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中的妇女解放
我的老家在山西武乡县,属于晋东南。这个县,左太岳、右太行,恰好位于两座大山之间(东西相距150公里)。我爸我妈都姓李,两村相隔七八里。那里解放得早,比全国各地都早。韩丁《翻身》讲潞城张庄,就在晋东南。上党战役后,晋东南是共产党的天下。1945年8月27日,我们县就解放了。
人,妇女占一半。妇女不翻身,等于没解放。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阮章竞的《漳河水》都是讲妇女解放,背景就是晋东南。
1949年的《妇女自由歌》,当年唱响布达佩斯,那是周巍峙用祁太秧歌《苦伶仃》《割荞麦》《买烧土》《大挑菜》的曲调拼凑,阮章竞填的词。郭兰英唱得真好。
旧社会 好比是 黑咕洞洞的苦井万丈深
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 妇女在最底层
看不见那太阳 看不见天
数不清的日月 数不清的年
做不完的牛马 受不尽的苦
谁来搭救咱
…………
我很佩服阮章竞。他,一个广东人,到山西抗战,居然能用最土最土的山西话创作,语言十分地道。最近,中华书局影印了他的《太行山笔记手稿四种》(2017年),我读过。想不到他的采风是如此深入,小本中记满了山西话。歌中有这样两句:“国家大事咱也能管哪嗯唉呦”“翻身不能翻一半来哼嗨”,真是抓住了妇女解放的关键。
我妈是从大山中走出,怎么看怎么像农村妇女。她裹过脚,赶上放足,脚已经变形。她只上过小学,文化就这么高。西方那些高妙的理论,她从没听说过,但她参加过抗战。1937年,全面抗战一开始就参加了。她能干,好强,一辈子最恨男女不平等。我说她是个男女平权的拥护者,一点不为过。
很多老干部,反“包办婚姻”,逃婚出走,另择革命伴侣,主要是革“发妻”的命。《少年先锋》讲婚姻革命,不脱这个思路。然而,我爸却没能将这个“革命”进行到底。1950年《婚姻法》公布,多少老干部都换了配偶,我爸没换。
我爸反叛家庭,主要是反他爸,他跟他妈感情很深。我妈正好相反,她最恨她婆婆。我爸革命,一走了之,我妈怎么办?
妇女受歧视,那是全方位,不光被男人歧视,也被女人歧视,更多是被女人歧视。长得不好,白眼;嫁不出去,白眼;生不出孩子,白眼。尤其是最后一条。
婆婆是女性,但代表的是男性,代表男性的传宗接代。千百年来,男性的歧视是靠女性传递。可怜媳妇熬成婆,又拿媳妇来出气。
我妈能干,什么活都能干。老宅楼下原来有她的纺车织机,我见过。她手巧,但一辈子干活,手很粗糙,关节肿胀,好像鸡爪(做黄米糕,她直接用手搋滚烫的面)。我爸到南方革命,打仗,蹲监狱,颠沛流离,哪儿来的孩子。我妈说,她婆婆总是骂她“短三十”,诅咒她活不到三十岁。骂她的时候,想必还不到三十。所以,她的最大愿望也是出走,走出那个我爸爸的家(谐音“枷”)。
我读过《玩偶之家》,参观过易卜生故居(在奥斯陆)。鲁迅写过《伤逝》和《娜拉走后怎样》。
娜拉出走,除了沦为风尘女子,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上新学堂,一条是参加革命(与老师、同学或首长、战友重组家庭)。
其实,我妈走出我爸的家,还是靠了我爸。革命让她走出这个家。
我妈是贫农出身。我爸呢,他说他家是富裕中农。什么富裕中农?地主——每次我妈都抢白他。村里人也说,我家有很多果树,属我家的核桃树最好,地是土改前我爸劝我爷爷卖了。
我妈说,领导让她当县长,被我爸拦了。我爸说,你就好好在家带孩子吧,生生断了她追求“进步”的念想。新中国成立后,评级,我爸又说,你没文化,别跟那些领导夫人争,把她的级别定得很低。
她一辈子都生我爸的气,一辈子都与我爸作对。
我们就是在他们的吵吵闹闹中长大。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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