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 过年了,理发店的Jack老师变回小镇阿牛
年味愈来愈淡,这似乎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过年回家,对在外漂泊的年轻人来说,似乎不再是阖家欢聚的温馨时刻,而愈发成为一道令人焦虑的关卡:“你努力工作,听歌阅读,旅游玩乐,学习各种技能,觉得生活很充实美好, 但在你父母和亲戚眼里,你不过是个还不结婚的神经病。”
在华师大教授毛尖笔下,当春节的仪式感淡去、租个男友回家过年成为潮流时,春节,成为一年里为数不多的卸妆时刻,让我们可以放下都市生活高冷疏离的姿态感,重回熟人社会的亲昵热络。
这种不加修饰的坦诚与亲密,或许就是当代春节给予我们最动人的温情吧。
一枝花
文 | 毛尖
回家过年前,去理髮店把头髮修一下。进门就跟店长说,找Jack,我是他的老主顾。店长说,噢,他早回家了。我说他怎么在理髮店最忙的时候回家?店长说,他没办法,他家做腊肠的,一年就忙这一个月,他得帮他爹灌腊肠。
Jack的老乡Michael就在旁边艳羡,他们家的阿牛腊肠在镇上有名气的,他就算以后不干理髮,也可以回家继承腊肠店,阿牛就是Jack啊,他爹喜欢他。
没想到平时看上去有点高冷的Jack还会灌腊肠而且叫阿牛,突然感到好踏实,想起网上传的,一到过年,什么Charles什么Diana全部变回阿力、阿丽回老家认祖归宗,我就觉得,一年一度的春节,就是佛祖的一道口令,阿弥陀佛念完,小妖小怪各自现形。
这样想想,倒也明白了,为什么上海有个名字叫魔都,奔波在这个城市弄弄巷巷里的小妖小怪是那么多,平时见面,大家装神弄鬼自封金角大王、银角大王,其实在老家是侍弄金炉银炉的小童子。
当然,话说回来,没有金角大王、银角大王,《西游记》不好看,人生也就不热闹。
春节回家,老同学见面,满桌都是CEO和CAO,但是,小时候的绰号“大屁股”“小馒头”一叫,开悍马的也只能嘿嘿了,这是春节的意义。
在云遮雾罩的生活中,春节是把我们掷回童年的一个仪式。等着阿骂给我们发两块钱的压岁钱,等着妈妈把刚炒好的花生瓜子放入我们的手心,现在想起来,手心还能微微发热,然后,兄弟姐妹一起唿啸着、奔腾着挨门挨户去跟人家说“新年好”,等到邻居给的糖果装不下两个口袋了,就去屋檐下晒着太阳,一颗接一颗地吃大白兔,打着糖嗝感觉把一年的渴望都补足了,心满意足地去买一分钱六个的摔地炮,那种用力扔地上能把大人吓一跳的土炮。
多么欢乐的春节,扔了叁十年土炮终于轮到我们的下一代在后面吓我们一跳了。很多仪式没有了,以前组织鸡飞狗跳发年货的场景现在再也看不到,到年底组织往职工银行卡里多打几千块钱,大家也不是很有感觉。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春节,外公外婆豪举买猪头,整个宝记巷都来我们家看猪头,我现在还记得阿骂把猪头弄得笑眯眯的样子,先祭菩萨然后祖宗,最后我们都对着猪头磕头,抬起头看它笑嘻嘻的,竟然不敢再回看它。
阿骂走后,带走了春节的很多议程,和爸妈聊天一边怀旧一边失落的时候,姐姐的孩子却在一边抗议:不要动不动用过去悼念现在好不好?现在的春节也挺好玩的啊!我有一个朋友真的準备租女朋友回广东过年了,等我再老点,我也租个男朋友回来让你们见见世面。
也是啊,现在春节前买火车票回家过年的经歷,候机厅等候半夜班机的经歷,年轻人租老婆回家过年的经歷,听上去,不是痛苦就是荒诞,但是,万事万物总有它的文学性它的幽默感。
网上传,一女汉子追上一小男人,一顿拳打脚踢,男的跪地求饶,女的不依不饶,周围人看不下去,上去劝,女的一句话就让人群偃息了:“妈的,他偷我钱包也就算了,偷我手机也算了,他偷我火车票啊!”
多么珍贵的火车票啊,等过上很多年,通宵达旦排队买火车票的记忆,也会成为春节怀旧的一部分吧。千山万水万水千山,那被年轻人当时髦玩的出租恋人,可能也会在不同的地方开出不同的花吧。
这裡一枝花,那裡一枝花,春节既是佛的一枝花,也是百姓手中一枝花,就像散曲《一枝花》唱的:归心紧归去疾,恨不得袅断鞭梢,岂避千山万水!这个,从古代到现在,还真没有什么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