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美国在阿富汗的20年

　　所评图书

　　书名：《阿富汗文件》

　　作者：（美）克雷格·惠特洛克

　　译者：陈小迁、张文斗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日期：2022年3月

　　2021年8月，美军撤离阿富汗。将时钟拨回到2002年。这一年的4月17日，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在弗吉尼亚军事学院意气风发地发表讲话。2001年的9·11袭击发生后，美国在当时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和地区的支持下，出兵打击基地组织及其保护者阿富汗塔利班政权，

　　很快就击溃了对方的防守。所以，2002年4月17日当天，小布什非常兴奋地展望阿富汗战争可以为他带来可观的政治回报。他还嘲讽了过去两个世纪里英国和苏联入侵阿富汗所得到的灾难性结局。但就在当天，时任美国国防部长的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却忧心忡忡。拉姆斯菲尔德除了为哲学家们贡献了“未知的未知”金句外，在任何方面都不是称职的国防部长。不过，他有一个良好的工作习惯，就是他在工作时会随时通过手记或由自己口述、下属记录撰写备忘录。这些备忘录被称为“雪片”，会根据内容标注密级，然后发给美国政府高层或军界的特定人物。而这也引出了《华盛顿邮报》记者克雷格·惠特洛克所著的《阿富汗文件》。书作者对阿富汗战争相关的1000多人进行了采访，获得了美国国会下设的阿富汗重建特别监察长办公室整理的“吸取教训”采访实录、口述史采访记录，还有就是拉姆斯菲尔德“生产”的超过1万页的“雪片”文件。9·11袭击发生后不久，拉姆斯菲尔德在五角大楼回答记者提问时，曾引用了英国二战战时首相温斯顿·丘吉尔的名言：“在战争时期，真相是如此宝贵，要用谎言来保卫”。丘吉尔的原话指的是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前制订了忽悠德军的假作战计划，使后者无法识破盟军的计划。而拉姆斯菲尔德扭曲了这句话的意思，为他在内的美国政界高层发起阿富汗战争的一系列欺骗性的、错误的、后果惨重、代价巨大的决策和行动，预设了开脱依据。如前述，2002年4月17日，拉姆斯菲尔德完全清楚美军在阿富汗已经陷入了类似于英国和苏联曾泥足深陷过的泥潭。

　　和谁作战？

　　准确来说，从2001年10月7日，美军开始第一次空袭阿富汗起，美军的作战进展可谓顺畅。事实上，无论是阿富汗战争，还是第二次伊拉克战争，乃至追溯到越南战争，美军几乎没有输过一场战斗。

　　2001年10月16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批准的阿富汗战争战略文件上列明，“美国应该采取措施为后塔利班时代的阿富汗更加稳定做出贡献……（但）美国不应参与后塔利班时代的任何军事介入行动，因为美国将在全球范围内大力推进反恐工作。”但随着美国发起战争，随后就会发现要在战斗结束后就摆脱退出，并没有自己预想到的那么容易。

　　2002年4月，小布什已经在演讲中承诺要帮助阿富汗重建国家、政府、军队和教育体系，彻底改变其国家面貌。这意味着美国的目标发生了转移。要想在军队不驻留的情况下实现改造阿富汗的目标，是不可能的。

　　诡异的是，基地组织被击溃，塔利班撤出其大部控制区以后，美国的目标再次改变——或者说，阿富汗改造问题已经不再是值得小布什关心的问题，他正在与自己的副总统切尼等人考虑发起第二次伊拉克战争。

　　所以，驻阿美军在完全不清楚自己的行动目标的情况下，“不知道自己和谁作战”。《阿富汗文件》书中指出，9·11袭击是基地组织发起，主要参与者来自中东；基地组织由塔利班庇护，塔利班的参与者主要来源于阿富汗各地各族群，还有部分的乌兹别克人、巴基斯坦人、俄罗斯车臣人，他们对9·11袭击一无所知。但这些人却被逼与美国人作战。

　　而且，美国的外交官、军人、政府官员、媒体记者基本上都并不了解阿富汗的民族、文化、生活方式，以及族群、教派矛盾，更不清楚阿富汗在21世纪初仍不具备现代国家的功能。被派到阿富汗的美国人甚至不知道的是，自己要对付的“恐怖分子”，不但不算，而且压根就是CIA在上世纪80年代为抗衡和恶心苏联所训练出来的。

　　《阿富汗文件》书中不无讽刺地写道，“战争开始近两年后（2003年年中），拉姆斯菲尔德在一份‘雪片’文件中抱怨道，‘我不知道谁是坏人，我们的人力情报严重不足’”。

　　接连犯错

　　2001年12月，美国错失两个本可以迅速结束战争的机会。

　　据《阿富汗文件》一书披露，美军头号公敌本·拉丁与500-2000名基地组织分子，藏身于某处设防隧道和洞穴群。但在CIA掌握具体情报，并提出增派数百名陆军游骑兵、海军陆战队士兵加以阻击后，美国军界决策者却保持着缄默。美军第10山地师的后勤官表示曾通过无线电监听到，有报告称见到了本·拉登，却没有人要求该部队去往现场。

　　唯一符合逻辑的解释就是，拉姆斯菲尔德和美军的其他高层指挥者为了延续美军在阿富汗的存在，所以竭力避免过快击杀本·拉登。但这个遗漏，或者说疏漏，或者说错误，导致美国要再等10年，才再次确定本·拉登的位置。彼时，驻阿美军的规模已经扩充到了10万人。

　　美国错失的第二个机会出现在2001年12月。联合国主导下，美国、中亚、欧洲、俄罗斯的外交官与阿富汗各路军阀、流亡人士、部族代表在德国波恩开会，讨论阿富汗战后重建，最终达成一项协议。该协议的著名缺陷在于将塔利班排除在外，从而使得其并不具备阿富汗国内政治合作的广泛性。

　　而且，美国着意在阿富汗快速复制美式政治体制。在参与波恩会议的各国以及阿富汗各方之中，只有美国坚持这项想法，即在普选总统的领导下实行宪政民主，而不是延续阿富汗传统：由长老和领袖组成的传统会议支尔格大会，然后制定本国宪法。

　　美国人其实是想通过宪政来削弱阿富汗各路军阀的力量。但由于完全罔顾了阿富汗传统，更严重的是，阿富汗民众对于中央政府毫无概念，所以，就出现了怪异的一幕：

　　“我们让他们（阿富汗民众）先投票给总统——而这些人中的大多数甚至不知道投票意味着什么。是的，他们的手指上沾有紫色墨水，但他们并不明白投票的意义”。很多阿富汗人也分不清美国人跟之前的苏联人有什么区别。

　　在美国迅速击溃了萨达姆对伊拉克的统治，又迅速因伊拉克局面变得暴力而混乱以后，阿富汗就更加不能引起美国高层的注意。阿富汗没有像伊拉克那样乱，但无序程度很高，管控难度更加惊人。

　　刻舟求剑

　　美国帮助阿富汗战后重建，其中的重要一环就是编练阿富汗军队，使之成为阿富汗首任总统卡尔扎伊树立集权权威的依仗。

　　但不幸的是，美国轻率地将美军的规则、习俗、结构复制到了阿富汗。《阿富汗文件》一书指出，经过几十年的战乱，阿富汗几乎所有的新兵都没有经过基础教育。但美军却希望他们从掌握演示文稿操作，并操作复杂武器学起。

　　美军派驻在阿富汗的训练教官，往往因为无法掌握英语以外的达里语、普什图语、乌兹别克语而难以真正指导阿富汗新兵，不得不用打手语或在地上画画来交流。

　　在给阿富汗新兵尤其是军官讲述战术时，美军教官提到了诺曼底登陆期间涨潮和退潮的重要性，但阿富汗军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潮汐，也不知道海水涨落，美军教官不得不从地理学的一些基础知识教起。

　　军事技能训练也更加让人头疼。为了培养更多的阿富汗新兵，美军设在喀布尔的训练中心，将能扣动50次扳机作为新兵基础训练通过的标准，虽然一批800名新兵，只有80人能举枪击中10米外的目标。阿富汗新兵勉强能“学会”驾驶军车，虽然通常就是要么踩死油门，要么踩死刹车。

　　这些都意味着，经由美军训练的阿富汗新兵以及警察部队，根本不可能是塔利班武装的对手。

　　《阿富汗文件》书中还谈到了为了让驻阿美军融入当地，在训练营所开设的阿富汗文化课程，质量十分粗劣。美军士兵因为过于年轻，面庞无须，经常被阿富汗单身男性视为女性，经常演变为啼笑皆非的求欢未遂。

　　等到小布什的任期结束，发誓改变驻阿美军命运的奥巴马上任，美国在阿富汗却犯下了更多的错——除了成功击毙本·拉登，其他方面几乎毫无建树，反倒是犯错不断，包括禁毒行动适得其反，因为经过驻阿美军和阿富汗政府的动员，大量原本生活在偏远部族的人们先是加入到铲除罂粟的行列中来，却意外地发现帮助农民收割罂粟更挣钱。而这进一步增强了阿富汗政府的合作军阀庇护毒品种植和贩卖的动力。

　　阿富汗国家重建中的一连串腐败，并不仅仅限于阿富汗政府和军阀，也包括驻阿美军及其后勤、军需供应链。按照《阿富汗文件》一书的说法，“黑钱在整个国家泛滥成灾。洗钱者在离开喀布尔的航班上提着装有100万美元甚至更多钱的手提箱，狡猾的商人和政客这样做就可以将他们的不义之财转移至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