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明:工厂叙事诗 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第四幕第五幕第六幕尾 声
工厂叙事诗
(六幕话剧)
刘继明
人 物:安 琪:女工
许万山:公司老板
郑 里:诗人、总经理助理
许国泰:公司保安部部长、许万山之侄
李媛媛:许万山的秘书兼情人
小豆儿:女工
阿 坚:大学生、小豆儿的哥哥
瘸腿老人
女工甲、女工乙
男女工人、保安等
时 间:当代。
地 点:一座小岛。
序 幕
幕启时,风和日丽,一派热烈喜庆的气氛。背景是浩瀚的大海,以及金黄色的沙滩以及棕榈、椰子树、芭蕉等亚热带植物。几间横七竖八的厂房。一幢造型像美国白宫的办公大楼。大楼前悬挂着五彩缤纷的三角形彩旗和醒目的标语:
“欢迎你来到金沙岛!”
“从踏上金沙岛起,你就成为了金沙公司的新主人!”
“金沙公司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大家的!”
管弦乐队正在演奏广东乐曲《步步高》,一群身着工装的青年男女手持鲜花,排着整齐的队列,从舞台后部由左至右上,翩翩起舞,富有节奏地挥动鲜花,声情并茂地演唱《美丽的金沙岛》:
美丽的金沙岛,是我们的家。
敬爱的许总,就像我们的父亲,
他含辛茹苦、劈荆斩棘,
使一座十几人的小厂,
发展成了产值过亿的明星企业,
昔日默默无闻的荒岛呀,
今天是我们创造财富的好战场!
美丽的金沙岛,是我们的家。
敬爱的许总,就像我们的父亲,
这儿鲜花盛开、四季如春,
就像传说中的天堂。
我们快乐地工作,幸福地生活,
只要一心一意地跟着许总呀,
明天一定会比今天更加美好!
         〔安琪、小豆儿和几个新来的女工上。
安 琪 (梦幻般地)蓝色的大海,金色的沙滩,棕榈、椰树、芭蕉,连空气中都带着香味儿。(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真美啊!
小豆儿 (同样梦幻般地)长这么大,除了在电视里,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地方,跟传说中的天堂一模一样。
安 琪 看见那座大楼了吗,多么壮观啊。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豆儿 嗯,我也见过,是在电视里。
安 琪 一切都像做梦。(对小豆儿和众女工)我们该不会真的是在做梦吧?
小豆儿、众女工 (异口同声)多么美的梦啊,但愿我们永远别醒来!
安 琪 (朗诵)“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小豆儿 安姐,你刚才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安 琪 我念的是普希金的诗。
小豆儿 普、希、金是谁?
安 琪 一个……外国诗人。
小豆儿 你认识他?
安 琪 不。但我喜欢他的诗。
小豆儿 (羡慕地)你读的书真多。你一定到过很多地方。
安 琪 (若有所思)我是走过很多地方,但我到过的那些地方加在一起,也没有这儿美。我是说,世界上也许压根儿没有这么美的工厂。
小豆儿、众女工 是呵,工厂!我们会不会是被人骗了?
小豆儿 (模棱两可)应该不会吧,你没看见标语上写着“金沙股份有限公司”么?
安 琪 看上去倒是很气派,可是……
〔许国泰上。
许国泰 美眉们,你们嘀咕什么呢?这么多人都在欢迎,你们到家了!
安琪、小豆儿、众女工 到家?
许国泰 是呵,你们到家了,金沙岛的新主人。
安琪、小豆儿、众女工 新主人?
许国泰 对。你们很快就要成为金沙股份有限公司的正式员工。
安 琪 (自言自语)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
许国泰 一点不假,跟招聘广告上宣传的分毫不差。我说过,我决不会骗你们的。你们将在一流的企业享受一流的待遇,当然,你们应该以超一流的工作回报一流的待遇。但愿你们不会让我失望,不,别让三叔失望!
安琪、小豆儿、众女工 三叔?
许国泰 (改口)哦,我是说许总,金沙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过一会儿,他还要来亲自欢迎和接见你们。
〔《美丽的金沙岛》歌声再起。
许国泰 美眉们,在许总接见你们之前,先品尝品尝我们的金沙系列饮料和化妆品吧(打了个响指)。
〔穿工装的男女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拿出瓶装饮料和化妆品分发给新来的女工们。用说唱风格朗诵广告词:
金沙牌牛奶,老人喝了延年养寿!
金沙牌椰子汁,男人们喝了强筋壮骨!
金沙牌化妆品,女人们用了个个赛罗敷!
金沙金沙,我的最爱,非你不娶,非你不嫁!
小豆儿 (品尝饮料)味道真好,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品尝到这么好喝的椰汁,比蜂蜜还甜!
安 琪 (手拿一瓶化妆品,疑惑地)个个赛罗敷?难道真的有那样神奇吗?
许国泰 (语气暧昧地)你当然用不着化妆品喽。再神奇的化妆品对于你都是多余的,因为在新招来的这批女工中间,你是最最漂亮的一个,比起那些电影明星也毫不逊色。你当工人实在太委屈了。(讨好地)我准备向三叔,不,向许总推荐,让你来做金沙牌化妆品的形象代言人。
安 琪 您过奖了,沈部长。
许国泰 别叫我沈部长,叫我沈哥。我长相有点儿显老,其实我才三十挂零,还是个未婚青年。
小豆儿 罗敷是什么人?
许国泰 (支吾地)罗敷?我也不知道。你要问去问郑诗人好了,广告词是他写的。(继续对安琪,低声地,近乎耳语)金沙股份虽然名义上是许总的,但实际上属于我。他没有儿子,没有女儿,也没有老婆,跟我一样是个光棍。按照法律,我作为侄子,很可能成为他唯一的遗产继承人。
安 琪 (打断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郑诗人……他是……
许国泰 顾名思义,一个写诗的人,公司所有的宣传广告和文案策划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他除了擅长舞文弄墨,最拿手的还是拍马屁。他用叙事诗体为我三叔写了一本传记,就凭这个当上了总经理助理和常务董事,拥有公司的百分之五的股份。(愤愤不平地)老实告诉你,这个人现在是我最大的对手,一提起他我就闹心……安琪,真可爱的名字,像人一样可爱!我们能不能不谈他?
安 琪 可是,那个郑诗人……他叫什么名字?
〔《美丽的金沙岛》再次响起。穿工装的男女排成两列,面向舞台后部肃立。
〔气宇轩昂的许万山在李媛媛的陪同下,像木偶那样迈着与其矮小身材不相协调的大步上,频频向众人挥手致意。
许万山 同志们好!
穿工装的男女 许总好!
许万山 同志们辛苦了!
穿工装的男女 为人民服务!
安 琪 他就是许总?
小豆儿 我们的老板?
许国泰 (自豪地)准确地说,我三叔是佴城的人大代表、十佳明星企业家,金沙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别看他的个头矮了点儿,市长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像郑诗人在那本传记里写的那样,他是一个非凡的人物,离伟人这个称呼只差那么一丁点儿了。(压低嗓门)赶紧做好准备,许总要接见你们了。
〔许国泰吹口哨,发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众新来的女工像等候检阅那样面朝许万山站成一排。
许国泰 (以军人的姿势跑步到许万山面前,立正行礼)三叔,新招收的女工列队完毕,等候您的接见。
许万山 (皱皱眉头,严肃地)叫许总。
许国泰 是,报告许总,新招收的女工列队完毕,等候您的接见。
许万山 (发表演说似的)很好,很好,姑娘们,欢迎你们加入到金沙岛的创业队伍!欢迎你们,祝贺你们成为金沙公司的员工!我以金沙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名义郑重承诺,从踏上金沙岛起,你们就将彻底告别以前的贫穷和落后,真正开始过上衣食无忧、幸福快乐的生活。一流的企业应该享受一流的福利,你们将为自己是金沙岛人感到光荣和自豪,你们将把金沙岛当成自己的家,将岛上的人当作自己的兄弟姐妹,爱金沙岛胜过爱自己,你们将为自己感到骄傲,我也将为你们感到骄傲,对此我充满信心!
〔许万山从左至右笑容可掬地和新来的女工一一握手,并亲切地询问他们的名字,许国泰在旁边不停地做着介绍。当介绍到安琪时,许万山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许国泰 三叔,她叫安琪,念过高中,在这批女工中间数她文化程度最高。
许万山 (握着安琪的手)你叫安……琪?哦,安琪!
安 琪 (礼貌地)许总。
许万山 (目光迷离)阿娇,啊,安琪……
安 琪 (不安地往回抽被许万山握得紧紧的手)许总。
许万山 (神情古怪,近乎呻吟地)阿娇!(身体后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突然倒地)
安 琪 (惊赫万分地后退)许……总!
所有人 (齐声)许总!
李媛媛 天哪!
许国泰 (惊异片刻后,很快镇定下来,上前抱住许万山)三叔!(抬起头来,对众人)许总操劳过度,休克了。
〔许国泰抱着许万山下。李媛媛紧随其后。其余人僵立在舞台上,
呆若木鸡。
第一幕
许万山的办公室。从窗口能看到与前场相同的背景。舞台后侧斜放着一张异常宽大的办公桌,居中一套同样很宽大的沙发。墙壁上挂满了五花八门的奖状和奖旗,但最醒目的是一幅许万山的画像。
许国泰正在给躺在沙发上昏迷不醒的许万山掐人中,李媛媛端着一杯水急匆匆地上。
李媛媛 (困惑地)许总这是怎么了?
许国泰 老毛病又犯了。
李媛媛 我知道他是犯病了。以往只有情绪激动或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时才犯病,但今天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犯病的理由。
许国泰 你真的没看出来吗?
李媛媛 (迟疑地)我真的没看出来。
许国泰 你是假装没看出来,要不就是害怕。
李媛媛 我干吗要假装?为什么要害怕?
许国泰 你自己心里清楚。
李媛媛 我不清楚。
许国泰 难道你非要我说出来么?
李媛媛 说就说呗,你干吗这样看我?我讨厌你这副样子!你不要倚仗是许总的侄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别忘了我和他的关系。
许国泰 你们是什么关系?(揶揄地)说呀,往下说。
李媛媛 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公司的所有员工都明白。
许国泰 我当然明白。你是我三叔的秘书,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李媛媛 (气愤地)你!
许国泰 我什么?莫非你以为他会和你结婚?我还要叫你婶婶不成?
李媛媛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许国泰 你就别做梦了。我三叔不会和你结婚的,他也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过你。他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
李媛媛 谁?
许国泰 你又装糊涂了。郑诗人在那本传记里写得清清楚楚,难道你没看到么?
李媛媛 传记?(放下杯子,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精装本书籍)
许国泰 翻到第一章第二十六节,念!
李媛媛 (念)自古多情出少年,
万山爱上了村里的小阿娇,
爱情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了芽。
小山村生长贫穷,也生长美女,
说起阿娇的美貌,
没有哪个人不把她夸。
她的脸庞比月亮圆润,
她的双眸比星星明亮,
她的笑容比杜鹃花鲜艳,
她的身材比山上的竹子修长。
万山的爱情像春天的庄稼,悄悄生长,
哪一天看不到阿娇,夜里就会梦见她。
少年的相思比米酒还要醇厚,
爱情的力量超出人的想象。
万山犯了癔病,医生都治不好,
可只要阿娇来到身边,
叫一声“万山哥”,
他就会从昏迷中醒来,
变得比所有小伙子还要活泼健康!
(停止念诗)这难道是真的吗?诗人都喜欢夸张,这本书里不少内容都是虚构的。
许国泰 但这件事儿一点也没有虚构,都是真的。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听我奶奶讲过。
李媛媛 这么说,你见过那个……阿娇?
许国泰 见过。可那时候我还小。她死的时候才十六岁,要是还活着,我就得叫她婶婶啦。
李媛媛 (松了一口气)噢,死了。
许国泰 她是洗衣服时掉进村边的小河里淹死的。
李媛媛 真不幸。也许,她并不像书里写的那样美丽。
许国泰 我认为恰恰相反,阿娇比书里写的还要美。要不,我三叔怎么会一直忘不掉她呢?
李媛媛 我们还是想法子让许总醒过来吧,市政府检查团明天就要来了,要是他们看见许总这样子……(重新端起杯子,欲给许万山喂药)
许国泰 (停止掐人中,擦额头的汗)我这一招都不管用,吃药就更是白费劲儿了。
李媛媛 那怎么办?公司和厂里一大摊子事情等着他。
许国泰 你放心,我保证让三叔在检查团到达之前醒过来。
李媛媛 你这么有把握?
许国泰 我四弟也有这个毛病,每次犯病,比三叔厉害多了,口吐白沫,又蹦又跳,两个壮汉都拉不住他,有一次,他一把火烧掉了邻居家的房子,害得我爹替他蹲了半个月的派出所。那天正巧我不在家,我要是在,掐几下人中,他立马就会清醒过来。
李媛媛 不是在说许总吗?怎么扯到你四弟身上去了?
许国泰 难道你不知道癔病是我们家族遗传下来的吗?三叔的病跟我四弟一模一样。以前只要我掐一掐三叔的人中,他马上会醒过来的。当然,那是在阿娇死去多年之后。
李媛媛 你说的是从前,现在呢,你把许总的人中都掐出血了,他也毫无反应。
许国泰 如果郑诗人在就好了。三叔前两次犯病,他在旁边念了几段传记中的诗句,三叔就醒过来了。
李媛媛 这我知道。我一直很纳闷,那本传记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魔力呢?
许国泰 这说明郑诗人太了解我三叔了。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他在我三叔心目中的地位也许比你我还重要。千万别小瞧了他!据我所知,他很快就要当上副总了。
李媛媛 你又扯远了。郑助理代表你三叔去昆明参加东南亚企业家年会还没回来。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得赶紧想别的法子。
许国泰 (突然地)你真的很希望他醒过来?
李媛媛 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国泰 我是说,我三叔万一永远醒不过来了,金沙公司的事业还指望你和我挑大梁呐。
李媛媛 (吃惊地)你怎么能这样想?亏你还是他的侄子!金沙公司是你三叔一手发展起来的,谁也代替不了他,也没有能力替代他。就你的本事,能管好保安部就算不错了。
许国泰 (大笑)我只是开个玩笑,试一试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三叔。现在我放心了,你和我一样爱他。
李媛媛 你说的是真话?
许国泰 千真万确。我不爱他爱谁?离开他我一钱不值,我必须爱他。他是我爹的弟弟,我的嫡亲三叔啊!
李媛媛 那好,你快点想办法让他醒过来吧。
许国泰 办法早就有了,只怕你不同意。
李媛媛 什么办法?快说呀。
许国泰 把安琪叫到许总身边来。
李媛媛 安琪?谁是安琪?
许国泰 新来的女工。只要她叫一声“万山哥”,我三叔马上就会醒过来。
李媛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许国泰 你没听见刚才许总见到安琪时叫了声“阿娇”吗?
李媛媛 (回忆地)好像是叫过,然后他就犯病了。你是说……
许国泰 安琪长得很像阿娇。
李媛媛 许总把她当成阿娇了?
许国泰 这才是我三叔犯病的真正原因。
李媛媛 (恍然大悟)啊?!
许国泰 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只有请安琪来了。
李媛媛 没有别的办法啦?
许国泰 这是唯一的办法。
李媛媛 (低声地)为了救许总,只好这样了。
许国泰 你同意了?
李媛媛 为了让许总醒过来,我别无选择。
许国泰 我马上去叫安琪。(下)
〔稍顷,许国泰领着安琪上。
许国泰 (对安琪)我刚才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
安 琪 你说……只要我叫一声“万山哥”,许总就会醒过来。
许国泰 对。完全正确。
安 琪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许国泰 你不需要明白,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
李媛媛 (表情复杂地打量着安琪)叫吧,别犹豫了。金沙公司的工作一刻也离不开许总,他必须醒过来。
安 琪 可是……
许国泰 这是公司交给你的第一项工作。只要你完成任务,我让许总任命你为女工班班长。
李媛媛 (看着躺在沙发上的许万山,难于启齿)许总……万……
许国泰 叫“万山哥”!
安 琪 万山……哥。
许国泰 大声一点。
安 琪 (提高声音)万山哥。
〔许万山身体动弹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像睡了一觉醒来,伸着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许国泰 三叔!
李媛媛 许总,你总算醒了。
许万山 我不过是打了一会儿盹,你们干嘛这样紧张?(目光缓缓转到安琪脸上)你是……阿娇?
安 琪 我不是……我是安琪。
许万山 (目不转睛地盯着安琪,突然站起身,一把抓住她的双手)你是阿娇!
安 琪 (慌乱地后退,向许国泰和李媛媛求助)我不是,我是……
许国泰 你是阿娇。(对李媛媛使眼色)她是阿娇,对吗?
李媛媛 (不情愿地)对,她是阿娇。
许万山 (激动地)啊,阿娇,我终于找到你了!
安 琪 (紧张地)许总。
许万山 别叫我许总,叫“万山哥”。
许国泰 对,叫万山哥,像刚才那样。
李媛媛 (机械地附和)对,叫万山哥。
安 琪 (脸色苍白)万山……哥。
许万山 哎!(展开双臂欲拥抱安琪。安琪躲避。许追逐。俩人像儿童那样在舞台上展开了追赶和逃避的游戏)
〔一副长途旅行装束的郑里上,惊讶地看着这场追逐游戏。安琪踉跄地撞到郑里身上,郑里一把将她扶住。俩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安 琪 郑老师,郑大哥?
郑 里 你是安……琪?
安 琪 你还记得我?没有忘记我……
郑 里 安琪,你怎么来这儿的?
许万山 (一把推开郑里,捉住安琪的手,气冲冲地)她是阿娇。
郑 里 许总……我回来了。
许万山 你回来的不是时候。你先去休息吧,让我跟我的阿娇单独呆一会儿。
郑 里 (莫名其妙地)阿娇?她怎么成了阿娇?
许国泰 他就是阿娇。怎么,郑助理也认识阿娇吗?
郑 里 是的,哦,不……
李媛媛 郑助理,你开了几天的会议,一定辛苦了,还是先去休息,明天再来向许总汇报吧。
郑 里 (望着安琪)可是……好吧。(下)
许万山 (对许国泰和李媛媛)你们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让我跟阿娇呆一会儿。
许国泰、李媛媛 是。(一同下)
〔台上只剩下许万山和安琪。许万山仍然捉着安琪的手;安琪垂着头,像一个被猎手缚住的羊羔,脸上充满了恐惧。
许万山 (谵妄地)阿娇,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你。即使在最困难的时期,只要一想到你,我身上就充满了力量,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阿娇,几十年来,我的拼搏,我的奋斗,我的痛苦,我的欢乐,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啊!
安 琪 许总!
许万山 你不相信?都写进我的传记里了。我念给你听听。(松开安琪的手,去拿传记)
〔安琪趁机逃脱。许万山拿着传记一边呼叫“阿娇、阿娇”,一边追赶着下。
第二幕
一间普通的女工宿舍。面向观众放着两排双层钢架床,墙壁上张贴着香港明星刘德华和黎明的大幅照片。钢架床上方的晾衣绳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包括裤衩、胸罩、裙子等,给人一种乱糟糟的印象。
幕启时,舞台的背景一片黑暗,表明这是夜晚。在沉寂片刻之后,响起两个女工的说话声。
女工甲 你睡着了吗?
女工乙 还没有。我睡不着。
女工甲 我也是。以前,我脑袋一挨到枕头就呼呼大睡,直到天亮。可自从上岛后,我就没睡过安稳觉。哪怕白天累得抽筋,也睡不着。有时好不容易睡着,却又恶梦不断。不是梦见掉进海里,就是梦见手让玻璃瓶子割伤,血哗哗直流,鲜红鲜红的,灌满了玻璃瓶子。
女工乙 我睡不着是因为一到夜里肚子就饿得慌。上班时浑身没一点力气。那天我的手一哆嗦,砸碎了一个玻璃瓶子,厂里要我按10倍的价格赔偿。每天的伙食费本来就不够填饱肚子,这一天又白干了。
女工甲 公司每个月只发给我们那么点生活费,其余的工资由公司代管,这个规定太不合理了。
女工乙 老板说这样做一来可以防止我们平时乱花钱,二来到年底时可以集中把钱寄给家里。他倒是替我们考虑得很周到。
女工甲 你就那么相信老板的话?这么大一笔钱,放在银行里拿利息也不少呢。要是用来做别的投资,就更划算了。
女工乙 这我倒没想到。
女工甲 你别忘了公司跟咱们签的协议里还有一条:工人中途离开工厂者,将被处以工资的百分之五十的罚金。
女工乙 这么说,我们只能无限期地干下去了,除非被公司开除?
女工甲 如果这里的条件和待遇不错,真像招工广告里宣传的那样,我们干一辈子也愿意,可事情并不是这样。
女工乙 是呀。老板口口声声说我们是金沙岛的新主人,让我们以主人翁的姿态勤奋工作,但现在我连肚子也吃不饱。
女工甲 你见过对自己的工资和选择权都不能支配的主人吗?
女工乙 自从上岛后,我们就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整天除了上班还是上班,把人都憋坏了。我真想到佴城逛逛街,散散心,可厂里不让。有时候我真想偷偷 溜出去。
女工甲 你溜不出去。这是一座孤岛,四面环海,如果不坐公司的船,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掉。再说,我们的身份证还在他们手里呢。
女工乙 你这一说,我怎么觉得像被关进监狱,失去了人身自由似的?
女工甲 本来就差不多。
女工乙 我真后悔不该听信招工广告上面的宣传,到这儿来的。
女工甲 后悔有什么用?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老老实实地在这座岛上呆下去了,但愿金沙公司真像他们说的那样蒸蒸日上、前途无量。
女工乙 谁的前途?越说心里越没底儿。唉,不说了。(打哈欠)睡吧。要不白天上班打瞌睡,打碎玻璃瓶子,一天又得白干了。
〔随着一阵急促的闹钟铃声,舞台由暗转亮,窗外的大海、沙滩、椰树也渐次清晰起来。女工甲、乙从床上跃起,然后是穿衣、叠被、洗漱等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以百米赛跑的速度下。俄顷,上完夜班的安琪和小豆儿一身工装、神色疲惫地上。
小豆儿 (脱掉外套,仰面朝天躺到床上)真累死我了!
安 琪 冲完澡再睡吧,活动活动身体,让血液循环一下,对保持身材有好处。
小豆儿 干了大半夜的活儿,骨头都快断掉了,你还顾得上保持身材?
安 琪 (走进卫生间)对女孩子来说,身材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保持好身材。
小豆儿 你这是要美不要命啊。
安 琪 (声音从卫生间传出来)难道你不爱美吗?
小豆儿 我长得不漂亮,身材再好有什么用?你跟我不一样,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气质好,像个电影明星。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真不相信你跟我们一样是个打工妹。
安 琪 那你猜猜,我像是干什么的?
小豆儿 我说不上来,反正觉得你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质,像个大学生,读过很多书,是城里人。
安 琪 我可不是什么城里人。我跟你一样,是在乡下长大的,连中学也没读完。但有一点让你说对了,我倒是读过一些书。
小豆儿 这我知道。你箱子里带了不少书。不管是上白班还是上夜班,每天睡觉之前你都要看一会儿书的。要是我,一拿到书就会打瞌睡,我平时连报纸杂志也很少看。我真不明白,一个乡下妹子怎么会这样喜欢读书。
安 琪 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之所以喜欢上读书,是受了一个人的影响。
小豆儿 (从床上翻身坐起)一个人?什么人?
〔从卫生间传来哗哗的冲澡声。片刻后,安琪穿着睡衣上。
小豆儿 (打量着安琪)安姐,你真美。
安 琪 别光顾着夸奖我了,快去冲澡吧。
〔小豆儿从床上爬起,懒洋洋地往卫生间走去。
小豆儿 (声音从卫生间传来)安姐,你刚才说受了一个人的影响,这个人是谁啊?
安 琪 (坐在床上,对着墙上的镜子梳头,沉思地)说来话长了。那时候我还在上四年级,那年春天,村小学新来了一位老师,从大城市里来的,戴眼镜,文质彬彬,听说是个志愿者。
小豆儿 志愿者?
安 琪 就是那些自愿到农村支教的城里人。(站起身,回忆地))老师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他不仅课上的好,待我们也特别亲切随和。上完课,还教我们唱歌、打乒乓球,给我们讲许多有趣的事情。他懂的东西真多,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有一天他对我说,安琪,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懂得那么多的知识么,这是因为我看的书多。你要是想像我一样懂得很多事情和道理,就要多读书。从那天起,我就喜欢上看书了。学校阅览室的书很少,没多久就被我看完了。老师就把他的书借给我看。他的那些书很深奥,我压根儿就看不懂。老师很耐心地给我讲解。他还给我朗诵过诗呢。李白、杜甫、艾青,还有普希金、雪莱、海涅。这些诗人我都是从他那儿知道的。后来,我才知道老师自己也是一个诗人。
小豆儿 啊,诗人!
安 琪 老师还把他的一本诗集送给了我,里面的许多诗我现在还能背诵。我背一首给你听吧。
我骑马远去
跨过山冈与小河
在下雨之前
躲进秋天的草棚
雨迟早会下
我的雨衣遗忘在家里
家在千里之外
家中的老人
已故去多年
我骑马远去
偏偏选中这个时候
而不是那个时候
我骑的马偏偏是黑的
而不是红的
这一切都大有深意
秋天的骑马者
将注定客死他乡
要么半途而废
要么早夭
秋天的骑马者
你无更好的出路
我骑马远去
在农闲的时候
马儿呀
你慢些走
小豆儿 我一句也听不懂。
安 琪 那时候我也不懂,只是觉得很美。慢慢地,我也喜欢上诗歌了。期末语文考试,我把作文写成了一首诗,老师不仅没批评我,反而朗诵给全班同学听,下课后,老师鼓励我说,安琪,你的想象力很丰富,语言表达能力也不错,好好学习吧,将来没准会成为一个诗人。
小豆儿 后来呢,你真的成为诗人了吗?
安 琪 半年后,老师就离开了。临走时,他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普希金诗选》,还有一本就是他的诗集。他对我说,安琪,好好学习,多读书,多思考,坚持下去,我相信你会有出息的。别哭,我会给你写信,将来一定会有见面的机会。
小豆儿 你哭啦?
安 琪 哭了。眼睛都哭肿了。
小豆儿 他后来给你写信了吗?
安 琪 写了。十年来,每年我都会收到老师的明信片,奇怪的是,老师每次寄明信片的地址都会变化。老师好像总是在满世界地走呀走,一刻也没停下过脚步。我收到他的最近一张明信片,是从佴城寄出的。
小豆儿 哦,佴城。莫非你千里迢迢来到佴城,就是为了寻找他?
安 琪 我说不清楚。
小豆儿 你找到他了吗?
安 琪 (迟疑地)我不知道。
小豆儿 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安 琪 (眼圈发红,喃喃地)我不知道。
〔敲门声。
安 琪 谁?
〔许国泰用钥匙开门上。
安 琪 是你?你怎么会有我们房间的钥匙?
许国泰 每个房间的钥匙我都有。你别忘了,我是公司的保安部长。保护每一位工人的安全,是我的责任。
安 琪 太可怕了!
许国泰 你说什么?
安 琪 噢,没说什么。你有什么事吗?
许国泰 (神情庄重地)我给你们送宝书来了。
安 琪 宝书?
许国泰 对,就是我三叔,哦不,是许总的传记。按照规定,公司要向每位新来的员工赠送许总的传记,以班组为单位,组织学习,到时候,公司还要定期举办交流学习体会的竞赛活动。
〔一名工人捧着一摞厚厚的书籍上,分发到每张床上,旋即后退着下。
安 琪 姐妹们忙得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哪来的时间看书?
许国泰 我听说你一直保持着每天看书的好习惯,尤其酷爱诗歌。希望你在班组里带个头,争取能在学习竞赛活动中夺到锦旗。
安 琪 你的话说完了吗?卫生间里有人洗澡,你一个男人在这儿不方便。
许国泰 (探头向卫生间张望)哦,除了送宝书,许总还让我代表他特地向你表示道歉。
安 琪 道歉?
许国泰 是的,道歉。那天,许总让你受惊了。
安 琪 没什么,事情都过去了。
许国泰 不,事情才刚刚开始,(改口)我是说,这些天,许总一直在为这件事感到深深的内疚和不安。
安 琪 想不到,许总还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
许国泰 他一向对自己要求严格。但那天的行为,实在事出有因。
安 琪 我看出来了,许总犯病了,在我们老家,把这种病叫做癫痫病。一发作起来就犯迷糊。
许国泰 胡说!许总犯的不是癫痫病,他什么病也没有。他只是太……激动了。
安 琪 激动?他为什么激动?
许国泰 因为,他把你当作阿娇了。
安 琪 阿娇是谁?
许国泰 许总唯一的最爱。(背诵传记中的诗句)自古多情出少年万山爱上了村里的小阿娇爱情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了芽……
安 琪 没想到,许总还是一个痴情的人。
许国泰 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摆脱了低级趣味的人。伟大的企业家都是这样!
安 琪 请转告许总,我很抱歉,我不是阿娇。
许国泰 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必要抱歉。但你也不是不可能成为阿娇。
安 琪 你说什么?
许国泰 我是说,如果许总把你当成了阿娇,你就是阿娇。
安 琪 但问题是,我不是阿娇呀!
许国泰 是不是不能由你说了算,得由许总说了算。
安 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许国泰 现在不明白不要紧。慢慢来,你总会有明白的那一天。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好好学习许总的传记,了解他怎样从一个穷光蛋变成身价亿万的企业家的,了解他丰富多情的感情世界。
安 琪 我每天忙得喘不过气来,哪里有工夫去了解别人。
许国泰 这一点,许总已经替你想到了。他打算把你调到总经理办公室,当他的秘书,管一些收发文件和接待工作,让你有足够的时间看书,每天都能接触到许总。
安 琪 你说的是真的吗?
许国泰 这还有假?是许总亲口让我转告的。
安 琪 谢谢许总,我还是当我的工人吧。
许国泰 我该没听错吧?从蓝领摇身一变成为白领,这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
安 琪 我离不开班组的姐妹们。我和她们在一起习惯了。
许国泰 这关系到你的前途和终身大事,你先别忙着拒绝,仔细想想,再答复我,免得将来后悔。
〔小豆儿在卫生间喊:“安姐,帮我拿一下睡衣。谁在外面呀?”
安 琪 (对许国泰)请你出去吧,里面有人洗澡呢。
许国泰 阿娇,不,安琪,你再好好想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下)
〔小豆儿从卫生间出来。
小豆儿 (向门外张望)刚才是谁来啦?
安 琪 许部长,许国泰。
小豆儿 他又来干什么?一个大男人,整天往女工宿舍跑,眼睛老是朝不该看的地方看,真讨厌。
安 琪 他给我们送宝书来了。
小豆儿 (拿起床头上的传记)比砖头还厚。谁写的?(念)郑里。
安 琪 (急忙抢过传记)郑里?
小豆儿 就是那个总经理助理。听说他是个诗人。
安 琪 (喃喃地)是的,诗人。看来,我真得要认真学习学习。
小豆儿 是许国泰布置的任务吗?
安 琪 他不布置任务,我也应该好好读一读。(自言自语)我好久没读过他的诗了。
小豆儿 你以前认识郑…里?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个诗人?
安 琪 (点头)是,(忽然摇头)哦,不!
小豆儿 安姐,你怎么了?
安 琪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小豆儿 你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许国泰……刚才,我好像听他叫你“阿娇”,这是你的小名么?
安 琪 不,不是。
小豆儿 那他为啥这样叫你?他到底找你有啥事?
安 琪 (犹豫地)他说……许总要调我到总经理办公室工作。
小豆儿 真的吗?你是说你要成为白领啦?
安 琪 可是……
小豆儿 姐妹们知道了一定都会为你高兴的。
安 琪 可是……
小豆儿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消息啊!你好像还不愿意?
安 琪 我也说不清楚。你别问了,小豆儿,我头有点儿疼。(躺到床上)我得睡会儿了。
〔小豆儿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第三幕
办公室兼会议室。许万山正在接待质量监督工作检查团的官员。他一会儿向官员们介绍公司的产品质量情况,一会儿堆着笑脸给官员递烟,点烟,前倨后恭,点头哈腰。与许的曲意逢迎相比,检查团官员们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则占据了许万山的办公椅,一个个庄重矜持、表情严肃,看上去像一尊尊泥塑。
检查团终于离开了。许万山将官员们送到门口,一一握手道别。当办公室只剩下许一个人时,他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跟刚才完全判若两人。
许万山 (背对观众)总算送走了。这帮大爷,这帮孙子,这帮……瘟神!
〔颓然躺到沙发上,随即发出鼾声。
〔许国泰、李媛媛一前一后上。
许国泰 三叔,许总!
李媛媛 嘘,别叫醒他。(关心地)让他睡一会儿。从早上到现在,他都在陪检查团的那帮老爷们。
许国泰 刚把他们打发走,马上又要来一拨。
李媛媛 又一拨?
许国泰 安全生产检查团。
李媛媛 还有完没完?这样下去许总都要被他们折腾垮了。你让郑助理去应付一下吧。
许国泰 不行。郑助理的级别不够。他们点名要听许总的汇报。许总是公司安全生产工作小组的组长。
李媛媛 许总实在太累了。我担心这样下去他身体会吃不消。
许国泰 那帮老爷个个牛逼烘烘,都得罪不起,哪一次不是连吃带拿的,把他们哄高兴了才让咱们过关?再说,安全生产是公司的生命线,许总一向都是亲自过问的。
李媛媛 公司的哪项工作许总不是亲自过问?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什么时候才能够轻松一下啊。
许国泰 轻松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媛媛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关心许总的身体。
许国泰 (讥讽地)关心?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李媛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国泰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不知道?
李媛媛 我不知道。今天当着许总,你可得把话说清楚。
许万山 (揉着眼睛,从沙发上坐起来)你们吵什么?
许国泰 三叔。
李媛媛 许总。
许万山 你们嫌我还累得不够吗?
李媛媛 (温柔地)你是太累了,应该去疗养一段时间,杭州和庐山,你看哪个地方好?我陪你一起去。
许万山 (冷淡地)公司这么忙,我抽得开身吗?(转向许国泰)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许国泰 都办妥了,每人一套皮尔卡丹的西装,团长和副团长另加一付金利来领带,看得出他们都很满意……
许万山 (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
许国泰 三叔,你是说……那个,这个……
许万山 什么那个这个的,你脑子灌水了吧?
许国泰 不是我脑子灌水,是那个……(凑近许万山耳边,压低声音)还得花点儿时间。
许万山 多长时间?我可等不了。
许国泰 是,是,三叔,我一定抓紧。
李媛媛 (疑惑地)你们说什么,像打谜语似的!
许国泰 这跟你没关系。
许万山 不要用这种态度对待李秘书,我提醒过你多少次了。
许国泰 是,三叔。那个安全生产检查团马上就要到了,您去不去见一见?
许万山 不见。我装孙子已经装够了。我现在谁也不想见,只想见一个人。(看着李媛媛)你知道我想见谁吗?
李媛媛 谁?
许万山 阿娇。
李媛媛 阿娇?
许万山 是的,阿娇。就是那个……(转向许国泰)她叫什么来着?
许国泰 安琪。
许万山 对,安琪,她就是我的阿娇。
李媛媛 (脸色苍白地)万山,你……
许万山 (忘乎所以地)除了阿娇,我现在谁也不想,包括公司的事情,你们也别找我。(指着许国泰)这件事限你一个星期内给我搞掂,否则你就回老家种田去!
〔郑里胳膊下夹着公文匆匆上。
郑 里 许总,关于金沙系列饮品中添加剂成分的鉴定出来了,超出了国家规定的标准,你看我们是在新产品中停止使用,还是继续……
许万山 别烦我!我说过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管。(急下)
许国泰 三叔!我保证,我一定……(追下)
郑 里 (莫名其妙地)许总这是怎么啦?
李媛媛 他好像有点儿失控了。
郑 里 失控?
李媛媛 走火入魔了。
郑 里 走火入魔?
李媛媛 他这样下去非犯病不可。
郑 里 我越听越糊涂,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李媛媛 你难道还没看出来么,他把心思全部集中到那个新来的女工身上了。
郑 里 你是指安……琪?
李媛媛 是的。不过许总把她当成了阿娇。
郑 里 你是说他过去的那个恋人?
李媛媛 你在传记中写到过她。
郑 里 阿娇16岁那年就死了。
李媛媛 但是现在,她在安琪身上复活了。
郑 里 原来是这样。(表情复杂地)我明白了。
李媛媛 (突然地)你知道我的感受吗?
郑 里 你的感受?
李媛媛 他现在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更不想跟我单独呆在一起。(愤愤不平地)他整天想着他的阿娇,完全把我凉到一边了。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以前他一天都离不开我。我们一起在海边散步,阳光、沙滩、海浪,多么浪漫!我们还一起去佴城,一起去北京上海,一起去旅游,每次出国考察他都要把我带上。我们一直形影相随、相亲相爱。你们都看见了的。
郑 里 (支吾)是的,大家都看见了。
李媛媛 十年了。整整十年的青春呀!我认识许万山那会儿,才20多岁,刚刚研究生毕业。我学的是大众文化传播,以我的素质和气质,本来可以进电视台当一个记者或者节目主持人。可就在一次实习采访时,我认识了许万山。那时候他的企业可没有现在这样的规模,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大的名气,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普通通的企业家。那时候我多么单纯啊,竟然听了他的故事就临时改变主意,糊里糊涂进了他的公司。我知道我是被他引诱了。我中了他的圈套,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其貌不扬,其实满脑子心计的老男人!可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跟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男人共同创造一番了不起的业绩,对,当初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从小就崇拜英雄,我一个小女子成为不了英雄,但我可以去爱一个英雄,就像简爱爱罗切斯特那样。企业家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吗?所以我就把许万山当成我的英雄,我的罗切斯特了。十年来,我从来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我将许万山的事业当成了自己的事业。我爱他,我相信他也爱我。虽然他一直不肯跟我正式结婚。但如果两个人能够真心相爱,要不要婚姻这种形式又有什么要紧呢?但是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我太天真了!(双手捂住脸,啜泣起来)
郑 里 你冷静些,你太激动了。(掏出手帕递过去)
李媛媛 我怎么冷静得下来?照这样发展下去,许万山说不定要娶那个安琪为妻了。
郑 里 事情也许还没有你想象得这么严重。
李媛媛 难道非得等到他们举行婚礼才算严重么?我还不至于这么傻!(突然抓住郑里的手)郑助理,你是诗人,有才华有思想,我心里一直很敬重你,你得帮帮我!
郑 里 (抽回手,若有所思地)没想到是这样。我脑子里很乱。你让我想一想,嗯,想一想。
〔许国泰悄悄上。
许国泰 (夸张地鼓掌)太精彩,太煽情了!
李媛媛 你偷听我们的话了?
许国泰 说偷听太难听了,应该是欣赏。
李媛媛 你这人真……卑鄙。
许国泰 李媛媛小姐,不要扩大打击面嘛。尤其在这种时候,我们需要精诚团结。
李媛媛 你什么意思?
许国泰 我刚才听了你们对当前形势的分析和预判。我承认你们说得对,但照我看,事情比你们想像的还要严重得多。
郑 里 怎么讲?
许国泰 事情明摆着,许总,我三叔他现在真的走火入魔,爱上阿娇,不,准确地说,是爱上女工安琪了。
郑 里 那又怎么样?
许国泰 我三叔想把安琪调到办公室来工作,下一步就会向她求婚。这一点,李媛媛小姐已经看出来了,郑诗人,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郑 里 我没有看出来。这只是许总一厢情愿,安琪……她愿意吗?
许国泰 没错,你说对了,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我专门找安琪谈了一次,她的确不愿意。
李媛媛 (松了口气)真的吗?
郑 里 我猜就是这样。
许国泰 你们都别高兴。如果我三叔的愿望落空,对我们三个人来说,都将是一场致命的打击。
李媛媛、郑里 为什么?
许国泰 如果我三叔达不到目的,他就会犯病,没有心思管公司的事情。最严重的后果就是疯掉。我们家所有犯这种病的人都是这样。家族遗传,没办法。如果真是这样,金沙公司将会遭受难以估量的损失,弄不好从此一落千丈,直至破产。你们二位都占有公司的股份,到时候谁也讨不到好,都会一块儿遭殃,变成穷光蛋!
郑 里 太可怕了。难道我们要重蹈特洛伊的覆辙吗?
许国泰 你说什么?特洛伊是谁?
郑 里 哦,古希腊的一座城。为了一个叫海伦的女人,古希腊人在特洛伊打了几十年的战争。
李媛媛 (妒忌地)你把那个安琪比作海伦?
郑 里 我只是打个比方。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眼睁睁地让金沙公司就这样毁掉。(对许国泰)依你之见,我们应该怎么办?
许国泰 很简单,想方设法帮助我三叔,让他美梦成真。
郑 里 你是说,让我们去劝说安琪,让她接受许总的要求?
许国泰 正是。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郑 里 这个,我恐怕做不到。
许国泰 (注视着郑里)不,你做得到,而且只有你能够做到。
郑 里 (躲闪着许国泰的目光)你为什么这样说?
许国泰 因为你们俩以前就认识。你是安琪的老师。她就是为了找你才来到佴城的。
郑 里 我……
许国泰 (转向李媛媛)李媛媛小姐,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李媛媛 你想让我为他们说和?不,这不可能。我爱他,爱你三叔。你让我把她推到另外一个女人怀里去,还不如杀了我!
许国泰 可是如果你不这样做,我三叔就会变成一个疯子,金沙公司也许说没就没了。到时候,身价几个亿的大企业家许万山就会重新变成穷光蛋,一个一钱不值的穷光蛋你还会爱他吗?所以,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样爱我三叔,就应该放弃女人那种自私的占有欲,救救他,别让他疯掉……
李媛媛 (痛苦地)你别说了。再说下去,我也要疯掉了!
许国泰 不,你不会疯掉,你会做出明智选择的。你们都会作出符合你们利益的选择的。
〔三个人像木头一样呆立在舞台上。
第四幕
海边。时间是早晨,背景是蔚蓝色的大海,以及金沙公司的办公楼和厂房。隐约能听到流行歌曲《弯弯的月亮》和金沙公司主题歌《美丽的金沙岛》,时高时低,飘忽不定,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郑里和安琪面对面站在一棵椰子树下,看上去交谈很长一段时间了。
安 琪 这么说,你也劝我去总经理办公室?
郑 里 办公室的工作既轻松,又没有什么危险,而且工资比当工人高得多。
安 琪 我知道,用你们的话说,工人是蓝领,进办公室就成了白领,一般人求之不得呢。
郑 里 所以嘛,我建议你还是考虑一下。
安 琪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他们让你来来做我工作的?
郑 里 (闪烁其词)也是,也不是……
安 琪 (叹了口气)你变了,变得一点也不像从前的那个郑老师,郑……大哥了。
郑 里 安琪。
安 琪 (注视着郑里)你刚到我们村小学时,多么年轻,活泼,热情,每一个学生都喜欢你,还有我们的爹妈,都把你当成了亲人。你教我们学习文化、学习科学知识。而且,你还是一个诗人。在这以前,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诗歌,更不知道诗人是什么样子的。但自从你来以后,一切都变了。我们不仅能读懂诗歌,知道了普希金、雪莱、海涅这些诗人,而且我也学会写诗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我们面前。你让我们懂得,人不仅要为自己的衣食住行活着,还应该为自己的尊严活着。而这些道理,都是从诗歌里得到的。虽然那时候我还小,可诗歌好像让我一下子长成大人了!(背诵)我骑马远去跨过山冈与小河在下雨之前躲进秋天的草棚……
郑 里 (不安地)安……琪。
安 琪 (沉浸在回忆里)可是,没过多久你就离开了。但是你没有忘记我——你最喜欢的学生——当时你就是这样亲口对我说的对吗?临走时你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普希金诗选》,另一本是你自己的诗集。除此之外,你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每次发信的地址都来自不同的城市。这么多年,我一边读你留下的那两本诗集,一边通过明信片想像你到过的那些地方,就觉得你并没有离开我们的村庄,离开我。你就像一个美好的梦,始终跟我们在一起。后来的某一天,我决定也要走出村子了。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要去找你,去找那个美好的梦。于是我出发了,带着那些明信片,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但我总是赶不上你的步伐。因我为每次找到你最后发出明信片的那个地方,你却又去了另外一座城市。但我从来没有灰心过。
郑 里 (感动地)安琪,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安 琪 我是吃了不少苦。这些年,我也不知道到过多少城市了。我当过餐厅服务员,啤酒推销员,甚至……坐过台。知道什么叫坐台吗?就是陪男人喝酒聊天唱歌。有好几次,我碰到有钱人,有老板,也有当官的,他们要包养我,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的纠缠。小时候我爹妈就说,我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儿。也许我真是为了梦才活着的。你说过,只要梦还在,希望就不会消失。所以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你的。
郑 里 安琪,你受苦了。
安 琪 可是我总算找到你了。刚见到你那一刻,我差点儿认不出你了。心想,这就是我千辛万苦寻找的郑老师、郑大哥吗?
郑 里 是啊,我已经老了。
安 琪 不,你没有老,你是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郑 里 (自语)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也许,你压根儿就不应该来找我的。
安 琪 你已经不是一个诗人了。
郑 里 (自嘲地)以前的那个诗人早就死掉了。在这个世界上,诗歌早就消亡了。
安 琪 那你现在是……什么?
郑 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复杂地)我现在也许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比如金钱、荣誉、地位……
安 琪 那么尊严呢,你所说的尊严呢?
郑 里 (奇怪地一笑)尊严?如果没有这些,只是靠给人撰写点儿广告词,为那些大款阔佬和官员树碑立传讨生活,或者自费出两本诗集,满足于文人那点可怜的虚荣心以及圈子内的孤芳自赏,在现实生活中却像个瘪三那样寸步难行,丢尽脸面,要车没车,要房没房,要话语权没话语权,即使你愤世嫉俗,这个世界照样板着铁一样的面孔,根本不尿你,空谈所谓的尊严还有什么意义呢?
安 琪 难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改行的?
郑 里 对不起,安琪,也许我让你失望了。或者说,是我害了你……
安 琪 (喃喃地)你不用说对不起,这都是我自找的。
郑 里 你还是应该现实一些,人毕竟不能永远生活在梦里。
安 琪 你想说什么?
郑 里 考虑一下总经理办公室的那份工作。
安 琪 你果然是替他们当说客来了。
郑 里 我是为了你好,安琪。人不能不面对现实。我是过来人了,我比你更懂得生活的严酷。
安 琪 (打断他)你真的愿意我去当那个阿娇?
郑 里 也许,许总真的喜欢你……
安 琪 (冷笑)喜欢?他只是把我当成他死去的恋人的替身了。他有病,他压根儿就是个疯子。我一想起他抱着我喊“阿娇”时的样子,我就恶心得直想吐。
郑 里 不要这么说许总,安琪。其实……许总是一个优秀的企业家。我刚追随他时,金沙公司还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企业,可短短几年,在他的领导下,就奇迹般地成为了一个业务遍及全国、产值超过十亿的大型企业。在这个时代,利润比诗歌更能造福于社会。企业家是这个时代真正的英雄。人民需要他们!
安 琪 所以你就写了那本传记歌颂他,你心目中的英雄?
郑 里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因为我现在也是金沙公司的一员。金沙公司之所以创造出现在这样的奇迹,也有我的一份贡献。
安 琪 你很有成就感。
郑 里 也许吧。发展是硬道理。这个时代需要物质财富远远胜过精神财富。
安 琪 看样子,我只能接受你的劝告了。
郑 里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安 琪 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为你自己着想?
郑 里 安琪,别把我想得太坏。
安 琪 (茫然地)可如果我按你的话去做,干吗要费尽千辛万苦来找你呢?
郑 里 别孩子气了,安琪,人不能不面对现实。
安 琪 现实。我的梦呢?(面向天空和大海,仿佛在寻找什么)我的心爱的诗歌呢?还有,我的……郑大哥呢?你们在哪里?
〔《弯弯的月亮》和《美丽的金沙岛》的旋律再次响起。
〔暗转。女工宿舍。小豆儿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着;女工甲、女工乙手忙脚乱地给她喂开水、敷热毛巾。
小豆儿 哎哟,痛死我了。我好饿,妈妈,我想吃东西。哥哥,你在哪儿?我寄的钱你收到了么?你放心,只要妹妹在,一定会供你上完大学的。不,我不饿!这不是咱们自己生产的金沙牌牛奶吗?真甜,像妈妈的奶汁一样,又甜又饱肚子!姐妹们,你们快来喝呀……
女工甲 她又说胡话了。她真不该喝车间的牛奶的。那些产品还没有经过杀菌工序,喝了难怪肚子疼。
女工乙 她不喝怎么办,每天吃不饱肚子,饿得头昏眼花,好几次晕倒在车间里你没见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么?
女工甲 我不明白小豆儿干吗那么节约。
女工乙 不明白?咱们的工资每个月只发一半,就是全部买了餐票也只够填饱肚子的。可小豆儿还要节省下来给她哥哥寄去。她哥哥在上大学,全靠她这个做妹妹的供养。她不饿肚子才怪呢。
女工甲 可怜的小豆儿!我真不明白公司扣着我们的工资不发究竟是为了什么?
女工乙 这不明摆着么,防止我们提前离开呗。
女工甲 提前离开?哼,呆在这个四面环海的孤岛上,如果不经他们许可,我们就是插上翅膀也走不了!你说这跟蹲监狱有什么两样?
女工乙 蹲监狱还能够刑满释放,可我们呢,像被判了无期徒刑一样,除非公司主动解聘我们,否则永远别想离开这座小岛。
女工甲 这么说,我们只能无限期地给他们干下去了?天哪,这太可怕了!
女工乙 更可怕的是,我们不能打电话不说,每次给家里写信,都要经过公司保安部检查,然后才能由他们统一带到佴城的邮局寄出去。我们跟亲人说说心里话的自由都被剥夺了。
女工甲 难道咱们就只能这样熬下去了吗?
女工乙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真后悔,不该听信他们的广告,误上了这条贼船。
女工甲 光后悔有什么用?我们应该想办法。
女工乙 想什么办法?在这座孤岛上,谁也不会知道我们的真实处境。连投诉也无门,更不用说离开这儿了。
女工甲 至少……我们可以向公司抗议,要求改善我们的生活条件和待遇。
女工乙 抗议?你没看到许国泰那帮人,凶神恶煞似的,看谁不顺眼,不是关禁闭就是扣奖金。谁还敢吭声?
女工甲 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也许……我们可以找安琪商量商量,她是咱们女工班的班长。她读的书多,见识也比我们多,没准能想到办法的。
女工乙 找安琪想办法?算了吧!她现在恐怕顾不上替我们操心了。
女工甲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工乙 难道你没听说,安琪马上要调到总经理办公室去工作了吗?
女工甲 听说过一点儿,可是安琪好像不大愿意去。
女工乙 不愿意?这么好的事儿,跟天上掉馅饼一样,谁会不愿意?打死我也不信!
女工甲 我听说是老板看上她了。
女工乙 这不更好,如果真的被老板看中,那安琪就是老板娘了。她的运气怎么这样好?
〔小豆儿呻吟。
女工甲 小豆儿,肚子还在疼吗,要不我们去找公司,让他们送你去岛外的医院?
女工乙 这恐怕不可能,工人病了他们只允许在医务室里治疗,从来不让去岛外。再说,如果让许国泰知道小豆儿偷喝了车间的牛奶,肯定会处罚她的。
小豆儿 你们别担心,我已经好点儿了。你们刚才在议论什么?
女工甲、女工乙 什么也没议论。我们只是在扯闲话。
小豆儿 我都听见了。你们在议论安琪姐。
女工乙 难道我们说错了吗?
小豆儿 你们一点也不了解安琪姐。她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安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们身后,干咳了一声。
女工甲、女工乙 (尴尬地)安琪姐。
安 琪 小豆儿怎么了?
女工甲 小豆儿肚子疼,刚才在车间里疼得满地打滚。我们给到医务室开了点药,她现在好些了。
安 琪 (走到床边坐下来,握着小豆儿的手)小豆儿。
小豆儿 安琪姐。
〔女工甲、女工乙悄悄下。
安 琪 你不应该把伙食费节省下来,自己却饿成这样子。
小豆儿 可是,我哥哥阿坚,他……
安 琪 我知道,你哥哥上大学的钱都是你提供的,可你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
小豆儿 安琪姐,你不知道我哥哥多么聪明,从小学到中学,成绩在班上一直都是第一名。我爹妈几次想让他退学都舍不得。我一定要供他上完大学,哪怕我少活几年……
安 琪 别说傻话。你才多大呀,你的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呢,要是身体弄坏了怎么办?
小豆儿 安琪姐。我现在倒不担心自己的身体,我担心的是我们这些姐妹,被困在这座孤岛上……
安 琪 我也担心。我们是应该想想办法了。
小豆儿 刚才……你听见了?
安 琪 都听见了。
小豆儿 她们不应该那样议论你。
安 琪 我不怪她们。
小豆儿 那你打算……怎么办?
安 琪 我也不知道。小豆儿,你说呢?
小豆儿 也许……你应该去总经理办公室上班。
安 琪 连你也这样劝我?
小豆儿 我的意思是这对你也许有好处……
安 琪 如果仅仅对我自己有好处,我是不会去的。
小豆儿 (疑惑地)那你——
安 琪 (沉思地)如果能对姐妹们有好处,我说不定会考虑。
小豆儿 (抓住安琪的手)安姐!
安 琪 小豆儿。谁让我们是共患难的姐妹的呢。
小豆儿 安……姐!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第五幕
金沙公司邮件分发室。舞台右侧是一栋简易平房。一棵高大的榕树占据着舞台中心,榕树下一张石块搭成的长方形条几。瘸腿老人一边将邮件分类,一边悠闲地哼唱着《美丽的金沙岛》。
瘸腿老人 美丽的金沙岛是我们的家敬爱的许总就像我们的父亲……呸呸!谁写的这词儿?论年纪,我都可以当许总的爹呢。(左右望望)可别让人听见。要不是许总给我这份差事儿,说不定我这会儿还趴在佴城的大街上讨饭。许总是我的恩人。他的大恩大德,我就是进了棺材也不能忘记。人呐,要懂得感恩。(继续唱)他含辛茹苦、披荆斩棘使一座十几人的小厂,发展成了产值过亿的明星企业昔日默默无闻的荒岛呀今天是我们创造财富的好战场,好战场!
〔许国泰和两个保安押着被五花大绑的阿坚上。
许国泰 老家伙,你倒是蛮逍遥自在的。
瘸腿老人 托许总的福,我们都托许总的福。许部长,你今天又有什么指示吗?(看见阿坚)噢,这小伙子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我敢说,他不是咱们公司的工人。公司的每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有我不认识的。这金沙岛上连一只蚂蚁我都叫得出名字来。想当初,金沙岛上只有一座灯塔,再加上我这个灯塔看守人。想找个说话的伴儿也找不到。后来,许总把金沙岛买下来了,在岛上盖房子、开工厂,十几年的工夫,就把这座荒无人烟的小岛变成了,呃,变成了创造财富的……好战场。我这个孤老头子也跟着沾光,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这都是托许总的福。他可真是活菩萨……
许国泰 (不耐烦地打断他)啰里巴索的,我看你是闲得发慌了。我这就给你找点儿事做做,把这小子交给你吧。
瘸腿老人 把他交给我?你是不是见我这个孤老头子可怜,给我送来了一个儿子?(认真地打量阿坚)唔,眉清目秀,长得倒挺俊的。
许国泰 你倒是真会想入非非的。告诉你,这小子可是个危险分子,不知道是怎么混上岛的,幸亏保安巡逻时发现,才没让他混进厂里搞破坏活动。看来,我们的安全保卫工作存在极大的隐患,今后……
阿 坚 我不是来搞破坏的,我是来找我妹妹的!
许国泰 少他妈给我狡辩。(踢阿坚一脚)你是不是还嫌没尝够老子的拳头?告诉你,小子,这金沙岛的一草一木都属于金沙公司,凡是未经许可混上岛来的人,一律按危险分子论处。
阿 坚 我妹妹是你们正式聘用的员工。你们没有权力不让我见她。法律规定每个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得侵犯……
许国泰 (冷笑)法律?你好像读过几天书,懂得还真不少。可在这座岛上,我三叔的话就是法律。小子,你明白吗?(对瘸腿老人)给我严加看管,别让他到处乱窜,等原料运输船来了,把他押送出岛。
瘸腿老人 我明白。我一定像看住自己的饭碗一样牢牢看住他。(见许国泰要走,凑近他,压低嗓门)听说,你三叔,许总他就要娶亲啦?听说咱们未来的老板娘是个美人儿……
许国泰 老家伙,你的消息倒满灵通的。不过,这是我三叔的个人隐私,也就是公司的秘密。你不要瞎打听。
瘸腿老人 那是那是。可许总是我的恩人,我不能不关心他的终身大事呀。他早就该娶亲生子了,金沙公司这么大的产业,将来不能没有接班人,你说是不是?
许国泰 (不高兴地)难道我不是接班人吗?你别忘了,我可是他的亲侄子。
瘸腿老人 这倒是。呃,不过,终归……
许国泰 别啰嗦了。不该操心的你别操心。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看管好这小子,要是出了差错,当心你的饭碗!(带领保安下)
瘸腿老人 你放……心。我等着吃许总的喜酒哪。(目送许国泰下,自言自语地)就你这德行,还想当接班人?我呸!
阿 坚 大爷,请给我口水喝。我快要渴死了。
瘸腿老人 (转向阿坚,似乎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噢么,人可以不吃饭,可不能不喝水。后生,你就是再大的危险……分子,我也不能让你渴死。(回到屋里,稍顷,端着一碗水上,递给阿坚)我这是优待俘虏哪!
阿 坚 (一只手端起碗,一饮而尽)谢谢大爷。
瘸腿老人 (端详着阿坚)看你脸上的伤痕横一道竖一道的,被他们打得不轻。
阿 坚 他们打起人来,比警察还凶。
瘸腿老人 金沙岛上没有警察。他们就是……警察。
阿 坚 他们这是侵犯人权!
瘸腿老人 听你说话,倒像个读书人。告诉我,你跑到岛上来,究竟为了啥?
阿 坚 我来找妹妹。
瘸腿老人 你能认定你妹妹在岛上么?
阿 坚 (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信封)这都是我妹妹从岛上寄出的,还有汇款单……
瘸腿老人 (拿过信封,似乎想起了什么)汇款单?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阿 坚 小豆儿。她叫小豆儿。
瘸腿老人 小豆儿。我认识这个小姑娘。
阿 坚 真的?您认识我妹妹?
瘸腿老人 是的。这些信,还有汇款单,都是她通过我交给邮递员寄出去的。前几天,她……
阿 坚 啊!小豆儿她怎么啦?大爷,请你告诉我,我要马上见到她!
瘸腿老人 你刚才都听见了,他们把你交给我,是要我看管你,可不是让我……
阿 坚 大爷,求求你,你一定要帮我。我千里迢迢来到金沙岛,就是为了找我妹妹。她为了供我上大学,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不能让她受苦了。
瘸腿老人 后生,你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你得让我好好想一想。不过,你现在最好是去睡一觉,看你的眼圈布满血丝,就知道有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了。
阿 坚 大爷。
瘸腿老人 去吧。我得好好想一想,孩子,这关系到我的饭碗问题。(给阿坚松绑)你可别乱跑了,再让他们抓住,不仅会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我这个老头子哪。
〔两个人一起向屋里走去。
〔布景与前场同,时间是晚上。小豆儿上。她脸色苍白,看上去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她正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时,瘸腿老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小豆儿 大爷。
瘸腿老人 孩子,你来了。(警觉地四下察看)你来时没被保安看到吧?
小豆儿 没有。
瘸腿老人 (放心地)这就好。
小豆儿 大爷,你叫我来有事儿?
瘸腿老人 (朝屋里努努嘴)你瞅瞅谁来了。
〔阿坚走出屋来。
小豆儿 (惊喜地)哥哥!
阿 坚 妹妹!
小豆儿 哥哥,你长高了。
阿 坚 妹妹,你比以前瘦多了。
小豆儿 再过一年,你就该大学毕业了吧?
阿 坚 是的,还有一年。
小豆儿 我寄给你的钱都收到了么?
阿 坚 都……收到了。
小豆儿 这都多亏大爷帮助,(转过脸,但瘸腿老人已经回到屋内)真应该谢谢大爷。
阿 坚 是的,大爷是个好人。要不是他,我也许就见不到你了。
小豆儿 (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不好好上学,怎么到这儿来了?
阿 坚 (支吾地)我……是利用实习的机会来看你的。
小豆儿 我好好的,你来看我干啥。
阿 坚 小豆儿,这些年一想到你为了供我上大学在外面吃苦受累,哥哥心里就不安。
小豆儿 看你说的啥话,你是我哥,我是你妹。只要你好好念书,上完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我吃再多的苦也不算啥。
阿 坚 可我不能只顾自己,牺牲你的幸福。你中学时的成绩其实不错,如果不是因为我辍学出来打工,你本来也可以考大学的。
小豆儿 哥,你别说了。你再这样说我就生气了。
阿 坚 妹妹,实话告诉我,你在这儿过得怎样?
小豆儿 我过得很好。生活、工作都好。你没看见咱们公司多气派,是十佳明星企业。还有这岛上的风景多美,多……迷人,简直像天堂一样。
阿 坚 小豆儿,你在撒谎。
小豆儿 (躲闪着阿坚的目光)我没有撒谎。我干吗要撒谎呢?
阿 坚 你比以前瘦了很多,站都站不稳,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走。你的脸比纸还要苍白。你生病了。
小豆儿 我没、没病。
阿 坚 行了,妹妹,你不要再骗我。大爷都告诉我了。你们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吃不饱,睡不好,像一群囚徒,连起码的自由都被剥夺了。我已经领教过他们的“法律”啦!(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脸上的伤痕)
小豆儿 他们……打你了?
阿 坚 (气愤地)这里不是天堂,而是一座地狱!
小豆儿 也许真的算不上……天堂,但也不是地狱。这些年,我换过许多家工厂,就是再换一次,也不一定比这儿好多少。
阿 坚 我不能再让你吃这样的苦了,妹妹,我要带你离开这儿。
小豆儿 不,我向爹妈发过誓,一定要供你上完大学。你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你不能让爹妈失望。不能啊,哥!
阿 坚 小豆儿,哥哥已经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我以男子汉的名义发誓,我一定要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小豆儿 不,你带不走我的,哥。在这座岛上,如果不经公司同意,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走。
阿 坚 那我就……放把火将这座岛变成一堆灰烬。
小豆儿 (伸手捂住阿坚的嘴,惊恐地)哥,你千万别瞎说。
阿 坚 我说到做到。
小豆儿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们自己能想办法改变我们的条件,争取我们的……权利。
阿 坚 争取……权利?别说梦话了,那些资本家,他们根本就不会平等对待你们。
小豆儿 是真的,哥,请你相信我,我们。
阿 坚 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小豆儿 (犹豫地)安琪姐,还有所有的姐妹。
阿 坚 安…琪是谁?
小豆儿 哥,你别问了。那首歌怎么唱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
阿 坚 我可不是想当什么救世主。小豆儿,我是你的哥哥!
小豆儿 但你的任务是读书。要是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学业,我和爹妈这么多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阿 坚 妹妹!
小豆儿 (坚定地)哥哥!
〔瘸腿老人上。
瘸腿老人 你们俩说完了么?巡逻的保安快要过来了。
〔瘸腿老人带着兄妹俩躲进屋内。
第六幕
许万山的办公室。幕启时,李媛媛正在打扫卫生,整理办公桌上的东西,动作迟缓,神情有几分落寞。
许国泰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是个好日子”上。
许国泰 哟,李媛媛小姐今天怎么干起勤杂工干的活儿来啦?
李媛媛 这些年,我不就是金沙公司的一个勤杂工么?
许国泰 这可不像你平日说的话。(打量李媛媛)你看上去愁眉不展的,可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媛媛 我当然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许总就要和他的阿娇……订婚了。
许国泰 是呀,你应该高兴才对。
李媛媛 高兴?(望着手中的抹布)我被人像用旧的抹布一样扔到了一边,你居然说我应该高兴?
许国泰 破抹布?你不应该这样想。我以前对你有些不敬,你别往心里去。说心里话,金沙公司能有今天这个样子,你和郑里都功不可没。可我三叔不是那种薄情寡义、过河拆桥的人,他不是提拔你当总经理助理了么?郑里也当上副总了。你们都高升了,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李媛媛 (苦涩地一笑)你不懂得女人。你不知道一个女人真正看重的是什么。
许国泰 我知道,你又会说你爱我三叔。可三叔她现在不是都要跟阿娇,不,跟安琪,他的未婚妻兼秘书订婚了嘛。人不能一条道走到黑,以你的才华和品貌,喜欢你的男人多的是,比如我,尽管没读过几年书,可你别瞧不起我,好歹我也是金沙公司的股东……
李媛媛 没想到你的脸皮这么厚,当初你三叔追我时也这样。(扔掉抹布)好啦,不跟你磨嘴皮了,我该走了。
许国泰 你要到哪儿去?晚上的订婚宴会你可得参加。
李媛媛 (像没听见许国泰的话)弱者啊,你的名字叫女人!不,我不是弱者。以前是,但以后不是了。我已经把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浪费掉了,我决不能让自己老死在这座孤岛上。我要走得远远的,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走到窗前,向外眺望)别了,我的青春,我的……爱情!
许国泰 (茫然地)女人,弱者……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三叔也许懂。可他现在没有工夫听。他忙着呐。
〔郑里急匆匆地上。
许国泰 郑助理,不,郑总,你可来了,你得劝一劝李媛媛小姐。(打量郑里)你怎么啦,满脑门子官司的?
郑 里 (沉重地)出大事儿了!
许国泰 什、什么大事?
郑 里 伊利、蒙牛奶制品的三聚氰胺严重超标,许多消费者中毒住进了医院,死了好几十个,其中有一半是小孩……
许国泰 三聚氰胺?伊利、蒙牛……可这跟我们金沙公司有什么关系?
郑 里 全国已经有多种奶制品和饮料食品检测出三聚氰胺超标,其中也有我们金沙公司的产品。(将一沓报纸扔到办公桌上)现在全国的各大报纸都在报道这件事情,这几天刮台风,报纸和邮件都没有按时送到岛上来,所以我们毫不知情。这些报纸还是我让佴城的朋友帮忙复印后传真过来的。
许国泰 这么说,真的出……大事了?
郑 里 人命关天啊!这是几十年来发生的最严重的食品安全事件。包括金沙公司的产品在内,已经有十几种牛奶制品被国家质检总局勒令停止销售。佴城质检局派出的工作组马上就要来金沙岛了。这件事我们本来可以避免的,上次新产品检测,已经发现添加剂的指标超出正常标准,可没有引起许总的重视。弄不好公司得停业,还要承担法律责任。
许国泰 你是说我三叔他可能会……坐牢?
郑 里 (苦笑地)事已至此,我们不能让许总一个人承担责任,要坐牢我们一起去坐。只是,金沙公司好不容易发展到今天这个规模,太可惜了!
许国泰 天啊,这该怎么办?我得赶快告诉三叔。
郑 里 是应该马上向许总报告,尽快商量对策。
〔许国泰急下。
李媛媛 (从窗口转过身来,注视着许国泰离去的方向,脸上浮现出捉摸不定的表情)是撒旦的归撒旦,是上帝的归上帝。
郑 里 你好像在幸灾乐祸。
李媛媛 (冷笑)我没有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
郑 里 你不应该这样想。一荣俱荣,一损即损,毕竟,金沙公司的事业不只是许万山一个人的,还有我们付出的心血和智慧。
李媛媛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马上就要走了,从此以后,金沙公司的一切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郑 里 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儿……牵挂?
李媛媛 身为女人,如果没有了爱情,什么都不值得我去牵挂了。(注视着郑里)对于你们男人来说可能恰恰相反,为了金钱地位名誉,爱情也许只是一种交易……
郑 里 你想说什么?
李媛媛 那个叫安琪的姑娘,你从前的学生、崇拜者,历尽艰辛、不远千里找到你,可你却硬着心肠把她送给了许万山。他都可以当安琪的父亲了。难道你就没想过,安琪可能爱着你?你就一点也没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吗?
郑 里 (身体一震)请你别这样说。我们现在是同病相怜。(抱着头蹲到地上)我……别无选择。
李媛媛 (突然大笑)哈哈,瞧你这个样子。看来,世界上压根儿没有永远的强者,也没有永远的弱者。我倒想看看,这会儿许万山是一副什么样子!
郑 里 (猛然抬头)他跟我们一样!
〔两个人一齐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许万山的居所,豪华得如同宫殿。从落地窗口能看到蔚蓝色的天空以及浩瀚的大海。
〔许万山西装革履,打扮得像个新郎;安琪也穿着洁白的裙子,气质优雅,仪态万方,同许万山喜气洋洋的神情相反,她显得忧郁淡漠,怔忡不宁。
许万山 阿娇!
〔安琪倚窗而立,望着窗外。
许万山 阿娇,你看上去真像一位公主。
安 琪 (冷冷地)我不是阿娇,我是安琪。
许万山 好吧,反正都一样,你就要成为我的未婚妻了。你猜猜,我要送你什么样的订婚礼物?
安 琪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许万山 不想知道?嘿嘿,你真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这一点也像阿娇。你不仅长得像阿娇,连性格也一模一样。爱使小性子,爱吃草莓,一到夏天,我老家的山冈上就长满了鲜红鲜红的草莓,每次上山打草,我都要给阿娇采许多许多草莓回来,她吃得满嘴都染红了,嘴巴真像花骨朵似的。对了,安琪,你一定也喜欢吃草莓吧?
安 琪 (心不在焉地)我家乡的山冈上没有草莓。
许万山 噢,没关系。我老家的山冈上现在也不长草莓了。我是说,自从阿娇她出事后,山上就不长草莓了,你说这事儿怪不怪?草莓像人一样,也是有魂儿的。它们跟着阿娇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就像我的心一样,也死了。直到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对我说,万山万山,阿娇并没有死,她还在这个世界上。等到你翻过一千座山,涉过一千条河,吃一千遍苦,挣到用不完的财富后,你就会见到她的。从那以后,我就离开老家,像红军长征那样开始寻找我的阿娇。这么多年,我翻过不止一千座山,涉过不止一千条河,吃的苦更是不计其数,挣的财富呢,你已经看到了,这座岛上的一切都是我的。十几年前,这儿还荒无人烟,但现在已变成了一座金银岛,不,一个财富帝国,我就是国王。你呢,很快就要成为王后了!
安 琪 我说过,我是安琪。
许万山 不,你是阿娇。这是白胡子老爷爷亲口告诉我的。
安 琪 就算我真的是那个……阿娇,可我也没有答应你什么。
许万山 你会答应的,我们马上就要订婚了。而且,我要送一艘价值千万的豪华游艇给你,难道这还不够吗?
安 琪 (从窗外收回目光)如果你真的想让我答应你的要求,除非……
许万山 除非什么?整个金沙岛都要属于你了,你还不满足?
安 琪 (面无表情地)除非你满足我的三个条件。
许万山 三个条件,就是三十个条件我也可以满足你。(单腿跪地)我的王后,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安 琪 第一,让工人们每天吃饱饭,睡足觉,每天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把他们当人平等对待;
许万山 行,没问题,听你的。
安 琪 第二,每个月按期足额发放工资,不得以任何理由扣发;
许万山 这个……也没问题,我这就吩咐财务处办理。
安 琪 第三,马上和工人们签订正式的劳动合同。
许万山 这个……
〔急促的敲门声。许国泰破门而入,神色仓皇地上。
许国泰 不好了,三叔,出大事儿了!
许万山 瞧你慌里慌张的,出什么事了,离订婚宴会开席还早着呢。
许国泰 不是这个,是公司的事儿。(凑近许万山耳语)
许万山 (脸色陡变)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许国泰 千真万确,现在全国的报纸电视都在报道这事儿,公司的员工也知道了,议论纷纷,全他妈乱套了。而且,工作组就要上岛了。
许万山 (目光呆滞)为什么会这样?(对安琪)为什么?
〔窗外突然窜起一股巨大的火焰,火光映红了天空和大海,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许国泰 (急忙奔到窗口向外张望)天哪,失火了!
许万山 什么?哪儿失火了?(跌跌撞撞地奔向窗口)
许国泰 好像是工厂的车间。不,是女工宿舍。
安 琪 女工宿舍?(紧张地)小豆儿她们……(突然掉头跑下舞台)
许万山 阿娇,安琪!你要去哪儿?你别走,别离开我,求求你!(欲朝安琪离开的方向追赶,但踉跄着刚迈步,就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仰面倒在地上。)
许国泰 (抱住许万山)三叔,你怎么啦?这种时候你可千万别发病!我怎么办?(哭泣)我们……怎么办?
〔窗外火光冲天,如同闪电一样,整个舞台都被照亮了。
尾 声
大榕树下。夜幕降临。依然能看到远处的冲天火光,苍茫的大海波涛汹涌,仿佛被火煮沸了一般。
小豆儿、阿坚、瘸腿老人以及众女工神色惊惧地站在一起,朝火光发出的方向
张望着。
瘸腿老人 (老泪纵横,痛惜地)金沙公司,金沙岛,我们的好战场……这场该死的大火!
〔《美丽的金沙岛》的音乐渐起。
女工甲、女工乙 (心有余悸地)幸亏我们跑得快,要不就给烧死了。这场火是从哪儿来的啊?
小豆儿 (低声对旁边的阿坚)哥,这场火真奇怪……
阿 坚 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放的火吧?我倒希望真的是这样。
小豆儿 (自言自语)也不知安琪姐现在怎么样。
〔安琪跑上。
小豆儿 (喜出望外地)安琪姐!
安 琪 小豆儿!(与小豆儿以及女工甲、女工乙拥抱在一起)
〔众人沉默地望着火光闪烁的方向,一动不动站立在舞台上,仿佛一组雕塑。
——剧终
2008年11月2日初稿
关于本剧的几点说明
一,本剧的构思萌动于10年以前,原本打算写成一部小说,之所以最终写成话剧,除了缘于作者大学时代和早年从事戏剧创作养成的对话剧艺术的热爱,主要还是因为相对于小说,那些在作者脑子里盘桓多年的故事和人物,可能更适合用戏剧来表现。
二,由于作者非职业编剧的身份,写作时注重的是自由创造所带来的愉悦和快感,因而在风格和形式上也许很难给于简单的归类,比如正剧、悲剧和喜剧,甚至现实主义或现代主义,也许都难以概括。包括剧中的“三聚氰胺”情节,也不过是作者借用公共事件来揭示人性裂变和时代境况的一种隐喻,如果据此认为这只是一部现实讽喻剧或社会批判剧,显然是有悖于作者初衷的;
三,有鉴于此,作者对排演本剧者提出以下建议:无论是导演构思、演员表演还是舞美设计,创作者均应该持一种开放的观念,根据特定情境,寻找最佳的艺术手段,而勿须考虑是否属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或布莱希特体系,写实或象征,传统或先锋。所谓形式创新与思想探索,应该面向广大公众,而不是像国内某些实验戏剧那样,把目光停留在精英乃至富人阶层,满足于沙龙化和小众化。在今天,戏剧的人民性仍然应该成为创作者遵循的美学传统。
作者 2008年1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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