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改革与“黑暗森林”

　　春节档的两部与刘慈欣有关的电影——《流浪地球》和《疯狂的外星人》——票房不错，但是口碑却严重分化了。在网络上，充斥着对这两部电影(还有对个人——从演员到导演)的抨击，其中大部分是意识形态的对立。各种谩骂铺天盖地，各种帽子漫天飞舞。

　　在这些指责的源头，刘慈欣本人的争议性就很强。到“豆瓣”上去看就会有个全面的了解。刘慈欣最为著名的作品是《三体》，《三体》中弥漫着浓厚的黑暗元素：在紧要关头决定人类命运的是个别人，而绝大多数人是目光短浅的群氓;人类社会充斥着尔虞我诈和彼此不信任，对遥远的三体文明却滋生着各种一厢情愿的幻想和好感;在整个宇宙中，生存是最重要的事情，而生存意味着保存自己、消灭他人。生存与一切伦理和道德都对立起来了。

　　所以，刘慈欣虽然还不至于是法西斯份子，但是他的头脑中确实打着法西斯的烙印。这些黑暗的意识形态，与人类文明的发展是相悖的。

　　刘慈欣的思想中为什么有这种“黑暗森林”的东西?这些东西并不是凭空进入他的头脑之中的，而是与中国社会的深刻变化有着密切联系的。

　　刘慈欣本来不想做专业的作家。在一次采访中，他这么说：

　　国内的科幻小说市场很小，养不活专职作家，专职写就根本生活不了，你怎么专职写呢?只能找业余时间去写。你看一本书现在卖几千册一万册，卖到5万册就很好了，你算下来这本书你按8%的版税来算，你看才挣几个钱?而且现在短篇小说的稿费一千字才150块钱，那20年前就这价了，你想想一年一个短篇小说2万字，一年能写多少篇?你靠这怎么生活?谁不想专业去写?但没有办法，只能业余的去写，你说让作家你把他撵出来，让他专门写作，生活是很艰难的。

　　但是刘慈欣的“生存”受到了威胁。他本来的工作单位，山西娘子关火力发电厂在2009年关停了。刘慈欣本来有着一份正式工作，业余时间从事自己喜欢的科幻小说写作，但是娘子关火力发电厂关停后，新分配的电厂工作负担太繁重，没有太多时间写作，因此辞职。

　　所谓工作太忙辞职的说法，我认为也只是一个顾全脸面的说辞。刘慈欣从原电厂分配到新电厂，其中的过程一定充斥着各种不上台面的动作;而刘慈欣被分配入新单位，受到的各种排挤和压力，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情。当时刘慈欣的科幻作家身份远远没有得到社会认可，正常情况下，一个人首位的选择是保留住工作岗位，而不是辞职去做专职作家。“你说让作家你把他撵出来，让他专门写作，生活是很艰难的。”这句话背后的辛酸，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明白。

　　刘慈欣是由于国企改革(节能减排)被迫走向市场的。他自己回忆道，

　　因为2009年是娘子关电厂按照国家节能减排相关政策关停的年份。在此之前，电厂的工作是个铁饭碗，收入很稳定，可以说是衣食无忧，没有任何压力。但是2009年关停后，电厂需要搬迁，员工面临分流安置，竞争一下子变得激烈了。工作上的巨大变动影响了我的创作心理，体现在作品上就是色调变得沉郁。这就是文学评论中经常提到的“说者被说”，作家总是不自觉地将个人经历映射到作品里。

　　“上大压小”消息一传出来，企业里面氛围马上不同了，“我们企业有2000人，新建一个大发电厂，只能容纳400人，剩下这1600人去哪儿?在这个氛围之下，《三体》的风格就变得有些阴暗了，生存竞争就浮出水面了。”

　　刘慈欣面对这样的巨大变化，在心理上会造成什么样的冲击?刘慈欣现在是一个生存竞争的成功者，如今回首往事，仅仅是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那些从90年代起，无数下岗、失业的工人，又是如何艰难的谋生的呢?那些更加残酷的生存条件，又会造成怎样的心理创伤?

　　自从中国在90年代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步入市场经济以来，社会越来越成为生存竞争的竞技场。优胜劣汰、胜利者通吃、谁拳头大谁有理，已经成为社会共识，成为绝对的、无条件的、唯一的真理。在这个社会中，就如恩格斯说的那样：

　　失败者被无情地淘汰掉。这是从自然界加倍疯狂地搬到社会中来的达尔文的个体生存斗争。动物的自然状态竟表现为人类发展的顶点。

　　在这种状况下，社会达尔文主义、乃至法西斯主义的滋生和壮大，是非常正常的事。这些思想侵入到了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重新塑造了社会的面貌。任何旨在提高低收入人群的福利保障的努力都遭到狼嚎一般的反对，任何生存竞争的失败者都被无情的嘲弄，赤裸裸地金钱和等级崇拜。即使许多所谓的左派，也深深受到这些思潮的影响。

　　刘慈欣的作品出表现出来的那些让人不安的思想倾向，并不能归罪于他个人，而是社会意识在他个人层面的反映。不论他的作品写得多么好、有多么大的成就、得到多少认可，也不能认同这些思想倾向，因为这些思想倾向与遥远的外星世界无关，而是联系着地球上的人类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但是应该如何反对这些思想倾向呢?是像网络上的自由主义喷子和洋奴那样反对，还是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立场来反对?是空谈平等、博爱、自由、人性，还是宣布，只有消灭私有制，才能使人成为人，而不再是互相撕咬的牲畜?

　　一旦社会占有了生产资料，商品生产就将被消除，而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也将随之消除。社会生产内部的无政府状态将为有计划的自觉的组织所代替。个体生存斗争停止了。于是，人在一定意义上才最终地脱离了动物界，从动物的生存条件进入真正人的生存条件。人们周围的、至今统治着人们的生活条件，现在受人们的支配和控制，人们第一次成为自然界的自觉的和真正的主人，因为他们已经成为自身的社会结合的主人了。人们自己的社会行动的规律，这些一直作为异己的、支配着人们的自然规律而同人们相对立的规律，那时就将被人们熟练地运用，因而将听从人们的支配。人们自身的社会结合一直是作为自然界和历史强加于他们的东西而同他们相对立的，现在则变成他们自己的自由行动了。至今一直统治着历史的客观的异己的力量，现在处于人们自己的控制之下了。只是从这时起，人们才完全自觉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只是从这时起，由人们使之起作用的社会原因才大部分并且越来越多地达到他们所预期的结果。这是人类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飞跃。

　　————恩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