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浩然同志书(二)
致浩然同志书(二)
浩然同志:
收到您赠送的《金光大道》①。无比欢欣。一个月里,虽然反反复复地读了几遍,离那探究底蕴的钻研自然还差得很远;但我觉得如果再不把最初的感受报告给您,那就未免太辜负您赠书的美意了。
您的创作风格,我是熟悉的。书中的语言,大约就是北京地区的口语。我是江西人,在苏北淮阴生活了十几年,看起来倒也觉得十分亲切。《金光大道》的问世,我猜想很可能是您一九六五年到长城外的农村体验生活的成果吧②。它的创作,正当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伟大胜利的时刻,因而处处显示出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给它的深刻的影响,充满了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精神风貌。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无论在思想内容与表现形式上,《金光大道》都达到了以往任何同题材文艺作品所不曾达到的高度。这是值得我热烈的向您表示祝贺的。
首先,路线这个纲被高高地举起来了。土改以后,农村两条路线斗争的来龙去脉异常清楚地贯串于全书。作品的突出的优点之一,恰恰在于把这种路线斗争当作客观内在的必然的斗争来描划,写来入情入理,令人信服。作品中着力刻划的高大泉与张金发这两个典型形象之间的相互对立与斗争,成功地集中地体现了作品描述的典型环境——芳草地两条路线的斗争。作品开头,区委要召开土改后第一个干部会,高大泉就估计到“可能要布置社会主义的事”,显示了他的路线觉悟已经高人一筹。当张金发传达了“发家致富”的号召以后,他由产生怀疑到逐渐起来自觉地抵制。北京之行,看来是您的苦心之笔。从作品的内容看,到北京做小工,既是对张金发的“鼓吹”的一种反对,表现了贫下中农“要争气”的气概,又可以使高大泉在进一步提高认识以前避免同张金发等发生过早的冲突。当他们在北京受了工人阶级的教育,思想境界空前开拓以后,便立即同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展开了自觉的、积极的斗争,这就使得正面英雄人物形象有了坚实的现实基础。我赞赏《初试鋒芒》中高大泉与张金发面对面斗争的精彩描写。这时候的高大泉,已经不是《严重分歧》中的高大泉了,正如范克明说的那样:“看样子,他进了一趟北京,好象铡刀在炉子里加了钢,这回不过是跟你试试刃子呀!”我还尤为赞赏《板斧篇》的既雄浑又细腻、既豪放又婉转的生动笔触。这样的场面描写,只有在长篇小说这样的形式里,才能获得如此强烈的艺术魅力。找到了毛主席指出的金光大道,正信心百倍地回到芳草地的高大泉,毫无思想准备地迎接了反动势力分裂他家庭的严重挑战。“这口苦果子让我尝尝,不会变成柴禾上的水,要变成火药上的油。我软不了。慢说只是分了家,就是一颗炸弹把这个家炸平了,我回来之后,大人小孩都不见了,我也得照样儿干革命,照样儿往前奔。”我反复吟咏这铿锵有力、掷地作金石声的话语,不禁热血沸腾。在作品中,您对板斧历史的追溯,概括了高大泉成长的战斗历程;您对高大泉操着板斧劈树根的着力描绘,把英雄崇高形象的塑造推到了最高点。作为一个曾经是语文教员的我,觉得《板斧篇》即使作为一个独立的篇章,选作语文教材或者中学生的课外补充读物,都是十分出色的。不过要这样做,可能需要在《板斧篇》的标题下写得更集中一些,更精粹一些,这就要把下一章《青春颂》的有些部分归到这一章来,并且加一些适当的注解。《再试鋒芒》读来虽然也饶有兴味,但总觉得是张金发“自找没趣”,而非高大泉“再试”“鋒芒”。比较起来,就不及《初试鋒芒》那样奇峰突起、扣人心弦了。
另一方面,作为高大泉的对立面的张金发,在艺术上也是一个成功的典型。作品中写了过去在歪嘴子手下当打头时同当时的小半活高大泉的斗争,以及在土改中与高大泉的不同表现,已经可以看出他同高大泉存在一系列分歧的思想根源。他把“发家致富”改为自己的语言“发家竞赛”,更入骨地表现了他的机会主义的精神面貌。《鼓吹》《夜深人静》《拆墙》《“政府管不着”》《唱着两个调子》等章节,把这个人物写得活灵活现。他这个不弱的反面形象的存在,有力地反衬出高大泉这个正面英雄人物的高大、坚强有力。
围绕着主要英雄人物,作品又写出了一大批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贫下中农的英雄群象。朱铁汉开始似乎流于一般化,但到后来,却逐渐地增加了吸引力。周忠的形象塑造得也很成功,特别是《水到渠成》中同高大泉的谈话,感人肺腑。《稳如山》虽然也很有趣,但仿佛是更适宜于戏剧的表现手法。总之,这一大群英雄群象,从人物塑造上看,既是烘托高大泉这朵红花的绿叶;从思想内容上看,更形象地表明了走互助合作道路乃是客观规律的必然趋势,正如伊三奶奶说的那样:“咱们庄家人,土改尝到了甜头,单干吃到了苦头,这回迈上了金光大道,看出了奔头!……就如同做好了准备似的,这回呀,可着心意来的,真是水到渠成啊!”“水到渠成”,确能实反映了历史的必由之路,写得合情合理,令人信服,不象一些作品那样,把路线斗争仿佛从外部注入到事物里面去,而显得生硬、别扭、做作,因为那样首先就违背了辩证法。《金光大道》在这一方面的成功经验,尤其值得珍视。对于主张错误的人物,《金光大道》也不是采用漫画式的抹白脸的手法,而是相当有分寸的。过去的抗日英雄、县长谷新民就写得很出色。他一面批评王友清的“据说”,一面却又主观地否定了高大泉的正确意见,读来令人发笑,然而这不是恶意的。“不仅勇为,而且乐为”,这句口头禅,合上书本还响在耳际。
我觉得唯一应该改进的地方,就是正文前的引子。应该说,引子是有相应作用的。从思想内容上讲,可以让人看到序幕与长剧、夺权与保权的关系;从情节结构上讲,又可以让读者了解芳草地的过去,从而更好地懂得它的现在,设想它的将来。引子写了从一九三○年到一九四九年十七年的漫长历史,在篇幅可以说已经一简再简,但仍然给人一种“欲繁不能,欲简不得”的印象,以至只好采用电影跳镜头式的写法,容易使没有耐心的读者轻易地弃置不顾。我觉得引子应该写得特别精炼、引人入胜,一下子就把问题展开,把读者的心抓住,而很快地进入正文。我不会写小说,按照我极浅陋的设想,您是否可以这样:一开头就写高大泉第一次乘坐人民列车,从山东到芳草地去,写他为什么要离开家乡热土,到外乡的芳草地,从而通过追叙,以较少的笔墨,概括地写他十七年来的人生历程。其中只要保留初到冯少怀家、拔麦子、乐二叔之死等事件,交代乐二叔、田雨、张金发、冯少怀、歪嘴子等几个人物就行了。逃荒的经过可以省略不写,这里的思想内容在一般的忆苦思甜读物中已经讲得不少,作为一部长篇的艺术作品,我觉得不必成为席勒主义的时代号筒,而应该如恩格斯所说的那样更多地莎士比亚化。人物的抽象的议论,只有在非常关键的地方讲出来,才不致枯燥、乏力,如梁海山在《趁热打铁》中的议论就很精辟。而引子中让高大泉一个十岁的小孩思考那样对世界的大问号,无论从年龄还是从时代来讲,都有些不相衬。这方面的思想,尽可以在合适的地方去发挥。有的人物虽然可以同以后相互呼应,但也不一定非写不可,如谷新民被日寇拷打,秦富在镇上避难,梁海山在大车上讲话,都可以省去。引子中其他一些事件,可以在正文中通过倒叙、追叙、插叙、补叙的办法安排在适当的地方。事实上,作品中对土改那样一件更关紧要、更为重大的事件,也没有正面描写,也是通过上述的手法叙述出来的,那对更以前的十几年的事件,又何尝不更可以这样办呢?如果能够这样的话,引子的篇幅可精减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它和正文的关系就更紧密了,就更能迅速地抓住读者的心了。
按照前面的交代,芳草地处于冀东草原的一个大草甸子,为远代和近代逃荒的人们所开垦,这个环境是很典型的。可惜这一特点到后来却发挥得不多。如果能在适当的地方不时地点到这一点,这倒是忆苦思甜、进行阶级教育的在作品中的独特的内容。
《金光大道》是您庞大的创作计划的第一部,它只写了试搞互助组阶段,就已经如此绮丽多姿,今后的发展,将更为可观。但细想起来,创作中的困难也将会更多。因为土地改革、互助组、合作社等等题材,已经为前人创作实践所尝试,多多少少积累了一些成功的、失败的经验,再加上新的思想的指导,运用您的艺术才能,超人一筹是完全可以预期的。但是,直到今天,写人民公社、写社教、写文化革命的长篇作品尚未问世,而那将是更其伟大、更其壮阔的斗争场景,创作这样的作品,将是时代赋予作家们的历史使命。《金光大道》不知是否打算写到这一步?以您思想水平之高,生活体验之深,艺术魄力之大,完成这一使命的重任,非君莫属。路漫漫其修远,期望早日读到《金光大道》的续篇。
在读《金光大道》之前,我就曾设想:已经写了《艳阳天》的您,在《金光大道》中又将以怎样一种新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读了之后,我充分地认为,《金光大道》可以当之无愧地成为能够同《艳阳天》争艳的花朵。尽管这样,我仍然在想:高大泉同肖长春相比,有什么特色?张金发同马之悦相比,又有什么不同?这种比较,对研究您的创作风格,是有益的。可惜《艳阳天》我只读了第一、二部,第三部没有读过;就是那第一、二部,也在几年中失落了。我过去曾计划写一篇《从梁生宝到肖长春》的文章,研究一下创作以农村为题材的作品塑造正面人物的经验,那时候写的一些摘记也都失落了。对《创业史》现在该怎么看?柳青的近况如何?也没有把握。我想,今后写一篇《从肖长春到高大泉》,倒是十分有意义的。请您能将《艳阳天》寄一套给我,以便研读。等真正研读了《金光大道》之后,打算写一篇评论,题目或者叫《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金光大道——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要做的文章自然是很多的。不过要真正把它写好,还要花很多功夫才行。一方面,象《金光大道》这样的巨著,内容极其丰富,精妙之处尚需不断努力发掘。另一方面,我现处在偏僻农村,参考资料十分缺乏,困难是很多的。不知现在可有投稿的地方,您对此举有何意见和希望?如果您赞成我这样做的话,我将奋力去做好它。
象《艳阳天》《金光大道》这类作品,本来是最适于农村青年阅读的,但他们由于文化水平、业馀时间等限制,要普遍地看,又是不易办到的。如果把它们改编成戏剧、电影或者连环画就好了。前不久看到连云港市话剧团在清江市演出话剧《艳阳天》的海报,颇想前去一看,惜离家太远,交通不便,未能如愿。
我近来一切均好,两个月前,我去专区军管会,他们正式对我说,对我的问题已经着手复议,但至今尚无结果。我反正抱定了自己认定了的正确态度,更好地经受考验,相信情况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抱病半年有奇,也渐趋好转。
拉拉杂杂地写了这么一些,冒昧唐突之处,尤望鉴谅。
热切地期待着您的回音。顺祝
暑安!
欧阳健
一九七三年七月十三日
您寄书用的是《北京文艺》的信套,或者您现在是在《北京文艺》工作?下次再写信,该用什么地址?盼示,以免辗转延误。
——又及
①1973年6月,我在梅庄收到了浩然寄赠的《金光大道》。
②1965年12月28日,我收到浩然从北京来的信,信中说他马上就要动身到长城外一个山村去生活几年。见《大兴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