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读《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这是丁玲的著名长篇小说。以一九四六年夏天以后,作者本人亲身经历的土地改革为题材而写成。这部小说五十年代以前就在解放区出版,获得“斯大林文艺奖”,现在看来,这也是应该的,因为它真实描写了一个村里的土地改革运动,从而反映了中国革命,并且成为革命文学的重大成果。相对于当时历史的宏观局面而言,一个村的土地改革当然是太渺小了,但经过文学把它在纸上写定,它就成了当时中国革命一个最朴素的视点,从中能看到整个的世界;越是往后,它将越有价值,就像生物化石对于人们的意义一样,而且,作为文学作品,它更是一目了然和丰富多彩的,你只要把它读下来,它就会在你头脑里给出活生生的历史场面,许多的人们在其中活动着,许多的故事在其中发生着,把一切的来龙去脉告诉你,甚至把当时的空气,阳光,土地的香味都让你感受得到。至于你对这历史有何评价,那是你的事情,历史本身作为生活,已经被文学写定在那里。这虽不是文学的全部意义,却也是文学最基本的意义。文学是生活的写照,而生活是正在发生的历史,并终将流逝为渐行渐远的历史。
一九四六年至今,六十年过去了,小说作者丁玲和她写的书中的许多人物,用司马迁的话来说,其人与骨皆已朽矣,但这本小说仍在,它因为文学现实主义而不朽,直至人类作为宇宙现象的消失而同归于尽。小说所描写的历史事件(在反封建意义上的土地改革),距离我们其实并不遥远,所以现在也大有与丁玲不同的看法,比如网络上就有否定土地改革的文章。我们如有本事,也可以写一部立场是反对土地改革的长篇小说,比如美国小说《飘》就是与一般共识不同的一部小说,它不是站在历史的北方立场,而是站在历史的南方立场的。但不论我们对土地改革有何不同看法,我们仍是生活在那段历史作为前提的现实之中。历史这样发生,就有这样发生的原因,你想不让它这样发生,要它那样发生,这样的人和主张不仅现在有,当时就有,但历史还是这样地发生,而没有那样地发生,从而决定了结局。道理何在呢?如果你对这段历史有兴趣,想弄个明白,那就不妨花点时间来看这部二十二万字的小说,它会告诉你一切。小说用具体的生活形象写现实,这一最基本的看家本领,确实是值得称道的,以至于两千年前的司马迁写历史著作《史记》时,有时就写得像小说,古人早就认识到形象思维的魅力和乐趣所在。
丁玲这部小说在艺术上如何?她真的写得好,而不是因为政治上的原因获得文学荣誉的吗?这确实是我们读书人应该有的疑问。这本书的前面列有主要人物表,计三十六名。写人物当然是小说家最主要的艺术手段,丁玲写的这三十六人,虽不能说个个是深刻重要的文学典型,但她把当时北方乡村中的各色人等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看到他们是怎样生活、怎样思想、怎样活动的,他们怎样在历史中加进自己的力量,他们的这份力量无论是正面的反面的,无论是大些的小些的,都是参与了历史,历史就是人们合力作用的结果。写一个农民就是农民,并且与别一个农民不同;写一个地主就是地主,并且几个地主都不一样;这些差异,都各有其形成的生活底蕴、来龙去脉。生活的这种真实性,得到了作家的最虔诚的尊重,作家从生活中发现、采撷并且写下来,这就是文学的真的艺术所在。
这部小说不仅具有真的文学人物,还具有真的文学情节。难道还有假的文学情节吗?这个真假,乃相对于生活而言。如果情节是从生活的客观进程中来的,那就是真的,如果它是脱离生活而编造的,那就是假的。生活,在这里是判断真假的唯一标准。以丁玲的文学才华,她要编多少情节都不会是难事,但她严格遵循文学现实主义,她只能从一个村的土地改革的客观进程去提取和组织小说的情节,这样,文学情节就与历史情节相重合,从而获得最大的真实性。作者并没有拿着小本子到处当场记下所有的生活情节,然后依样画葫芦,这样笨的小说家大约是没有的。作者只能面对生活的大致的客观进程,至于具体的小说情节,那就得依赖虚构,只要本质上是来源于生活的,也许越是虚构的就越是真实的。
人物,情节,这是一般的说法,还不足以说明丁玲这部小说的艺术特色。要再往深处说一点,我们得说这是一部女性化的小说,笔触细腻,纤柔,气势与格局也不宏伟,它有意局限着自己,并不更深更广地去拓展。它是绣花,而不是打铁,它是工笔,而不是泼墨。它细细娓娓地叙说,而不是戏剧式地大幅度展开。它较多运用心理剖析,提供人物的内心依据,这种方法有时不免沉闷,但渐入佳境,并且坚实可靠。它把事件进程交代得十分清楚,你看到若干条山间小溪如何曲折地潺潺地流来,如何在汇聚处激起浪花,错综的人物关系和复杂的情节发展就这样互相生发。然而,这部以正在发生的巨大历史事件为题材的小说,算不算史诗式的小说呢?它大约还是应该算的,只不过不是那种宏大的史诗。相同题材的著名小说还有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也许,如果说丁玲的这部小说是一座小巧玲珑的玉雕,那么《暴风骤雨》是不是较为粗线条的高大的泥塑?作为史诗,也较为宏大一些?下文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