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实践:亦庄打工实录
导语
2015年10月5日,来自清华大学的10名同学在北京周边的工业区体验了为期一天的临时工生活。同学们按计划分为3组,分头寻找工作。不久,同学们找到了一家仓库分拣和两家印刷厂的工作,完整地体验了一天打工生活。这一天的劳动生活不但野蛮了同学们的体魄,更让同学们对生产关系、雇佣劳动有了亲身的体会。
进厂前的第一个坑
街边有不少立着牌子的小摊,有的只招女工,或许是觉得男工不好管;有的不招十来个人一起的,怕说不干都不干。工作内容有仓库分拣,也有保安什么的。工资有七八十的,也有一百及以上的。街边还有一些劳工中介的店面,招工资月结的短期工。
听说早上六点开始招临时工,我们早上差不多五点左右起床,花了五元钱买了一笼包子。我问做包子的阿姨:“你们这临时工招工多吗?”阿姨说:“多,好多招临时工的。不过你可得注意了,临时工一般 70 元到 100 元一天,给太多的不能去,可能是骗子。上次有个打临时工的因为没有要到钱,最后闹出人命了。”我暗自在想我得注意安全, 吃完包子我就动身了。
进厂前根本不知情,害怕被拉去卖肾
快六点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很多门面房的门打开了,安了个喇叭开始招人,有电子厂,有印刷厂,有拆舞台等,大多是 80 元一天左右,根据活的轻重,价格会稍微有点波动。我开始还在犹豫去哪家, 5 分钟过去了,各个门面都拥簇进去好多人,我害怕我报不上名,就往前挤进去,进了一家印刷厂。 差不多 6 点十分左右, 所有的门面就已经停止招工了。
我交了身份证,登记了一下,待了一会,有个领队(俗称“带班”)大喊了一声:“哎,临时工,上那辆大巴。”我没来得及考虑,就蜂拥进了车,车上,临时工差不多有二三十人, 大多在二十岁到三十岁左右,男性居多。
上车后一路恐慌,我不知道要去哪,我害怕是被拉过去卖肾,所以一路都开着 GPS 定位,发现我已经出了北京,来到了河北省。下车后,我们这些临时工就到了一家印刷厂,带班让我们过去集合,表情非常严肃。带班没有扯嗓子就开始说话:“你们给我听好了,这里他妈不准抽烟,谁他妈要抽烟我逮到一次罚一千,不给身份证别要,不服你就找人来啊,还有吃午饭的时候,不准多打饭,吃多少打多少,要是打多了,还倒了,今天不给工资。要是现在不想干,立马可以走人。”我看了一下,大部分临时工都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整日直接接触有毒化学品
训完话后就开始站队,六人一排,带班瞅了一眼,让我跟着另外一个人去,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是我知道他选我肯定不是因为我长得帅。我被分配最后的包装部分,简单地说,就是把什么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英语教案等先包装成一箱,然后贴上标签,抬到板上去,总共八层每层八箱。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个子高,到了第八层要扛上去。
贴标签的时候, 胶水是乳白色液体。我是学化学的,平时接触实验非常多,我开始害怕手沾到胶水有毒,后来被带班批评说贴得慢,也就没管那么多了,直接用手涂了。回来之后再查,原来那玩意是乙烯醋酸乙烯酯,还具有微毒性。
包了几箱之后,我开始和我对面的工友攀谈起来。 知道他是河北人,小时候父母离异,在外婆家长大,高一辍学打工,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家了。我扛了几箱发现越来越累之后,我就问他:“你打这个工不累吗?”他说:“这不累啊,我以前干过物流比这个累多了。”带班对我们的要求是干够 1200 箱左右,我以前没有干过苦力,加上又是新手,干到 12 点(午饭时间)才干了 250 箱。
苏格拉底让弟子们每天甩手300下
苏格拉底无缘见识当今科技,没能见识到流水线可以压制着人每天做上万次重复的动作。
和我一起的另一名同学是在流水线上做工。工作就是把半成品的书按照规则放到流水线上,要说这么简单的工作为什么最让人受不了呢?自己完全变成了机器的附庸,变成了廉价的机械手成为流水线的一个零件。流水线的速度大概是一秒一本书,然后自己就得跟上流水线的速度,不能马虎也不能偷懒。大概算下来,一天十二个小时,除去吃饭休息两小时,在流水线上的工作有10小时,再除去机器出差错的时间1小时,自己重复了这个简单的动作有9小时*60分钟/小时*50次/分钟=27000次。
不停的做一个小时、三个小时,手脚就开始酸痛,但这还不是最不爽的,最不爽的人情的淡薄。人与人之间相互帮助的很少,大多数聊聊天也不知道名字(明天就见不到了,知道名字也没用),所有人为了自己的钱途奔走,没有人在乎其他人。
卫生情况极度糟糕的食堂
到了中午十二点,我一听带班喊吃饭了,就赶紧放下箱子往食堂走去。 进入食堂,才发现打饭用的铁盆是别人用过的,也就是说你用的铁盆吃完饭后用水冲一下,就放回原处让下一个人用,我一看铁盆上面还有挂的油珠,筷子上还有饭粒,自己又去冲了一下,我心里想你们不刷碗,好歹也给个洗洁精啊。吃饭的时候,我和认识的工友们调侃说:“我感觉我们在这里吃饭跟拍《肖申克的救赎》一样。”
后来我才听别的临时工说:“这里环境已经好多了,他以前打工的地是对着猪圈吃饭的。”午饭的时间是半个小时,也就是你吃完饭,喝口水,上个厕所就开始干活了。
“活劳动”的效率
下午的时候,我害怕完成不了带班的要求,于是拼了命的干,干到差不多 500 箱左右,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以至于有时候我不得不要求工友帮我抬一下, 后来, 我看到我垒的箱子感觉要倒了一样,原来是我累得快要晕了。 我开始羡慕别的组(因为他们不要抬箱子),我就问我对面的工友:“你觉得我们这里的工作有区别吗? ”他说:“没有啥区别,这里的工作不都一样吗。”
他这一句话道出了资本的核心。马克思说:“在货币上,商品的一切差别都消灭了”( 《资本论》 卷一)。是啊,不仅商品没有差别,工作的性质、类别都没有差别。
厂里面有一个女监工,每当她进来时,工友就对我说贴好点、箱子排整齐点,上次就因为她觉得标签没有贴好,让我那工友把垒了 8 层高的箱子,一个一个扛下来重新贴。那女的大声对我吆喝:“给我重新排,你们今天排的是最烂的一次。”工友小声说道:“天天都是最烂的一次” 。 带班又开始催:“你们他妈给我快点啊,别磨磨蹭蹭的,还他妈想不想领工资了”。
以前,总是有人批评过去的国企,说国企没有效率,养了一群好吃懒做的人,但是我发现我对面的工友却异常勤快,他对我说:“我们得稍微快点,不要太慢了,能多干点就多干点。”马克思说:“生产资料是作为别人的财产而和劳动力的所有者相对立(《资本论》卷一)” ,这就是为什么最后我搬的箱子我都想用脚踢了, 而我对面的工友不仅干得勤快而且还催我干快点,后来我才明白: 原来他已经在这里打临时工打了近两个月了,也就是说如果印刷厂倒闭了,他也就得重新再找。
过去我们的国企是终身制的,每个工人都是企业的一员,厂长不能随便辞退员工,每个员工真正实现了“人民当家作主,”每个员工都有归属感,跟我对面的工友一样,觉得企业是自己的,反而像我这种游离于企业之外的, 被马克思称为“活劳动”的,干活最消极,大多是为了完成任务而不考虑质量。
工人阶级素质低吗?
我们以前总是认为这些工友们之所以要干临时工,是因为素质低下,而且人太笨,没有念过书, 事实上我发现他们不仅干活麻利,修起机器也很在行。我对面的工友就自己修机器修了很多次, 反而倒是我手脚不利索,他还安慰我说:“第一次干活都这样,不要着急,大家都是打临时工的,都不容易。”
毛泽东说过:“ 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在延安座谈会上的讲话》)。 我们从小被孟子教导:“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们被反复的告知:“不要扛大包,要当科学家” 。 阶级的观点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建立起来了, 资产阶级用虚伪的面具掩盖了资本本质,用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差别来解释阶级差异。这些工友们觉得他们今天要打临时工,是因为自己没有念到书,不够努力,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希望他们读书,他们改变现状。
然而,面对永不停歇的流水线,面对一天70-90的工资,你还有什么底气,什么理由,去告诉他们,你过得不好,是因为你不努力;你只要努力,就有明天?
干满了 12 个小时,我领到的仅仅只有 80 元,我每个小时赚 6.6 元,而几个月前,北京公布最低工资标准是一小时 18.7 元。工厂的各项规定也是刷新了我对《劳动法》能够不作为的底线的看法。作为上层建筑,法律只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无论法律制定得多么完善,不增强工人阶级的力量,一切看起来美好的法律都是空中楼阁。
晚上 8 点停工了,我被剥削的时间暂时停止了, 我由“ 活劳动” 变成了一个人,一个“暂时自由的人”。 而下一批和我一样的临时工陆续进来上夜班,他们由“ 暂时自由的人”开始变为“活劳动”。 我想到恩格斯的一句话:“工人不是属于某一个资本家,而是属于整个资本家阶级”(《雇佣劳动与资本》导言)。
一点展望
这次体验我感触最深的就是现代科技的发展不是人类解放的根本。流水线使工作变得简单,每秒一本书的效率足以让人感叹,但是,技术不掌握在工人手里。因为生产力的进步,反而更多的工人失业了,更多的工人受到的压迫更加严重了,而不是人类越来越摆脱了繁琐劳动的束缚,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反思。既然生产力发展如此迅猛,为什么反而人们过得越来越辛苦,生活越来越难以为继?
如果是社会主义的工厂会怎么样呢?至少生产力的进步会降低工人的劳动时间,也许会变成4小时工作制,科技越发展,工作的时间也会越短。另外就是工人有权对流水线做出改进,诸如在流水线旁加个凳子,可以坐着做。总而言之,由于工人阶级能够当家作主,便不用再受机器的束缚。但这在现在都是不可能的。
所有制的关系不改变,机器和工人的关系就是对立的,机器越先进,工人越受压迫,只有改变所有制的关系,才能让科技发展为人类解放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