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民主骑劫民主:泰国的反动嘉年华会
当民主骑劫民主:泰国的反动嘉年华会
朱进佳
稿于2008/9/8
刊载于《独立新闻在线》的《左言起行》专栏
“进行政治分析应该提出阶级问题:是哪个阶级的革命?哪个阶级是反革命?”
--列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1917年9月
泰国政治危机僵持不下,资产阶级民主在两股旗鼓相当的资产阶级势力拉锯战下彻底破产,但是新的民主却还无法在我们的这个邻国诞生。
领导最新一轮大规模反政府示威的,是支持2006年军人政变阵营在议会选举失势后,于今年3月“起死回生”的“人民民主联盟”(民盟)。民盟支持者于8月26日将斗争“升级”,占据政府行政大楼庭院范围,并攻击泰国国营电视台。亲前首相他信的阵营,也结党进行反击,造成流血冲突。泰国首相沙玛于9月2日颁布曼谷进入紧急状态。不过,民盟号召的反政府示威浪潮,未见消退,而且愈演愈烈。
死撑的沙玛却糊里糊涂于9月9日被法院宣判丢去首相一职。熙熙攘攘一场反动“嘉年华会”,还可能有更多“好戏”等着上演。
到底当前泰国的政府会让泰国朝向进一步的民主化,还是民主大倒退?这要从2006年军人政变的起源说起,甚至要追溯到更久远一点关于泰国民主运动的崎岖道路。
他信势力的基础
电讯业富豪他信(中文原名为丘达新)所领导的泰爱泰党,于2001年赢得国会选举,联合另外两个政党(新希望党和国家党)组成当时泰国史上最大的执政联盟,他信出任首相。
他信政府执行了数项民粹主义经济政策,得到泰国广大乡区贫穷人民的欢迎。他信政府实行了30泰铢的全民保健计划,首开先例让泰国人民只需付30泰铢就可以获得公共医疗服务。他信政府也让农民延期三年偿还债务,同时为农民和乡村小企业提供小额贷款。他信政府也于2004年开始津贴燃油,并指示国营电力公司局部津贴电费。
在实行民粹主义经济政策同时,资本家出身的他信也不忘扩大他的资本权力,以及扶持其朋党。他信不仅承接,而且还加速推动泰国民主派于1990年代后期推行的国营公司私有化政策,将基层人民的基本权益贩卖给私人财团。他信也热爱大型计划,在其任内投入逾500亿美元在兴建道路、新机场等大型工程。
跟马来西亚国阵政府一样,在为穷人派发大量经济糖果的同时,他信政府无意向国内富人征收更多税务,也无意建立福利国。他信还大力推动跟美国签署自由贸易协定,把人民权益像卖淫一样贩卖给美国资本财团。因此,他信的经济主张,其实不过是新自由主义跟带有“草根”味道凯恩斯主义的杂交打种而生的产品。
他信势力通过金钱政治和议会民主游戏的手段,牢牢掌控政权。裙带关系、朋党主义、官商勾结等是他信政权贪腐的表现。他信政权也对泰南回教徒进行残暴镇压。
他信的势力在2006年的军人政变后,“销声匿迹”一阵子,泰爱泰党也于2007年被判非法而解散。不过,他信势力迅速重组,化身为沙玛领导的人民力量党,于去年12月的大选中胜出,跟另外五个小党组成联合政府。
2006年民盟示威与军人政变
他信政府日益严重的贪污、收买媒体、压制言论自由、选举舞弊,以及层出不穷违反人权事件,导致这个民选的独裁政权于2005开始卷入海啸般的政治危机中。2006年2月,民盟成立,号召了声势浩大的反对他信政府的示威,获得城市中产阶级人民的大力支持。
民盟的反政府示威,似乎是泰国人民力量的再次释放。但是斗不过他信势力的民盟,却重蹈先前资产阶级民主派的覆辙,跑去求助于泰王普密蓬,要这个从封建体制残余下来却备受人民“爱戴”的君主介入,解除他信的首相职位,结果连泰王也称此举是不民主的做法。不过,那个也是大资本家的泰王,也不是对他信毫无防备之心的。泰王批评2006年4月他信阵营获胜的选举不民主,并命令法院解决这场政治危机。结果,最高法院在“遵从”泰王“圣旨”下,宣判2006年4月选举无效,并把选举委员会成员关进监牢。
2006年9月19日,颂提将军为首的军官集团发动政变,推翻他信政权,实行紧急统治,骑劫政治民主,将原本那沦为门面的民主也一并抛弃。该场政变获得泰王“御准”,获得了“合法”地为。在泰国过去六十年历史中,所有成功的政变都是获得泰王普密蓬支持的。2006年的政变也不例外。1981年和1985年的军事政变,因为没有获得泰王“御准”而失败,当时的泰国还是处在军人集团的执政下。
原本由民主派和保皇派的乌合之众组成的民盟,于2006年军事政变后,以推翻他信的目标已经达到,而“功成身退”地作鸟兽散。有的民盟成员还溜去投靠军人成立的反民主新政府。民主运动再度屈膝在军人政权和高高在上的泰王之下。但是既是民主派又是极端保皇派的阵营,还是无法在军人集团通过新宪法后的选举中赢得大多数议席而执政。
民盟的反民主本质
2006年的军人政变后,泰国政局并没有因此平伏下来,反而是整个泰国社会一头栽进无休无止的,统治阶级两大阵营的恶斗厮杀中。在两大统治的资产阶级阵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下,冲击着基层人民的切身问题,如贫富悬殊、社会正义被压制、民主人权被剥夺、官商勾结、亲资本政府化公为私等,都统统被扫到资产阶级政治洗牌博弈的台底下。
民盟,是由支持政变的军方、法官、民主党等保皇派集团所组成的乌合之众。民盟最初获得来自首都中上阶级人士的支持,后来扩大到更广的不满他信政权贪腐的各阶层中。这个保皇派的松散联盟能够形成,主要就是要打倒威胁着他们利益的他信集团。在今天泰国一个很有趣的情景:民主派又是保皇派,正是泰国资产阶级民主派两头蛇的真实写照。
无论是他信阵营,还是民盟,两者其实不过是各自的镜像投影。两股势力都是为资产阶级精英卖力奔命;两者都鼓吹狭隘的民族主义;两方人马都有人曾经涉及贪污滥权;两股那么相似却水火不容的对立势力,都是随时准备牺牲民主和人民权益去达到各自的目标!
民盟的领袖--“五人帮”之一的林明达,是一名媒体大亨,其媒体集团控制了《经理报》、《亚洲时报》等多份出版物,并在泰国拥有广播电台,可谓财雄势大。林明达在他信初上台时,就向他信投怀送抱,以便让他能够从破产危机中“咸鱼翻生”。后来,当林明达的财务顾问被泰国银行总裁炒去鹰泰银行首席执行员一职后,就开始对他信“变脸”,成为反他信运动的“先锋”。林明达通过他所控制的电视节目来宣传他的反他信政见。
民盟的领袖,不惜通过军事政变、提出休宪减少民选议员数目,以及增加军人和官僚机构的权利,来打击威胁保皇派集团资本势力的敌人。打着“民主”大旗的民盟,竟然认为议会民主制不适合泰国社会,议员们应该由泰王委任。他们甚至开诚布公地认为,泰国占大多数的乡区穷人过于愚蠢,不应该享有投票权。
由极端保皇派主导的民盟,也是狭隘民族主义者兼盲目爱国者,他们可以为了泰柬边境的一座古庙,而不惜煽动憎恨柬埔寨的种族情绪,甚至还嚷着要向柬埔寨动武开战。出身非政府组织的民盟“五人帮”领袖之一--匹坡.同猜(音译Pipop Thongchai)所概述的民盟战略,是通过制造严重的政治动荡,而且是愈乱愈好,以摧毁现有的建制机构和政党,再从废墟中建立一个“新秩序”。不过,这个所谓“新秩序”,肯定不是民主的,也不是为了捍卫基层人民权益和社会正义,而是让王权进一步复辟,以保障资产阶级的统治地位。
如果他信政权是以多数人的名义而进行专政,那么民盟领袖所向往的却是名副其实的少数人寡头专政。
泰王和反民主势力
作为保皇派的民盟阵营,其经济主张是彻头彻尾的货币主义经济。他们主张增加服务收费率、削减对穷人的开支,以及压低工资。这种经济主张也获得泰王普密蓬的支持。泰王另外还倡导“自足经济”,呼吁爱戴他的子民过着朴素的生活,想不到这样一个腰缠万贯的君主能够有这种“清心寡欲”的念头,真的是泰国人民的“福气”,善哉善哉!
目前世界上在位最久的泰王普密蓬,是当今世上最富有的君王之一,个人财富高达350亿美元。尽管是封建制度的残余物,但是泰王普密蓬也能够进化为现代的大资本家。此外,泰王普密蓬还是被泰国人民奉为神明一样,泰国大街小巷都挂有他的神牌来充“辟邪”之用。
泰王普密蓬,曾被称赞为泰国民主化扮演重要角色。但是,普密蓬跟泰国军人集团这对连体婴的反民主血腥史,更是源远流长。在1970年代,普密蓬在“乡村侦察员”和“红牛党”等极右半军事组织的崛起中扮演着关键角色。这些半法西斯式的极右组织,获得美国的资助,并获得泰王的庇佑,进行反共恐怖活动。
这些获得泰王支持的极右组织连同保皇派军人,是1976年在他马萨大学对争取民主的学生进行大屠杀的主力军。当时官方死亡人数是46人,实际的死亡人数可能高达数百人。当时有个散布憎恨亲民主学生情绪的保皇派电台节目—“装甲车”,其主持人正是今天人民力量党领袖--沙玛。今年2月时,沙玛在接受半岛电视台访问时,甚至表示当时只有“一名走霉运的人”意外死掉,并否认涉及在镇压学生民主运动的暴行。这场血腥镇压,结束了短短三年的民主时期,让泰国“回归”到军人独裁统治下,当年的屠杀直到今天仍然是个无头公案。
恶名昭彰的泰国军方,自1932年开始就掌控国家大权,直到1973年经过一场浴血的民主抗争后才被推翻。泰国的军人统治集团,在二战期间,是轴心国的盟友。1973年至1976年的短暂民主时期,在一场血腥的军事政变中结束。直到1992年,尽管泰国军方还是对民主运动进行血腥镇压,但是人民力量将泰国政权从军方转移到议会民主制上。不过,泰国军方仍然具有极大影响力,军官贪污滥权屡见不鲜,并且继续干下种种暴行,包括近年对泰南穆斯林的镇压,为“恐怖主义”煽风点火。
阶级政治的缺席
当前的泰国政局一片混乱,民间社会运动也被卷入两大资产阶级阵营的恶斗中而无法自拔。看似蓬勃的泰国民间社会运动,在这个泰国政局动荡的关键时刻更加是显得四分五裂且支离破碎。泰国社会运动在资产阶级对立阵营全面开打当儿无法自拔,是进步阶级政治在社会运动缺席的可悲后果。
自泰国共产党分解后,左翼政治在泰国的人民运动中几乎绝迹。尽管很多前泰工人士仍然在民间组织和工会中活跃,但是独立的被压迫阶级政治却已经随风而去。1990年代初,人民运动以“答案就在乡村里”的口号,而采取向农村发展的组织策略,但是却陷入单一课题路线中。如今,支持民盟的社运组织却抛弃了当年对农村人民的尊重,改口说“村民是愚蠢的”,还说“答案就在军队、法庭和国王那里”。甚至有些工会也支持民盟的反民主反穷人的立场。
其它不能苟同民盟的社运人士,转向支持政府,甚至乐于见到警察冲击民盟支持者筑起的防线。这种态度跟支持民盟一样,都是陷入了资产阶级内部重新洗牌恶斗中的任何一方所支配。
很多在1970年代被军方和保皇派镇压而转投斯大林主义泰共的活动份子,在泰共瓦解后,对左翼政治失去信心而转向了缺乏明确总体政治纲领的一种无政府思想。有者更是深陷在非政府组织靠政治游说进行单一课题运动的改良主义漩涡中。在欠缺阶级政治的策略下,社会运动变成了一股依附在资产阶级主导而无法独立的政治位置上。社运人士在拒绝“议会民主”的当儿,却无法提出明确的民主计划,尤其是群众由下而上参与的民主建设计划,以及重新分配国家财富、落实社会正义的社会改革议程,将让民主再走一段冤枉路。
当前泰国两大资产阶级阵营对峙,无论哪一方胜出,肯定的是基层人民将继续遭受来自盈利至上的资产阶级的压榨,而民主空间将进一步收缩。就算问题得以暂时减缓,但是主导的还是一批以“民主”之名骑劫民主来实现本身议程的精英集团。只有被压迫人民独立的阶级政治,才有可能打破这样一个僵局。走过崎岖民主抗争道路的泰国基层人民和社会运动,正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艰巨时刻。也许我国民主运动也可以从中吸取一些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