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聊聊阿根廷的外汇管制

　　我说过，阿根廷的金融危机，是第三世界国家金融危机的教科书式的样本，值得密切关注。

　　新华社消息，当地时间9月1日，阿根廷总统马克里签署了一项法令，宣布将采取一系列外汇管制措施减少金融市场波动。

　　按照法令，自即日起至年底，阿根廷出口商应在央行规定的条件和期限内，将出口所得外汇汇至阿根廷。法令还规定在阿根廷外汇市场购买外币、贵金属及向国外转账时需提前获得相关授权。这意味着主要出口企业只有获得央行的批准，才能进入外汇市场购买外汇并向海外转移。

　　个人受到的限制要低一些。阿根廷央行随后公布的声明详细介绍了具体的相关措施，其中提到不限制任何人从账户中取出美元，不过法令却限制个人每月可购买外汇或者向境外汇款的限额为1万美元。

　　The country's peso, bonds and equities have since tumbled, forcing Macri to unveil plans to delay payments on around 100 billion U.S. dollars of debt as well as the currency controls restricting the purchase of dollars.

　　The peso closed 0.88 percent stronger in official markets, but closed 0.79 percent weaker in the black market at 63.5 per dollar, a divergence underscoring a loss of trust in the official price that was also helped by a market holiday in the United States.

　　外汇管制推出以后，官方价格和黑市价格出现背离。官方价格企稳向好，黑市价格继续下跌。

　　周一晚间(9月2日)，阿根廷比索期货合约暴跌，9月到期的阿根廷比索期货合约跌10.1%至58.8，10月到期的阿根廷比索期货跌12.7%至62.70。

　　当外汇储备不足以维持汇率的时候，外汇管制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的一时之举，实际效果往往是然并卵，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从2012年至今，阿根廷的政府债务占GDP的比重一直在迅速增长。

　　对阿根廷来说，在政府债务不断增长的情况下，希望稳定货币，是不可能的。对应增加的债务，要么增加货币供应用印钞机还债，要么加税刨地三尺还债，要么增加债务借新还旧。

　　不论那种选择，最终的结局都是金融危机，可能是恶性通胀，也可能是剧烈的信用崩溃(银行大面积倒闭，储户无法提现)，或者，不太恶性的恶性通货膨胀加信用崩溃。一个建立在不断增加的债务基础上，不断膨胀的信用体系或者彻底恶性膨胀，或者轰然坍塌，或者碰撞掉一部分，剩下的坍塌。

　　不论那种结果，经济规模都难免剧烈下跌，倒霉的都是社会最底层。不出意外的话，阿根廷会出现大规模的、剧烈的阶级跌落。阿根廷自身在国际金字塔中地位也会跌落。所以，对大多说阿根廷人来说，他们将面临双重跌落。

　　如果不懂阶级跌落，可以看看前文：阶级跌落、人身依附、宫斗、人工智能及其他——聊聊《寄生虫》

　　既然不断增加债务，最终必然遭遇金融危机，那么阿根廷政府为什么还要不断增加债务呢?

　　很简单，阿根廷政府需要通过增加债务进行逆周期调节。在以前的几年，如果阿根廷政府不增加债务，那么阿根廷马上就会遭遇金融危机。

　　通俗地讲，阿根廷政府一直在使用增加财政支出的方式进行逆周期调节，试图拖延经济危机(金融危机)的到来，直到今天，彻底玩不下去了。

　　看过 比较优势理论、外循环与内循环 一文的读者应该知道。如果甲国的技术领先于乙国，既能生产农产品，也能生产机械，乙国只能生产农产品，那么最终甲国将不断积累在机械制造领域的优势，乙国将只能提供农产品，国际贸易的定价权将由甲国控制。

　　在开放的经济体之中，由于外循环的作用，处于金字塔低端，提供农产品、劳动力密集型产品等相对低端产品的国家，被迫以极低的价格提供本国产品，比如阿根廷出口牛肉、海鲜等农产品，比如越南出口服装鞋帽等劳动力密集型产品。

　　这些国家的上升路径被锁死。

　　如果这些国家的出口受限，或者出口品的价格跌落，不能产生足够的外贸盈余的话，就难有足够的外汇购买本国需要但是又不能生产的高级工业品，比如客机，比如中高端汽车，比如使用高端芯片的各类电子产品，或者其他生产生活必需品，比如能源。没钱买，但是还要用，怎么办呢?举债吧。

　　这是第三世界国家政府增加债务的第一种原因。

　　资本主义制度下，为了实现充分就业，必须满足资本的利润。这些利润是工人工资无法消费的部分。如果是对外开发的经济体，这种利润可以来自外贸盈余。

　　一旦外贸盈余下降、消失甚至进口商品倒灌，工人无法消费自己生产的全部产品，本国产品滞销，本国劳动力滞销，失业率必然暴增。考虑到就业对维护社会稳定的作用，政府往往购买这部分劳动力，满足资本的利润。让资本有利可图，雇佣工人。政府购买的方式，可以是增加基础设施建设，可以是对某些行业的补贴，也可以是增加基本社会福利让社会底层有钱购买基本生活日用品。

　　政府支付的方式，往往是印钞或者增加债务——资本主义国家向顶层收税不现实，底层则已经极度贫困彻底没有纳税能力了。多说一句，为了还债，本国货币的总量也会不断迅速增加。

　　这是第三世界国家政府增加债务的第二种原因。

　　不论那种原因，为了维持眼前虚幻的欣欣向荣，政府都要增加债务。政府债务怎么还，大致有借新还旧、印钞、加税、拍卖国有资产几种方式。

　　阿根廷政府一直借新还旧，这次是国际金融资本和IMF不再借给它了。

　　印钞只能解决内债问题，不能解决外债问题。阿根廷不能印美元。还债还是要用美元。

　　不仅如此，大量印刷阿根廷比索，还会加剧外债危机——大资本选择资本外逃，用阿根廷比索兑换美元。一旦阿根廷外汇储备下降到一定程度，就难以再偿还外债、借新还旧，更能稳定比索对美元的汇率。

　　对顶层加税是不可能加税的，如果能加税，就没有必要不断扩张政府债务了。

　　但是，对顶层不加税，不见得对底层不加税。虽然底层已经极度贫困，但是只要他们还没有揭竿而起，就难免不继续承担替政府偿还债务的义务。

　　拍卖国有资产是一种解决政府债务的常用方案，希腊当年不是卖过岛屿吗?但是，不知道阿根廷政府还有什么?估计能卖的，早就卖得差不多了。

　　那么阿根廷政府当年是否还有其他的选择呢?

　　没有。

　　有些人认为，可以通过增加国产化的方式，加少进口，既可以增加本国就业，也可以减轻本国债务。

　　现实之中，阿根廷等第三世界国家由于长期依赖发达国家的工业品，基础产业落后，很难提供与进口品质量和价格相当的国产替代品。何况，如果限制发达国家商品的进口，或者增加本国商品的补贴，必然引起贸易纠纷，导致本国出口困难。更严重的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阿根廷即使实现了经济内循环，没有对应的利润，也会出现大规模的失业问题。

　　有些人认为，阿根廷政府可以放松货币，增加投资便利，在出口不旺的情况下，刺激本国资本投资，实现既不增加政府债务又增加就业的目的。

　　实际上，没有新增的有效需求，资本是不会增加投资。所谓增加货币供应和投资便利，就会促进投资的说法，如果不是书呆子的臆想，就是少数人的自欺欺人。在出口受限(显然，阿根廷出口总量受全球畜产品需求和本国草原产量的限制)，有效需求不足的情况下，增加货币供应，只能暂时缓解一些负债过多的社会顶层的困境，必然增加金融投机行为，刺激通货膨胀，加剧资产泡沫和资本外逃。

　　在全球经济大循环中，阿根廷被整合为中低端产品提供者，利润有限，解决就业有限，无法对外转嫁危机。阿根廷政府面对经济危机，既不想调节国内的贫富差距，又不想爆发经济危机，只能不断增加政府债务和货币供应，这就是阿根廷陷入金融困境的根本原因。

　　许多人好奇，为什么阿根廷政府在债务和通货膨胀率(通货膨胀率20%)不断攀升，经济不断下滑的情况下，仍然不断增加债务和货币供应。

　　很简单。因为阿根廷政府一旦停下来，金融危机就会全面爆发，前些年饮鸩止渴的经济政策不断激励的副作用就会全部暴露出来。继续增加政府债务和货币供应将来会死，停止增加政府债务和货币供应现在就死。虽然将来会死得更惨，但是宁可选择拖延一天是一天——直到拖延不下去，一次性爆发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阿根廷的经济灾难才刚刚开始，随着前些年积累的矛盾不断爆发出来，比索还有极大幅度的下跌，债券和股票因为流动性较差的跌幅会超过比索，至于流动性更差的房产等资产更不在话下。除非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有意搭救，否则随着危机愈演愈烈，阿根廷现任总统马克里的仕途基本终结。

　　不仅如此，即使反对派总统候选人费尔南德斯上台，除非彻底推翻现有的资本主义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否则也无能为力。考虑到钱主政治产生的国家领导人的权力极限，不难知道费尔南德斯无力挑战阿根廷现有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所以，经过这次金融危机之后，阿根廷还会走上增加政府债务和货币供应的老路。

　　经济危机源于贫富差距，阿根廷政府采取的各种延迟经济周期到来的逆周期调节的经济政策，都是促进贫富差距的扩张，注定在未来引发更加剧烈的危机。

　　只要是资本主义制度，就必然有经济危机;只要发生经济危机，就必然被处于金字塔顶端的国家收割;只要发生收割，本国在全球的经济地位就会下降一次，本国大多数人的经济地位就会跌落一次;只要选择增加政府债务和货币，就可以把危机向后拖延;只要是拖延，就有拖不下去的一天;只要是政客，就会选择能拖一天是一天，直到拖不下去。

　　阿根廷政府可以拖延，可以借债，可以印钞，可以默许通货膨胀，但是作为第三世界国家，阿根廷的外汇储备是有限的，永远不可能实现随心所欲的经济自由。否则，阿根廷就不是第三世界国家了。

　　可以预期，除非阿根廷大规模调整经济基础，否则没有出路，只能不断跌落，最终被整合为全球金字塔的塔基，阿根廷国内则最终由买办阶级控制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

　　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实话实话，哭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