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奇:“什么是正统马克思主义?”
原编者按:
本文为卢卡奇《什么是正统马克思主义》一文导读。该文选自《历史与阶级意识》(Geschichte und Klassenbewußtsein)一书中译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48-78)。文中所有的引文均出自该篇文章。所有引文均注明了中译本页码。作者根据德文原文对部分引文进行了修改(斜体引文)。
目录
一、马克思主义方法论
二、如何理解唯物主义辩证法是一种革命的辩证法?
三、与唯物主义辩证法相对的“科学”(或修正)的认识社会的方法究竟具有怎样的含义
四、如何理解唯物主义辩证法的总体性
五、唯物主义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区别
六、唯物主义辩证法对行动的指导性意义
导言
在这里,我们可以把《什么是正统马克思主义》一文分为几个部分:1)引言,问题的导入;2)第一节,如何理解唯物主义辩证法是一种革命的辩证法;3)第二节,与唯物主义辩证法相对的“科学”的方法究竟具有怎样的含义;4)第三节,如何理解唯物主义辩证法的总体性;5)第四节,唯物主义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区别;6)第五节,唯物主义辩证法对行动的指导性意义。
由于我们主要试图通过对卢卡奇这篇文章的讨论,来思考唯物主义辩证法(马克思主义方法论),所以,本次导读对第四、五节将从略。
一、马克思主义方法论
篇首,卢卡奇引用了马克思那句经典的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48)
如果我们把这句话理解为,我们不能仅仅作为一个冷漠的旁观者解读这一世界、并生产着帮助我们理解这一世界的种种知识,而应该积极参与社会事务、向社会大众提供着自己的理解。那么,在卢卡奇看来,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态度。的确,这样的人有时会因为他的公共心而得到群众的赞许。但是,这样的理解并没有理解到马克思所想表达的革命性。
卢卡奇同时在引言中谈及当时学术界对马克思诸论点的争论。在卢卡奇看来,种种声称着要修正马克思主义过时的观点、要把马克思主义科学化、固守马克思论点一个不能变的解经主义主义,都未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的核心。卢卡奇认为,“正统马克思主义并不意味着无批判地接受马克思研究的结果。它不是对这个或那个论点的‘信仰’,也不是对某本‘圣’书的注解。恰恰相反,马克思主义问题中的正统仅仅是指方法。”(49)换句话说,我们对马克思作品中诸多论点的认同是基于对其方法的认同。这样一种认同,意味着,如果拥有与马克思当时同样的材料,使用与马克思同样的方法,我们将得出与马克思同样的结论。至于说说今天的具体现象与马克思当时的论述有这样或那样的不一致,这并不是说马克思的方法错误了,而是说要用这一方法来分析的材料更新了。而我们当下之所以还能够发现马克思诸多论点的适用性,则是因为我们的时代远远没有超越马克思当时所处的时代。
在此,我们通过对引言的分析也得到了卢卡奇的论述思路。首先阐述唯物主义辩证法的革命性意味着什么,其次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修正(或非马克思主义诸社会科学)究竟意味着什么,最后论述唯物主义辩证法(总体性)意味着什么。
二、如何理解唯物主义辩证法是一种革命的辩证法?
由此,我们看到在第一节开篇,卢卡奇即论述“唯物主义辩证法是一种革命的辩证法”(49)。卢卡奇毫不迟疑的将唯物主义辩证法与革命性结合起来。在这里,所想表达的是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所谓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远远不是说:某一群人发明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一套理论,然后想办法把这套理论灌输给群众,理论与实践就结合了。或者认为,理论仅仅是实践的工具,因而,只要在需要的时候随便找一个趁手的工具就可以了。这都仅仅意味着理论与实践的偶然相遇,而不存在任何的必然性。在卢卡奇看来,这样的观点的危险性在于理论掌握群众将成为一句空话,“群众就会受完全不同的力量驱使,去追求完全不同的目的”(49)。理论对群众而言只是一种偶然的东西。
理解这一点对大家来说应该非常容易。理论产生于历史过程的必然性。历史呼唤着一种理论。只有这种意义上的理论指导了实践,实践按照理论指导的方向去改变现实,也就是说理论与实践的必然性结合,才意味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从而,理论与实践的真正结合与意图改变现实相关。只有在理论本身就是试图改变现实的产物,并作为改变现实的意识形态力量与群众力量相结合,才意味着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唯物主义辩证法与实践的结合只是在无产阶级登上历史之后才成为可能。
“只有当意识的产生成为成为历史过程为达到自己目的(这个目的来自人的意志,但不取决于人的任意妄为,也不是人的精神发明)所必须采取的决定性步骤时;只有在既定历史条件下,对一个阶级而言,正确的社会认识与斗争中的切身状况相关时;只有当这个阶级认识自身就意味着正确地认识整个社会时;只有因此这个阶级既是认识的主体,又是认识的客体,并且按这种方式,理论直接而充分地影响到社会的变革过程时,理论的革命作用的前提条件——理论和实践的统一——才能成为可能。”(50)(斜体为根据德语原文调整的部分)
换言之,首先,唯物主义辩证法产生于特定历史条件,而非某个个别人的发明;其次,唯物主义辩证法绝不仅仅是某种更优秀的学说,而是无产阶级要正确认识自身历史命运而必然采用的方法论;最后,无产阶级在运用这一方法认识自身(主客体统一),从而明白自己该如何改变自身的状况。
我们对最后一点做一些诠释。无产阶级拒绝被当作某种物。比如说,我们常常见到的那样,有人对工人群体进行观测,并向国家提出如何救济无产阶级的意见。对无产阶级而言,无产阶级要自己认识自己,并行动起来改变自身的状况。当然,我们不是说要反对福利制度。更何况,福利制度又常常是斗争的结果。而是说,无产阶级拒绝被蒙蔽,拒绝丧失主体性,而坚持在唯物主义辩证法指导下为自身而斗争。从而,唯物主义辩证法中“最根本的相互作用,即历史过程中的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需要被放在中心地位(51)。
因此,把马克思主义仅仅看作是对社会的某种观察和描述,并从中总结出某种历史发展的铁律(只需要等待历史按照规律实现自身),则是抛弃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前提——无产阶级作为这一辩证法的主体与客体。马克思主义属于要改变现实的行动派。
三、与唯物主义辩证法相对的“科学”(或修正)的认识社会的方法究竟具有怎样的含义
卢卡奇提及,批评马克思的诸人,往往声称自己更重视事实(Tatsache),而马克思的结论日益与事实不符和。因而,要想继续基于事实指导群众运动,则必须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修正。卢卡奇质问道,“不用说,对现实的一切认识均从事实出发。唯一的问题是:生活中的什么样的状况,而且是在采用什么样的方法的情况下,才是与认识有关的事实呢?”(53)
在我们解释这一句话之前,让我们先看一下,在卢卡奇看来,自然科学与对社会的研究有怎样的区别。“自然科学的‘纯’事实,是在现实世界的现象被放到(在实际上或思想中)能够不受外界干扰而探究其规律的环境中得来的。”(54)我们可以结合卢卡奇关于主客体统一的论述。社会世界远远不是具有着纯自然性的,从而也并不是全然有着独立于人的规律,而人只能观测社会世界的。人(主体)对社会世界的思考就是对自身的思考(客体),从而这样的思考具有改变自身的力量(人在干预自身的社会)。(联系一下“社会发展的铁律”这样的说法吧!)
因此,那些声称认识事实的人,在卢卡奇看来,不过是试图想说:我们生活的社会世界有如自然界一样不能被触动,其更深一层的台词是——资本主义社会是永恒的。从而,否认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的可能性。
在此我们可以可以引入一点卢卡奇认识论的论述以助于我们理解。比如我们看到一片草地,当我们不看草地的时候,这片草地依然在那儿。当我们看这片草地的时候,草地这时已经与我们发生了关系,从而成为我们这一主体(Subjekt)所去考察的对象(Gegenstand)。这时,我们发现草地呈现给我们一片绿油油的景象,这是草地呈现给我们的对象形式(Gegenständlichkeitsform)。但是,我们能够意识到这一片草地是绿的,因为我们在获得这一认识之前已经有绿的观念了(先不管这一观念是先天的还是后天形成的)。也就是说我们头脑中首先要有一套范畴(Kategorie)。也就是说,我们获得了我们的认识,不仅仅因为我们获得了认识的对象,同时也因为我们有使得我们能够处理认识材料的思维框架。
但是,卢卡奇并没有止于此。卢卡奇认为,如果我们仅仅停留于获得这样的现象,那我们并没有达到真理。我们需要进一步,探讨这一现象更深层次的机制。比如,我们不仅仅要知道草是绿的,还要知道我们能够看到草是绿的,还因为有小孔成像、光合作用等等机制。简而言之,彻底的认识事物,而非停留于我们直接所见的现象。但是,尽管我使用自然界的例子,卢卡奇这里讨论的是社会世界的例子。也就是说,认识是与无产阶级切身相关的。认识这些社会的机制是要改变社会,甚至在彻底改变这些社会机制的意义上改变社会。
但是,现在,对于无产阶级而言,彻底的认识社会由于非唯物主义辩证法的诸社会研究科学的蒙蔽,成为了不可能的。这些“科学”或是阻止对本质的认识而停留于表象,或是把社会世界描绘得如同自然世界一般。这些“科学”展示着社会世界的不可改变的“客观”规律。它们甚至用一套数学的方法描述我们的世界以显得它们更为科学。
但在这样的论述之余。卢卡奇阐述,这些科学并非是一批就倒的纸老虎。这些“科学”的描述社会的方式之所以兴起,恰恰是由于它们就是资本主义的产物。它们本身就是资产阶级的学科。日益发展的分工使我们日益难以整体地看待社会,仿佛这个社会是由无数具有高度独立性的部分构成,每一个部分都是有着自己的发展史。而这些学科又是那么细致地研究着一块块领域,仿佛那么实事求是,而唯物主义辩证法看起来更像是一套人为建构出来的整体观。
这样的“科学”孤立出来社会中的各个部分,并假定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各个部分在一切人类历史中都存在。既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着企业家,那么为什么原始社会中不可以也存在理性的企业家?人类社会自身的历史性被抽走了。过去与现在仿佛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差异。在卢卡奇看来,历史因此变得不可理解了,什么是历史的本质呢?要么是对历史现象进行了一番概括的描述,并冠上一些名字,然后说这就是历史的本质(联系一下人类历史发展的五阶段论);要么是根据自己臆想出来的抽象概念,说历史就是这些抽象概念的组合、表现。我们始终无法真正历史为什么是这样,简而言之,我们无法获得对历史必然性的理解。
唯物主义辩证法使得我们能够从必然性上把握社会。它从现实社会材料出发,从中分析出其中的机制,然后依据这样的机制在思维中建构出现实,然后将其与现实进行对比,再基于现实材料,再次深入研究其内在机制,再依次推论出现实社会中必然出现的现象,再将其与现实材料比较。总之,是一个不断往返的运动。“这种双重性,这种对直接存在的同时既承认又扬弃,正是辩证的关系”(57)。不理解这一点,《资本论》将变得无法理解。“这种思维方式刚要产生结果,这个现象世界似乎刚要凝结成为理论,它就立即化作了一种幻影,成了哈哈镜里的被歪曲了的形象”(57)借用马克思本人的话,“只是一种虚构的运动的有意识的表现”(57)。
在第一卷中,马克思以生产为中心,抽象出纯资本主义下的资本主义机制,依次推演出现实社会中的种种必然性。但是,他很快又将这些推演再现的必然性扬弃。因为他深知,这远不是完全且彻底的分析。随后,我们再次看到马克思回到抽象,我们见到了第二卷以消费为中心的抽象,从而有了综合第一卷第二卷机制的现实必然性推演。但这依然并不是对现实的全部机制的分析。更多机制的综合需要进行。当然,我们知道资本论没有写完。但这并不意味着方法论的残缺,而是意味着后人可以按照马克思的方法进行更多的机制的分析,并进行进一步的总和。比如深入的金融、服务业等诸多领域。并最后将诸机制与资本论一二三卷中的机制综合。在此,我们接触到了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
唯物主义辩证法是这样理解部分的,“这些单独的孤立的部分所经历的变化,并不能清楚地明确地说明社会发展的各个阶段的真正区别。这些区别只有在这样的变化中才得以说明,在其中,部分是作为功能寓于历史总体过程中、并与历史总体有着联系的部分经历着变化。”(59)简而言之,部分是作为整体的部分。对资本主义社会诸现象的把握要把它们放入资本主义社会中来进行。这样的总体性原则甚至要贯彻入对资产阶级学科的理解。它们也是资本主义社会总体中的一环。对于唯物主义辩证法的总体性的讨论,卢卡奇原文第三节的讨论更为详细。
四、如何理解唯物主义辩证法的总体性
在卢卡奇看来,认识辩证唯物主义的真理性(即无产阶级认识自身状况的真正的科学方法)必须考察其真正的物质的基础,“即资本主义社会及其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内在对抗性”(60)。
在此,卢卡奇再次对比辩证唯物主义与其它研究社会的“科学”的区别。其它的“科学”拒绝承认其分析对象中存在着矛盾与对抗。这些科学认为,之所以其分析遇到了一些看起来矛盾的东西,是因为它们的力量的不完备。只要对自身的理论进行改造,矛盾就不存在了。而辩证唯物主义将这一矛盾视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并认为,扬弃这一矛盾的唯一方法在于扬弃资本主义社会本身。
由于之前对总体性已经有过大量的论述,我们不妨在此对“总体性”的含义进行一些总结。
首先是关于对部分的认识。部分必须放在总体中来进行理解。这当然不意味着卢卡奇在这里老调重弹,说着总体决定部分、部分影响总体这样的废话。卢卡奇在这里想说的是,存在一个社会(只存在一个经验世界),基于我们经验的限定,根据我们观察视角的差异,我们面对着这一总体界定出部分。因此,部分归根结底是总体的部分。部分的作用、部分的变化都只有放在总体中才得以理解。
对社会总体有着彻底历史性的理解。这意味着,认定我们当下的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与我们先民的时代有着本质性的不同。这当然不是说,我们当下的社会与更早历史期的社会彻底断开了。这就好比花朵与花蕾虽然不同,但花朵长于花蕾。只有进入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主义矛盾才得以理解这一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
由此,可以达致对《资本论》写作方法的理解。马克思试图分析的是社会总体的根本性逻辑。我们可以轻易回想起马克思在各个章节不断重申他所试图分析的是社会的总体。马克思在每一卷都试图更进一步切近对社会总体分析。但对社会总体的分析终究是一件无限的工作。所以《资本论》永远敞开——当然,是以坚持马克思主义方法论为前提的。
五、唯物主义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区别
关于唯物主义辩证法(辩证唯物主义)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区别,我们不赘述。在卢卡奇看来,黑格尔的历史性是不彻底的,历史的逻辑最终成为了永恒不变的绝对精神。但是在马克思哪里,资本主义逻辑本身属于资本主义社会总体的一部分。社会总体被彻底历史地理解了。
六、唯物主义辩证法对行动的指导性意义
我们始终要注意的是,卢卡奇认为,唯物主义辩证法实现了主客体的统一。换言之,是无产阶级认识自身的方法。因而,绝不是说,唯物主义辩证法提供一套对社会的观测,并提供了某种铁律,无产阶级只要等待资本主义社会灭亡就可以了。
更毋宁说,唯物主义辩证法提供的分析结论更是为无产阶级如何斗争指明了方向。它并不是告诉无产阶级需要等待,而是需要有策略的斗争。从而,资本主义必然灭亡这一规律是基于无产阶级的不断斗争。
换言之,当我们深入到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中去,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倾向就被我们实现着。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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