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不列颠”,跟资本主义谈一谈
“破碎不列颠”,跟资本主义谈一谈
如今坐在债务危机定时炸弹上的英国保守党,也许有机会拿出自己的“新托利”意识形态,与新左翼知识分子握手言和,坐下来谈谈日渐失控的全球资本主义
■ 应辰 (发自伦敦)
英国知识分子对于马克思和“社会主义”的态度,一半是好奇,另一半是谨慎。不像美国主流社会所默认的“政治正确”那样,对于“涉红”字眼或话题,人们多半能够保持冷静,即使你是一个热血澎湃的左翼青年。我所见的多数英国人还是能以矜持的态度保留自己的意见,礼貌地打量眼前这个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的人。这片土地上,海德公园里曾经有马克思激情洋溢的演讲、特拉法加广场边上的圣马丁教堂里诞生了第一国际、《资本论》在伦敦写成、英国的工人力量由工会发展到工党,进入议会政治主流,由此可见英国并不缺少波澜壮阔的“红色往事”。
自马克思工作过的《莱茵报》被普鲁士政府查封之后,只有英国——这个马克思自己预言会首先爆发无产阶级革命的资本主义巨人,给予了马克思自由的空气。英国这片土壤所诞生的政治文化具有独特的两面性,在保守力量迫不及待地给所有社会变革踩住刹车的同时,人们都能学会谨慎地对待他人的观点和权利,这也许得归功于百年来英国的小业主所争取来的个人主义传统,不列颠的“双重人格”不仅为马克思搭建了舞台,也把英国的工人阶级斗争带入了主流话语。
不过有意思的是,马克思教会了伦敦人斗争的意识,却从未让抗议和斗争真正扩大到改变社会秩序的地步。纵观近期伦敦的街头抗议史,规模大小和暴力程度,基本可以清晰地从抗议者的身份来推断出来,去年针对教育经费削减的抗议,由于大量愤怒的青年学生的加入,导致伦敦市中心从特拉法加广场到白厅几乎被全部“占领”,但零星暴力事件依然在警察控制范围之内;今年6月的公务员罢工游行,虽然同样是针对政府的财政削减,且参加人数超过学生抗议游行,但从头至尾是非常彻底的和平抗议;而8月的伦敦骚乱,起因于底层移民冲突,从和平示威演变成流氓主义的无端宣泄,反映的是危机时代之下的多元文化之痛。
“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上空飘荡”
而这次“占领伦敦证券交易所”的示威,我们在人群中几乎可以看到以上历次游行的所有人员构成,他们是学生、是公司雇员、是小业主、是流浪汉,他们被砍了养老金、被砍了助学金,他们债台高筑、为获得在英国的合法身份而苦苦纠结⋯⋯或者纯粹只是在一个阳光美好的下午来到广场宣泄自己对社会的不满,他们认为那个叫“资本主义”的东西在夺走他们的政治权利。
美国舆论对于“占领华尔街”的观点对立程度异常火爆,一边是支持者直接指出资本主义出了问题,声称要争取回美国宪法所承诺的平等政治权利;而另一边,共和党参议员麦凯恩直接指责抗议活动是“叛国行为”,而这样的“叛国者”却自称代表“99%”,这样的言论交锋如果出现在议会或电视节目中丝毫不让人奇怪,因为这样的情绪对立往往是一种政治表演,意义更在于抛砖引玉,将你一拳我一拳的论战引向公共领域,让矛盾转化为全民思考,并进一步转化为实际政策,舞台上黑脸和红脸的“双簧”是议会政治自我调节的基础。可是这次我们看到的却是美国人民已经不满足于唱双簧,将民意对决的舞台选择在华尔街,上演警民互掐的角斗场竞技。
今天发生在华尔街和金融城的斗争,跟当年马克思在普鲁士的所见所闻的共同之处是,抗议者所质疑的是这个号称愈加理性、不断自我完善又民主公开的社会是否正在吞噬大多数人的政治权利。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当年君主统治的普鲁士帝国,有一套成熟运作的民法体系,马克思所经历的多次“无产阶级斗争”并非粗暴地扼杀于统治者的手腕,而是依法进入了议会斗争。这说明科学共产主义为自己树立的敌人,从一开始就是充满弹性的开放制度,马克思对无产阶级斗争的阐释,无疑是揭去了主流社会那层暧昧的面具,看不见的剥削普遍存在于这个看似愈加理性的制度文明。
《每日邮报》在渲染革命火种蔓延全球各大城市的同时,却有点幸灾乐祸地把英美两地示威活动进行对比,题为《这就是“不列颠范儿”的“全球革命”,想来杯茶吗,亲?》,一边是警民严重对立的华尔街,群情激愤,双方大打出手;而另一边则是抗议者懒洋洋地躺在圣保罗大教堂前,不远处是连根警棍都没有的伦敦警察一字排开拉成警戒线,图片配文字,明摆着暗示英国抗议者和警方的文明程度,极富视觉冲击力。在占领金融机构的全球声浪下,英国并没有发生事前很多人所期待的大规模抗议甚至骚乱。小报的嬉笑怒骂之外,也从侧面反映一个事实,英国缺乏像美国那样足够强大的激进势力来质疑主流社会。
在这个400年都没有发生过政变和革命的国家里,人们也许可以轻易将这种“不列颠范儿”归因于保守渐进的政治文化。我不知道这种所谓的政治文化因素是否真的如磁场一般存在,但英国在二战后的屡次“向左转”,且又不以社会动乱的代价进行社会变革,的确极富英国色彩。“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上空飘荡”,这句《共产党宣言》的开篇名句在现代英国的含义,基本可以理解为20世纪工会和工党的议会斗争史。在这个过程中左翼知识分子让马克思主义悄悄融入了英国主流政治话语。到现在,人们已经对左翼人士发出的批判声音习以为常。当一个社会越羞于提起某些事物的话,甚至都不敢直截了当地喊出它的名字,与它的矛盾积累得必然会越深,能够不顾及意识形态的禁忌,放下暧昧的遮遮掩掩让矛盾在议会辩论中引爆,这是我所理解的英国社会主义思想史。
“破碎不列颠”的另一边,
是社会上层对资本主义失控的恐惧
但英国人需要意识到的是,没有街头武斗的政治诉求并不值得为之庆幸,现在反思当今主流社会秩序的正当性并非为时尚早。自从去年保守党上台以来,整个英国讨论的热点是“破碎的不列颠”。如何理解这种“破碎”?伦敦的抗议者们纷纷戴起那副著名的盖伊·福克斯面具,电影《V字仇杀队》中杀手V号召民众戴上它勇敢地站出来反抗政府暴虐的极权统治。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不是严肃的革命象征,只是一个流行文化符号罢了,这样的示威也只是怨气的宣泄。但是否有人能回答,面具的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戴上面具,作为旁观者,你顿时能感受到一种统一的压迫感;作为参与者,你突然能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归属感。如果戴上面具的“99%”一步步进逼挑战体制,这时你可以把面具解读成是挑战资本主义的“共同诉求”;可你看到的现实是:人们戴着面具同时也在要求大麻合法化⋯⋯抗议者们的面具背后不是凝聚在一起的民意,而只是不安。所谓“破碎的不列颠”,一边是不安情绪被面具塑造成民意,另一边是社会上层对资本主义失控的恐惧,出现这样的舆论破碎,说明社会各阶层间极度缺乏沟通。
“民主与资本主义之间的联姻已经终结”
中产阶级在这场债务危机中受害最深,可遗憾的是鲜有听到他们的声音。随着宣布新一轮量化宽松政策开始,政府又开始了新一轮豪赌,750亿英镑注入市场,如果不能借此机会刺激中小企业,之后所带来的通胀压力必将造成又一轮社会危机。从9月保守党年度大会传达出来的声音是,保守党“是一个代表中小企业和全民民生的政党”,尽管更多的批评声音和现实指出,如今这个由上流社会子弟组成的内阁仍然代表大企业主和富人的利益,但我相信这样的声音是真诚的,因为这是目前保守党需要迫切实施的转型。毕竟在历史上,“托利”(Tory,英式英语中保守派或保守党的俗称)并非从一开始就与“反国有化”、“自由市场”这样的政治符号挂钩,它强调有条不紊、处世不惊地处理好社会与个人的关系,反对任何超越经验的政治教条破坏人与社区间的良性关系,因此对任何要求变革的激进诉求都抱以怀疑谨慎的态度,在个人自由可能受到侵犯之前拉住野马的缰绳。如今保守党政府是否能够赌赢经济,就要取决于中产阶级的信心是否能得以重振。保守党当初抛出的“大社会”竞选口号号称要约束愈发庞大的官僚机器,以及越来越张牙舞爪地吞噬个人生活的银行和金融业。
而在大西洋的另一边,哲学家齐泽克(Slavoj Žižek)在华尔街的演说中高呼“民主与资本主义之间的联姻已经终结”,并呼吁民众用行动讨回自己业已被金权社会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民主权利。齐泽克是西方左翼知识分子中的李敖,他的用语毫不留情,甚至往往用黄色笑话来解释对资本主义的解构,毫不忌讳地称自己是一名“共产主义者”,越是那些被主流社会认为是激进分子标签的名词,他越是要用,乐此不疲地向含蓄隐晦的禁忌用词挑战,非常具有观赏性。齐泽克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虽然让观众觉得仿佛口中嚼了一口生肉,但富有价值的是,他指出了今日新左翼力量的任务并不在于驾驭历史的方向,而是及时为渐渐失控的社会踩住刹车。
当保守派开始批判资本主义,新左翼开始以“踩刹车”为己任,历史似乎到了一个奇妙的交汇点。进入21世纪的资本主义确实已经到了不得不让左右两派坐下来好好谈谈的地步了。保守党的执政已经渐入中期,让中产阶级对公共议题表达民意,扮演起“破碎社会”的黏合剂,是新“托利”主义成败的关键,与左翼对话或许有助于自身的政党转型,在这片曾经给予马克思自由思考的土地上,新左翼的智慧也许能与保守主义平等地达成新共识。不过问题在于,我丝毫不用怀疑齐泽克那笨拙表演背后所表露的真诚,但“托利”仍然需要时间来证明这套新意识形态的合法性,毕竟,一帮牛津的上流子弟在政治舞台上大肆鞭挞银行业,让我觉得怎么看都像是周瑜抽黄盖。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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