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伟诗集《你的鲜血足以让整个世界生锈》
自 序
生活让我们站在失败者的一边。
从小母亲教导我看待失败的道理,因为失败是家常便饭,我们总是生活的悲剧角色,但我从不气馁,母亲的眼神总有一种悲壮激励着我。
我站在一个工厂的废墟面前想了许久,这里曾经吞吐过多少矿石和钢水,如今这里静悄悄的。不远处几个塔吊正在树起,新建社区将拔地而起,混得滋润的先富人群就要入住,一个工人为一个工厂劳作的一生就要付诸东流。
眼看一个个工厂齐刷刷的倒下,一个个老工人死去,眼看着共和国的长子变成了市场经济的丑角,作为诗人我并不知向他们应当表述什么。
旁观者是虚伪的,所谓正义者也是虚伪的,周围的一切似乎出现一些问题,应当为他们说点儿什么,但我没有为当好正义者做好准备。
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里赶走了诗人,可他的理想从没有在人间实现,因为真正的诗人从来没有绝迹,这到并非诗人死乞百赖的不走,现实告诉我,没有诗意的生活是不堪重负的。
《你的鲜血足以让整个世界生锈》是我第三部诗集。诗人不写作的时候就不是诗人了,所以我不能放下笔,因为只有写作才能感受背叛的力量,才能把世界都变成金属,才能让世界生锈化成尘土,我们的爱足以毁灭这个世界。
2008年2月2日第二稿
1、工厂最后的全家福照片
欢乐在一生中不会出现两次,
唯独玫瑰一年开放两次,
我们不怕死亡就怕被人遗忘,
师傅抱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婴儿,
你说指甲会不停的长所以养成了咬指甲的习惯,
你瞪着栩栩如生的眼睛藏在一棵桑树的后面,
让你看看脱了裤子长出果肉的屁股,
你就低着头吧沉浸在忘我的境界里,
用你那向日葵般的眼睛,
死死盯着自己生命的困境,
谁也搞不清的穿过走廊向前去的楼梯,
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们的幸福时光都过去了,
我准备好了不在耽搁了让我堕落吧。
爸爸走失的第一天,
对于上下五千年这一天无关紧要,
爸爸失语的那一天,
我的左臂正在绽放着一朵黑色的玫瑰。
最中间的当然是你,
工厂里弥漫着酱油般的灯光,
走失,那一天的爸爸,
爸爸你的怀抱里还有我的轮廓,
他哪会哭,尤其不会让别人看见哭,
他只是在转身的时候才用眼泪填满伤口。
终于看定了远处高耸的烟囱,
仿佛在水上,从东晃到了西,
一只是日本人的,
他走了以后再没有休息,
另一只是苏联人的,
带上你的衣服我将目送你的远去,
再另一只是共和国的,
涌动着精力充沛的灵魂,
我闻着你冒出的温暖迎接早晨,
黑烟越拉越长,
烟囱成了工厂的墓碑,
我思念的真实不意而飞。
我是一名工人,
胸前只有一朵红花,
没有椅子,
当然也没有哲学,
不能代表工人阶级,
因为无法把你带到会议桌前,
只知埋葬和怀念自己的同类,
因此我悲伤,
你们中的男人或女人已登上了塔吊,
虚空的车间虚空的人群尽在脚下,
国家的逻辑与工人之间一望无际,
昨天的工厂已被黑色的担架抬走,
你只能蹲着,
夹在他们的微笑里,
我在这里成长,
一直爬到了房上,
镶着铸铁门的黑色锅炉,
你有我的电话号码吗?
我钻过的铁梯,
今天还没有新的住址,
原地不动的锈蚀的铲车,
机械的皮带离开时甜腻的“咝咝”之声,
就像儿时的动脉里迫切地等待着一匙芝麻酱。
铁屑柔软五彩缤纷,
远行路上的绵长卷曲的梦,
只有你闭着眼平躺着,
在厂区俱乐部的乒乓球桌上展开,
颅骨卡在台钳上弹了过去,
天车飘忽而过,
大号管钳卸下了我的下颌和颧骨,
肚子在四分之三处向上划开……
闭嘴但不要沉默,
只能说不知道,
刮去一条鱼身上的鳞片,
然后扁铲从容地剥离你的皮肤,
最后一刀,纯洁绽放,挖去了心脏,
车床开动,一滴油滑落下来,
皮肤蜷缩在钢轴上,
再等一等再缝合皮肤吧,
我们正在分享着深浅不一的五脏,
突然喉咙里飞出一只蜜蜂。
你只露了半个脸,身体休想看到,
你以为能代表谁?胸前的奖状都拿反了,
你以为你永远忘不了工厂的标语?
你以为能代表谁?除了金钱还能保卫什么?
这时候还有谁吃不饱穿不暖的?
一颗钉子被你钉进你的心脏,
一会儿就让你去死多年,
你以为能代表谁?除了衣食无忧的?
你这么瘦还能代表抽油吸脂的吗?
你以为能代表谁?
这时候还有仇没地儿报有冤没处申的吗?
你以为能代表谁?
还不够体贴还不够关心吗?
你以为你能代表谁?
你拔过炮楼埋过地雷送过鸡毛信吗?
你圈过地入过股为两张废纸上过珠峰吗?
你包过山卖过肾闯过关捣鼓迷昏药吗?
别做梦了,你没看见人家都团结起来了?
一千个工厂同一种方法消失,
一千个做工的人一千种法死。
速度正在灭绝着希望,
弯曲的烟囱走在云里,
父亲怀里瑟瑟发抖的冰凉的手脚,
火红的钢水凝结成冰块,
躲进云彩的工厂就像那个孩子,突然
回到牺牲了理智,
偶尔诞生在交欢中的疯狂时刻。
你走神了,
正在东张西望,
不快乐的今天不止你一个,
彻夜,等待着一个用双刃对准自己的人,
我们骨关节被工厂一圈一圈拧紧,
工厂不在了,它们躺在地下,
拧死的关节脱臼了,
散落在90年代,
坐在一起成了新时代的陌生人,
赶紧去辨认这一天的下午吧,
蒙上眼睛,一片光明,
背叛变成了最崇高的爱。
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铁兽,
铁屑把身体紧紧裹住,
生来就吞噬自己的双手和双脚,
透过平静透明的玻璃,
那冷冰冰的镜子,
从不叮叮咚咚的影子,
细细地碰上雨水,
地面上迅速跑开机油的涟漪,
看到了儿时零碎的星星,
我试着改变着未来影像,
已经准备好了,
重叠的天空,
慢慢吃掉自己的影子再去生活。
铁轨上微微变厚的雪,
桌子上长出了苹果,
没有理由责怪这片发烫的尘土,
孤独的夜晚浮现出她那迷蒙的倒影,
沉重的泪水,
在心里无声无息,
只让它在夜色中滚烫地流淌。
我打开那扇沉重的铁门,
从来没有使用过钥匙,今天
破铜烂铁一样的钥匙打开铁门,
生活收获的破铜烂铁我们无从知晓,
我们突然走了神儿,
走进一个绳索和惊叫的世界。
过去的工厂很大现在正在变小,
小得足以让生活乱七八糟,
今天和过去的
一个早晨藏着最混浊的可能,
很多时候,赶紧回头,
那些诗意地栖居空间,
后视镜中的零零星星的公路,
多少年前,直到现在,
温暖极了,
俱乐部里的阡陌歌吟。
只有你在微笑的时候鲜血,
在头顶上怒放,
再走一百米你将成为碎末,
我伸出手拽住你的衣脚,
在传送带上截住了你的尸体,
你微笑着,留下一丝颤抖,
约好大杯子喝尽桶装的白酒,
还没来得及庆祝我们的失败,
该死的,总也不死的,
即使你死了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因为太阳只是一个发光的球体。
你怎么没死?
你的手刹那间离开了刀刃,
我曾经死过,
所以才活了下来,
我看见到了真实的一切,
却说不出事实,
因为生和死的重量,
跟着你的羽毛一齐下沉。
又停电了,
只要你等,
机器不再转动,
只要你坚强,
没人听见你的呼喊,
只要你有耐心,
你就不怕停电,
你就不怕黑暗。
2007年10月17日第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