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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短篇小说:苦楝树(上)

火烧 2005-12-07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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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树(上)
作者:楚荷
2005/10/12


  原载《当代》2005年第2期。作者楚荷,原名谭进军,男,一九六二年四月生于湖南省湘潭县晓霞山下,现住湘潭市。


  一、坏分子师傅

  吴满好年轻,年轻得如许多老人说的:在冬天将他扔进湘江,能烧开湘江水。
  那时,这儿还是一座不高但却颇大的山峦。山上有树,有草,有蜻蜓,有蝴蝶,有蛇,有野兔。那年那月那日,吴满和许多青年男女,排着队,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进了厂,成了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的工人。只是那时的厂,还没有影子,还得吴满们将绿油油的山峦,弄成半边是没有生命的黄土,半边仍是树木葱茏、杂草丛生的山野。然后,在晴天四处是黄色尘幕、雨天则泥泞得稍不小心便会摔倒的黄土地上,砌出一栋栋厂房,一栋栋办公楼。
  进厂那天,虽然其他青工与吴满一样,车间准备暂时全当基建小工使,但个个在名义上有了师傅,成了名义上的车工、焊工、铣工之类。只有吴满,因为满脸麻子,没有师傅。好像干活不是凭手和脑子,而是凭脸。那些师傅对领导说:“那么难看的一张脸,拜托你分给别人吧。我胆子小。”半个月过去了,吴满仍没有师傅。偏那些青工好像有了师傅,一生都有了依靠一般,个个将师傅叫得山响。吴满听着看着,生出许多嫉妒,心上一急,找着班长,问:“我为什么没师傅?”班长忍住笑,心说:“照照镜子不就清楚了。”嘴里说:“是呀,怎么你没有师傅?这事儿得问车间主任。”吴满找着车间那个瘦高个的王主任问:“别人都有师傅,为什么我没有?什么意思,不是说招的全是技术工人吗?难道独有我是当作普工招的?”王主任看了吴满的脸半天,叹口气,点点头说:“你跟我来吧。”
  吴满跟着王主任走进一个简易工棚。一个戴着眼镜,瘦得一身找不到肉的半老男子,站在楼梯上,给墙壁安装着槽板。王主任将那半老男子从楼梯上叫了下来,对吴满说:“你跟他学电工吧。”王主任将吴满和半老男子相互介绍了后,将吴满叫到一边说:“他是坏分子,是那种地富反坏右的坏。你不一定要管他叫师傅,跟他学技术就成。他技术好,原来是电器工程师,又干了十多年电工。记住,政治上得跟他划清界限。”王主任想了想,又说:“他比你大许多,生活上可以多照顾他些。学技术吧,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如果聪明,会懂我的意思。”又分明省了许多话地说:“你想叫师傅,就叫师傅,不想叫师傅,就别叫。”
  吴满就这样有了师傅。
  从此,吴满不用和那些青工一起,每天一身泥巴地做着基建工人。他只须拎着电工工具,跟着坏分子干着没法儿干完的电工活就成。青工们羡慕起吴满来,说:“一个麻子,命还好些,真正地学技术,哪像我们玩泥巴。”他们的师傅说:“羡慕吴麻子是吗?你们知道吴麻子的师傅是什么人?坏分子。你们愿意给坏分子做徒弟?”青工们又觉得比“吴麻子”幸运多了。
  那天,和吴满一起进厂的两个顶多十六七岁的女孩,见吴满跟着坏分子屁股后面来了,四只眼睛对视了一霎,扔了锄头和铲子,跳着唱着“大的像月亮,小的像烧饼,最小最小的还有两寸半”,“师傅坏分子,徒弟是麻子,合在一起坏麻子”。吴满听着看着,一脸白麻子渐渐地气成红麻子,再渐渐地气成黑麻子。吴满怒不可遏了,跑过去举起一把铲子要往两个女孩头上拍。坏分子一声大吼:“吴满,别。”两个女孩一声尖叫,蹲下来,手护着头,一身瑟瑟地抖。吴满铲子没砸下去,只说了一句至理名言:“六十岁别笑人残疾。”
  吴满这才发现,坏分子中气充沛。坏分子说话一直秀气得怕吓死蚊子。
  待吴满脾气消了,坏分子望了四周没人,对吴满说:“由着人去叫,你装聋就成。拿着铲子,人家唱那些话,你不打也不好,打更不好。不打,丢了自己的威风,丢了自己的脸;打了,犯法。再说,人家喊你吴麻子,你就受不了,喊我坏分子,我岂不要自杀。”
  那年那月,吴满他们五车间的厂房早建好了,并且已经投产,六车间、七车间还在杂草丛生中没有影子。那天,推土机忽然又响了,在后来成了六车间的那块还有着狗尾草和蒲公英的土坡上,轰隆隆地碾着。眼见着碾过一片茅草,便要轧在一株小指粗的苦楝树上。
  坏分子两眼做贼一般,望着几步开外的同事,压低声音,却分明急迫地对吴满说:“吴满,快去救那株苦楝树。它有个苦字,我一生都苦着。冲着这个苦字,你去救它。我不敢去,我去了,轧死了,也是轧死坏分子。”
  吴满跑了过去,挡住推土机,在挨了推土机司机“你这杂种,臭麻子,不要命了”的骂声后,将苦楝树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
  晚上,月色极好,风声飒飒。师徒俩一人一把锄头走出简易工棚,在车间门前挖了一个半米深的坑。坏分子说:“吴满,师傅这时撒不出尿,你撒泡尿做底肥吧。”吴满对着土坑撒了泡尿。土培了一半时,坏分子拿来一瓶酒,一口喝了三分之一,将酒瓶递给吴满,吴满喝了一大口,将酒瓶递给坏分子。坏分子望着余下的半瓶酒,叹口好长的气,有着几分仙风道骨地抬着头,望着皎洁的月说:“人苦时,喝酒足以消愁,对着月亮喝酒,心里只余下了恬淡,更是丝毫愁也没了。你是苦楝树,你也该对着月亮喝酒,不然会苦死的,会长不大。喝吧,苦楝,对着月亮喝吧,苦楝。”坏分子将半瓶酒全依着苦楝树倒了下去。
  那天,吴满和那些一起进厂的青工三年学徒期满,都出师了。依着规矩,徒弟都得在那天中午请自己师傅喝酒。只有吴满,中午没请坏分子。坏分子对吴满说过,有别人在场,不要吴满喊师傅。于是,只有吴满和坏分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吴满才会每说一句话之前,叫一声“师傅”。有别人在场,吴满什么话也不对坏分子说,只是跟着坏分子的屁股转。
  夜深人静了,吴满提着一瓶酒,买了些花生米,跑到坏分子一个人住的工棚。
  坏分子在工棚内熄了灯地等着吴满。坏分子因为是坏分子,没人愿意和坏分子住在一起。因此,他反而一个人一间工棚。吴满到了后,两个也不扯亮电灯,借着窗里透进的如水月光,一瓶酒依着坏分子往日定下的规矩,吴满喝三两,坏分子喝七两。坏分子说过,他是师傅,当然喝酒得多喝一些,不然不像个师傅的样子。
  酒至半酣,坏分子说:“吴满,你知道我为什么是坏分子吗?”吴满从来没想过要知道这些事儿。吴满摇摇头。坏分子说:“我都告诉你吧。”喝一口酒,又说:“罢了,坏分子就是坏分子,还说什么为什么!”
  坏分子不说他的故事,端着盛着酒的茶杯,望着窗外的月,嘴里慢慢地迸出几句话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管是谁的诗,吴满都不喜欢。吴满也懒得记这些诗。吴满聪明,知道诗不如电工技术。电工技术可以赚工资,背几首诗,没人给工资。吴满当然一门心思学技术。坏分子望着吴满说:“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吴满摇摇头。坏分子没说是谁的诗,他走到门口,左手撑着腰,右手指着北斗星说:“那是北斗星。北方有我的老家。我老家在河北,隔湖南远着呢。家里没人了。吴满,中国有句老话,远望可以当归。只是山重水复,望不了多远。只得望着北斗星当归了。”坏分子就那么望着北斗星,望了好久。坏分子叹口气,说:“吴满,报纸上批林批孔了,我又要挨斗了。他们要你喊打倒我,你喊着打倒坏分子就是。”
  坏分子预料的没错,半个月后,坏分子就被推上台接受批斗。几个青工要将坏分子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王主任挡在坏分子前面,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坏分子因此只挨了文斗,没挨武斗。
  不知道是谁,要吴满批斗坏分子。吴满立马捂着肚子,蹙着眉头,“哎唷”喊得山响地去医院了。医生问吴满,哪儿不舒服。吴满说,头痛,腰痛,一身都痛。医生开了些红的黄的白的药丸子给吴满。吴满当着同住一个工棚的同事,断断续续喊了两天“哎唷”。将那些药丸按照医嘱,一天丢三次,每次每种药丸丢三片,全丢进了厕所。
  那天深夜,吴满提着一瓶酒,溜进了坏分子的工棚。师徒俩按照坏分子定下的三七开规矩,喝完那瓶酒,都要撒尿了。坏分子说:“肥料,尿是肥料,撒到苦楝树下去吧。”于是,两个到了苦楝树下。
  撒完尿,坏分子忽然声音凄凉地说:“吴满,我还要跟你说几句话。”吴满跟着坏分子回到了坏分子的工棚。坏分子说:“吴满,我快死了。”吴满望着骨瘦的坏分子,摇摇头,说:“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师傅你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三年多了,也不见老。”坏分子说:“五十知天命。我离五十只差两年了,也知了。”吴满要说什么,坏分子打着手势叫吴满听他说。坏分子说,他那些电工书都给吴满,说基本的东西他都教给吴满了,以后要多看几遍这些书。又说,吴满还有哪里不懂的,趁着他坏分子还没死,赶紧问。又说,王主任是好人,有什么事,可以向王主任请教。
  几天后,坏分子病了。坏分子在医院住了三天,第四天时,一个纺织厂的四百多工人吃食堂集体中毒。为了抢救阶级兄弟,医院当然不能让坏分子占着床位。坏分子便在吴满撑扶下回到工棚等死。吴满说,他去找土郎中给坏分子治。坏分子说,不用了,他已知他的生,也知他的死了。说他知道他的病,已是好几年,治不好了。吴满瞒着坏分子,找了几个土郎中。土郎中们听了病情,都说那病只有大医院能治。吴满他们家那个巷子里的白胡子老头,在那天深夜,也跟着吴满到了坏分子的工棚。白胡子老头瞧了坏分子两眼,摇摇头,对坏分子说:“也不用治,病不了多久了,你明天就会大好了。”吴满请白胡子老头给他师傅开几味药。白胡子老头说:“吴满,你就放心吧,我已和你师傅说了,明天就会大好。”吴满继续缠着白胡子老头不放。白胡子老头叹一口长气,说:“吴满,你不蠢,为什么老问些蠢话?好吧,开丹方吧,开吧。烛三支,香一把,钱纸一捆,鞭炮随意。明天就要用。”吴满都懂了,回头坐在坏分子床边,不吭声地望着坏分子。坏分子说:“吴满,我想回去呢。只是回去不了了。”
  坏分子是第二天早晨断气的。那会儿,天下着瓢泼大雨,打着雷。雷震耳欲聋,一串串地打。只有吴满在工棚内,和着雷声,哭着喊着师傅。
  天还没大亮,王主任来了。王主任住的工棚离坏分子住的工棚不远,吴满哭出第一声,他便听到了。王主任叫吴满将眼泪抹了,附着吴满耳朵,说:“你要哭,一个人躲着哭,别哭给全世界听。将大家都哭起来,说你是坏分子的孝子贤孙吗?不懂事。”吴满忙抹了眼泪,将一肚子伤悲摁得严严实实。
  坏分子当然用不着开追悼会,即使开,也没人参加。待上班了,王主任向厂里汽车队要了辆解放牌汽车,将坏分子比鸿毛还轻的遗体往汽车上一扔,他和吴满往司机台一坐,便到了火葬场。吴满记起坏分子说的,王主任是好人,知道王主任不会找他麻烦,说他想留着坏分子的骨灰,过几天去乡下找块地埋了。王主任拍拍吴满肩膀,说:“吴满,我们两个出钱,寄在火葬场寄半年再说。别拿回去埋,人家知道了,会找你麻烦。”吴满望了王主任半天,知道王主任是关心他,点点头,问:“半年后呢?”王主任说:“我们再寄半年。等人家忘记这回事了,我们一起去埋你师傅的骨灰。只怕也只能悄悄地埋。现在千万别莽撞。”
  半年后,吴满和王主任偷偷去火葬场,准备将坏分子骨灰再寄存半年。火葬场的人说,坏分子的骨灰,早处理了,倒进湘江河了。火葬场的人还批评吴满和王主任,说他们隐瞒坏分子身份,让他们做了坏分子的孝子贤孙,说要告到他们厂里去。王主任背了几条毛主席语录,说了他和吴满只是在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火葬场的人才肯罢休。
  不久,已建成的厂区部分,开始大规模绿化。
  那天,绿化人员在墙上刷了“绿化祖国”的标语后,要锯了那棵吴满和坏分子栽的苦楝。吴满望着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束手无策了。他一个小电工,没有权力阻止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吴满心如刀绞地望着即将被锯断、然后将被一株樟树或者一株法国梧桐替代的苦楝树。坏分子的衣服被毯,依着死了人的规矩,吴满全部烧给了坏分子。坏分子的骨灰,已随着湘江河,去了洞庭湖,早没了踪影。除了坏分子留给吴满的那些电工书,这棵已长成碗口粗的苦楝,是吴满纪念坏分子的唯一物件。吴满望着电工书,只想着技术上的事儿,吴满望着苦楝,才想起坏分子的那双眍得老深的眼睛,才想起坏分子说北斗星下面有他在河北的老家。吴满许多时候甚至将苦楝当成坏分子,夜里已不再撒尿在苦楝上了,再撒,他觉得无疑是对他师傅的亵渎。忽然间,吴满又觉得那棵苦楝树更多的是他自己的灵魂,他甚至觉得他的灵魂和坏分子的灵魂,已缠在一起,合二为一了。如果这棵苦楝树被绿化人员锯了,他吴满寄托在苦楝树上的灵魂,就没有寄托的所在,他会或病或出着车祸地死去。
  眼见着苦楝树要被锯了,吴满急中生智,跑到王主任办公室。王主任急急地赶了来。绿化人员已在苦楝树上锯进了半寸。王主任抢了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说:“这棵苦楝一定得留着,它和我们这个厂和车间同龄。只要我们车间和我们厂在,就不能锯了这棵苦楝。再说,我跟你们有仇吗?我辛辛苦苦栽一棵苦楝树,你们一定要将它锯了?”
  这棵苦楝生存了下来,还用水泥和红砖砌了六角形的护围。没多久,已建成的厂区内栽了不少樟树、法国梧桐、白玉兰。有房子的地方,它的四周,都种植了女贞或者冬青的绿篱。偌大一个厂,数不清的树木花草之中,只有这棵苦楝如此特别。特别成吴满一样,全厂千来号人,只有吴满一个人脸上有着坑坑洼洼的麻子。
  吴满下了班,以前只是拿着坏分子留给他的那些电器电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想看书时,便和单身职工们打扑克,下象棋。以后,吴满多出一件事来,隔三差五得往王主任家跑。
  王主任有一个儿子。吴满最喜欢这个小名叫宝宝的小男孩。宝宝的眼睛很大,眼珠儿黑亮黑亮,额头生得老高,一看便知道,像他父亲王主任一样聪明。宝宝也喜欢吴满,只要吴满来了,立马放下手上的玩具,咯咯地笑得灿灿烂烂。一声脆甜脆甜的“吴叔叔”后,宝宝飞快地爬到吴满身上,“一、二、三”地数着吴满脸上的麻子。宝宝数得好认真,只是吴满那些麻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没有一定之规地排列,宝宝从两岁直数到四岁半,才数清:大大小小一共是五十八个,左边脸三十个,右边脸二十八个。宝宝好聪明,想出了先用圆珠笔将那些麻子五个一组,画上圈儿再数的办法。宝宝这招真好,这么一圈,那些麻子一个也没漏下地被宝宝数清了。

  二、王主任复活

  那天,王主任回到家,连说三声:“热,热死人了。”不吭声了,眼睛发着呆地睁着,眨也不眨。王夫人见状,心想王主任累了,端来冷开水给王主任喝。王主任不喝。王夫人喊王主任,王主任不理。王夫人见情况不对,忙将隔壁工棚几个老师傅叫去。老师傅们喊着王主任,王主任同样不理。老师傅们面面相觑,老久一阵后,才一个个医生般,说着王主任的病。有的说是中了邪,有的说是闭了痧。后来大家都看见墙上挂着一顶军帽,一根军皮带,都说那两样东西避邪。王主任当过解放军的排长,一身正气,邪不压正,该是闭了痧。一位老师傅拿出刮痧本事,将王主任匍在床上,拿来一碗冷水,用木梳子蘸着水,在王主任搓衣板般的背上沙沙有声地刮。老师傅累得一身透湿后,王主任的背已是紫色一片。老师傅甩了额上的汗,满怀信心地说:“没事了,没事了,痧出来了。”将王主任扶起来坐着一看,依旧不言不语。王夫人端来冷开水叫王主任喝,王主任正眼儿也不望。大家见王主任痧出来了,却仍不见好,都说得赶紧送医院,不然危险。于是,王主任在大家护送下,被一辆电瓶车送到了医院。
  王主任在医院住了六天,每天吃药打针,打针吃药,病还是那样子:不吭声,不吃东西,水也不喝,瞅也不瞅泪人儿一般的王夫人和宝宝一眼。惟一变化是一天比一天瘦。医生护士常常一串串围着王主任病床,在王主任身上东摸西看,说这说那。厂领导问医生护士,王主任得了什么病?医生护士都说:“在查呢,在查呢。”又这么过了两天,医生找着王夫人和厂领导,说:“我们尽了力,你们回去准备后事吧。”
  王主任瘦得像木乃伊般运出了医院,躺在他家床上,不声不吭地睁着眼睛望着头上的帐顶。王夫人则抱着宝宝守在床边,无声无泪地哭。那泪早已干,声也早已哑了。不时窜进窜出的工友和领导,近乎默哀地站在母子俩后面。在厂长指挥下,悼词已由厂里文章写得最好的宣传部长写好了,黑纱和白花各做了两百多个。谁致悼词,谁敲锣鼓,谁放鞭炮,谁搭灵台,谁抬大轿,全部准备妥帖,一切只等王主任闭眼。已是万事俱备,只欠断气了。
  王主任古灵精怪一样,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他却眼睛就那么痴望着帐顶,偏不断气。王主任不死不活地一天天地拖,已使包括厂长在内的人,都暗暗地心说:“拜托你,断气吧。”
  清早,还没六点。厂里静得只有风吹鸟叫,吴满警惕得像地下党员,引着那个给坏分子看过病的白胡子老头,喊着“嫂子”,敲开了王主任家门。屋里除了床上不死不活的王主任,只有不成人样的王夫人和躺在那边床上的宝宝。吴满嘘口气,对王夫人说:“别对人说,他跟我师傅一样,身份不能说的。让他看看王主任。”
  王夫人心底有了几丝儿希望。她忙将门关了,像佛教徒望着观世音菩萨般地望着白胡子老头。老头戴上老花镜,翻着王主任的上眼皮细细地看了看,切了脉,抬着头望着天花板,说出一句话来:“还有救,还有救。只是这几味药虽然不是罕见物儿,但两天之内要弄全只怕也难。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能够弄全。两天之内弄全了,保准有救。对,我忘记了,有你吴满呢。看样子,王主任命不该绝。所谓好人有好报,命不该绝。”待吴满急切地问是几味什么药,白胡子老头掰着指头说:“需新鲜野兔肝一副,一斤以上新鲜眼镜蛇的蛇胆一个,三只活生生的红皮老鼠,炖上三个钟头又三十三分钟,再加三两三钱生姜,三两三钱新鲜樟树皮,三两三钱干草,再温火熬上三个钟头又三十三分钟,做三次吃完。每天吃一次。只要这些物件齐全,保准有救。”白胡子老头说完,丢下一句话:“我得走了,待会你们上班了。我这种人,不宜久坐,对你们家不利。”往外便走。
  吴满嘱咐王夫人准备好生姜、樟树皮和干草。这才换上一双雨靴,用十多米腈纶线,做成两副野兔钓。要了一双帆布手套戴上,将工作服上所有的纽扣扣实,提着两个蛇皮袋,拿一把锄头,一根杉木棍,火急火忙地到了半边还没有推平的山坡上。
  小时候,钻篱笆,掏蛇洞,逮老鼠,下塘摸鱼,上山捉兔,弹弓打鸟,吴满哪样本事没有?吴满对同学说:“只要我们这有的,海陆空随你要,我保准给你逮来。”这不是吴满吹牛皮,吴满能从洞的形状大小判断出蛇洞内是什么蛇,那条蛇有多长多大,哪个老鼠洞内有几只老鼠,哪个兔子洞的另一个洞口在哪个方向,离这个洞口有多远。
  那时,吴满家来了客,吴满爹便将吴满叫到一边,说:“吴满,去捉一只野兔子回来。”或者说:“去摸两斤鱼回来。”若是多年不见的老友来访,或者来的客人太多,吴满爹会对吴满说:“吴满,捉一只野兔子,摸两斤鱼,再抓一条斤把重的蛇,有本事还打几只鸟。”吴满家隔壁都知道,吴满家来客,压根儿用不着花钱买荤菜。只有过年过节时,吴家的肉票才需要扯下一两张。那时,隔壁邻居都对吴满爹娘说:“你家吴满真了不起,替你家省了不少钱。”说完这话,立马说:“借我一斤肉票吧,我家肉票用完了,你家肉票反正没用。”
  吴满高中毕业前不久,一个看相的人给吴满看相,说了许多吴满的好话。待吴满脸有得色,那人头慢慢地摇头,“唉”地一声叹出口气来,说吴满抓多了兔子和蛇,是作孽,说这些东西没撩拨吴满,吴满却老去抓它们,将来会折寿。吴满心想着一辈子也就那么几十年,再折些寿,更短了。从此再不干这些活儿了,甚至提也不提。因此,他的同事没人知道吴满有那些能耐。这会儿,吴满要救王主任,心说:“要折寿就折寿吧,王主任那么好的人,我折十几二十几年寿,值。”
  下午四点,吴满回到了王主任家。
  王夫人聪明,见许多人又都来看王主任,知道他们一是看王主任断气没有,断了气好将鞭炮点着办后事,二是安慰她和宝宝,说些叫她心碎的宽心话。她知道,待会吴满提着蛇和野兔以及红皮老鼠来了,总得有个说法。她对着厂长和众人说:“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白胡子老头从天而降,说我丈夫命不该绝,说要新鲜野兔肝一副……”如此这般一说,又问厂长:“不知道这算不算信迷信。”厂长将胸部一拍,说:“不算,不算,哪有这么多迷信?”
  吴满到了,大家都围了上去,立马问:“蛇弄到了没有?”“野兔呢?”“红皮老鼠呢?”问得吴满一身直冒冷汗。王夫人忙将做梦的话说了一遍。吴满才放心。吴满迅速破了蛇,取了蛇胆,杀了野兔,取下兔肝。王夫人忙将蛇胆、兔肝和三个红皮老鼠用药罐炖了,将一个闹钟放在灶旁,一分一秒地数着地过。就像过了几万年一样,终于炖了三个钟头又三十三分钟。王夫人忙往药罐内加了三两三钱生姜,三两三钱新鲜樟树皮,三两三钱甘草,又用温火熬上了三个钟头外加三十三分钟。待药冷了,王夫人叫吴满扳开王主任的嘴巴,灌了进去。十来分钟后,王主任头上渗出了汗。又过了五分钟,王主任打了一串儿臭死人的响屁,臭得屋内只余下王夫人和吴满,其他人都捏着鼻子走了。再过了十来分钟,王主任说了这么久来第一个字“水”。王夫人忙喂了水给王主任喝。这时候满屋的人都说:“王主任没事了,没事了。那个梦真好。”“这是王主任往日人好,他老婆才有这个梦。”又过了二十分钟,王主任对着满屋的人说:“你们怎么都在这里?”第二天,第三天,按照白胡子老头的嘱咐,王夫人将药全喂给王主任吃了。王主任就这么好了。
  那天晚上,吴满在王主任家酒醉饭饱过后,王主任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叫吴满端坐在他家中央,要宝宝给吴满叩头。待宝宝给吴满叩了三个头,王主任拉着吴满的手,说:“吴满,你是我王家大恩人。大恩不言谢。以后,要我家宝宝叫你干爹吧。”
  从此,宝宝不管吴满叫吴叔叔了,而是叫干爹。不管是谁,只要问宝宝,你干爹是谁?宝宝准大拇指一翘,说:“我干爹你也不认识吗?我干爹脸上好多麻子,最好记了。”

  三、吴麻子露脸

  那一年,五车间的标语,在王主任安排下,将“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大红的字,挂在厂房内。厂里接了一笔原来叫“援外”,后来叫“出口”的任务。厂长在动员大会上,说得明白:这笔援外产品,事关国际影响、国家声誉,是为毛主席争光的大事,是对第三世界兄弟国家的支援。厂长说,做好了这批产品,就是给了美帝和苏修一记响亮的耳光。
  “国际主义”的“援外”,加上原本已近饱和的“保障供给”的“为人民服务”,全厂上下没一个闲人。即便是那些坐办公桌的行管人员和辅助班组的工人,干完自己的事儿后,在“一切为了前线”的口号下,烧的烧开水,搞的搞搬运,做的做馒头。几个长得人模人样的女孩,齐刷刷地将秀气扔了,穿着军服,这个车间进,那个车间出,打着快板,扯着喉咙喊着顺口溜儿:工人同志齐努力,援外产品好样的,漂非洲,去欧洲,打倒美帝和苏修。各个车间,天上没一台闲着的天车,地下没一台闲着的机床。到了晚上,全厂所有厂房仍是灯火通明,各种机器的声音,汇在一起,热火朝天。
  那天,一身工作服的王主任,正满头大汗地将自己当搬运工人使时,一架天车的电器线路忽然四处冒烟,一股股胶烧了的臭气,随着冒出的黑烟,迅速弥漫在车间各个角落。瞬间,车间总闸跳了,所有机器都如同一坨坨死铁摆在那儿。一时刻,整个车间比夜晚的坟山都静,所有的人都大气也不出地望着不声不吭的机器。
  和王主任一起,当了老久一段时间的搬运工的电工们,这会儿终于当起了主角。在百十双眼睛焦急地注视下,迅速恢复了其它设备的供电后,依着年龄大小和水平高低,师傅们一个个爬上天车,一个个又爬下天车。
  资格最老水平最高的张师傅和朱师傅相互望了一眼,同时点点头,同时说:“这天车的,怎么烧得像一团乱麻,没三天工夫,只怕修不好。”所有的师傅都跟着张师傅和朱师傅说了那句“没三天工夫,只怕修不好”。轮到吴满冷清清地爬上去又下来,没有说那句“没三天工夫,只怕修不好”。吴满依着规矩没吭声,蹲在一边吸烟。
  王主任将吴满叫到一边,眼睛望着在那儿讨论天车该如何修的师傅们,轻声说:“吴满,如果三天才能修好,得停三天工。这几天,都得用这天车。太久了,损失太大。现在在做援外产品,不按时交货,事关国际影响和国家形象。没完成任务,我担不起这个责任。你师傅应该教了你不少东西。你能修好吗?看你的样子,胸有成竹似的,你应该能修好。吴满,你师傅那么高的水平,你不可能是孬种,你肯定行。该露脸了,你不露脸,人家不知道你有水平,你也就连发言的资格也没有,也就只能打下手,一直要打到老师傅们退休。”
  吴满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有一天工夫,能修好。只是四五个老师傅在场,不好称里手。称里手,人家会嫌我。我师傅从不称里手。我师傅说,技术上的事,不能称里手,因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王主任轻声说:“吴满,许多事儿谦虚不得。你师傅是那个身份,只能谦虚。不谦虚,人家还不一拳打扁他?你去试试。没弄好也没关系。再说,我相信你能弄好。”吴满犹豫着说:“得我一个人去,他们都扒在上面,这个说这样,那个说那样,不听不好,听了更不好。”王主任拍拍吴满的肩膀,说:“好,你一个人上去。”
  吴满腰间别着工具,爬上天车。
  王主任笑着对其他电工说:“我刚才对吴满说,要他一个人去修。我对他说,老师傅们都五十上下了,另两个也是三十好几,师傅们平日里教了你吴满这么多东西,今天我考考你。我说,你吴满虽然是我恩人,但桥是桥,路是路,要及格,就修好天车,不能因为是恩人,没修好也给你一个及格。你们都别上去,他修不好,要他请客。往日里吴满好抠,没见他请过客。如果他不请,我请。我说,师傅们说的,三天可以修好。我给了他三天期限。三天没修好,我们一起抓着他榨油。”
  几个年轻些的师傅都说王主任这主意好。“吴麻子没个正经师傅带过,只跟着坏分子东转转,西转转地转了三年,肯定没这本事,不可能修好。”“坏分子除了搞破坏,还能干什么?”“可怜了吴麻子,也算个电工,却没个师傅。谁叫他脸不争气,什么不好生,生一脸麻子。没这脸麻子,我带着就是。”“等三天后,他收不了场时,再叫他请客。”“的确,吴麻子平日好抠,钱直往骨头缝内塞。这次得好好地敲他一下。”
  朱师傅捋着半白头发,说:“只是怕这几天要用这台天车。耽误一天是一天,我们还是上去好。车间正在做援外产品,这可是为毛主席争光的事。吴麻子到底太年轻了。”张师傅说:“这事儿,还是让我和朱师傅两个一起来弄吧。三天肯定弄好。两个一起弄,有一天半差不多了。毛主席家乡的人,别给毛主席丢面子。”
  王主任说:“老师傅到底有水平,觉悟高。这样吧,明天早晨,朱师傅和张师傅上去指点他几句,我就装着不知道。也给我们吴满留点儿面子,别让他以后畏手畏脚不敢做事。”王主任怕几个师傅还硏嗦几句毛主席说什么的,忙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们几位师傅,今天仍跟着我干搬运吧。我要看看吴满到底是个什么样。”
  上午下班时,吴满下了天车。他没说修好了,也没说没修好。下午上班了,吴满车间门也不进,坐在苦楝树下吸烟。见吴满不爬上天车,朱师傅白吴满一眼,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自己爬上去。张师傅见朱师傅爬了上去,也望一眼吴满,摇摇头,爬上了天车。那几个年轻点儿的电工,心想吴满不敢再称里手上去修,围着吴满要他请客。吴满不吭声,吸着烟,低着头,看着地上两只蚂蚁你死我活地打架。五分钟后,朱师傅和张师傅两个都爬了下来,一身轻松地径直走到苦楝树下。朱师傅拍拍吴满肩膀,没像往常叫吴满递工具时大呼小叫吴麻子,他竖着大拇指,说:“小吴,这么年轻,这么复杂的事儿,这么快弄好了。好样的,小吴。”张师傅呵呵笑着,满脸佩服地说:“小吴,你这鬼家伙,不声不响地就弄好了。我上去弄,只怕真要三天。你也不怕急着我们,也不说修好了。”
  这事儿以后,两个老师傅没再叫过“吴麻子”,而是叫“小吴”。过了几天,电工班没人再叫“吴麻子”,都管吴满叫“小吴”。一段时间后,车间没人再叫“吴麻子”,大家都管吴满叫“小吴”。“吴麻子”就这样成了“小吴”。
  那笔援外产品,按期按量按质地完成了。庆功会上,王主任端着酒杯,走到吴满跟前,生怕人家听不到,声若洪钟地说:“小吴,你是我们车间最大的功臣,是毛主席的好工人。我敬你。”朱师傅和张师傅两个,待吴满喝了主任敬的酒,引着电工班其他师傅都走到吴满跟前,说:“小吴,了不起。为我们电工班露了脸,没你那手,我们还不好意思喝这庆功酒。我们电工班敬你。”那天,大家都敬吴满的酒。吴满从来没有如此露脸过,心里高兴着。于是,来者不拒,不知道喝了多少,第一次醉得人事不知地睡了一天一晚。
  吴满醒酒后,踉踉跄跄走到苦楝树下,抚摸着苦楝树,趁着身边没人,一身都是骄傲地说:“师傅,你知道吗,我给你争了光,露脸了呢。现在没人管我叫吴麻子,都管我叫‘小吴’。师傅,你该高兴的。”那天晚上,吴满睡着了后,坏分子钻到吴满梦里,说:“这算什么露脸?你要使劲学技术。你现在充其量,只算懂了一点皮毛。这就叫露脸,没出息。再说,叫你小吴,两张麻子脸,就没有麻子了吗?有什么好露的?”
  这年冬天,一台电机烧了,车间要作废品处理。
  吴满说:“这东西好贵,我几年的工资也买不起一台,作废品处理可惜。”王主任点点头,说:“你试试。没弄好,仍然作废品处理。弄好了,在我们厂可是划时代的事儿。”
  上午阴沉沉的天,到了下午,再沉不住气,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吃晚饭时,路上的雪已经漫过了膝盖。大家都下班走了,厂房内静了。吴满在食堂吃罢晚饭,一个人溜进了厂房。厂房外,是呼呼叫着的北风,和北风将落下和扬起的雪花,在暗淡的路灯下,吹得乱舞;厂房内,是静得吴满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是偶尔的吴满哈着热气暖手的声音。吴满将电机打开,重新绕了线。到十二点,厂保卫科的值班人员,在巡逻时见五车间厂房内仍亮着灯,警惕地摸索着走了进来,见是吴满在望着那台报废的电机发懵,松了一口长气,说:“小吴呀,你可将我们吓坏了,我们还以为来了贼。”又念叨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将吴满赶回了工棚。
  吴满没法睡着,脑子里满是那台电机,是一些他没法儿想通的事。吴满索性不睡,爬起来翻着坏分子留给他的书,回忆着坏分子对他说过的关于电机的话。到第二天晚上深夜,仍有些事儿没弄清。雪停了,风住了。吴满实在累了,只得从厂房内走出来,准备回工棚休息。他站在光秃秃的苦楝树下,打了哈欠,伸了懒腰,皱着眉头,抚摸着已结了冰的苦楝树,说:“师傅,你说那事儿,到底该如何弄呢?”
  两天一晚没合眼了,瞌睡喊来就来了。吴满回到工棚,脸脚也没洗,往床上一躺,在鼾声如雷中做起梦来。坏分子叫吴满拿着书,两个一起走到那台电机旁,叫吴满仔细看着,嘴里说着该如何如何弄,手上则不住地干着活儿。吴满梦里的坏分子,比坏分子没死时更有本事,三五两下就弄好了。坏分子问吴满:“看清了没有?”待吴满说看清了,坏分子被风儿一吹,没了影子。吴满醒了,精神抖擞地走出了工棚,踏着雪咯吱咯吱响地到了车间。吴满按照梦里坏分子的指点,上班前,竟然将这台电机修理好了。吴满试了电,测了数据,他欣喜地发现,这台电机比新电机质量还要优良。
  那两个当年唱“大的像月亮,小的像烧饼,最小最小的还有两寸半”的女工,一个已是团支部书记,另一个则是团支部宣传委员。王主任找她们谈了话,叫她们好好地宣传吴满。王主任说:“你们团支部,老是说找不到先进典型人物,有个典型,却不知道去宣传。难道要先进人物找你们去宣传他?”两个屁颠屁颠地跑到电工班,睁大眼睛,望着吴满的满脸麻子,说:“吴电工,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能耐。还真看不出,你吴电工有起死回生的大本事,你真了不起。”两个一商量,在黑板报上写了一篇“起死回生好电工”的表扬文章。
  文章写得真好,不但将吴满修理报废电机的过程,写得绘声绘色,同时,还写吴满学毛主席著作学到深夜。写得吴满在不好意思中,将满脸白麻子羞成了红麻子。她们两个更是从此不叫“小吴”,说:“叫小吴,有小看了我们吴电工的意思。我们吴电工是我们工人阶级的好电工、好战士,是毛主席的好工人。”她们满是敬意地管吴满叫“吴电工”。
  半个月后,厂长要吴满在全厂大会上做报告,报告他怎样走上又红又专的道路。吴满想着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那么多人,一个个两只眼睛盯着他吴满满脸麻子望,便死活不答应。厂长拗吴满不过,只得发一张奖状,写上“优秀工人”四个字,另外再奖了一条洗脸的毛巾。王主任问吴满,为什么不去做报告。吴满说,他怕丑,丑死人了。王主任说:“这有什么丑的?又不叫你去抢银行,丑什么?下次有这种事儿,你哪怕是喝半斤酒,壮着胆子也要上去。”
  不多久,“吴电工”三字传开了,全车间的人都在钦佩中管吴满叫“吴电工”,全厂的人都知道那个著名的吴麻子,如今不叫“吴麻子”,而是叫“吴电工”了。
  过了年,在车间大会上,王主任夸吴电工年龄不大,技术已达到老师傅们的水平,了不起。朱师傅和张师傅在台下不住地将头直点,说王主任这话没错,吴电工的确达到老师傅水平了。有些方面,只怕比我们这些老师傅还强。
  那会一散,青工们众星捧月地围着吴满,嘻嘻哈哈却充满敬意地管吴满叫“老吴”,说“我们以后都管吴电工叫老吴吧”。
  吴满年纪轻轻,人未老名先老了,成了“老吴”。

  四、师徒

  吴满成了“老吴”,好像真老了,有了资格和朱师傅、张师傅说话。倒是李师傅和另外两个,辈分反而比吴满小了似的,只能看着或听着他们三个说话。遇着要维修的事儿,吴满已和朱师傅、张师傅相互谦让着说“你先请”“你先请”了。
  这天早晨,吴满和朱师傅、张师傅坐在苦楝树下,说着美国和苏联。说,不定哪天总统或总书记酒醉了,摁错了核按扭,第三次世界大战就打起来了。只见王主任笑容可掬地带着三个新工人来了。三个只得不说原子弹,和王主任打着招呼。王主任指着三个新工人说,得请两个老师傅和“老吴”各带一个徒弟。吴满摸着后脑勺,说:“我怕不够资格带徒弟吧。”朱师傅和张师傅立马说:“你老吴不配,没人配了。”吴满便为要带徒弟了“呵呵”地笑着。
  吴满的徒弟清清秀秀,女孩子一样,说话怕吓死蚊子。师傅们说话,他绝不肯插半句嘴儿,只有问他什么事时,才肯金贵地说出“是”,或者“不是”。大家都说他原该是个女孩儿,并且该是旧时的女孩儿。说如今的女孩儿想笑就笑,想闹就闹,比男孩子都疯。又说肯定是送子娘娘那天瞌睡了,一个不小心弄错了,给了他男儿身,都索性管他叫“假妞”。假妞原本腼腆,“假妞”外号往他身上一套,更增加了几分害羞。便完完全全如假妞一样,和人说话,还未开口,脸先红着。那天,假妞喊吴满一声师傅,声音像旧时女孩儿小心翼翼打出的屁,秀气和压抑,吴满刚有的做师傅的高兴没了,只有鼻子不情愿地“嗯”了声。
  稍大的那个青年,那天第一次见到吴满,别的地方都不望,直望着吴满的满脸麻子,呵呵地笑得十分开心,说:“天女散花,天女散花,简称天花。”他故意将“仙女”说成“天女”,说得吴满脸色铁青,一脸麻子都差点气得飞了。只是今天,他吴满说什么也是要做师傅的人了,不能与徒弟辈的新工人生闲气,只得当作没听到。那青工的师傅是张师傅,瞪着眼望着那青工说:“他是老吴,大名鼎鼎的老吴,记住以后叫老吴!”
  第一天上班,待王主任将三对师徒介绍完,走了,那青工腰杆儿挺得笔直,扬起头,跟张师傅说了:“师傅,我爹生日,没法子,得回去帮忙。”也没管张师傅肯还是不肯,转过身走了。过了两天,他说他娘生日,又跟张师傅说了一声,也不管张师傅答没答应,走了。又过了两天,他说他叔叔生日,又要走。张师傅叫住他,说:“你家是不是都凑在一块生日?干嘛不在一天过?”张师傅一不做二不休,跟着他去了他家。要上他家楼了,他这才告诉张师傅,说他爹娘和叔叔这段时间,没一个人生日。张师傅第一次见他爹娘,觉得第一次上徒弟家便告状,多少有些不好,也显得他这师傅的太没能力,徒弟也管不住。又见他沏茶递烟倒酒做菜,十分殷勤,心底的气十分里没了八分,便没将他一周三人生日的事儿捅出来,只说是来徒弟家看看。饭桌上,不但他将“师傅”喊得山响,他爹娘好酒好肉招待的同时,也将“师傅”喊得山响。张师傅余下的两分气也没有了。第二天,待他来上班了,张师傅摇着头,说:“你也二十岁了,怎么没个诚实,太岁一样。”“太岁”这名儿就这么喊了起来。
  稍小的那个青工好瘦,只和吴满差不多的个儿,不将两人凑到一处,便显得高出吴满许多。王主任将他分给了朱师傅。朱师傅老记不起他的名儿,只记得他姓刘,就叫他“刘长子”。朱师傅说,“刘长子”好记。从此他就叫刘长子了。刘长子心想着叫什么都是个符号,再说,刘长子这名儿不像“太岁”“假妞”含着贬意,也就能痛快地应着。
  刘长子是顶父亲的职进厂的。进厂之前,早已知道车间电工技术数“老吴”第一,早听父亲说过吴满许多传奇般的电工经历。分了师傅的那天晚上,他提着两瓶酒,挂上满脸笑,跑到王主任家,说希望换个师傅,做“老吴”徒弟,真真正正学一手好电工技术。王主任对假妞印象最好,所以将假妞分给吴满,希望着假妞成为车间第三代电工的顶梁柱。再说,这事儿都定了,哪能说换就换?那天,王主任没要刘长子的酒,说了朱师傅有几十年的经验,不会比吴满弱。王主任耐着性子,举了许多例说着朱师傅的技术真是不错。还批评刘长子在搞不正之风,说刘长子不服从组织安排,说,第一次就原谅,下不为例。
  刘长子灰头土脸地从王主任家出来,提着两瓶酒,去了吴满宿舍。
  吴满是“老吴”了,加上已是二十六岁,到了没准喊结婚就结婚的年龄,车间出面向厂房产科要了一间单身宿舍给吴满。吴满也就有了属于他一个人的一块天地。虽然没有人肯喊结婚就跟吴满结婚,但吴满也因此可以晚上做梦时,大声喊:“老婆,替我捶背。”“儿子,给我打酒。”吴满以前和别人共一间宿舍时,晚上说梦话只敢说:“女人,有什么好?”“要儿女干嘛?一个人多好。”
  吴满望着刘长子提的两瓶酒,问刘长子有什么事。刘长子说想拜吴满做师傅。刘长子说得诚恳。吴满本想说谁跟谁学,得车间王主任说了算,再说,车间已经安排了。吴满没这么说,他心里不喜欢假妞,不愿意带第一个徒弟,就是个“假妞”。吴满看过不少武侠小说,知道第一个徒弟,一般都会成为掌门人,弄个“假妞”,没半丝儿杀气,如何掌门?吴满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刘长子,可是王主任偏不将刘长子分给他。吴满心说刘长子虽然瘦,看那眉毛粗黑得有几分威严,就知道是个正经八百的男子汉,不像那个假妞,看着就使人想起娘们和太监,叫人厌。吴满也就收了那两瓶酒,答应着他去找王主任,要求换徒弟。
  吴满找着王主任,说,他吴满男子汉一个,可不愿意带个“假妞”做徒弟,说不准没弄好,他吴满听娘娘腔听顺耳了,也会变成一口娘娘腔。王主任说,假妞多好,秀气,文静,额头生那么高,肯定聪明,耳朵那么长,肯定命好。这么好的徒弟哪儿去找,你还挑肥拣瘦干嘛。又说,这事儿定都定了,再换,叫朱师傅和假妞怎么想?吴满只得对刘长子说:王主任不肯。刘长子知道这事儿再没法了,只得安心跟着朱师傅学技术。从此,吴满认认真真地教着假妞。假妞的确聪明,嘴里不说,学东西却是飞快。吴满看在假妞聪明的份上,渐渐地肯给假妞笑脸了,假妞喊师傅时,他鼻子里一声“嗯”,变得痛快了。
  那天,吴满带着假妞到配电间换刀闸。活儿还没开始干,吴满要撒尿了,去了厕所。吴满往常没这么多尿,这回撒了好久,只有那次栽苦楝树时才撒了这么久。待吴满回到配电间,假妞已直挺挺地躺在配电间地板上,一动不动了。吴满喊了几声假妞,且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假妞不答。吴满用手探,假妞索性鼻息也没了。吴满忙替假妞做人工呼吸,做了老久,累得大汗淋漓,假妞也不见转来。
  吴满哭了一场,又偷偷地对着苦楝树说:“好不容易给你带了个徒孙,就这么被电打死了。你徒孙跟你一样,好聪明。都是我不好,不该没拉闸就去撒那泡尿。”
  不久,王主任又要吴满带徒弟。吴满没马上答应。吴满请坐在行人道上的瞎子算命。瞎子掰着指头从金木水火土说起,最后说,吴满这辈子注定没有儿子,并且命克徒弟。下午,由着王主任好说歹说,吴满都不肯带徒弟了。吴满说,他可不想又一个活蹦烂跳的青年,人家父母养了十几二十年,在他撒泡尿的工夫就送了命。王主任没怪吴满迷信,只是叹口气,叫那青年学钳工去了。
  吴满对着苦楝树说:“不是我不想给你再带个徒孙,我怕害了人家子女。”
  吴满不带徒弟了,张师傅悄悄地对太岁说:“别看老吴年纪轻,老吴的水平比我不会低,你有什么不懂,多问老吴。好多我搞不清的事儿,他懂。”太岁头直点着,却因为没什么东西懂,自然也就没什么东西不懂,也就没什么东西要问吴满和他师傅。太岁如今想要溜出厂门,再不撒谎了,洒脱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时候高兴,也能帮张师傅递递工具,做些不是电工也懂的电工活。但太岁从不顶撞师傅,即使心说张师傅在放屁胡说,也绝不说半个不字。他没心思跟张师傅和吴满学技术,但知道“老吴”二字的分量后,也不再说“天女撒花,简称天花”了,而是恭敬地叫着“老吴”。
  刘长子好学,不懂就问,问朱师傅,问吴满。常常一个问题串着一个问题地问。遇着朱师傅和吴满给的答案不一样,便心底信了吴满的。他人聪明,知道要吴满尽心尽力地教他,得对吴满好才成,便常常下了班,“老吴”前,“老吴”后地邀吴满喝酒,打牌,下象棋,看电影。渐渐地,刘长子除了不叫吴满师傅,已将吴满当作朱师傅一样的师傅看了。
  刘长子和太岁三年学徒期满,都出了师。没几天,朱师傅和张师傅两个老电工师傅退休。王主任依着规矩请两位老师傅吃饭,将吴满也叫去作陪。酒桌上,王主任说了一箩筐“感谢两位老师傅为车间所作的贡献,现在光荣退休了,希望将来还常来车间指导”之类。
  酒喝至半酣,朱师傅拍着吴满肩膀,说:“王主任,我也算背着这套电工工具混了三十多年,从解放前给资本家干起,技术上却是惭愧,还不如老吴。”又以刘备托孤才有的口气对吴满说:“老吴,刘长子好歹还算真出了师,也肯学,是个电工料。我退休了,老吴,麻烦着你以后多教导他些。他是我关门徒弟呢。看在我们同事一场的份上,拜托你了。”张师傅“唉”地一声长叹,对朱师傅说:“我那个关门徒弟,喊是喊出师了,其实,唉,真是一个太岁。”他又“唉”地一声,摇摇头说:“说起太岁,我就伤心。我几个徒弟,没一个像他这样不成器。”他两眼钦佩地望着吴满,说:“老吴,我那太岁,如果肯学,麻烦你也教他些。说到电工水平,不是我老张灭自家威风,我们都不如老吴。老吴三十岁不到,别说车间,便是全厂,没有拿不下的活。”朱师傅点点头,认真地说:“老吴在我们厂的电工里,该坐第一把交椅。我痴长着老吴三十一岁,技术上,老吴还是我‘哥’,我还得叫老吴一声‘满哥’。”张师傅说:“对,对,技术上,老吴是我们‘哥’,是全厂电工的‘哥’,是真正的‘满哥’。”
  吴满忙说:“我怎么能和老师傅们比,远远不如,远远不如。”还说:“我还得使劲学,要学到老师傅们的水平,还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又说:“两位老师傅,永远是我的师傅。”
  第二天,王主任管吴满叫着“满哥”。不知不觉中,“满哥”在全厂叫开了。
  不久,厂里形成一个规矩,对于技术工人,首先叫外号,或者叫本名;有了一些进步后,在姓前加个“小”字;技术再好了些,是什么工种就将姓和工种联在一起,如朱焊工,伍车工,王钳工;技术再好一点儿,在姓前加个“老”字;技术拔尖了,成了“哥”。吴满是厂里第一个“哥”。厂长都说,吴满是镇厂之宝。
  第一次兴加百分之三工资的那年,评百分之三时,王主任说:“我不要,但满哥一定要。满哥是我们的镇厂之宝,是我们厂第一哥。不给满哥,天理不容。”于是,全厂只有吴满,既不是干部,也不是老工人,凭着这个“第一哥”,也加了百分之三。
  那年起,吴满名义上是五车间的电工,实际上是全厂的电工。无论哪个车间,遇着解决不了的电工问题,车间主任最后一招都是跑到五车间,将“满哥”喊得脆甜地请去,好酒好烟地招待。将全车间电工叫来,名义上都是给吴满打下手,实际上是向吴满学技术。
  也是那年,厂里给吴满评了技术标兵。王主任告诉吴满,说:“所有标兵都得做经验介绍。你得准备着。”吴满想着那么多人望着他,一身就发抖,忙说:“王主任,你去给厂长说说,我不要做技术标兵了,给别人吧。这标兵也没什么好当的,站在台上腿肚子不软才怪。我不当了。他们要我当时,又没说要做报告。”王主任笑了后,说:“满哥,你放心。我替你想了法子,这法子绝对没有问题。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天,吴满胸前挂着大红花,身上披着写着“技术标兵”的绶带,在全厂大会上,和其他标兵在台上站了一排。上台前,吴满哆嗦着,不敢上去。王主任将吴满叫到一旁,拿出一瓶酒来,说:“满哥,喝多了,你会醉得说糊话。喝少了,你会怕。你喝半瓶吧。”吴满接个那瓶酒,脖子一仰,喝了半瓶。
  吴满怀里揣着王主任给写好了的“我是怎样提高技术的”经验介绍文章,记着王主任说的“将台下的人都当蠢宝,世界上就我满哥聪明”的做报告真经,肚子里装着酒胆,一丝半毫的怯意也没有。只是大会主持人安排得怪气,吴满是最后一个发言的标兵。等领导和那些标兵讲完了,三个钟头过去了,吴满半斤酒已完完全全失了效,几乎就是没喝一样。吴满望着台下数不清的人头,觉得那些人没一个蠢宝,都是聪明人,只有他吴满才是蠢宝,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像他师傅坏分子当年挨斗。只是他没挂纸牌,而是披的绶带。他脸红着念完那篇文章,像逃离生死场般,急急地回到他的座位上。
  那天,刘长子送了一对好酒给班长,说希望班长安排活儿时,多安排他跟满哥在一起。班长知道刘长子好学,也想让刘长子多学点技术,以后能为车间在电工技术上继往开来。就安排他和满哥做了搭档。从此,刘长子像吴满的影子一样,便是别的车间有难题,请吴满去解决,他也不管人家请不请他,拎着他和吴满的工具,跟着一块去。他知道吴满的性格:喜欢喝酒,不喜欢买酒,每个星期六晚上,必提一瓶酒去吴满的宿舍,和吴满二一添作五地喝。因此,刘长子出师一年后,成了“小刘”,三年后,成了“刘电工”。
  刘长子成了刘电工不到一个月,结婚了。刘电工结婚不到一个月,太岁结婚了。
  太岁结婚那天,吴满送了人情,没去喝喜酒。那会儿,王主任升了副厂长,夫妻俩去吴满寝室请吴满喝酒。吴满说:“这天恰好是太岁结婚。我不去不好,怎么说也是一个班的。”王副厂长说:“满哥,你不来,我通知大家改一个日子。”王夫人也说:“别的客人一个都不来,也不打紧,满哥你一定要来。老王这么大的喜事,哪能没有满哥?满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多年了,老王才升这一次,容易吗?”吴满也觉得王副厂长的确不容易,只得跟太岁解释清楚了,去喝王副厂长的升迁酒。
  三年过去了。电工班长要退休了。车间主任要吴满当班长。吴满忙摇头,说他干不了,他吴满只管得了自己,没本事管别人。主任劝了好久,吴满说不当就是不当。主任没法,便找着老李。老李说:“满哥都不当班长,我有什么资格当。我一个老字辈的,敢吗?人家还不笑我?”也坚决不当。那两个老字辈的,也是老李一个调儿。主任没法,只得找着刘电工。刘电工呵呵一笑,说:“不就是当班长吗?当吧。”
  于是,刘电工成了电工班班长。

  五、吴满结婚

  一晃眼,吴满三十七岁了,“满哥”已响亮地在全厂叫了八年。只是“满哥”归“满哥”,技术归技术,麻子归麻子。女孩和女人们佩服吴满的技术后,望着吴满的脸,均退避三舍或者敬而远之。吴满是谁?是全厂电工第一哥,“满哥”。女人们看他不上,他当然看女人不起。
  那天早晨,刘电工在苦楝树下安排完一天的工作,问大家有没有问题。吴满说:“老刘,三号天车只怕得检修了,别等着坏了再去修,那样费时费工。心里得有个底,什么东西该什么时候检修,得在它检修周期来之前,将事儿做好了。”刘电工睁大着眼睛望着吴满,满身都是惊喜地问:“满哥,别的事儿我们待会再说,你刚才叫我什么?我没听清,拜托满哥再叫一遍。”吴满淡淡地说:“我叫你老刘。你可以老刘了,我才叫的。”
  刘电工就这么成了老刘。老刘好高兴,说当天晚饭他请客,请全班弟兄。
  吃晚饭时,他将朱师傅和张师傅也请了去。朱师傅见说吴满叫刘电工为老刘了,满脸喜欢,一身高兴,人也立马年轻了许多。朱师傅握着吴满的手,说:“虽然是我徒弟,以后还是要拜托满哥和几位老字辈的师傅多教导他些。”张师傅见同时进厂的刘长子已是老刘了,他徒弟比刘长子还大两岁,却依旧只是“太岁”,便眉头蹙着,嘴儿歪着,看上去老了七八岁。张师傅喝了两杯酒,说不舒服,得早点回去休息。太岁送张师傅出门,张师傅望着太岁,一声长叹,说:“太岁,拜托你也争气好不好,你脸上挂得住,我脸上挂不住呢。我和朱师傅,半斤八两的,人家的徒弟都‘老刘’了,你却连个‘小’字也没赚着。”
  几天后的上午,老刘安排了工作后,骑着单车,去了七车间财会室。
  七车间财会室里坐着两个女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来岁。三十来岁的那个,准确年龄是三十三岁。从十八岁进厂起,便被全厂公认为厂花。或是太过漂亮,加上每天噼哩叭啦打算盘,打得脑子也跟算盘一样活泛,天下男人一个也看不上。鲜花不能插在牛粪上。天下男人偏没有一个争气的,全是牛粪,她那朵鲜花既然不愿意插在牛粪上,自然没地方插。她就这么耗着,耗到三十三岁了。
  老刘走到厂花面前,严肃得像大使递交国书,说:“我已经结婚了,不是来向你求爱的。”老刘说得认真,说得厂花满脸红晕。
  老刘说:“满哥,我们厂第一哥,你当然知道,不知道满哥,不是我们厂的。”厂花笑笑,说:“谁不知道?我们厂有谁不知道满哥?都将他的电工技术说神了。人家说,有人不记得厂长,但没人不记得满哥。”老刘说:“知道就好,不用我多说了。我琢磨着,满哥三十七岁,你三十三岁,不管是年龄上,还是说郎才女貌,你们都般配,真正的天作之合。我就要你一句话,愿意见面,我就给你们牵线。”厂花脸红到脖子地想了半天,想摇头,没摇,叹口长气,心说:“鲜花终归要插在牛粪上!”微微地点了头。
  老刘回到五车间,将吴满叫到一旁,喜气洋洋地说了刚才的事。吴满呵呵笑着,说:“老刘,你不是拿我开涮吧?人家是厂花。不是我作贱自己,我这张脸。你没听那些女人议论?说看多了我的脸,会做噩梦。”老刘说:“满哥,你不是不知道,我是怎么样敬着你的。我会拿你开涮吗?你说,约个地方见面吧。要不在我家,要不去公园。我还得给人家厂花回话呢。”吴满想了片刻,说:“既然是真的,就苦楝树下吧。”老刘摸着后脑勺,说:“满哥,没人约会约在苦楝树下的,怎么说,也别扭。这不好吧?”吴满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就在苦楝树下。明天中午一点。这天气的,不冷不热,苦楝树下,好。”吴满想起了什么,问老刘:“老刘,你实话告诉我,她知道我是麻子吗?这事儿不能隐瞒的。”老刘说:“满哥,你怎么了,我们厂谁不知道满哥?你的长处、短处,用得着我去说吗?”
  第二天中午一点,厂花跟着老刘来了。她两个辫子,躲在脑后,穿一件白衬衣,一条蓝裤,好朴素。老刘像模像样地给他们介绍了。厂花朝吴满点了头,怕吴满将她白皙纤细的手抢了去似的,忙将手躲在身后。吴满朝厂花点了头后,不知道两手放在何处妥当了,只得左手搓右手。老刘呵呵笑着说:“你们总得握个手吧。”吴满只得伸出手,厂花也伸出手。像老刘刚没介绍似的,吴满背书一般,说:“我叫吴满,三十七岁,五车间电工。”厂花蚊子哼着样,说了自己的名字,说:“三十三岁,七车间会计。”
  老刘知道他该走了,说:“我还有事,你们谈。”
  老刘走了,吴满没了主心骨,有些慌乱,便不敢正眼儿望厂花。厂花长得太好看,老引得吴满的眼睛做贼一般不住地瞟。厂花不敢正面儿望吴满,好像望一眼吴满,便没了厂花应该有的矜持,只得低着头看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吴满不知说什么好,吱吱唔唔了老久,说:“你知道吗,我脸上有麻子,左边三十个,右边二十八个。王厂长家宝宝数清的。”厂花说:“知道,也知道你是满哥,电工第一哥。哦,多少个不知道,以后知道了。右边三十个,左边二十八个。”吴满说:“你弄错了,是左边三十个,右边二十八个。”
  吴满和厂花恋爱到第五十九天,带着厂花去王副厂长家。路上,吴满告诉厂花,王副厂长的儿子宝宝,是他干儿子,好聪明,随随便便就考上大学了,如今读大学都读了两年了。厂花说:“知道,还知道满哥是王厂长的救命恩人。满哥的故事有好多,全厂都传着呢。大家都说,满哥抓了蛇,抓了野兔,抓了蜈蚣,拌了狗屎和童子尿,用泥巴糊着,再用荷叶包着,在木炭火里煨了六个小时,救了王厂长。”吴满忙笑着告诉厂花,是抓了蛇、野兔和红皮老鼠。
  宝宝读大学去了,家里只有王副厂长夫妻俩。王副厂长见吴满将厂花带了来,为吴满高兴着。沏了茶,递了烟,只没倒酒给吴满喝。他怕厂花认为吴满是酒鬼。他说他是吴满的哥哥,得拿见面礼,拿了一百块钱给厂花。厂花忸怩着不接。王夫人说:“你和满哥来了,就是认了我们是哥哥嫂子,就得接。”厂花只得红着脸接了。
  等吴满和厂花走了,王厂长夫妻两个商量法子,想让吴满和厂花快点儿将事儿办了,别像小青年恋爱,一拖几年,三句话不对路,又吹灯走人。王副厂长对王夫人说:“好多人追厂花,厂花都将别人当烂草鞋嫌。说不准哪天厂花望着满哥的脸怕,就走了。”王夫人说:“这事儿,你得替满哥推上坡,满哥都三十七岁了。别看满哥技术上厉害,谈爱,只怕还不如外面的小青年。”
  厂里原计划在后来叫芙蓉路的地方建十栋家属宿舍。只是建了第一栋,第二栋还没开工,市里不知是第几次规划,又像前几次,放屁一样不要了。又新来一个规划,要在这儿修一条六十米宽的马路。只有建成的这栋六层楼没有压着新规划的红线,其余的均在红线内。市里答应另外划一块地给厂里。于是,厂里只有这一栋楼,在后来叫做芙蓉路的马路边。
  这栋楼眼见着要封顶了,要求分房的报告,厂里已收下老厚几叠。
  第二天,王副厂长打电话给五车间和七车间,叫他们分别通知吴满和厂花九点半准时赶到他办公室。王副厂长开门见山地说:“今天不讲私交,公事公办。你们都是我们厂的优秀职工,尤其是满哥,是我们厂电工第一哥,是镇厂之宝。但得丑话挑明了,如果你们现在办了手续,就在这栋楼分一套楼层合适的房子给你们。如果没办,不可能留。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当然知道要房子的人,多如牛毛。留是不可能的。下一栋房子什么时候建,建在什么地方,还得问天。市里的地还不知道牛年马月能不能拨下来。这栋房子你们应该听说了,不要多久,前面将是一条六十米宽的马路,要成为市中心区域。以后再要这么好地方的房子是不可能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吴满望着厂花,不吭声,厂花望着吴满,也不吭声。王副厂长满脸严肃,一身认真,说:“我出去买包烟,等着你们给答复。过几天就要分配房子了。”
  王副厂长走开了。吴满对厂花说:“我们认识有六十天了,一天算一分,恰好及格。你说呢?”厂花和吴满处了六十天,渐渐发现,吴满除了那脸麻子,其余的还真是不错,发现吴满还真不是牛粪。厂花说:“嗯,一天一分,恰好及格。”吴满说:“及格了,就去办了手续,你看呢?”厂花点了头。
  吴满和厂花两个迅速办了结婚手续,又迅速递了分房报告给王副厂长。
  在吴满和厂花相恋一百二十天时,吴满和厂花在新房里举行了婚礼。所有厂领导和中层干部都到了,五车间和七车间全体员工都到了,吴满和厂花的亲朋戚友都到了。吴满的婚礼好热闹,大家都说,这是厂里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次婚礼。厂长在酒席上讲了话,说满哥和厂花都是厂里的优秀员工。厂长说完,端着酒杯敬吴满的酒。吴满当然喝了那杯酒。接着,一茬又一茬的人敬吴满的酒,吴满知道人家都是好意,都是来祝贺他。吴满喝了很多酒。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敬吴满,王副厂长和电工班的几个弟兄,怕吴满出丑,忙都挡了架。
  闹新房的客人全走了后,已是深夜十二点半。吴满满嘴酒气,步子踉跄,要和厂花行夫妻之实。厂花说:“满哥,今天早点儿休息吧。你喝了这么多酒,明天吧。”吴满生气地说:“今天是新婚之夜,新婚之夜不干那事儿,叫新婚吗?”厂花吻了吴满的麻子,说:“满哥,你喝了酒,你想想,如果我怀孕了,小孩会蠢。这不是我说的,是书上说的。我们不能为了一时快活,害了孩子一辈子吧?”厂花说的,句句在理,吴满只得忍耐着。
  第二天晚上,吴满说:“今天我没喝酒,烟也没吸一支,可以了吧?”厂花低着头说:“不行,来姨妈了。”吴满说:“姨妈昨天就回去了。”厂花脸一红,说:“来月经了。月经就是姨妈。”来那个姨妈了,比来外婆了更须尊重,万万不能做那事儿。吴满喝了通晚的酒,在无可奈何中,将假笑塞满每个麻子,做出几分绅士样子,说:“不要紧,要等五天,就等五天吧。”又说:“几十年都过来了,在乎这五天吗”。
  五天后的晚上,厂花将留了三十三年的璧玉交给了吴满,换了吴满留了三十七年的童贞,厂花才真正成了吴满妻。那天,吴满夫妻俩一会儿做着游戏,一会儿说着话。吴满妻告诉吴满,她那天和吴满在苦楝树下见面,故意打扮成乡下喂猪的女人样子,看吴满怎样对她。吴满笑得好开心,说:“那样子像什么乡下喂猪的?倒像个演工人阶级的漂亮演员。”吴满妻爬到吴满身上问:“是吗?是吗?”吴满说:“是呀,是呀。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你是厂花,没人不认识。但那天得装着不认识。那天,如果说认识,就没意思了。”吴满妻说:“其实,我也早就认识你,你是厂里电工第一‘哥’,没人不认识。只是我也只得装着不认识。真的,假如都不装着不认识,就没意思了。你叫我一声,我叫你一声,多尴尬。”吴满妻又说:“只是我觉得你真是怪,怎么约我在苦楝树下见面?人家都是约在公园,或者约在介绍人家里。”吴满说:“苦楝树是我和师傅一起栽的。我要让师傅看见你,我师傅只有我算得上是他的亲人。我相亲这样的大事,师傅当然得知道。”两个再次热烈了一回,吴满妻说:“你们车间那些人也是,不该喊‘满哥’,他们该喊‘吴哥’,‘满哥’该留给我喊。他们喊了‘满哥’,我以后喊‘吴哥’,反正不和他们喊同样的。”
  从此,吴满在厂里是“满哥”,在家里是“吴哥”。
  吴满夫妻俩为了谢媒,拖着老刘一起去皮鞋专卖店,买了一双名牌皮鞋送给老刘。老刘穿了三个月,皮鞋开口了。却因为是跟着他们夫妻俩去买的,看着他们花了大价线,只得骂着专卖店的娘,没怪吴满夫妻。
  那天,老刘和太岁一起干活。老刘说起这事。太岁问:“皮鞋没扔了吧?”老刘说:“没扔。”太岁问:“有发票吗?”老刘说:“有。”太岁说:“这个容易,叫他们赔钱就是。”老刘说:“他不赔怎么办?”太岁说:“他敢!”
  星期天时,太岁跟着老刘一起找到皮鞋专卖店,要专卖店退钱。专卖店老板不退。太岁说:“给你们最后五分钟,不退钱,待会儿就别怪我了。到时候你们求我,我就要五双鞋子的钱。我是说一不二的。”专卖店老板是那种跟强盗信奉同一个上帝的商人,钱到了他身上,要退,不如用刀子剜他的肉来得痛快。便睬也不睬太岁和老刘。过了五分钟,太岁也不闹,也不吵,只是将两根鞋带一头系着鞋子,一头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站在专卖店门口;又在一张硬纸壳上,用红粉笔写上几句话儿,也挂在脖子上:这双鞋子在这家专卖店买的,只穿三个月,就开口了。要他赔钱,他不赔。
  不一会儿,许多人围着太岁看,且问东问西。太岁像大官答记者问,笑吟吟彬彬有礼地答。皮鞋店的老板知道是遇着“太岁”了,只得将太岁请进去,讨价还价后,赔了三双皮鞋钱。太岁说:“老刘,二一添作五吧。”老刘和太岁各分了一半的钱,走了。
  吴满妻怀孕了,吴满妻肚子渐高。吴满妻的娇气,也随着肚子的渐高而渐多。刚在外面手撑着腰,拖着有些肿大的双脚,甩着肚子,蹒跚着走来走去,还对关心她的人说:“听老人说,要多走,生得顺利些。”到了家,准一身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力气,说:“吴哥,我没劲了,我没劲了嘛,抱我上床休息。”没怀孕的时候,还只是醒着时紧抱着吴满的脖子睡,怀孕了后,睡着了,也得抱着吴满的脖子。只要吴满拿开那双蛇缠藤绕般的手,准醒了,准要重新抱住吴满的脖子,才能睡得牢实。每天早晨,吴满妻都得双手箍着吴满水牛般粗脖子,说她崽撑了腰,没法起来,要吴满玩吊车,在她咯咯笑声中,将她吊起床。
  到了吴满夫妻俩第一个结婚纪念日,吴满妻在医院产房,呼天抢地地叫了老久一阵后,给吴满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来。在医院呆了三天,他将妻子接回家。夫妻俩给宝贝女儿取名吴芸。吴满妻也因此兼了吴芸妈。大家都说,吴芸长得真好,长得像吴芸妈。都说看吴芸的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肯定聪明。都说吴芸妈将所有的美丽都给了吴芸,说吴满将满脑子聪明都给了吴芸。
  吴芸三岁那天,吴芸妈对吴芸说:“芸儿今天生日,妈去买芸儿最喜欢吃的螃蟹。”吴芸妈在菜场,一个扒手将手伸进吴芸妈口袋,将吴芸妈的钱,塞进了他口袋。被吴芸妈发现了。吴芸妈知道,钱来得艰难,算盘打烂也只那么多钱一个月,当然死死抠住扒手不放,要扒手将钱退给她。扒手掏出一把匕首,朝吴芸妈捅了八匕首。好多人围着扒手和吴芸妈看,情形就如看戏。由着吴芸妈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喊着抓扒手,然后倒在血泊中。

  六、瘦妞

  住在这栋福星楼的五车间职工,除了吴满,还有瘦妞。瘦妞是凭着在厂配电间干配电工的丈夫住进这新楼的。瘦妞夫虽然没有干出大家都知道的业绩,却能规规矩矩地干,因此连续评了六年先进,因此便有了住这栋房子的资格。瘦妞住在二单元六楼。
  吴满结婚时,瘦妞已结婚两年了。瘦妞二十二岁结婚,比吴满妻只早一个月怀孕。瘦妞夫在单位是工作先进,在家是麻将和钓鱼先进。吃罢晚饭,瘦妞夫碗筷一丢,打麻将去了。星期天,太阳还懒洋洋地没出来,瘦妞夫已经背着钓竿上路。
  瘦妞只得一个人闷在家里,感觉着像焖在锅里的鱼,会很快焖熟。吴满和厂花结婚了,住在自己楼下三楼,便常来吴满家坐。只是每一次来,都在吴满妻面前感觉自卑。不久,瘦妞的自卑唤醒了自尊,便不再上吴满家坐了。
  吴芸妈死后一个月的那天,吃罢晚饭,吴芸爬上楼去,找瘦妞的女儿玩。瘦妞的女儿像瘦妞,瘦得只有三根骨头两根筋。瘦妞夫叫她小瘦妞。小瘦妞比吴芸大一个月。瘦妞家正在吃饭,三个人夹着碗里的菜,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使吴芸好生羡慕。瘦妞问:“芸儿,吃晚饭了吗?”吴芸嘴儿一噘,说:“饭没吃,没饭吃,吃面条。”吴芸馋猫般望着桌上饭菜,分明咽着口水。小瘦妞看得分明,说:“芸儿吞口水,芸儿是好吃鬼。”瘦妞望着吴芸,望了老久,猛地一把抱起吴芸,眼睛也湿了,说:“阿姨夹菜给你吃好吗?”吴芸摇摇头,说:“爸爸妈妈不许吃别人家东西。要挨打。”吴芸两眼红了,泪水喊流便流了出来,再过片刻,两只小手直往眼上抹。吴芸边哭边说:“爸爸懒,餐餐吃面条。我不要吃面条了,我要吃饭。吴满不做饭。”
  第二天早晨七点,瘦妞敲开了吴满家门。瘦妞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块猪肉,一捆大蒜,一袋青椒,一把白菜,说:“满哥,肉是三块二角钱,大蒜是九角钱,青椒是八角五分钱,白菜是五角五分钱。一共是五块五角钱。满哥,餐餐吃面,不是法子。”吴满颤抖着手,拿出五块五毛钱递给瘦妞。瘦妞边收钱边说:“满哥,你下了班直接往家走就是,芸儿由我或者我老公去接。单车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反正顺路。再说,两个小孩还能吵着闹着回来,热闹些。你好在家里做饭。”待吴满将头点着,瘦妞上楼了。
  瘦妞走了,吴满的头仍在点着。吴满和吴芸那天便没吃面条。
  第三早晨七点,瘦妞敲响吴满家门。吴满打开门。瘦妞从塑料袋里拿出几根青菜头,一把空心菜,说:“满哥,青菜头炒肉,琢磨着肉该没吃完,没给你买。一共一块七毛钱。”吴满也不管瘦妞是男是女,使劲握着瘦妞的手,说:“瘦妞,谢谢你。明天起,我会买菜,谢谢你。”握得瘦妞的脸红了好久,手痛了好久。瘦妞说:“满哥,一块七毛钱呢。”吴满这才掏出一块七毛钱给瘦妞,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星期天,九点许,瘦妞夫敲开了吴满家门,对吴满说:“满哥,今天我们两家合在一起吃餐饭吧。每家出十块钱。也买瓶酒,听瘦妞说,满哥是海量。满哥不嫌弃我这没辈没分的,我们干一杯。只是你家吃亏些,两张嘴。我家三张嘴。”一会儿,瘦妞带着小瘦妞下来了。瘦妞用鼻子四处闻了闻,四处都有的霉气,避也没法避,直扑瘦妞鼻子。瘦妞打了两个喷嚏后,索性不避不闻了。她将洗衣机搬进卫生间,将床单、被褥往洗衣机里塞。瘦妞夫说:“满哥,你得拿十块钱出来,我去买菜买酒。”待吴满掏出十块钱递给瘦妞夫,瘦妞夫说:“满哥,你今天只怕得当一天幼儿园阿伯。”
  瘦妞夫买菜去了,瘦妞一边洗床单、被褥,一边拖地,抹窗,抹家具。瘦妞手脚好快,走路也带着风声。吴芸和小瘦妞在吴芸房里玩积木,建大桥,造别墅。吴满不敢正面望瘦妞,以前觉得瘦妞瘦得像敌敌畏瓶子上那标签,像猪八戒的师兄,这时觉得瘦妞一点也不像,只是太瘦而已。
  十二点时,瘦妞夫回了。瘦妞生小瘦妞后,瘦妞夫基本没打麻将了。瘦妞夫买了菜后,忽然心里麻将子儿响,便打了两个小时麻将。瘦妞夫手气不好,虽然没有放炮,却没和几盘牌。人家老是自摸,他输了十七块钱。心痛着收了场,来到吴满家做饭。
  两家五口人,只有吴满没有事,且不知道干什么好。坐在一旁看电视,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不像话,只得一会儿跟着瘦妞屁股转,一会儿看着瘦妞夫舞着菜刀切菜,一会儿看着吴芸和小瘦妞建大桥、别墅。
  一点半时,瘦妞夫的饭菜做好了,瘦妞的活也完了,吴芸和小瘦妞的大桥和别墅也建好了,吴满屁股没落座,东转转西转转,也转累了。于是。吴满和瘦妞夫在新鲜的空气里,开始碰杯了。吴满不住地赞着菜味真好。吴芸也好像从没吃过这么味好的菜,大家都吃完了,她依旧扒在桌上,吃得津津有味。
  从此,每两个星期,吴满家和瘦妞家便就在吴满家合餐一回。
  瘦妞夫每天吃罢晚饭,饭碗一丢,就打麻将去了。两口儿的收入,也就小康收入,打麻将只能打小康麻将:一块钱一炮。赢时赢得不多,输时也不至于输得跳楼。瘦妞洗了碗筷,没事儿了,便带着小瘦妞来吴满家。小瘦妞和吴芸说小孩的事,瘦妞和吴满说大人的事。小瘦妞和吴芸在一起玩得不住地笑,间或也相互骂着“你是蠢宝”,“你才是蠢宝”;瘦妞和吴满说菜场的肉菜价格动向,又说厂里今年要改革,也不知怎么个改法。
  半年过去了。吴满要瘦妞夫买了些电线和灯具回来,叫着老刘和太岁帮忙,替瘦妞家将明线全部改成暗线。瘦妞家从此不但整洁,空间也显得大了许多。那些灯具也被吴满安排得明快、简洁和实用。瘦妞望着变得好看多了的家,点点头,佩服地望着吴满说:“满哥,没想到你审美水平好高。电工第一哥,就是电工第一哥。”瘦妞夫的爹妈,见瘦妞家暗线走得有水平,十分地羡慕。吴满知道了,也替瘦妞夫爹妈家将明线改成了暗线。从此,瘦妞夫的爹妈都说吴满真有本事。
  一晃眼,吴芸妈死了一年了,日子又到了瘦妞帮吴满搞大扫除的那个星期天。瘦妞夫一大早骑着单车出门了。瘦妞帮吴满洗抹东西,吴满买菜做饭。吴芸和小瘦妞大了些,不愿意呆在家里玩积木,两个手牵手下楼看蚂蚁打架,看蜻蜓像直升飞机一般飞去了。吴满菜买得极快,九点出门,九点半回了。这会儿,瘦妞正在阳台上晾晒衣服。吴满望着踮着脚尖晾着枕巾的瘦妞,心底赞着骨瘦的瘦妞,有一种骨瘦的美。骨瘦的瘦妞好像脑后有双眼睛,回过头朝着厅屋的吴满嫣然一笑,晾晒旁的东西去了。
  十点许,瘦妞收工了。吴满忙端来茶,递给坐在沙发上喘气的瘦妞,说:“瘦妞,你辛苦了。”瘦妞说:“没,没辛苦。”吴满说:“我做饭去。不早了,十点了。”瘦妞说:“满哥,待会我去做。还早呢,还只有十点。”吴满说:“我还是做饭去,十点了,不早了。”瘦妞说:“还只有十点,还早。待会我去做。”吴满没有再说什么,眼睛和瘦妞的眼睛一起望着电视机。电视机里是哪个台,播的是什么,两个都不清楚。
  吃罢中饭,吴芸说:“爸爸,我和小瘦妞去看红蜻蜓,楼下好多,直升飞机一样。”吴满说:“去吧,去吧。”瘦妞说:“去吧,去吧。”吴芸和小瘦妞下楼去看红蜻蜓去了。
  吴满有意无意地望上瘦妞一眼,发现瘦妞骨瘦得真正诱人,将女人弯弯曲曲的身子,也骨瘦了出来。且最该有肉的胸部照旧有着肉。瘦妞也有意无意地望吴满,她没看见吴满的麻子,却看见了吴满老高的额头。两个有意无意地望在了一起,目光接触了短暂的一霎,都感觉分明望了对方好久。瘦妞忙将她的目光移开,忙打着哈欠。接着,瘦妞坐在沙发上,头伏在两肘间。吴满只能看见瘦妞有些发黄和开岔的头发了。吴满想说,瘦妞,回去睡吧。吴满没说。吴满感觉到了他的心,跳得老高,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吴满抱起瘦妞,瘦妞没醒。吴满吻着瘦妞,瘦妞没醒。吴满将瘦妞抱到自己床上,瘦妞仍然没醒。吴满剥光了瘦妞衣服,瘦妞醒了,但眼睛没醒。瘦妞只是手醒了,箍住了吴满的脖子。
  第二天,老刘诧异地望着吴满,呵呵笑着对吴满说:“你今天气色真好。满哥,是不是有人做介绍?你不是说不找了吗?改变主意了?恋爱了?试婚了?人生第二春了?不然不会气色这般好的。”吴满呵呵笑着说:“鬼来了,有这种事,不可能,你们拿满哥开涮,有什么意思。你们满哥,四十好几的人了,还第二春呢。你们满哥去哪第二春?”
  每天晚上,瘦妞夫出门打麻将去了,小瘦妞睡着了,瘦妞琢磨着吴芸也睡着了后,便下楼来吴满家。吴满老觉得对不住瘦妞夫,但每次都在骂着自己中,又将瘦妞抱上床。同时不住地摇头说:“瘦妞,以后不了,对不起他。”瘦妞也说:“嗯,以后不了,对不起他。”
  这天,瘦妞夫去幼儿园接小瘦妞和吴芸。吴芸病了。瘦妞夫将吴芸直接送到了医院。瘦妞夫照顾吴芸照顾得好仔细。吴满来了医院后,吴芸不住地说着瘦妞夫的好。说得吴满一身都是惶恐和惭愧。第二天晚上,吴满扶着瘦妞骨瘦的双臂,说:“瘦妞,以后我们真的不了,从今天起,不了。”瘦妞望着吴满好有神的眼睛,说:“嗯,满哥,我们以后不了,从今天起,不了。我以后将满哥当亲哥哥,满哥将我当亲妹妹吧。”
  吴满和瘦妞真的从那个晚上起,就“以后不了”。从此,吴满当瘦妞是妹妹,瘦妞当吴满是哥哥了。
  天车班有八个天车工,清一色女性公民。车间有八台天车,但一个月也难得两天八台天车同时要用,用得多时也只要动三四台天车就成。八台天车同时动时,天车上的女工们个个精神抖擞。天车工们都喜欢听八台天车的合奏,这种合奏是全厂员工都希望的欣欣向荣的声音。天车冷清的时候,没人想扒在天车上。班长胖婆只得采取轮着转的法子。那些不要爬上天车的女工,大多能在火炉旁或者吊扇下老老实实地消磨着阳寿,只有瘦妞和一个叫梅毒的女人呆不住。都老想着回去做家务,带小孩。梅毒向胖婆请假时,总是说谁生日,谁病了,家里来客;瘦妞请假时,老老实实说家里乱七八糟,被子要洗了,窗户要抹了,要上幼儿园接小瘦妞和吴芸了。有时索性说一句:“这儿没事,我回去了。”
  梅毒喜欢喊人外号,她觉得喊人外号有趣:又容易记,又形象,叫起来也顺嘴和响亮。就像她进厂那天起,也不管全厂都管吴满叫满哥,她管吴满叫“吴麻子”。她说:“什么哥不哥的,麻子就是麻子,有麻子喊一声‘哥’,那麻子就飞了?”。
  梅毒为什么叫梅毒?梅毒进厂时,衣是新潮衣,裤是新潮裤。除了干活是工作服外,十天内没人见过她穿同样的衣服,且那些衣服无一例外地都是奇装异服。大家说,望着梅毒,就使人想起那种能强奸男人的水老婆。因此她叫梅毒了。

  七、太岁

  那天早晨,车间主任笑吟吟地带着一个一身穿得笔挺的男青年来了苦楝树下。主任作了介绍后,小青年拿出一包好烟来,一人递了一支,然后,一声不吭地等待着哪个师傅收头。主任望着吴满说:“满哥,你这么好的技术,也得考虑有个人接你的衣钵了。”老刘望着吴满,吴满摇摇头。老刘说:“满哥不想带。满哥说过,他这辈子都不带徒弟了。”主任说:“老刘,你带吧。年轻师傅里,在厂里你也是叫得响的。都说你跟着你师傅和满哥,学了这么久,是有真本事的。”老刘忙摇着头,说:“不成,不成。我自己就这个样,别误人子弟。我还在跟满哥学呢,至少得有满哥的一半,才有资格带吧。我最多也就满哥的三分之一。我带徒弟,人家还不笑掉牙齿?”太岁呵呵一笑,说:“你们推三推四,我来带。不就是带徒弟吗?又不要你们养老虎。”老刘没搭理太岁,望着老李,说:“老李,你带吧。看样子,眉清目秀的,肯定聪明。”
  老李没带过徒弟。吴满进厂时,没人要吴满,当时的王主任,现在的王副厂长找过老李,问他带不带吴满。别人都不要吴满,老李当然也不会要。现在,老李答应了老刘,望着那男青年,说:“我就带你吧。只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这一身笔挺,不像个工人,像个公子。工人得有工人的样子。拜托你别让我带第一个徒弟,就碰上了个公子才好。”
  那青年那样子,确实像电影电视里演的公子。老李当天便带着那青年去领了工作服。那青年换上了工作服,依旧像个公子。从此,大家都管那青年叫“公子”了。
  过了几天,车间开大会。主任念着厂里的文件,文件里大多是报纸上抄来的似曾相识的话。主任足足念了半个小时。文件上说,厂部确定今年是改革年。主任自己又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大家没听出今年这改革年,到底要弄个什么东西出来,只知道不管怎样,反正要改革,因为不改革,就将被淘汰。主任将两代领导人的话,做一股脑儿搬了出来:我们在做我们的前人从没有做过的事业,我们在摸着石头过河。那会在一团雾水中散了。
  这会连车间主任也不明白,改革年的改革到底将如何弄。倒是太岁听懂了。太岁开会从没认真过,甚至一般都是报了到便拍屁股走人。这次他听得最是认真,主任的每一句话,他都听明白了,都听到心里去了。他知道主任的意思是这改革,就是学先进国家的管理。太岁不喜欢上班,却关心国家和世界大事,每天新闻联播必看。太岁早就明白,先进国家都是凭本事吃饭。因此,太岁明白了,改革年就是要改出凭本事吃饭。
  太岁这段时间赌博手气极糟,人家说他是日本人,姓“根本”,叫“根本不赢”。太岁将家里的钱输得差不多了,当然知道工作的重要。太岁当然不愿意再将饭碗砸了。太岁将牙齿一咬,决定做金不换的回头浪子:认认真真上班,认认真真学技术,认认真真过日子。老刘安排活儿时,问:“太岁,今天你干活吗?”太岁说:“老刘,什么话儿?我要做邓主任的好工人,哪有不干活的?”中午,下了班,太岁箍着老刘的肩,请老刘喝酒。老刘本想推辞,一想,太岁今天活儿干得认真,已是蹊跷的事儿了,再望一眼太岁,太岁请客请得诚恳,连眼睛内也没丝毫往常的玩世不恭,也就同意了。
  太岁点了一素一荤一汤,要了一瓶白酒,按照电工班的规矩,二一添作五地分了这瓶酒。太岁说:“老刘,你早已是老刘了,我比你还大两岁,还是太岁,连个小字也没混着呢。”老刘从没有听太岁说过这类话,笑着说:“太岁,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这日子的,愈来愈玄乎了。”太岁一本正经地说:“老刘,我今天可是诚心请你喝酒,诚心请你帮忙。”太岁说,听说今年要改革,也不知道怎么改。太岁说,他琢磨着也得真真正正地学技术了。他说,那时,师傅叫他学,他不学。如今三十几好远了,忽然地觉得手上该有技术了,希望老刘以后安排活儿时,多安排他太岁跟满哥在一起。老刘呵呵笑着,说:“只要你太岁肯学技术,我以后多安排你跟满哥在一起就是。虽然我有些舍不得,我自己也还想多跟满哥在一起学呢。跟满哥在一起,只要你留心,随时都有东西学。”
  这天以后,太岁依着电工班徒弟待师傅的规矩,每天早晨,都将茶沏好,放在休息室里,等吴满从苦楝下和别人海天神聊到八点半,进了休息室,双手递给吴满,接着双手递上一支烟,只是不喊师傅,只喊“满哥”。去干活时,也是他太岁拎着吴满的工具,跟着吴满屁股转着。吴满和别人说话,纵使是和老刘说话,太岁一句话也不插嘴,在一旁晚辈般听着就是。逢着三大节日和吴满生日,都提上一对酒一条烟去吴满家拜节。
  大家都说,太岁像换了一个人,连迟到早退也没了。太岁的师傅张师傅知道这事儿后,特地在家备了一桌酒,将吴满请去,叫太岁作陪。张师傅说了许多感谢吴满的话,又对太岁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有心学艺,四十岁不晚。”吴满待太岁,像当年待假妞,后来待老刘一样尽心,遇着什么教什么。太岁也感觉着他真学了些儿东西。
  那个公子,虽然长得像公子样,但却跟着李师傅一心一意学技术,一点也没有公子之实。老李逢着人便说,其实公子不像“公子”,是块学电工的好料,说,公子不但不像公子,还有点儿像当年的“满哥”。老李期待着,他能带出下一代的“满哥”来。老李看出来了,厂里在电工技术上,将来接吴满的班,肯定是老刘。他希望接老刘的班的,是他的徒弟公子。只是公子这名儿喊出来了,没法改了,大家依旧叫公子为“公子”。公子要不是“公子”,还得出师后,再努一把力,才能完成到“小”的蜕变。
  大家都认真地工作着,老刘班长当得轻松。班务会上,老刘骄傲地说:“我当班长以来,我们班从来没现在这么好过。我们今年得赚个先进班组。”那天,老刘将卖废铜烂铁赚的班费全拿了出来,请大家在一家像模像样的酒家,好好地吃了顿。
  过了几天,厂里第一个改革方案出台了。方案上说得清清楚楚,从即月起,每个班组都要成立两长三员的班委会,都要出黑板报,都要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一起抓。于是,老刘依旧是班长,老李成了工会小组长,太岁成了安全员,吴满成了考勤员,公子粉笔字写得好,脑子里又有新鲜词儿,自然成了政治宣传员。
  又过了几天,厂里又下来一个文件,说是要对各车间,各班组进行综合考核。从这个月起,每个月的最后几天,厂里便派出几个检查组,对全厂各车间,各班组进行综合检查。什么生产任务,什么劳动纪律,什么文明卫生,什么政治思想,什么信息反馈,什么QC小组成果等等,厂部要齐头并进一起抓。依着老刘的话说,就是要头发胡子一把抓。
  厂里的改革,还真是正经八百地进行。每个月月底,检查组风风火火地来了。黑板报出了吗?卫生搞干净了吗?定置管理弄了没有?有人迟到吗?有人早退吗?有人旷工吗?任务完成了吗?有不有人说反动话?检查组检查得真是仔细,检查卫生时,桌子底下也要用手去摸上一把。这么检查了两个月,厂里又下来一个文件,说是从这个月起,进行双向检查。不但厂部派检查组到车间检查,车间也组织职工代表到厂部各科室进行检查。依着厂报上的话说,厂里的改革,正一步一步走向规范,走向全面和深入。
  这改革的,虽然大家都觉得虚的比实的多,却也的的确确感觉厂里在变,至少外表在变。就像一个脏兮兮的拾荒的人,虽然依旧不读书,不看报,肚子里仍是一把草,却换了光鲜的衣服,剃了满脸胡子,已有几分神采了。吴满和老刘甚至觉得,外表变了,实质内容不会远了。他们私下议论着,这改革的,再深入一点,就会到实质内容了,就会到凭本事吃饭了。太岁和公子也说,得使劲学技术,不然,只怕一步一个脚印,到正儿八经改革时,以后钱会少得可怜,说不准还会被厂里一脚踢出门外。
  到了年底,厂里开始一年一度的年终评比。电工班弄了个满堂彩:老刘评了优秀班长,老李成了工会积极分子,吴满依旧是厂里先进,太岁成了安全积极分子,还是学徒的公子,也成了优秀政治宣传员。电工班也就因为这个满堂彩,被评为了出席厂的先进班组。
  过了年,加工资了。这次是摸着石头改革后第一次加工资,大家都鼓着眼睛看这改革年最后的内容。这次没下文件,却走出了真改真革的步子。正厂职加工资四级,副厂职加工资三级半。中层正职加工资三级,副职加两级半。有高级职称的比照公司副职,中级职称的比照公司中层正职,初级职称的比照中层副职。一般行管人员和工人加两级。于是,太岁和吴满、老李、老刘都是加两级。公子是学徒,当然没有工资加。工资就这么加了,厂里没作出任何解释。厂长说,加工资的,要作什么解释?美国的资本家给人加工资,解释吗?什么叫改革,说穿了,就是跟资本家学。
  太岁望着工资单,呵呵笑了两声,心里骂着自己真是活宝,这样没出息,什么不好怕,怕着改革,被这改革的哄着做了一年龟孙子。太岁像要捞回近一年的损失,第二天便没有来上班,并且也懒得报到。第三天上午报了到,对老刘说:“我有事,走了。”老刘说:“太岁,你怎么了?不跟满哥学技术了吗?”太岁说:“老刘,翻翻你的工资单,看比我工资高些不?你再看看满哥,加多少工资,和我一样。厂长不是在大会上说,要提拔十个中层干部,随手一抓就成,找一个满哥,难。可是加工资,就一个满哥,也和我一样,两级。”
  太岁妻对太岁说:“太岁,你好好地上了那么久的班,怎么又翻卦了?两天打鱼,三天晒网的,学什么鬼技术?”太岁说:“那改革原来是吓人,是纸老虎。满哥那么好的技术,和我一样,也是加两级,天车班的梅毒和瘦妞,依旧没活干就请假,就没看见影子了,也是加两级。还有那些凭关系,凭送人情送上去的中层干部,加三级,加两级半。这改革的,我是看清了,就是哄鬼。”太岁往桌上一扒,开始打麻将。那天,太岁手气真好,红透半边天,要什么有什么。有一局,他和边七万。外面已经打了三个,太岁有了调骰的机会,太岁当然调骰。太岁还真将那个七万调了出来。太岁那天红旗漫展一吃三。
  公子老老实实、上进肯学地做了一年多的电工学徒,忽然见厂里加工资是这个加法,知道领导们只是要电工时,才说电工如何重要,才说吴满是镇厂之宝,才说老刘是他们那一代电工的排头兵。加工资时,这电工技术什么的,就露了原形:狗屁不值。公子审时度势,知道这一年多他浪费了青春。他问自己,人生一世,有多少个一年半可以浪费?从此,公子懒得学技术了。公子家住在离火葬场不远,公子递了一张一个月的病假条给老刘,说他有严重的胃病。一个月后,公子的京花店开业了。因为是做死人生意,公子没请客,只是自己放了一盘万响鞭炮。从此,公子每天报了到,假也懒得请,走了。到第二年,公子花上些赚来的死人钱,请个活人代考,考上了职工大学,做起了一个月也懒得去一回的在职大学生来。到了考试时,公子也懒得去,又请个人去考。三年后,公子有了大专文凭。

  八、天车班

  吴芸和小瘦妞都是六岁了,同时上了大剧院广场附近的一所小学。学校将吴芸和小瘦妞安排在一个班。吴芸成绩好,小瘦妞成绩不好。吴芸常常第一,最不济也是第二。小瘦妞常常倒数第一,最好时也能倒数第二。吴芸常和小瘦妞一起做作业。小瘦妞懒得去想,拿过吴芸的作业“沙沙沙”洒脱地抄。别的同学要抄吴芸的作业,吴芸不肯。吴芸说:“老师说的,不准抄作业。”小瘦妞要抄吴芸的作业,吴芸对小瘦妞说:“瘦阿姨和叔叔都对我好,我就该对你好,你想抄就抄。”老师找小瘦妞谈,问:“怎么作业都对了,考试时,却不是没做就是做错了,是不是紧张?”小瘦妞脸红着,嘴咬着指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老师聪明,知道“是”了。老师对瘦妞说:“你家孩子成绩不该差的,只是紧张。”老师说,得想法子帮助小瘦妞克服紧张的毛病。说得瘦妞头鸡啄米般点着。
  瘦妞知道原因。这原因如果告诉老师,老师准骂小瘦妞。瘦妞当然不希望老师骂小瘦妞。老师骂小瘦妞,瘦妞会打喷嚏,会心痛。瘦妞对吴芸说:“芸儿,以后不要让小瘦妞抄你作业了,要让她独立思考。她不懂,你教她。”当天,小瘦妞和吴芸在吴芸家做作业。吴芸不许小瘦妞抄了。小瘦妞说:“我挨老师骂,你舒服是不?我爸爸妈妈对你这么好,你却要让我挨老师骂。”吴芸一想也是,又让小瘦妞抄着。
  吴满和瘦妞夫都说:吴芸和小瘦妞不小了,都上学了,要培养独立精神,用不着去接送。瘦妞说:“还小,还只念小学,不去接送,如何放得心下,不知道你们的心是肉做的,还是铁打的。”瘦妞想着两个小女孩要穿过两条马路就怕。那马路上,数不清的汽车飕飕飕地开,瘦妞能不担心吗?瘦妞找着胖婆,说:“胖姐,以后,除开八台天车同时开,我每天上午都上天车,下午休息,好不好。”胖婆一想,瘦妞并没占便宜,细算着还吃了亏,当然乐得同意了。瘦妞每天下午不但可以去送和接吴芸和小瘦妞,还可以做许多家务。
  瘦妞休了两个下午,梅毒找着胖婆,说:“胖婆,瘦妞每天上午上天车,我也每天上午上天车吧。我想腾出下午的时间打麻将。打麻将是抓效益的事儿。老话说,小赌可以养家。”胖婆皱着眉头,心说着“看见别人拉屎喉咙痒”,也同意了。从此,大多数日子的上午,只有梅毒和瘦扭扒在天车上,另外六个天车工则缩在休息室,说着自己的男人和别人的男人的故事。下午则由胖婆和另外五个天车工轮流着开天车,梅毒和瘦妞则没了影子。
  梅毒常说她麻将打得如何如何好,赢了多少多少钱,大家都背着她说她吹牛皮。梅毒常说家庭如何如何幸福,说她老公对她如何如何好,说真是一等一的好老公。说得天车班其他女工一身都是嫉妒,说得整个车间都知道梅毒命好,嫁了一个好老公。
  这天下午,五车间忽然来了紧急任务。主任说,以后的这段日子,都必须八台天车都同时开动,说好久没这么好的生产形势了。胖婆急傻了眼,因为车间主任不知道有两个天车女工,上午劳模般干活,下午逍遥地放假。这事儿是她胖婆擅自做主决定的。车间主任要知道,这会儿有两台天车没人开,她胖婆不挨批才怪。说不准车间主任生气了,撤了她班长也未为可知。撤了班长,面子上如何挂得住?她忙拿出手机,摁着梅毒手机号码。梅毒关机。梅毒说过,她打麻将时,最厌着手机响。她对胖婆说,她发现不知多少次了,只要手机在麻将桌上响,这天准输。梅毒说,只要打麻将,她准关机;她关了机,准赢。
  胖婆打不通梅毒手机,忙跑到电工班。电工班只要没维修任务,便没活儿。她将吴满叫到一旁,说了这事儿,说:“满哥,你给出个主意。”吴满说:“你放心,瘦妞待会就来。”吴满话音未落,瘦妞从太岁摩托车上下来了。她笑吟吟地喊了“满哥”,好幸福地说了“太岁说,是你要他去接我的”,朝吴满做个鬼脸,对太岁说了“谢谢”,爬上天车去了。胖婆放了一半心,另一半心却依旧悬着。她摁了不知多少遍梅毒手机号码,梅毒都没开机。她自己又要爬上天车了,心里正急着,老刘说:“胖婆,我去找梅毒,你别急。一急,出了事怎么办?”老刘叫太岁用摩托车将他送到梅毒家。梅毒没在家。老刘对太岁说:“太岁,都是同事,这事儿没弄好,梅毒和胖婆都会要背个处分。”两个记起梅毒说她喜欢打麻将,且打得如何如何好。两个去附近麻将馆找着,找了半个小时,没有找到梅毒。
  老刘和太岁只得往车间赶。太岁呵呵笑着说:“老刘,这会儿,说不准主任在跳着骂胖婆的娘。胖婆也是,没事找事。”老刘说:“你别说胖婆,说我多好。往日不知道要给你和公子没事找事地担多少事儿。我是担不起的了。到时候,你们自己担去。”他们回到车间,没看见主任骂胖婆的娘。八台天车唱着欣欣向荣的合唱开动了。只是其中有一台不是天车女工开动的,是吴满开动的。吴满不希望胖婆和梅毒受批,自己扒在上面。他不是天车工,怕出事,出了事他吴满有八张嘴也说不清。吴满开得小心翼翼。
  第二天上班,胖婆问梅毒,昨天上哪去了。梅毒说:“打麻将去了。打五块钱一炮。昨天手气不好,打了一个下午,也是没输没赢。真是,手气太差了。”
  下午下了班,胖婆请了晚饭。她将电工班“五大帅哥”:老李、吴满、老刘、太岁、公子都叫去喝酒,天车班“八大美女”全部作陪。钱则由天车班班费出。
  电工班“五大帅哥”是胖婆叫出来的,她打着哈哈说:“老李是资深帅哥,满哥是技术帅哥,老刘是笑面虎帅哥,太岁是猛男帅哥,公子是阎王帅哥。”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刘便将天车班“八大美女”叫得十分响亮。老刘说:“胖婆是杨贵妃,瘦妞是病西施,梅毒是王昭君。”其他五个,老刘也将他知道的历史美女,一个个安在她们身上了。
  “美女”与“帅哥”相互开涮,还嫌时间少了,自然没人有空说感谢和不要感谢的话。大家心底也认为着,这些事儿压根儿无需说那些漂亮话。不知不觉中,相互不开涮了,大家说着“姨妹是金鱼,老婆是咸鱼,情人是猫鱼,小姐是鳄鱼”。梅毒还细细地解释着“四鱼理论”。梅毒说:“姨妹只能看,不能吃,当然是金鱼。老婆呢,用得久,像咸鱼一样,想吃上一口,就吃上一口,不想吃时,收在那儿也不会变味。情人呢,只是换换口味,吃一点儿就成,自然是猫鱼了。小姐开口便要钱,并且来不来狮子大开口,像鳄鱼一样。”
  不知怎么的,话题七转八转转到吴满身上了。
  胖婆说:“满哥,你这么多年没女人,也受得住?我家里那位,一个富态老婆,还吃不饱,来不来还要出去打野食。你没女人,岂不饿死?”吴满一笑,瞟了瘦妞一眼,瘦妞看见吴满的目光了,忙低着头吃菜,脸上有了些许红晕。吴满刚要说什么,老刘挤眉弄眼地说:“满哥,胖婆在给你丢暗号,意思是你受不住可以找她。她老公出去打野食,自然家食吃得少。她在打你这个野食。满哥,胖婆是杨贵妃,一声好肉,皇帝都喜欢。”胖婆还没开口,梅毒打着哈哈,说:“吴麻子只怕小老弟三老四严了,有什么受不住?听人说,吴麻子从不出门。”瘦妞话儿一溜出了嘴,说:“满哥才不三老四严呢。”说出来了,瘦妞知道不该说,脸已是绯红,吴满则尴尬地笑。大家没深想瘦妞的话和吴满尴尬的笑,老刘知道瘦妞不喜欢开玩笑,望着梅毒说:“你怎么知道满哥三老四严了?满哥,你不怕惹梅毒的话,找梅毒试试,看是三老四严,还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梅毒鼻子里“哼”了一声,迸出一句叫吴满记一辈子的话来:“刘长子,你以为我是收狗粪的?吴麻子这张脸,机关枪扫过一样。想吓死我呀?吓死我了,将你刘长子老婆赔给我老公。你老婆比我老公大,我老公不会要。我老公只喜欢我。”吴满干瞪着眼望着梅毒,心里默念着“好男不跟女斗”的六字真经,将一肚子火硬生生熄了。太岁不要人劝,自己喝着酒,已喝得醉眼加色眼地望着梅毒高耸的胸部。梅毒发现太岁目不转睛望着她胸部,恨恨地瞪太岁一眼。太岁忙将目光移开了去。
  老李正经惯了的,听着这群男女那些言语越来越没边,心想除了吴满和公子以及瘦妞,那些人没一个要脸的,心底早厌着。他喝了两杯酒,扒了两口饭,说声“有事,失陪”,走了。公子家开了京花店,要赚死人钱,不愿意耽搁太久,早等着他师傅走,见老李起身走了,也走了。电工班规矩,吃饭时,师傅没走,徒弟不能走。
  老刘看出了吴满的不满,忙转移话题,问吴满:“满哥,芸儿该是八岁了吧?”吴满点点头说:“芸儿八岁了。”吴满说起吴芸,心里担心起吴芸来。虽然吴芸在瘦妞家,有瘦妞夫精心照管,心里牵挂却没少一分。公子和老李以及梅毒走了后,他望瘦妞一眼,说:“一起走吧,前面那段路好黑。”瘦妞说:“嗯,一起走。”
  路上,吴满对瘦妞说:“瘦妞,你刚才将好久以前的那事儿说出来了。”瘦妞说:“不知怎的,没想,话儿一溜,就说出来了。我也知道,不能说的。”吴满说:“瘦妞,注意说话。别让人家七猜八猜。”瘦妞“嗯”了。两个到了吴满家门口,楼梯间没人,静得能听到瘦妞和吴满的呼吸声,能听到彼此的心跳。瘦妞没继续爬楼。吴满小心翼翼如贼开别人家门。瘦妞到了吴满家。吴满在朦胧中望着瘦妞,瘦妞在朦胧中望着吴满。谁也没有去开灯。老久一阵,吴满叹口长气,说:“瘦妞,回去吧。”瘦妞叹口长气,说:“嗯,我回去了,满哥。”
  瘦妞走了一会儿,吴芸在门外喊着“爸爸,爸爸,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回来了。

  九、抗洪

  五车间好早以前的王主任,后来的王副厂长,成为王厂长了。
  王厂长心里清楚,厂里厂级领导多了,中层干部多了,行管人员多了,一线工人多了,辅助工人多了,总而言之,是厂里各个层次的员工都多了。但是,王厂长不想砸人家饭碗让人下岗。王厂长想着既不砸人家饭碗,又能解决这些矛盾的法子。王厂长脑子想烂,终于想起伟大领袖那句话:“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因此准备开展全厂大讨论,题目就叫做“前面的路十分艰辛,厂里何去何从”。
  那天,王厂长将宣传科几个秀才喊来,刚要将大讨论的意思说出来,市长来电话了。市长命令王厂长带三百好汉守护湘江堤,说以他们厂自己的力量为主,保住他们厂后那段堤。说这次是严防死守,哪个单位守的堤出了事儿,哪个单位的一把手就地免职。对玩忽职守的领导,甚至要追究法律责任。市长最后说:“你记清了,这可是百年一遇的大洪水。”王厂长放下电话,将本要笑吟吟地对秀才们说的话,全部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转而近乎威严得如他当年当解放军的排长,面对着几十号士兵。“找你们来,就是要尽快动员大家抗洪。要使全厂员工都知道,以抗洪为纲,其余都是目,要做到纲举目张。”
  这一年,温柔得如同新娘的湘江河,见全国的大江大河都不要命地涨,也不温柔了,也凑热闹,一天一个涨,涨得人心惶惶。往日被毛泽东说成鱼翔浅底的湘江河,水浊得如一锅粥,肆虐过上游的不知多少农田和工厂后,载着塑料袋、树枝、枯草,载着不时可见的牲畜尸体,载着不知谁家倒塌的房屋上的横梁,载着湘江河两岸的人民不知多少的凄惶,浩浩荡荡向着长沙,向着岳阳,向着洞庭湖流去。堤内风光带上的千姿雕塑和百媚柳树,完完全全去了水底世界,做了鱼儿和虾儿们的景区。不时可见的巨大的漩涡,仿佛要漩到江底地急速地旋转。一个又一个新生的孤岛,在离城市不远的地方,诞生了。湘江河在这段时间宽了,湍急了,肆无忌惮了。报纸上、电视里不住地说第几次洪峰,第几次洪峰。
  王厂长回家扶着王夫人双肩,像当年望着他的新娘一样望着王夫人。老久后才对王夫人呵呵一笑说:“你丈夫得上抗洪前线去了。”生离死别般抱着王夫人拍了拍背,又想着这段时间都不能喝酒,拿着一瓶酒,往嘴里倒了半瓶。这才背着洗漱用品、换洗衣服,带着三百好汉子、五十好娘们,扛着红旗,喊着“严防死守”、“与大堤共存亡”,日夜吃住在湘江大堤上去了。这三百五十人也就像一个战时家庭了:好汉子扛沙包,担箢箕,上大堤,堵住湘江水;好娘们分盒饭,烧开水,买干粮,洗衣裳。
  往后的日子,王厂长每天做着伟人喜欢做的事:与天斗,与地斗。只是王厂长怎么也没有享受到那位伟人说的与天斗和与地斗的无穷之乐。王厂长每天忧心忡忡,害怕溃堤将他们的厂送给湘江的龙王爷做礼物。王厂长在忧心忡忡中自己编了顺口溜,叫来两个秀气女孩,要她们每天拿着快板,在堤上不住地敲:弟兄们,要仔细,守住堤,护住厂,保饭碗,养子女,敬爹娘。那两个女孩便不要命地敲着快板,其他人不要命地护着大堤。大堤在大家都不要命中,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洪峰。
  那天晚上,月色昏黄,星光暗淡,阴风凄凄,人心惶惶。
  吴满不是抗洪队员,吴满担心王厂长。王厂长喜欢吃野兔肉,吴满特地买了一只野兔,叫卖野兔的杀了,拿回家去,炖好了,留下一小半给吴芸,然后踏着昏黄月色,将大半野兔送了来。吴满那次为了救王厂长,捉了野兔后,再没有抓过野兔。吴满听一个读过不少佛经的人说,可以吃肉,不能杀猪。吴满因此知道,可以买野兔,不能上山抓野兔。吴满在“满哥”声中,找到了王厂长。他“呵呵”笑着,对王厂长身旁的人说:“找王厂长一点急事儿。”将王厂长叫到一边,两眼四处睃了旁边委实没有他人,这才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黑塑料袋,从黑塑料袋里掏出一个保温桶。王厂长不喜欢吃盒饭,可是王厂长和抗洪队员们餐餐吃盒饭。王厂长瘦了一圈。吴满叹口气,说:“你瘦了。吃了吧。”王厂长真厉害,大半个野兔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王厂长说:“可惜不能喝酒,好久没喝酒了。等这洪抗完,得好好喝次酒。”吴满说:“洪抗完了,我请你喝酒。”王厂长说:“还是我请你喝酒吧。说什么你嫂子手艺比你也强。你嫂子大前天也送了野兔来,也是炖的,就比你炖得好。你这手艺,只有我不嫌。”王厂长吃完了,吴满要走。王厂长说:“来了,就还坐一会儿。”两个回到大家中间,说着今年洪水好像没完没了的意思。
  不一会儿,王厂长他们守的这段堤,被洪水弄出了一个小口子,那口子眼见着在迅速地扩大。一个正在巡堤的员工,有几分失措地跑来,说:“口子,口子,口子。”王厂长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见了那个口子。王厂长指着那边的工厂,声若洪钟地喊着:“弟兄们,那边是我们的工厂,是我们一千多号人和几千家属的饭碗,保住自己的饭碗吧。”王厂长话音一落,第一个往湘江河跳去。吴满见王厂长跳下去了,没犹豫半分,第二个跳了下去。两个手挽着手在滔滔的湘江河中踩着水。王厂长说:“满哥,芸儿小,你真的不该来,更不该跳。”吴满说:“我知道,没法子,那边是我的饭碗,也是芸儿现在的饭碗。”王厂长说:“满哥,出了事,你后悔吗?”吴满说:“出了事,没命了,不知道后悔了。”接着两百来人都扑通扑通地直往湘江河跳,然后手挽着手,面朝着湍急湘江。吴满往这边一看,挽着他手的是太岁。太岁真是太岁,这会儿仍打着哈哈说:“满哥,说不准我太岁会做英雄和烈士。那样就笑死人了,太岁是烈士。”太岁的样子,倒有几分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味儿。太岁那边的两个,正说着话。这个对那个说:“我跳不要紧,你不该跳。”那个说:“没了厂,什么都没了,不跳又怎样。”王厂长这边的两个,那个对这个说:“你信观音吗?”那个说:“信,你呢?”这个说:“原来不信,这时信了。”两个一起念着:“观世音菩萨,拜托保佑我们的厂。”
  这两百多条好汉子身后,是他们寂静的工厂,中间是另外百来条好汉子、五十条好娘们,往来不住地抢修着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的大堤,是昏暗月色下的帜旗猎猎。
  不知是谁打了电话通知了已经熟睡的留厂工人。那些工人又相互通知其他工人,他们都在电话里传着王厂长那句话:“弟兄们,那边是我们的工厂,是我们一千多号人和几千家属的饭碗,保住自己的饭碗吧。”那些工人,带着铲子锄头箢箕跑来了。两个多小时后,这段堤修复了。
  后来,有人告诉王厂长,没有参加这次抢修大堤的,全厂只有十五个人。十五个人中,有八个病了,六个出差在外,一个当天酒醉得人事不知。
  湘江河在半年后,才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又在鱼翔浅底中缓缓地向着洞庭湖流去。
  洪抗完了,抗洪精神深留在王厂长心中了。老久后,大家手挽着手护着湘江堤的一幕,仍在王厂长脑子里不住地晃。不久,市里和主管局领导找王厂长,要王厂长减员增效。王厂长对领导们说:“那天差点垮堤。我们厂的员工,没有任何人去动员,都冲上去了,他们去干什么?去保护他们的工厂。他们为什么要保护工厂?是为了保住他们的饭碗。现在要我砸了他们拼死保住的饭碗,我做不出。”领导们面面相觑。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市领导说:“不是因为刚树了你抗洪英雄,不好向全市人民交待,看我不撤了你的职。”最后,领导们与王厂长双方各让一步,领导们不再要求王厂长减员,但要求王厂长一定要改革。领导说:“虽然不减员,谈不上彻底改革,但你也要拿出抗洪精神来对待改革事业。”王厂长心里一笑,心说:“我就是拿着抗洪精神对待改革。”嘴里答应了在不减员的前提下,坚决贯彻领导意图,实行双向选择。
  到年底,王厂长的改革完事了:撤了两个上班也常溜出厂去喝酒赌博的科长,将五车间主任调到七车间当主任,将七车间主任调到三车间当主任,将三车间主任调到五车间当主任。其他员工则在原岗位上双向选择。于是,轰轰烈烈如打雷般的改革,在皆大欢喜中,胜利结束。厂报和本市日报上都说,通过王厂长的改革,厂里各个方面的工作均面貌一新。
  王厂长在一年一度的全厂员工大会上作总结报告时,那叠老厚的报告还没念一个字,先点燃一支烟,说:“我说呀,我不是什么厂长,我是抗洪队长。那段时间,带着大家在湘江河的大堤上抗洪,抗回了一块抗洪英雄的匾。那块匾是大家的,所以我将它挂在厂办公会的会议室里。现如今,改革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就要漫堤了。我也知道改革好,可是,你们想想,如果改革,我们厂第一件事就是减员增效。我甚至也知道,改革是什么?就是不破不立。不砸烂计划经济留下来的那整套模式,就没法儿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可是,我们厂只要六百人足了,另外五百多人去哪?他们有什么罪?你要将他们的饭碗砸了?我不做这种昧良心的事。这改革的事,我是宁肯为天下后,也绝不为他人先,绝不。”
  王厂长话音一落,台下立马爆发出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
  几天后,王厂长派出十路人马大江南北地跑业务。王厂长对这十路人马说:“全厂千多号人,几千家属,每个人手上捧个饭碗。碗里饭多饭少,是什么菜,就看大家的了。”一个月后,这十路人马陆续回厂,带回了全国各地的合同。于是,这段时间后,厂里虽然依旧有不少闲人,却没一台闲置机器。
  王厂长和副手们研究了好久,最后确定,往后,厂里除了引进特别需要的人才,除了补充迫在眉睫的需要补充的员工,不再成批成批地招工。王厂长希望通过他,和他将来的继任者,抑或还有继任者的继任者,采用到了年龄退休的法子,通过若干年努力,在没有阵痛中,用愚公箢箕担大山、子子孙孙担下去的法子,慢慢地完成改革。
  初春时节,主管局和市领导又将王厂长叫去,要王厂长无论如何,今年得减员增效。王厂长说:“我们厂现在活儿正忙,大家都有活干,许多车间还得加班加点,这个时候喊一声减员增效,岂不弄得人心惶惶?再说,减了人,谁来干活?没人干活,哪来效益?”王厂长决心拖他一年是一年,再拖六年,他退休了。他没有砸任何人的饭碗,对得起全厂千多号人中的每一个。局领导和市领导骂了王厂长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后,要王厂长“不管怎样,也得真改真革,绝不能像去年那个样子,只打雷,不下雨”。王厂长说:“好,我们厂保证真改真革。”
  王厂长说到做到,第二天便开始真改真革。他叫宣传科的秀才们在厂内四处张贴着红的绿的黄的标语,同时,规定各车间每个月要贴出标语多少条,说这不但是工作任务,还是政治任务,厂部要进行检查。那些标语上写着“摸着石头过河,将改革进行到底”,“职位能上能下”,“人员能进能出”,“工资能高能低”,“问改革要效益”,“改革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于是,忽然一夜改革来,千墙万墙标语埋了。厂里飞快地有了浓厚的改革氛围。

  十、老李退休

  老李五十七岁了,再过三年便要退休,车间上报厂部,说急须补充电工一名。厂部给五车间新招了一名电工学徒。这个青工今天来车间报到。他一边走,一边忐忑不安地望着四处可见的醒目标语。标语说,这改革要做到能进能出。青工当然担心:自己技术没技术,工龄没工龄,说不准报到没三天,九不懂十不懂的他,便被厂里一脚踹了回去。
  八点时,青工到了车间,找着了那个三十多岁的眼镜主任。眼镜主任说了劳动纪律和注意事项后,引着青工到了电工班。青工心底害怕着改革,恰如《地道战》里进村的鬼子,生怕从哪个不起眼的洞口冒出一颗仇恨的子弹。苦楝树下的老刘,老远见了,“呵呵”笑着对吴满说:“满哥,你看,那个青工像什么?像不像要进村的日本鬼子?”吴满笑了,说“像,真像,真像鬼子”。苦楝树下的所有人都说像。
  从此,这个青工就叫鬼子了。
  鬼子做了老李的徒弟。鬼子天天担心着标语上那句能进能出的话,做徒弟做得小心谨慎。有时候,太岁在家里输了钱,或者和太岁妻吵了架,在厂里发脾气,没来由骂鬼子的娘,鬼子也由着太岁骂着,一句嘴也不还。公子的卫生区,公子甩着手不搞那卫生,叫鬼子干。说他公子是鬼子师兄,说师弟替师兄搞卫生,是电工班优良传统。鬼子也就继承着这优良传统老老实实地替公子干。鬼子发着狠心,跟老李学着技术。鬼子天天盼着标语上的改革快些完事。
  一年过去了,这改革远没完事的迹象,那些标语被日晒雨淋风刮了后,宣传科的秀才又将那些口号写在新的红的黄的绿的纸上,又往墙上贴去,那些墙上已贴了老厚几层标语。因此,这年成了真真正正的标语改革年。鬼子每天紧紧张张地生活在四面改革声中,有些受不了了。那天,鬼子麻着胆子,好害怕地问着老刘:“刘师傅,这改革的,到底准备怎么办?是不是要人下岗?要下岗多少人?不会下我吧?”老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皱着眉头问:“鬼子,你什么意思?什么改革?什么下岗?谁要下你?鬼子,你没发烧吧,怎么说胡话?”鬼子指着墙上标语说:“能进能出的改革呀。都改了一年多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每天都有新标语贴。”老刘打了一串哈哈,拍着鬼子后脑勺,说:“蠢家伙,早改完了。”鬼子说:“没吧,好像还没开始呢。”老刘又打着哈哈说:“告诉你完事了,就完事了。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没想到那哄上面的东西,哄了你。有意思。实话告诉你,上面那些领导来厂里视察,看见这么多标语,准会热血沸腾,说我们厂改革有声有色。”鬼子这才放了心。
  鬼子刚放下心,厂里墙壁上又刷上了新的标语:“锐意进取,立志改革”,“公开,公平,公正”,“砸烂铁饭碗”。鬼子又害怕起来。只得更不要命地学着技术。在被墙上的改革标语吓了三年后,鬼子出师了。
  鬼子请了出师酒。车间通知老李,再过半个月,他将光荣退休。
  老李不住地问着自己,六十岁了吗?玩泥巴建厂子好像是昨天的事,怎么今天就是六十岁了?但无论老李怎么想,再过半个月,他的确六十岁了。从这天起,老李像吴满一样,每天早晨提前半个小时到,陪着吴满在苦楝树下坐着,两个说着二十多年同事中的趣事,像疯子一样笑。也是从这天起,老刘安排活儿,都不安排老李。老李脾气原本极好,小孩也不得罪。从这天起,脾气不好了。见老刘不安排自己活儿,瞪圆双眼说:“老刘,你以为我是我徒弟公子,吃白饭的吗?你太看人不起了吧?你将我当吃闲饭的,我哪儿得罪你了?”老刘只得安排老李活儿。老刘对鬼子说:“你跟你师傅一起干吧,多照顾他点儿。”
  老李说公子吃白饭,公子没法听到。公子听到了,也不敢说他师傅。在电工班,你可以骂厂长的娘,骂车间主任的祖宗,骂天下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只不能说师傅半个“不”字。公子一般情况下,报了到,到师傅身边,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师傅,递一支专递给领导的烟给老李,便摩托车一溜烟走了。回他的京花店,赚死人钱去了。因此,无论是谁说什么,他都听不到。如果哪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公子准能留下来,干一天扎实活。太阳怪气得紧,从没有从西边出来过,公子也就最多干过半天活儿。
  老李和鬼子干着活,和鬼子说着话。说他老李,还有王厂长,还有满哥,还有好多人,个个玩泥巴,大家住工棚,说这厂就那样被他们玩泥巴玩出来了,玩成一千多人的厂子。老李说完这些事儿,准会一声长叹。然后,老久不吭声。鬼子除了“嗯”,什么也不说。他知道,他师傅需要的就是这声“嗯”。
  只有三天,老李便要退休了,早晨,老李和吴满在苦楝树下谈着。他们说了好多。老刘他们都知道,老李和吴满是老同事,有好多话说,都不来打扰老李和吴满。老李说:“满哥,我家亲戚送了我一瓶好酒,今天晚上我们哥俩去喝一杯。我们一起,有二十多年了,没好好地喝过一次酒。今天要不醉不散。二十多年,不容易。”
  吴满心里有些难受,也想好好地陪着老李喝杯酒。吴满去天车班,将瘦妞叫出来说:“瘦妞,我们家芸儿晚上在你家吃饭吧。你督促她做好作业。我要是回去晚了,芸儿就你家睡吧。”瘦妞满脸担心地说:“满哥,少喝点,千万别醉。他昨天醉了,呕得满屋都是,胆水都呕出来了,早晨还是东倒西歪的。你别也醉了,我又不好招呼你。好多事儿,得自己照顾自己。”吴满和瘦妞谈到瘦妞夫,都用“他”。吴满说:“嗯,不会。你放心吧,我会注意。我会自己招呼自己。”
  晚上,老李家做了满桌子菜。他将大徒弟公子和刚出师的鬼子叫来作陪。依着老李家规矩,来了客,女人不能上桌。老李妻子做好饭菜后,坐到一旁吃去了。老李家女人要上桌,必须等到她的丈夫和丈夫家长辈都死绝了,才能像模像样地坐在桌旁,但不能坐在大方,大方得大儿子坐。老李两个儿子又自立了门户,八仙桌旁,便只有老李吴满他们四个一人一方地坐着。吴满、公子和鬼子都知道老李家规矩,就像这张八仙桌一样,是老李夫妻从老家带来的,没人能够改变,也就没人叫老李妻上桌吃饭。
  老李和吴满干了第一杯,说着二十多年,从建厂起就在一个班同事,不容易。吴满说,如今有句话,说相识就是缘,说他吴满和老李有二十多年同事的缘,的确不容易。公子和鬼子知道他们是晚辈,没资格插嘴,两个轻声说着旁的事情。老李和吴满其乐融融地说了许久,又将二十多年中的许多事情回忆了一遍。忽然,老李叹口气,不说话了。吴满也叹口气,不说话了。公子和鬼子见老李和吴满不说话了,赶紧也不说话了。于是,屋里静了,静得只有窗外秋虫透过窗上玻璃和窗帘的唧唧声。
  一会儿后,老李开始暗里明里说着希望吴满喊他一声“哥”。公子这时才知道他师傅老李请吴满喝酒的意思,忙在一旁说着他师傅水平早够“哥”了,只等“满哥”喊一声“哥”。只有鬼子不吭声,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喝他的酒。鬼子希望吴满喊他师傅一声“哥”,因为是他师傅;鬼子又希望吴满别喊那一声“哥”,因为他师傅委实没达到“哥”的水平。
  酒真好,纯正,易下喉,吴满喝了六两。这会儿,吴满好似酒灌蠢了,没听懂老李的话,装着糊涂,东南西北乱扯。老李和公子都不死心,仍说着希望吴满叫老李一声“哥”的话。吴满索性敲着桌子,义愤填膺地说着日本鬼子不要脸,钓鱼岛好久以前就是中国的,这事儿别人不知道,他吴满还不知道吗?谁家爷爷还在上面钓过鱼,钓了一条七八斤重的鲤鱼。说着美国佬真不是东西,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炸了,炸死了中国三个人。那三个是什么人?都是读了大学,又留学,全世界的外语没有不会的人。说,像蠢宝,二百五,还有他吴满这满脸麻子的,请美国佬炸,美国佬都不会炸。说李登辉祖宗都不要,简直是畜生,说也不知道中央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派几个像许世友那样能飞檐走壁的人去台湾,几枪或者一个手榴弹或者几扁担将李登辉毙了。
  老李叫公子和鬼子出去一会儿,说他有话和满哥单独说。公子和鬼子去老李房中,陪着师母,问最近身体怎样去了。老李将房门关牢实了,轻声说:“满哥,别东南西北乱扯了。老同事了,谁不知道谁的性格?满哥,你说句实在话,是不是记着那年的事儿?”吴满知道不能再装蠢。但他的确不知道老李指的是哪件事,茫然望着老李。老李说:“那年批你师傅,是我带的头。”吴满将头摇了摇,说:“怎么会,当时谁不批我师傅?谁不?”
  老李干脆将话挑明了,问:“既然这样,我就要退休了,满哥,你喊一声‘哥’,安我的心有什么不好?干了一辈子电工,没混个‘哥’,心里惭愧得紧。”吴满认真地说:“老李,你老自己说,你技术比老刘怎么样。老刘也没‘哥’呢。”老李望着吴满,一声长叹,不吭声了。半晌后,将两个徒弟喊进来陪“满哥”喝酒。
  吴满回到家,已是十点。见吴芸没在家,飞快爬上六楼。瘦妞正在给吴芸织毛衣。瘦妞对吴满说:“满哥,秋天了,一眨眼就是冬天,芸儿长高了,该给芸儿织件新毛衣了。”吴芸躺在小瘦妞床上,却没睡着,见吴满来了,从小瘦妞床上爬起来,喊着“爸爸”,抹着眼睛,爬到吴满身上了。吴满问:“芸儿,怎么还没睡着?”吴芸说:“没带洋娃娃上来,睡不着。”吴芸死娘时起,必须抱着吴芸妈买给她的洋娃娃睡。吴芸抱着洋娃娃,就像抱着吴芸妈的脖子。
  在瘦妞每天接送中,吴芸和小瘦妞都已是十一岁了,十一岁的吴芸依旧来不来要吴满抱。
  这天,晚上九点时分,吴芸下身忽然流血。吴芸急了,直钻进吴满怀里,两行眼泪在紧张不安中,落雨般流,说:“爸爸,快送我去医院,芸儿快死了。爸爸,芸儿快死了。流血了,会死了,要去医院了。”吴满知道是初潮,却因为虽是父女,毕竟男女有别,吱吱唔唔了半天,将满脸白麻子急成了红麻子,也没说清半句。吴芸见吴满不送她去医院,却分明在一边急得束手无策,心想着不用说,她这条小命肯定会在一身的血流干后,死了的。吴芸哭着说:“吴满,你好坏,你好毒,我流血,你也不送我去医院。我死了,你肯定不会哭。我死了,也不许你哭。你不哭,我就不理你了。吴满,你好毒。”
  吴芸打开门,直往楼上跑,嘴里哭着嚷着:“瘦阿姨,瘦阿姨,吴满要我死,你救我。”瘦妞心惊肉跳打开门,吴芸扑在瘦妞怀里呜呜咽咽着。瘦妞问是什么事。吴芸这才说,她那个地方流血了,快死了。小瘦妞跑出来,望着吴芸。瘦妞说:“你去做作业,你还是小孩,芸儿是大人了。”小瘦妞说:“她比我小一个月,怎么她是大人,我倒不是大人,还是小孩?真正好笑。”瘦妞牵着吴芸的手去了房里,且关了门。老久一阵后,吴芸出来了,没了眼泪,只有满脸差涩。
  老李正式退休那天,车间主任依着这个厂几十年的规矩,请老李吃饭,说了感谢老李为车间所作贡献的话。饭后,老李对两个徒弟说:“满哥宁肯说美国佬炸了男式尼龙裤,也不肯喊我一声‘哥’。你们该知道,技术上是不看年龄的。再说,太岁比老刘还大些,太岁连个‘小’也没混着,老刘却‘老’了。‘哥’‘老’‘工’‘小’,都得凭真本事。唉,公子,你也是三十岁了,不是我说你,比鬼子技术还差。鬼子刚出师,还只有二十岁。你别比师傅还不如,到退休了,连个‘老’也没混着。那才叫丢人,你师傅再不济,还混了个‘老’。”老李对鬼子说:“好好学技术。多向满哥和老刘请教。他们都是有真本事的人。”

十一、“你是电工,我也是电工”

  几个月后,老李患了癌症,眼见着就要不行了。依着五车间电工班从建厂初便形成的规矩,只要是在电工班呆过的人,无论在职、调动还是退休了的,都得去送行,并且要唱坏分子那年偷偷写的歌。那年,厂还未建成,有个老师傅也是患了癌症。坏分子便写了这歌,那个老师傅便在这歌声中走得安详和幸福。后来,电工班没人不会唱这歌。这个礼遇,过世了的人,只有吴满的师傅坏分子和徒弟假妞没有享受到。
  老李要断气了,在五车间电工班呆过的三十来号人,齐刷刷到了。最年长者是老刘的师傅朱师傅和太岁的师傅张师傅,两个已是头发全白。最年轻的是老李的关门徒弟鬼子。
  待吴满到了,老李示意别人出去。满屋的人,都出了门,只余下吴满在病床前。老李艰难地说:“满哥,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事吗?”吴满摇摇头,老李说:“你刚进厂时,王厂长问我带不带你。我说,王主任,让我多活两年吧,我怕。那时候年轻,年轻得屁都不懂。满哥天生是搞电工的,可惜不是我的徒弟。是我徒弟,多光彩。”吴满忙说:“快别这么说,老师傅都是我师傅。”老李说:“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会答应。你是对的。只是不甘心。鬼子麻烦满哥多教他点,别让他像公子一样。叫他们进来吧。”
  待屋里挤满了人,吴满想着老李刚才的话,悲上心来。吴满不愿意当着大家掉泪,走了出来,陪着那两个近八十岁的老人,说着老李的好去了。老李对鬼子和公子说:“还哥什么?要死的人了,还哥什么?”公子忙往外走,找着吴满说:“满哥,我师傅都是快死的人了,你叫他一声‘哥’,你又不会短什么,我师傅好合眼。”朱师傅和张师傅陪着吴满走到老李病床前。吴满说:“老李,什么‘哥’呀‘老’的,我在心底敬着老李呢。我们大家都敬着你老李。”那两个八十岁的老人心底觉得吴满是对的,也对老李说:“我们八十岁了,也没‘哥’呢。老李你争这个虚名干嘛?”
  眼见着老李要断气了,两个八十岁的老人唱起那歌来,接着三十多个人跟着唱起来:
  你是电工,我也是电工。你要走了,我为你送行。你前面的路黑黝黝,我点蜡烛给你光明。我的兄弟,我不会远送,风会将你吹得无影无踪。
  老李在歌声中,没有闭眼地走了。
  几天后,公子对鬼子说:“满哥太不近人情,师傅要断气了,他也不肯喊师傅一声‘哥’。他硬是看着我们师傅不肯闭眼地走。真正没良心。”鬼子不吭声。公子来了脾气,说:“鬼子,你什么意思?好像只是我师傅,不是你师傅似的。师傅对你还好些。”见鬼子仍不吭声,公子只得懒得再跟鬼子说这事儿。
  这天早晨七点半,吴满如往常一样,到了苦楝树下。吴满抬头看着稍嫌稀疏,却有如层层叠叠云朵的树叶,轻轻地拍了拍直径足有半米的树干。那样子,就好像吴满拍着自己的身体。坐在苦楝树的水泥护围上,背依着苦楝树,点燃一支烟。太阳涂抹上些许红色,透过苦楝树叶,筛下一个个细碎的红太阳,直落在吴满身上。老远看去,吴满满身都是红麻子了。
  老刘到了,依着吴满坐着。吴满不无骄傲地说:“老刘,我家芸儿今天报了奥数班。老师要她报的。还有几个月?熏芸儿就小学毕业了,能考上一中才好。吴芸妈在九泉之下,也会打哈哈的。”老刘说:“不是我说芸儿了不起。那鬼妹子,成绩肯定好,压根儿用不着你满哥担心。那鬼妹子,像你满哥,聪明。聪明得不显山露水。不是我说,像满哥这般聪明的人,世上没有几个。就说我们厂,电工里,‘哥’有三个,但那两个,我老刘还不服呢。他们‘哥’,我也该‘哥’了。可是他们‘哥’着,我还只是‘老’。技术上,我们厂,我只服你满哥。那两个,我怀疑着真不如我。满哥,你说呢?”
  吴满知道,老刘这段时间老说对那两个“哥”不服,是希望吴满叫他一声“哥”。吴满觉得老刘的技术可以“哥”,也可以“老”。在可“哥”可“老”时,如果是别人,吴满会叫“哥”。吴满知道,有可“哥”可“老”的技术不容易。那两个电工“哥”,就是在可“哥”可“老”时,吴满叫他们“哥”的。但老刘和他吴满关系太好,好到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吴满怕别人说他吴满没原则,关系好就“哥”。而“哥”“老”“工”“小”四字,是最需原则的事儿。吴满当然不能随便将“哥”喊出来,坏了这四字在全厂员工中的形象。
  吴满淡淡地说:“昨晚梦见老李了。老李还怪着我不肯喊他一声‘哥’。老刘,你说,我当时不喊那声‘哥’,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老刘明白吴满借着老李的事说着他老刘,知道这段时间他老刘“哥”不成了,只得一声叹气,不再想由“老”变“哥”的事。他说:“满哥,你那事儿没错。人要死了,就喊一声‘哥’,这‘哥’岂不成了烈士名号?”
  两个正说着,鬼子骑着单车,太岁和公子骑着各自的摩托车到了。吴满和老刘忙住了嘴。吴满似没看见鬼子他们三个,低着头,吸烟去了。太岁打了招呼,摩托车“飕”一地声走了。老刘心想着公子也得走了,公子却不走。老刘想等着公子走后,再安排工作。公子今天邪了,没走的意思。往常这个时候太岁没走,老刘会请示领导一般问:“太岁,今天干活吗?”今天太岁走了,公子在这,老刘不知道该不该问公子,准备干活还是不准备干活。老刘望着公子,希望公子自己说话。公子不说。老刘只好按惯例推断公子不准备干活,便当公子没在一样安排着。公子说:“老刘,你什么意思?不安排我干活?好像我不是电工班的人。”老刘、吴满、鬼子三个都望熊猫般望着公子。公子说:“我是准备从今天起,认真干活的。我仔细想着,还是满哥说得对,工人,得像个工人样子。只是得安排我和满哥在一起,我才会干。我也想跟着满哥学技术。”
  公子说要干活,且说要和“满哥”学技术,老刘心底高兴了。老刘便安排公子和吴满一起干活。公子真是不错,说干活便干活。而且这天以后,没谁见他迟到早退,倒是大家都看见了,他和吴满一起干活,累活儿都抢着干。
  这天,眼镜主任陪着泵站站长笑吟吟地来了电工班。眼镜主任说:“满哥,泵站一台电机坏了,没法儿弄好。站长请你去泵站修电机。”站长满脸笑地喊着“满哥”,将一包烟塞在吴满口袋里说:“又要累满哥了。”公子说:“我跟满哥一起去。”
  吴满修好了那台电机。泵站试运行后,请吴满和公子吃中饭。吴满见已是十二点一刻,借了公子手机打电话给瘦妞家。要瘦妞接吴芸上去吃中饭。吴满和站长你一杯,我一杯地碰着。站长和吴满是那年一起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同时进厂的,两个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公子说要解溲,趁着吴满不注意,悄悄拿着吴满的扳手,塞进了刚维修的这台电机。又回到饭桌旁,端着酒杯,和站长、吴满你一杯我一杯地碰。
  好久以前,吴满爹将自家东西都刻上一个“吴”字,马桶也不例外。吴满继承了吴满爹的光荣传统,所有工具上,都刻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吴”字。吴满喝多了酒,回车间后,才知道扳手没了,问公子看没看见他的扳手。公子说:“满哥,你是厂里电工第一哥,怎么会连工具也丢了?我都没丢过工具。你常说要我们爱惜工具,怎么自己就不爱惜了?”吴满从没丢过工具,这回工具丢了,吴满当然丢了脸。吴满脸红了,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管生产的李副厂长将吴满叫去,说吴满昨天修的那台电机烧了。吴满不敢相信。李副厂长说:“你的扳手在电机内,电机价值八万。满哥。”吴满说:“不可能,昨天试了运行。要烧昨天就烧了。不信,你可以问站长。”李副厂长带着吴满去了泵站。那个扳手的的确确躺在电机内。吴满问站长:“昨天的确试了车是不是?”站长说:“是。”吴满说:“我无话可说了。”李副厂长明白是有人要害吴满,说:“满哥,这事儿我明白了,与你无关。我倒要看是哪个王八蛋,做这昧良心的事。”李副厂长拿出手机,摁了110,也摁了厂里另外两个电工“哥”的号码。那两个“哥”先到,听完介绍,看了电机后,两个“哥”说:“不用想,有人要害满哥。昨天试了运行,要烧当时就烧了。这事儿一定要查清,看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李厂长,抓着这杂种,一定得送他去蹲大牢。”
  警察来了,问了吴满和泵站站长些儿事,看了现场,问吴满跟谁有过节。吴满心里肯定是公子了。吴满没说。吴满不希望公子蹲大牢。公子有个女儿,三岁了。吴芸就是三岁没了娘的。吴满不希望公子的女儿没有爹。爹是孩子的天,娘是孩子的地。
  没两天,全厂都知道这事儿了,大家都说:满哥多好的人,也有人要害他,抓着这人,要千刀万剐。公子第二天报了到就走了。老刘怀疑是公子干的。老刘没说。老刘不希望公子去蹲大牢。鬼子也怀疑是公子干的。鬼子没说,鬼子不希望他师兄去蹲大牢。
  鬼子恨着公子的行为,他找着公子,到了一个无人处,愤愤地说:“你别说不是你,那把扳手是你塞进去的。是不是?”公子说:“鬼子,你怎么了?我会做那事?”鬼子说:“我了解你,肯定是你。”公子说:“你怕有病。”公子要走,鬼子说:“只要你走,我将我的怀疑告诉警察去。让他们调查你。”公子不敢走了,说:“满哥对我们师傅那样,你是看到了的。”鬼子说:“满哥如果管师傅叫了‘哥’,就不是满哥了。他之所以是满哥,是厂里第一哥,不但是他的技术。你害满哥,真不是人。”
  公子将那扳手塞进电机后,没再想这件事。公子有太多的事要做,没时间想那事儿了。星期六,公子跨上摩托车一溜烟去了七车间主任家,一人一根钓竿上了摩托车,一溜烟到了郊外的一个钓鱼场。主任还在五车间当主任时,公子和主任关系就好到喝酒唱歌了。公子和主任钓鱼的水平都只能算初学者,钓到下午一点,干干脆脆只是用蚯蚓和香米喂了鱼。主任说:“公子,我是喂鱼专业户,你也是。不钓了,肚子饿了。”公子说:“不钓了,肚子饿了。”
  两个吃罢饭,公子说:“主任,下午我们去唱歌。”主任说:“唱吧,谁怕谁来着?我的歌虽然不怎么样,但还成。”于是,叫两个小姐陪着唱歌。小姐长得漂亮,但歌唱得像母鸡生完蛋般地叫。六点时分,公子叫两个小姐陪着吃饭去。公子和主任喝了一瓶白酒。公子说:“去开房吧。”主任望望小姐,见还像个人样,于是开房。公子说,开两间房吧。主任说:“你好蠢,开一间房就成,还可以换着小姐干。”公子便按照主任说的,只开一间房。深夜十二点时,四个从房间里走出来。公子打发走小姐后,拿出两千块钱,递给主任,说:“改天再请主任,今天真是对不起。鱼也没钓着,主任你自己去买几斤鱼吃吧。”
  这天下午,电工班和其它没活干的辅助班员工,加上几个行管人员,在苦楝树下开着玩笑,说胖婆的那身肉,硬是随便一动,便肉乱甩着;说瘦妞除了胸部,旁的地方只怕加在一起,也难剔下半斤肉来。公子骑着摩托车到了苦楝树下,取下头盔,下了车。从工具箱里取出公文包,拿出一包往日只递给领导的好烟来,见人就发,嘴里不住地说:“承蒙各位照顾,公子我谢谢大家了。我要走了,去七车间搞统计,呵呵,好歹也是干部了。谢谢各位关照,下次有事去七车间找我。只要能办到,一定帮忙。”
  

  责编: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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