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儒家与西方思想,哪个更先进?兼谈民主与革命
近代西方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们,为何纷纷对国人自认为“封建专制”的儒家思想赞叹不已呢?回顾历史,美国学者顾立雅(1905-1994)总结道:“在欧洲,在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的民主思想的发展中,孔子哲学起了重要的作用。通过法国思想,它又间接地影响了美国民主的发展。”
通过与西方思想的对比,我们发现原因就在儒家思想的核心价值之中:
(一)儒家思想肯定现实价值、尊重个体生命的人本主义精神。
在近代人文社会科学出现之前,只有中国文化对人的现实价值是持完全肯定的态度。儒家充分地肯定了人生存在现实世界的意义,认为在天、地、人三者之中,人是中心,处于最重要的位置, “天生万物,唯人为贵”。 儒家思想中虽然也有“天命论”,但同时也指出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在基督教统治欧洲前的古希腊和古罗马,哲学家们的思想是为泯灭人性的奴隶制度服务的。基督教统治欧洲后,奴隶制经济虽然崩溃了,但奴隶制的残余——农奴制仍牢牢地被教会维护着,农奴们在法律上不具备独立的人格,人的精神则完全为神的意志所控制。
(二)与自然和谐的人欲观。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食、色,性也”,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儒家认为人的基本欲望应该得到合理的满足。在儒家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中,人的欲望必须与自然(即天)相和谐,凡符合自然之欲即是善,凡违背自然之欲即是恶。
西方则缺乏天人合一的思想,他们要么认为追求感觉欲望的满足是人生的基本目的,如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的观点——快乐和幸福的首要要求是承认人对物质生活的享受;要么坠入基督教的原罪之中,认为人欲就是人的原罪本身,主张遏制人欲。
(三)人格独立的自由精神。
儒家思想特别推崇独立人格,“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士可杀,不可辱”,“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齐景公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孔子称赞虞人“非其招不往也”。子产不毁乡校,孔子听到后说:“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神权统治下的欧洲,人的思想禁锢在圣经之中,自由意志的下场就是火刑。在中国多宗教和谐共存的同时,欧洲却宗教战争和思想迫害不断。
(四)“仁者爱人”的博爱精神。
“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和基础,如“泛爱众” 、“仁者爱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推恩足以保四海”、“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等,无不体现了儒家无阶级的博爱思想。
西方基督教也有着一种博爱精神,但与儒家的仁不同,基督教的博爱是基于对神的同一认知,否则一律视为魔鬼。在对中东的十字军圣战和对美洲人的屠杀中,基督教的博爱思想就荡然无存。
(五)“性相近”的平等思想。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尧舜是儒家最为推崇的道德圣人和伟大帝王,然而孟子却说:“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有人问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 孟子说:“然。”
古希腊的思想中没有一丝平等价值观,基督教虽宣扬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然而却发生了对印地安人到底是不是人的争论。教会宣称平等属于天上的国,人世间的农奴制度是上帝的美妙安排。
(六)君权民赋和主权在民的民主思想。
儒家强调人民是国家的根本,“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统治者的权力不属于个人,是“受命于天”,而“天何言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是一切以人民的意志为转移的。“百神享之,是天受之”,“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故孟子认为“天与之”实为“人与之”。
基督教的思想则明确指出君权神授。《新约全书?罗马人书》就这样告诫教徒:任何权柄皆系神所命定。教会宣称:因性而堕落的人类,需要上帝设立的政治权威来加以统治和惩罚,因此,国家政权也是宗教机构的一部分,给予君主这个“职位”以尊严与权威的是上帝。
(七)造反有理的革命思想。
《易?革?彖辞》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儒家对迫害人民的苛政是深恶痛绝,孔子告诫学生说“苛政猛于虎”。孟子号召人民将独夫民贼予以诛之,“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 对于有错不改的君主,孟子认为应当予以更换,“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 孟子还进一步指出:君臣的权利与义务应该是统一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对于不能正确履行义务的君主,人们不仅不需要服从和忠于他,而且可以把他赶下台去。
原始儒家宣传的革命思想,曾深深的刺痛过封建专制帝王,朱元璋就是一例。 明太祖朱元璋“删孟”,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历史事件。
作为亚圣,孟子的火气很旺,思想中也颇有一些原始民主主义的原素,他并非无原则地强调臣民对君王的服从,相反还认为,恶法非法,暴君非君,面对恶法和暴君,人民有反抗的权利。“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些都是中国思想史上光彩夺目的名言。
历代的帝王,面对这些话不可能多么舒坦,不过他们更愿意装聋作哑,因为你孟子宣扬的是暴君非君,而我是明君圣主啊,何必和这些话过不去?然而,朱元璋却不干了。他读《孟子》,到“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那一段的时候,不禁暴怒:这哪里是臣民能够说的话?皇帝一发怒后果就严重了,居然要罢免孟子千百年来在孔庙里和列位大儒们吃冷猪肉的资格,而且特地下令,不准臣下对此发表反对意见,否则就要处以“大不敬”的罪名,杀头。
可偏偏也有不怕死的读书人,一个叫钱唐的士子还是毅然上疏,反对皇帝把亚圣打入冷宫,且公开声明说:“我为亚圣而死,虽死犹荣”。
朱元璋这个时候总算冷静了一些,没有处罚钱唐,不久也恢复了孟子配享孔庙的资格,不过终究余恨未消,于是命令臣下“删孟”,将上述那些光彩夺目的名言尽皆删去,共砍掉孟子原文85条,只剩下100多条,编就了一本《孟子节文》,又专门规定,科举考试不得以被删的条文命题。朱元璋为什么“删孟”?“删孟”背后的心理是什么?
在我看来,朱元璋对孟子强烈不满,和其“删孟”的举动,正是他竭力建立一种“新道统”的标志。读中国历史,当代人常会奇怪,传统社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君王淫威之下,那时的人们肯定是极度缺乏尊严,天天垂头丧气的,特别是在自尊方面比较敏感的文人,但事实是,旧时代的士子们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活得有多么窝囊,哪怕要直接面对高高在上的君王,他们也并非总是那么一副谦卑可怜的贱相,自认为该争的也还是要争个不亦乐乎,甚至常常至死方休。
更令人诧异的是,这些“渺视”君权的狂人,虽然难免结局凄凉,有的要被打屁股,有的会被杀戮,甚至遭遇灭门灭族之祸,但民间的清议,也就是今日所说的“社会舆论”,还是公然站在他们的一边。被君权打压甚至消灭了其肉体的,虽败犹荣,虽死犹荣。即便是要啥有啥的皇帝,对这样一种状况,也好像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之所以有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就是因为,中国的读书人死扭着“一根筋”:他们倔强地认为,代表世俗权力的“治统”在皇帝那儿,而代表意识形态的“道统”却在我们手里。这种“治统”和“道统”分割的现状让朱元璋愤怒,他雄心勃勃,要将“治统”和“道统”合二为一。
朱元璋“删孟”所暴露的,正是一个因背靠国家机器、手握生杀大权而膨胀者的狂妄,他极欲按照他个人对君王与臣民关系的理解,建立一种“新道统”。这种“新道统”的要害唯在于,哪怕恶法,也是法,即使暴君,也是君,“法”和“君”的绝对权威不容丝毫置疑,更不允许反抗。不仅不准反抗,连消极躲避做一个隐士的自由也是没有的,孔子认为读书人在天下无道时可以做隐士,而朱元璋则执行“不合作则死”,连这种消极自由也蛮横取消了。
从此,朱元璋不再满足于做一个世俗政权里的国王,而且还要做“教主”。他对臣民思想的钳制是无孔不入的,他的发号施令不仅局限于政治、经济、军事领域,连臣民的生活方式,包括服饰、器皿、居处、往来称谓、婚丧嫁娶的礼俗等,都要过问和监管。比如他特制一种束头发的网巾,取“万发皆齐”“万法皆齐”相谐,正与其专制心理相合,遂颁行天下,全国百姓都要服用;又如他因为对战国时期的纵横家不满,便下令学校里不得诵读《战国策》;……和儒者争夺道统的话语权,朱元璋们肯定是会成功的,不是别的而是因为他们握有权力。
到了清朝的康熙,就更牛了,他径直宣告:“道统在是,治统亦在是”。从此只有皇帝才是最大的理论家、思想家,只有圣旨才是判断一切是非曲直的标准,传统儒家在君权之上的道统被彻底颠覆。“国王即教主”、“权力即真理”的格局正式形成了。
而事实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不管历代君王如何蔑视孔孟,抵触孔孟,他们最终都会一个个的死去。而孟子却仅凭几万字的小册子,而名垂青史,万古流芳,永垂不朽。青史浩浩,民心可鉴,只有人民,才是历史的创造者!
在这一点上,基督教的思想则完全与儒家背道而驰,它宣扬君权神授,要人们服从神授的政权,要奴隶服从主人。基督教的理论还宣称,暴戾苛刻的君主是上帝给予人类的惩罚,仁慈博爱的君主则是上帝赐予人类的恩惠;即便君主的*暴可憎,其神性却不会因其暴戾而丧失。
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们发现,儒家的核心价值作为一个完整体系是真正的民主思想之源,他们立即用这种思想武装起来,并迅速投身到了法国大革命的实践当中。
然而,许多人却困惑不已:既然儒家思想是真正的民主思想,为什么是西方实现了近现代民主,而不是它的发源地——中国呢?
回答这个问题应该从民主实现的条件说起。我在前面说过,民主具有两种基本的表现形态:民主术和民主思想。术和思想是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没有民主思想的民主术,只是统治阶级的统治术而已,它的价值目标不是民主思想的价值目标;没有民主术的民主思想,则缺乏实现其价值目标的现实手段。只有当民主术与民主思想结合在一起时,民主才有真正实现的可能。在文艺复兴运动中,欧洲人找回了古希腊的雅典民主术;在启蒙运动中,欧洲人又接受了儒家思想的洗礼。这二者的完美结合使欧洲人迅速摧毁了千年的封建专制。而有着数千年民主思想传统的中国,由于特殊历史地理环境的原因,没有产生类似于雅典的民主术,更谈不上这二者的结合,因此近现代的民主未出现在中国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当今世界,民主潮流已不可阻挡。中华民族的复兴也必须建立在真正的民主基石之上。而在中国实现民主,一方面要重新拾回我们丢失的传统——儒家信仰,构建我们自己的民主思想体系;另一方面则要大胆地向西方学习,全面借鉴西方的先进民主术。
如今的中国,人们普遍地期待民主,但又普遍地缺乏信仰、思想混乱。在儒学复兴刚刚萌发的今日,许多人不能摆脱百年来对儒家思想的历史偏见,仍视之为“封建专制”之物,这不啻于以真珠为鱼目。满清覆亡几近一百年了,中国的民主化似乎仍旧在不辨东西的密林中穿行。如果今天的我们还不能正确看待我们的传统价值——儒家思想,还要盲目地“言必称希腊”,那穿出密林之日也许就非我辈所能目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