像一个发光体,对四周辐射出热量和光芒。她的工作安排开始越来越稠密,原则上以北京为圆心半径一千公里内任意画圆。不过也经常有不原则的时候,乌鲁木齐、南宁、成都也去。有时候接到唐爷一个电话,两个小时后就已经在千里之外试装彩排了。
马不停蹄地参加包括北上广在内国内最顶尖的各种车展和后续活动,她隐隐散发出嫩模圈新晋一姐的气场。围绕着她开始有了一整个团队在日夜不停地运转,她变成了一个轰隆隆驶向极不确定却光辉灿烂的终点的火车头,后面一望无际的车厢上满载着她的人。唐爷就是那个悠闲的驾驶员。
上海国际车展刚刚结束,花花一下飞机,就喜不自禁地揪住胡三龙的头发,破天荒地当众亲了他一口: “屁龙,我的名字现在可以在百度上搜到了。”
百度百科上并没有丝毫温度的介绍是:张怡馨,原名张葛花,90后嫩模,以作风大胆出位着称,因在广州车展穿着高难度的钻石小短裙一举成名,被各路媒体和粉丝誉为“新一代车模女神”。
胡三龙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他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其实极为不爽,他认为花花被一种他不喜欢也无能为力的神秘邪恶的力量包围了,离他越来越远,这可能是幻觉,但就在眼前不停晃动。
但是花花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话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龙哥,我现在真的红了,出场费翻了好几倍,好多厂商点名要我呢。我真没想到能走到这一步,你也知道,这个圈子里出头太难了,我心里有点怕,这事太好了不像是真的,我……”
“那就是假的!”胡三龙粗鲁地剪断她的话。
“什么时候把名字改了,我怎么不知道?”
花花未说完的话被直接咽下去了。“是老唐帮我改的,说我的名字太土了,就改了一个艺名,还成吧?”
“老唐?哪个老唐?”
“唐爷嘛,屁龙。”
“我擦,现在不喊唐爷喊老唐了?……你真拼,名字都改了,你爹妈还能认识你吗?”
花花顿了顿,紧接着小手一挥,赶走周围的空气: “那不重要,你认识我就得。”
“那你不要祖宗了?”
“屁龙,我今天心情好,你不要找茬啊,千万不要找麻烦……千万不要找麻烦,求你了……”花花的声音越来越低,把本来霸气十足的威胁搞得完全变味了,软绵绵的倒像是哭诉和哀求。胡三龙觉得没劲透了,他猛踩一脚油门,车屁股喷出一股浓烟,消失了。这是花花给胡三龙的车。她知道他喜欢车,而且这个圈子给男朋友买车的风气很普遍。
他很少开,除了北京的交通太堵之外,他妈的好像什么都堵。
十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全国人民都开始有钱了。饱暖思住行,汽车行业开始彻底火起来,各地的车展如过江之鲫一般一下子涌出来,就连胡三龙和花花的老家C城,一个盛产煤和风沙的内陆腹地城市,也搞起了中国北方国际汽车展,居然已经是第八届了。
C城的D领导不知道通过哪种渠道知道了花花的存在并联系到了她。领导果然万能,只有领导不想做的,没有领导做不了的。领导郑重其事地请她在一家五星级酒店晚宴,花花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于是又穿上第一次陪唐爷吃饭时穿的那套露背礼服。胡三龙本不想去,可花花非要他去,两人居然差一点为此要翻脸。临出门前花花逼着他穿上那套阿玛尼。
D领导开门见山,说C城想打造中国北方的底特律,当然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首先就要把“中国北方国际汽车展”打造成C城的名片。领导的口才是好的,他并未做任何修饰,甚至都没用上一个形容词,但花花和胡三龙分明就看见了一座“底特律”正在霞光万丈地奠基、破土、成形……没有任何预兆,领导忽然就沉痛了: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硬件够硬软件太软,我们的车展虽然有“国际”,有“北方”,还有“中国”,但实际上来的国际品牌不是太少,简直没有,就是有些国内二三线品牌都有些挑肥拣瘦,最可恨的就是有些模特,说我们C城干、冷、硬,不是雾霾就是沙尘暴,好像简直就不能活,都死活不肯来。”
花花和胡三龙都怒了,异口同声地说:“胡扯呢!”
领导喝了一口水,微微点点头,把嘴角的些许笑意收起来,接着说: “为了凑够展位,不至于让偌大的展馆空空荡荡,显得小家子气,我们甚至还在考虑要摆一些拖拉机、收割机之类的农机上去……”
花花的眼睛红了。胡三龙说:“太……乱了。”
领导将酒杯举起,对着花花说:“张怡馨小姐你是我们C城的骄傲呢!”
花花“噌”地站起来: “领导,我读书不多,但只要能为家乡做点事,我一定全力以赴。”说完,将一整杯白酒倒人口中,又几乎粗暴地将胡三龙扯过来,说,“这是我在北京认识的老乡胡三龙,是B大毕业的博士,研究核爆炸计算的博士,那可是国内最顶尖的高科技,他才是我们C城的骄傲呢,不知道到有多少大企业都想挖他呢!”
领导错愕地看着花花,又看看胡三龙,调整了一下语气,说: “想不到我们C城还真是藏龙卧虎,看来我们有关部门的信息渠道还是太闭塞,连胡博士这样的人才居然都没能掌握到,失敬失敬!”
回去的路上,胡三龙脸色沉默如谜,花花抛过来的话他只当是空气。花花忍不住对着他的脸大吼道: “不就是实事求是地把你的情况说了一遍,这也不行?”
“你这是在埋汰人,我一个工作都找不到的烂人,你那样说,我当时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你当人家领导就在徐莹卯足劲要沙景良升职加薪的时候,大哥却在次拉货过程中,出了事故。不知道吗,他不说罢了,他那个眼神,跟刀子似的。”
花花一下子停下来不走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胡三龙,你个(尸/从)人,你看你现在都什么样了,脸是灰的,心也是灰的,你是谁啊,你是博士,你比谁都强,你要再这样下去我就可能真要一辈子养着你了。”
胡三龙也站在原地不动,声音小了:“你喝醉了。”
你以为你是谁,实在不自量力,胡三龙第一次觉得她天真到好笑。
花花又是上蹿下跳又是卑躬屈膝,把她认识的人电话都打了一遍,天天往唐爷那里跑,没想到还真就把事情弄成了。唐爷可真给面子。一开始胡三龙还觉得女人就是肤浅,没怎么红呢尾巴就要翘起来了,领导都觉得困难的事是你能办的?看来领导还是有水平,看人从不打眼。
于是皆大欢喜,领导慧眼识珠,事成之后的宴请是必须的。那天花花特别兴奋。又是深夜,又是烂醉如泥,胡三龙给她换衣服。她忽然笑了,眼神迷离地说:“这下他们可欠下我一个人情呢。”
“我要用在你身上。”
这一届C城的“中国北方国际汽车展”果然有模有样,连俄罗斯的模特都被请过来助阵, “国际”两个字终于算是有谱了。模特一多人气立刻就涨了起来,媒体也立马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本来不打算来的也跟着来了。虽然还是有遗憾,一线品牌太少,模特比车都多,但那是小节,领导关心大局。
后来领导又宴请花花和唐爷,花花想喊上胡三龙,可胡三龙直接关机失踪了,花花恨得牙痒痒的。
十二
成功就是如此,一旦开始,就自己定义了方向,像踏人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身后的巨浪会一直裹挟着你朝前走,你已经身不由己,不得不从,这是你选择的路,但早已不再是你一个人的路。
花花开始有了专属自己的造型师、发型师、化妆师, “校长”也就是唐爷手下那个很得力的助理小亮现在专门为花花服务。这小子如今言必称我们张老师如何如何。这马屁拍得!
车模的圈子并不大,花花从一文不名的小野模混到如今让人仰望的位置,时间太短,积累的资源声望都还很有限。一个来自边地的小臭虫靠自己的奋斗出人头地这种庸俗的励志故事,讲给外人听听可以,但在圈内并不招人待见。你出头,别人就不能出头,大家肯定会给你小鞋穿。成功就是一路的坑和跌,你不能怕,这是代价。
唐爷对花花的评价很中肯,说她人好,出的活好,态度好。他在不少公众场合都这么说,丝毫不避讳。他说国内现在就缺张怡馨这样的新人,不像有些人,稍微有点名气就开始耍大牌,以为不耍大牌就体现不出自己的价值,你有什么价值啊,你端着架着,观众不买账,商家不埋单,你就是一坨屎。唐爷的毒舌在圈内也是一绝,当年很多大模都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哭得梨花带雨。
没错,花花最大的优点确实就是低姿态。以高身段做出低姿态很容易博得好感,至少媒体对她印象就很好,才出道就肯配合,出名之后依旧肯配合,车展上花花会为让媒体朋友拍一张满意的照片而不断挑战自己的下限,确实难得。
小亮经常说,我们张老师“肯露肯笑低姿态,认真刻苦高要求”,前者说的是她对于观众和媒体的态度,花花说每次车展来了那么多男人,最少有一半是来看人的,总得要让大家看一点,否则他们来干什么呢?他们手中的相机手机也总得拍点什么回去证明到此一游,那最好的纪念品不就是模特的“颜”吗?当然这个“颜”不仅仅指脸,模特走台同样也是艺术,“颜”的艺术。后者是指她对自己的身材有着近乎变态的要求,她从不正经吃饭,总是克制自己进食的欲望,她曾经给胡三龙看过一张她初中毕业时候的照片,那时候的她整个人就是一个肉球,现在能瘦成这样,真不能去想。
她常常开玩笑说要瘦成一道闪电,就像凯特・莫斯那样。她很不认同模特是纯粹的青春饭的说法,优秀的模特必须苛刻要求自己,节制自己的各种欲望,食物的、性生活的、心理的……简单说就是要以尼姑的心态要求自己。一切皆有代价,花花认为。
花花工作时的正常食谱是西红柿、苹果、黄瓜和水,偶尔开开荤,吃一些沙拉和蔬菜,喝健怡可乐。胡三龙有一次看见她吃培根,边吃边哭,说: “想不到这个狗东西这么好吃!”可吃到一半时花花还是吐掉了, “太可怕了,这东西一吃就不想停。”她依偎在胡三龙的怀里泪水涟涟, “不过,等我以后不干了,你要天天陪我吃肉”。
“那我开一个猪场,我养猪来你吃肉,我烧水来你吃面,寒窖虽破能避风避雨……”
花花破涕为笑: “你还唱上了,德性!”声调从人声降为阳平。最近她似乎越来越喜欢对他撒娇,胡三龙在那一刻特别柔软,说: “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就想过这样的日子,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才够浪漫。”
十三
哪怕以最宽松的标准来衡量,对一个爆红嫩模而言,花花都算太抠门了,她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衣服配饰都在淘宝上买,最高档的也不过是高仿A货,当然化妆品和护肤品除外,这是这一行的空气和水。也可以理解。苦孩子出身嘛。问题的另一面是她非常舍得给她的龙哥花钱,阿玛尼的西服、菲格拉慕的鞋子、爱马仕的皮带,都是最顶级的牌子,价格吓死人,她买这些东西,眼睛都不眨一下。胡三龙从心里并不喜欢,觉得和他不搭,而且不舒服,他最喜欢的装扮就是T恤和运动裤。但花花有她的说辞,说:“屁龙你不懂,奢侈品这么贵肯定是有理由的,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它的每一根线条都在为你服务,让你更时尚更精神更有魅力;廉价货是你为它服务,会让你灰头土脸见不得人。舒服?穿短裤汗衫最舒服,人不能讲舒服,成功人士更不能。”
胡三龙抵抗过数次,无果,只好任由她摆布。花花细致到连内裤也都要买好几百块一条的,真是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更下功夫。她并不是想把她的龙哥打扮得好带出去展览,她就是掏心掏肺地想对他好,她觉得有个人值得她心甘情愿这样做是一件很牛的事情,不是每个女人都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花花得寸进尺,进而逼着他去做最贵的发型,用最贵的香水,花花说只有享受最好的,才有可能变成最好。 “我要让你眼睛看的、耳朵听的、皮肤接触的都是最好的东西,这样气质才会好,大家一看,眼睛一亮,我擦,你是博士,多了不起。”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么使劲整饬一番后,胡三龙简直就是一个矮富帅(身高没办法,只能穿内增高皮鞋,但治标不治本),花花说:“屁龙,把你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我看着就得劲,身上热乎乎的。”
“会聊天吗你,什么叫人模狗样,龙哥我天生就是衣服架子。”
“屁龙,你喜欢让我叫你龙哥吗?”
“怎么忽然这么嗲,美人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告诉你哥不吃这一套,赶快收起来。”
花花无语凝噎,直接扑上来推倒胡三龙,贴着他耳边呢喃: “龙哥,我很害怕,我从小吃苦,我吃够了苦,我不想再吃苦,所以要努力,攒足够多的钱。但现在我更怕失去你,我不能想象没有你我该怎么活,只有你能忍受我的缺点,耐得住性子陪我说话,给我按摩,我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能遇到你。你……你再坚持陪我几年好吧,过几年我就不干了,也干不动了,我们回家,我给你买一个大农场给你养猪,我们男耕女织,再生好几个娃,龙哥,你不知道,我现在恨不得一下跳过这几年,直接跳到那样的日子里去,那时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她描绘的景象太美了,他轻轻地拍她,充满柔情地说: “花花,别忘了你的龙哥是博士,他没那么傻,心疼都心疼不过来,怎么会离开你?”
花花不说话,往他的怀里缩,蜷曲成婴儿般的模样。
胡三龙爱怜地搂住她,闭上眼睛。花花说得太郑重了,搞得他心里也沉沉的。她最近愈来愈明显地露出他会离开她的担心。女人的心思就是这么费猜测。
但胡三龙也发现一件怪事,花花每隔一两个月就要消失一阵子,时间不等,有时三两天,有时候一周,怎么也联系不上,手机永远是暂时无法接通,胡三龙是聪明人,在又一个花花消失数日后重新出现的晚上,两人一起吃火锅。他随便说了几句话后就绕过去试探着问:“你最近怎么老是玩消失啊,前几天打你手机怎么老是不在服务区?”
花花脸色都变了。思维短路了四五秒钟,忽然仿佛落水者抓住一个木头般地大声说:“我大姨妈来了,我心情差,不能接电话。”
“大姨妈,大姨妈,大姨妈来了连电话也不能接吗?”
“我不舒服。”扔了一个抱枕过去,“滚犊子。”
“你不要打岔,你的大姨妈好像很不准呢,这样的大姨妈是亲戚还是存心捣乱啊?”
花花已经红到了耳根: “不准不行嘛,我擦,这个你也懂。”
“博士这个词的意思就是要无所不知无所不会,即使有不知和不会的如果想要学习的话,也能在第一时间内变成专家。”
花花笑着:“不吹牛会死吗?”
胡三龙这次却不为所动:“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你老是会玩消失,千万不要骗我,如果被我查出来,你就死翘翘了。”他的神色阴暗下来。
花花的脸色也有点黯淡,板着脸,蜷在沙发上,一点一点地脱下渗血的黑丝袜。胡三龙没有像往常那样抱住她的两条大长腿: “你和那个小明星的裸照是怎么回事?网上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你们俩都承认了。”
花花粲然一笑:“合照是真的,看背景是在上次老唐搞的那个Party上,某个SB用手机拍的,衣服被人P掉了,就这么简单。”
“那你不出来辟谣?”
“没那个必要,这种事情太多了。再说老薇安怀了一肚子的委屈,积攒到晚上,告诉他。他听了,却无动于衷地说,以后注意点低调点就行了。依然不松口。薇安不甘心,又想出一个办法,在他耳边吵闹,给我买辆车吧,那么多人都有车。他有些烦了,语言也过分起来,那些有车的是什么人你打听过没有,不是高层就是骨干,你是什么?唐说这种事目前对我只有好处,那个小明星还特意打电话叮嘱我千万不要出来说话。”
“什么意思?”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种事只要双方当事人都不说话,自然就会被认为是真的,你看那些明星,有新作品的时候,就会炒一炒绯闻,大家都会很默契地不出声配合,这就是圈子里的规矩啊,等于是媒体免费给你宣传,这样的好事上哪里去找啊。”
“贵圈真乱”几个字已到嘴边又生生地压下去了,胡三龙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骂了一句粗话,又踢翻了好几个易拉罐,才稍微平复。
花花长时间地盯住天花板,貌似自言自语: “我现在挣钱还是太慢了,要多长时间才能攒够一千万?我想三十岁之前就彻底退休,然后去乡下开一个养猪场。原来还缺一个猪倌,现在万事俱备啦,我擦,想想真给劲。”瞄瞄他,见没反应,露出落寞的神情,说,“阿龙,我跟你说一个事哦。”
胡三龙说: “放。”
花花踢了他一脚: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说了。”
其实胡三龙的心早已经软了,另外就是,他心里其实感觉到了一种杌陧。他太了解花花了,这个女人就是走遍江湖,回到他面前也还是一个小女生,他不问则罢,问了,她就撒不成谎,不消一时三刻就会给他竹筒倒豆子,哪怕是些苦涩的豆子。过去胡三龙非常喜欢她这样一种近乎愚蠢的纯真,但现在他怕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胡玉龙觉得喘不过气来,血都涌上脑子,有点腾云驾雾了。这不对头,他深深地呼吸,再呼吸,热气都几乎要吹到了花花的脸上。他特别后悔,想阻止她,想把危险的话题换回到安全模式中去。
花花出奇地安静: “龙哥。”
胡三龙警惕地望着花花,浑身燥热,心里却涌上层层恐惧。他咽下一口口水,搜肠刮肚想要说一点笑话来冲散这诡异的气氛。
可是来不及了,花花已经怯怯地说出来了:“龙哥,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你能不能原谅我?”
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无比痛惜地抚摸她丝缎一般的长发,拥她入怀。
“你无论犯了什么错,我都原谅你。”
“你知道的,认识你之前我没人疼没人爱又没钱,唐爷给我介绍了一个人,香港的,姓蔡,我管他叫蔡哥,他每个月来两次,在天通苑租了一套房子,他来了我就得过去陪她。他答应我陪他三年,他就把房子送给我,再另外给我一笔钱,现在已经快满二年了。”花花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知道我那时候还不认识你,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我刚开始真不是冲着钱去的,我是太孤单了,我没想到后来会遇到你啊,否则我是绝不会同意的,再多钱也不行。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不好说,但又不能不说……我擦,终于说出来了,这件事快把我逼成神经病了。”
很简单的意思,面前的这个笨女人表达起来很吃力,不像是平时那个牙尖嘴利、处处占胡三龙上风的花花。说完后她明她要告诉他,她不是一个仅仅可以利用的小丑角色,她是有才华的,她也不再是他眼里的水桶女孩,她也变得亭亭玉立了:一米六三的个子和45公斤的体重,那是备战高考给压的。但总归,还是符合了他眼里的标准。显地轻松了好一截,但是见她的龙哥没有说话,也看不出表情变化,她的脸色又灰了一些。顿了一下,她继续说:
“你……能接受吗?”
沉默了漫长的数十秒,花花有些呼吸困难。
胡三龙忽然笑起来,声音有些怪异:“好啊,挺好的,有人送你房子给你钱花还不好吗?”
她气都快要喘不过来了: “你真能接受这事,我……我现在根本离不开你,你要是不能接受我就和他断了,房子不要了,钱也不要了。”
没有任何征兆,胡三龙掐住了花花的脖子。
“不要了,凭什么不要了,那你不是白给那狗日的CAO了上百回?”胡三龙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擦,你他妈怎么就这么贱,我他妈就怎么这样贱,我们俩他妈都是什么人,你出去给人欺负,有钱了再回来欺负我,我是什么,我是什么……”
花花心里的某种东西忽然裂开了,接着便一溃千里,她本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更不愿意在此刻掉下泪来,但是被掐住脖子所产生的幻觉让她以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如果现在死去,她觉得自己是多么可怜而卑鄙,她开始哭泣。
胡三龙从来没有见过花花这样哭过,像一个传统小女人,忽然狗一般匍匐在他的脚下。花花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断断续续的字句从哭声里逸出:你不要走……你不能走……眼泪和鼻涕完全弄花了她的妆,弄花了她本来的面目,又蹭在胡三龙的阿玛尼西服上。他要求自己铁石心肠。他看着此刻这个涕泪俱下的女人,心里涌过的情感比任何时候都要复杂。大半年来,他的生命已经和她的生命分割不开了,是缠绕在一起的两股灯芯,拼命点燃自己,但现在可能他们都燃烧得透支了,或许,以后再也没有能量去继续燃烧了。
胡三龙走得很慢,他几乎要花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阻止自己时时想扭头跑回去的冲动。事实上,日后他回忆起来,头脑里却是一片空白,压根想不起那一刻他的行为和心态。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恍恍惚惚,有时候也自责,追问,但终归徒劳,心里空空荡荡。
十四
胡三龙的生活逐渐有了起色,是他离开花花数年以后的事情了。北京就这样,只要你肯放下身子,放弃所谓的狗屁尊严,肯吃别人不愿吃不能吃的苦,做也许和你身份并不相符的事,你一定能出头。他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专业,专心做起了C城的特产水豆腐。他把花花给他买的车卖了,再加上几年来花花给他的零花钱,租了一个摊位,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倾注于此。他心里憋着无数口气。
做水豆腐这种低技术含量的产品对他而言看来如同儿戏,他之前也是思路太窄,一心想着要找工作,其实哪里需要找工作呢?如果要求不高的话,他几乎可以做任何事。博士的眼光明显高出一般人很多个层次,他在阮桐在警局等着处理结果,心如死灰大致可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水豆腐里加入了果蔬,主打纯天然和纯手工的品牌,让被各种苏丹红孔雀绿三聚氰胺吓破胆的都市人趋之若鹜。他开始有了自己固定的摊位,还开了一个淘宝店,抢先导入网络营销模式,专供五环以内的各大饭店。他出品的水豆腐常常被抢购一空,鼠标点得稍微慢一点,就只有等第二天了。他一般只做不到正常销量一半的产量,让很多人都买不到,这叫饥饿营销。他亲自送货上门,没日没夜,用工作麻痹神经,钝化自己。
终于,他彻彻底底成了现代社会这列轰轰隆隆向前行驶的大货车上的一个标准螺丝钉,整天连轴转,身不由己,停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除非少数那种真的没找对人结了婚还各怀鬼胎的,否则哪家两口子不是心意从谈恋爱到结婚过日子走到起的,谁想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过那不好的日子非要闹得鸡飞狗跳啊?可是现实生活中还真就有两人结婚前特别相爱,恨不得为对方把命都献上,可结婚就完了,走进“坟墓”了,日子还真就过得鸡飞狗跳的。为什么?我觉得多半是两个人没有互相懂得。不下来。电视台的美食栏目专门来采访他,生意于是更火了,可他一点也找不到成功喜悦的感觉。这个鸟时代就是这样,当你想得要死的时候就是不给你,等到看淡了却又塞给你,总不让你的人生顺意,总是无奈,总让你有着隐隐约约前列腺炎的感觉。
走得太快,灵魂没有跟上来――这似乎不应该是他想要的效果。他似乎已经没有了年轻人应该有的欲望和心跳,他觉得自己已经耗尽了热情和精力,直接跳过中年变成一个糟老头子了,在心里。就这样两三年过去,他无数次在深夜时分累得像狗一样却无法入眠,正如三伏天里的狗必须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和花花相处的那些经历,他想从生命中彻底将它格式化,他现在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他想回归平淡的生活,可怎么也切换不出心境去恋爱结婚,他试过几次,看到别的女人脱衣服他会吐。也好,他就不在这件事上再花心思了,心无旁骛干事业,如果对于一个核爆炸计算博士来说,卖水豆腐也算是事业的话。
顺理成章地进军电子商务以后,胡三龙从打通水豆腐产业的上下游相关产品开始,逐渐融合、拓展相关产业链。对于像他这样经过了长久磨难又激活了全部智慧的男人,不成功简直也是不可能的。胡三龙的身份一变再变,最新的名片上已经印上了“C城北京商会副主席/鹰飞投资董事长兼CEO”这样的内容,水豆腐已是昨日风云,他与时俱进适时而动顺流而下高歌猛进,不停地进入新行业转战新阵地,投资的范围不断扩大,C城现在相当一部分的新楼盘已经是他旗下的产业,他搞大了,真的搞大了,大到他自己都不敢想象。可是他现在成功了,给谁看呢?胡三龙发现自己失去了幸福的能力。他忽然想起花花经常说过的话, “我擦,女人要对自己狠一点”,我擦,男人才要对自己狠一点。可有什么意义呢?
人生的成功有时候也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欲罢不能,中途下车是不可能的,你只能一直成功,更加成功,直到你撞上失败的暗礁,车毁人亡。他现在做的是TMT行业的投资,已经有几个成功案例,倒也算是学以致用。
他至今未婚,好像这也是成功人士的特征之一。
这一年春节刚过,北京还在猫着冬,C城在北京举办恳亲茶话会,来的都是C城在北京的头面人物。这件事是胡三龙张罗的,举办茶话会的饭店也是他的产业。C城的D领导也特意赶过来参加(现在D领导已经是C城的主要负责人了),领导的记忆力就是好,他和胡三龙握手的时候称呼竟然是“胡博士”而非“胡总”,这让他内心一热,这真是一种本领,领导们不易啊。
D领导在发表了热情洋溢也了无新意的讲话后就匆匆告辞,胡三龙送出门外,领导很自然地说现在我们的车展已经很有规模了,这里面有小张和你的一份功劳啊,我听说为了办成这事当年你们俩吃了不少苦,有时间回去看看。
胡三龙说好,整天穷忙,都没有根了,得回去找找根。
今天怎么没见她来?
胡三龙有些错愕,幸好领导只是随口一问,随即走了。
他在风中低下头来,眼里已经噙着泪了。
例行公事,大家都交换了一叠厚厚的名片,都拍了不少胸脯,都纷纷表示要抱团取暖,这种话平时大家也就当是一阵风,但这种场合也未必没有一点真心,大家都出来混了这么多年,知道“长安居,大不易”的道理,谁不会遇上点困难?谁能不求人帮忙?混圈子讲人脉,老乡不就是最天然的圈子嘛!所以互相敬酒的时候,大家眼神真挚,亮晶晶的。
很多女人的目光聚集在胡三龙身上,C城出来这么年轻就在北京混成如此头脸,目前恐怕他是唯一的。未婚的成功男人,在哪里都炙手可热。不断有女人主动上来和他攀谈,他礼貌地给予回应,但并不留电话,也不说废话。
挨桌敬酒时胡三龙看到了一个和花花眉眼仿佛的女孩,心中一凛。他顺势走到她的身边,和当年一样不动声色,用家乡话打了个招呼,令他吃惊的是这女孩竟然也是模特,刚入行不久,想到北京来寻找理想。
这不就是小一轮的花花吗?胡三龙心里感慨得很。他现在说话已经不习惯转弯抹角了,成功人士是有这个权力的,于是他说她很像当年的一个好朋友。女孩脸上写满了“大叔你这搭讪的方式简直土到不行”的表情,但她还是笑语盈盈。胡三龙这时酒已喝了不少了,耳垂泛出明亮美丽的酡红色,他站起来,调整好自己的微笑。女孩吃吃地笑,笑得都打饱嗝了,也许她看到了一大片纯金色的未来。他把一杯酒塞进女孩手里: “妹妹,我请你喝酒,再顺便跟你打听一个人,几年前我们C城出过一个女模特,原来混得挺好的,叫张……”
“张怡馨,张怡馨,知道知道,我的偶像,当年我可是她的粉丝呢,就是因为她我才鼓起勇气来北京发展的。”
女孩说到梦想,眼里放出火来,眼神是虔诚的,清澈如水。在这个年纪是有权利只谈梦想不谈现实,头破血流那是以后的事了。
他轻叹一口气,说你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
女孩摇摇头,只听说她在最红的时候忽然就销声匿迹,有说她激流勇退嫁给了一个大亨,有说去国外买了一个岛。
听上去都轻飘飘的。
忽然有一天,小亮梳着电视里人见人爱的三七分,穿着黑色风衣坐在胡三龙的面前,吐向空中的烟圈连同这身穿衣风格都和曾经的“校长”唐爷如出一辙。
“你怎么找到我这儿来的?”
“胡总,您这说哪的话,现在是信息时代,只要有心找,什么人找不到啊。”
他心里咯噔一下。
“您现在是发达了,要拉兄弟一把啊,但也不让您吃亏,这件事成了就是双赢。”
开门见山,小亮说明来意,说要和胡三龙合作去搞一个车展的APP,他出资源,胡三龙出钱,说是要打通车模和市场之间信息不对称和供需不平衡的任督二脉,链接资源和产业,过不了几年就是模特界的执牛耳者如此云云。
这家伙算是练出来了,说得天花乱坠,吐沫星子在空中飞舞,胡三龙的耐心虽说已经让悲催的生活训练得相当强大了,但还是不耐烦地打断他。
“别扯犊子了,需要多少钱?”
“胡总,您听我把话说完嘛……”
“多少钱,要还是不要,就一句话。”
“胡总,您真是个讲究人,成交。”
“等一下,我有一个条件,只有一个条件。” “胡总请说。” “你不说的执牛耳嘛,那不就是想让谁红就让谁红?”
“必须的。”
“还记得花花吗?”
小亮稠密的话被截断了,他似乎遇到了一个脑筋急转弯过不去: “胡总,您还挺重感情的,这些年您都没忘记花花姐!”
随后,小亮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的叙述让胡三龙的心情跟着起起伏伏,他一直努力去隔绝的这个女人的消息猛然间就像水银一样,哗啦啦泄了一地。
胡三龙离开后,花花就像被抽掉了脊梁一般“喂,同学。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座位,请你让开。”苏韵雪满脸微笑,只有了解她的人知道这笑有多么恐怖啊!可是这个男孩子似乎比她还要拽哦,他拿下耳朵上的耳机,把书包使劲甩在桌子上,然后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你刚才说什么?我带耳机没听见。”众同学倒,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经典台词呢。,整个人完全就浑浑噩噩,狂吃滥饮,身材马上就走了样,一夜间衰老似乎就开始要在她的身上生根发芽,不化妆简直不能上台,天晓得!小亮说那一阵子我可是跟着花花姐操碎了心。
连着好几个大展都被她搞砸了。要说唐爷也还算有情有义,没有立刻让她卷铺盖滚蛋,他为她指了一条明路,嫩模既然做不了,那就做副总吧,说是副总其实就是公关,陪客户吃饭喝酒唱歌聊天。有一次她因为一个大客户把腿伸到裙子里打了人家几个耳光,边打边哭,客户都被惊呆了。
小亮说唐爷真是一个好人,就这样他都没把花花姐给彻底打入冷宫。
胡三龙冷笑道: “她不就是在给那个香港人做小三?”
小亮愕然:“你都知道?”
“你也知道?”
“那个狗日的姓蔡的!”胡三龙接着骂了句。
“哪个姓蔡的?”
胡三龙的目光逼视着小亮。
小亮说没有姓蔡的这个人。忽然又说,唐爷是香港籍,在天通苑有好几套房子。
胡三龙顿了顿,问:“姓唐的?原来是他?他现在人呢?”
死了。有一次花花姐咬破了他的舌头,他大概是又气又怒,伸手要打花花姐,谁知道用力过猛,还没站起来就直接栽倒了,脑溢血犯了,就这么过去了。
小亮轻叹一口气说: “花花姐也可怜,她因过失杀人被唐爷家人告到法院,证据不足给放了出来,但是人彻底废了。”
“她对人好,又那么漂亮,前途本来是……”
“你现在是新唐爷了。”胡三龙忽然说。
“我……”
“你知道花花现在的处境?”
“不是太清楚,耳朵里听到一点,想找应该没问题,胡总您要是想找的话……”
小亮的絮絮叨叨被粗暴地截断。胡三龙猛地站起,一阵头晕目眩,他拽住小亮的衣领,抽了两记耳光。
小亮被这猛地一下弄得有点瑟瑟缩缩:“胡总,您……”
“袖手旁观就该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老唐这个猪狗死了,你继承了他的事业,要出点血的,这是轻的。”理了理弄乱的西服袖口,胡三龙恢复了老板的本色,说, “你的建议我考虑考虑。你,你想办法让花花继续红起来,就现在。要出多大的本钱你都不用担心。”
“再……再让花花姐做车模,不太合适吧――您看她现在的年龄……花花姐已经三十好几了……还有她现在的状态……”
“我不管!”
胡三龙按下桌上的电铃,秘书被叫来了,小亮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讪讪地自觉起身。
十五
胡三龙在离她一百米的地方看着她。
失败女人的年龄写在身体的各个器官上,散发出来的这失败的气味无法遮掩。腰已经是水桶一样粗了,脸上因为多年持续的重妆摧残,素颜的样子已经不能细看,仿佛被水洇湿的水墨画,显出斑驳的意思。生活对女人果然格外严酷。
胡三龙一步步走过去,短短的几步。女人浑然不觉。
他终于站在她的正前方,男人的宽阔影子遮住女人痴肥而伶仃的影子――她抬起头来,只是一个对视,眼底里就像是漆黑的夜里废弃的井窖中蹿出来的一道白光。她转过头想要跑,可是被他一把揪住,毫不客气地用力转了过来,女人低下头去,哭泣,却一点也不动人。
他终于可以俯视她了,但他没有,他只是抱住了她,女人身上的劣质胸罩硬硬地硌着他的胸口,有些生痛。
花花乖乖地跟了他走进一家饭店。显然,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这样高档的饭店,眼神里满是惶恐,手和脚都在犹豫。要不是胡三龙一直用大手揽定她的腰,她似乎随时都在准备着要溜走。胡三龙想起第一次花花带着他去吃烤鸭的事情,真是恍若隔世。
桌子上的菜,几乎没有动,花花的眼神渐渐地活起来。两人依旧无话。
花花先开口,说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对你的采访,知道你过得很好,很高兴。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
花花不答。
胡三龙知道自己曾经伤了她的心,他那么决绝地离开。
他低下头: “我是对不起你的,我……”
胡三龙把手伸进黑色LV公文包时,竟然轻微地颤抖,像是风中的柳条,这与他的身份严重不符。胡三龙捧出了一只白色陶制小猪仔,盯着它,又盯住女人,神情凝重,像是盯着全世界。
“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这是在我们分开的时候,我特意买的一个小猪扑满……时间过去太久了,我的记忆力在一天天变差……”
女人已经控制不住奔涌的泪水了。
“我们的养猪场早就开起来了,叫花花养猪场,在C城,在老家空旷的田野中。现在养猪场正缺一个女主人……”
她以前不高兴的时候总叫他猪头。
“这头猪叫做屁龙……”
花花继续哭。
“屁龙叫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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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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