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麻的1976--1978》 下
《葛麻的1976--1978》(胡发云)(续完)
作者: 回顾 日期: 2006-09-23 19:42
把那四个人捉了以后,葛麻和许多人都在想,往下,该收拾那些十年以来,在下面干尽坏事的人了吧?既然说了,十年都是那四个人在操纵,架空了伟大领袖,等于是佞臣当道,下面亦步亦趋的,也该同罪。等了很久,没有动静,那些人倒是越来越活跃起来,依然是他们作报告。一天,开全厂大会,横幅是深入开展揭批查动员大会。前面说了一些什么,大家都没太注意,突然,只听得杨主任一声喊:把四人帮在我厂的代理人,帮派骨干分子葛赴海带上台来!葛麻当时正在和别人低头聊天,再说他已对自己的大名很陌生了,直到许多人回过头来看他,并有两个肩枪的基干民兵走到他跟前,他才知道刚才杨主任那一声喊与自己有关。见葛麻没有反应,杨主任将刚才的话又严肃又清晰地喊了一遍。这次全厂都听清楚了。葛麻也听清楚了。他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他想往外走,但动作不太协调,在一溜人和一溜椅背之间磕手绊脚地,于是两个民兵叫人让开,把葛麻从里面拖了出来。一路跌跌撞撞,葛麻被带上台角。身后一边站了一个民兵。顿时又狼狈又猥琐。这种情势下站在那儿,是很不好看的。就是国家主席也会威风扫地。何况他葛麻。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坏人。电影中总这样,将那些匪团长匪司令的,好好的脸上点一些墨点。杨主任很原则地但很有力地宣布了葛麻的几条罪行,每一条都很厉害。直接与四人帮阴谋联系,捏造罪名诬陷攻击革命老干部,散布反革命政治谣言,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和英明领袖,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案,翻十七年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案,刮经济主义黑风,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经过周密调查,证据确凿,报上级批准,从现在起,对葛赴海实行隔离审查。
副主任接着念了关于对四人帮骨干分子葛赴海隔离审查的一份正式文件。再接着,许科长以揭批查专案组的名义宣读了一份关于四人帮骨干分子的详细材料。念完之后说,随着揭批查运动的深入,随着广大革命职工的进一步揭发,随着对葛赴海的进一步审查,我们相信,还有更多葛赴海的罪行,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一个发言的,让我们吃了一惊,也让葛麻吃了一惊--是我们班的,和我们一起进厂的一个青工。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纸,说了几句开头语之后,又掏出一个小本本,逐条逐条地罗列起来,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分,葛赴海说什么什么,当时有某某某,某某某在场。他所罗列的话,大多是事实,我们也都有些印象,但我们没有想到,当时听听就过去了的那些话,被摘出来,在这千人大会上一念,竟是这样恶毒,这样可怕。此人平也很随和。人家笑,他也笑。人家说,他也说。只是我们都记不起来,他都说过一些什么。此人的发言,让我们每个人汗毛都竖起来,背脊发寒。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嘴里会蹦出自己的名字和自己说过的可怕又恶毒的话来。大会的气氛,到此进入了慑人心魄的境界。在列举了葛麻种种反动言行之后,此人略顿了几秒钟,突然提高音调说,现行反革命分子葛赴海不光卖身投靠万恶的四人帮,打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残酷迫害革命老干部,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就是在四人帮被粉碎之后,还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猖狂攻击伟大领袖亲自指定的接班人我们的英明领袖是可忍孰不可忍!在观看伟大领袖追悼会纪录片的悲痛时刻,葛赴海这个反动分子居然丧心病狂地诬蔑我们的英明领袖“目无定珠”!葛赴海说这句反动言论的时候,某某某,某某某在他旁边,时间是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某时。
如果说,前面有的指控,在一些人看来,还有点似是而非的话,此言一出,大家知道,葛麻彻底完了。
此人说的,也是事实。那天全厂看伟大领袖追悼会的新闻片。英明领袖主持,默哀的时候,见他眼珠子在四下瞟动,大约在暗中观察什么,似乎并未完全沉浸于巨大的悲恸之中。中国老百姓大多恋旧主,对新主常有不恭,加之葛麻那一段岁月对伟大领袖爱之弥深,因此,对英明领袖的这种表现很有些不满,便脱口而出地说,别人都低头,他瞟来瞟去,目无定珠的。当时的人们,对一个刚刚上台的领袖,那种神圣感尚未培养出来,听了也就听了,谁也没把它当一回事。现在,当此人在台上将此言用另一种方式复述一遍时,才发现此言是如此地恶毒如此地可怕。
此人让我想起电影中常见的一种情节,故事高潮之中,生死攸关时刻,一地下工作者掏出枪来,摔掉头上的国民党大沿帽,扯下两边的领章,顶着敌人的胸口,字字千钧地说,我代表党,代表人民,执行对你的死刑!
从此,一向快乐,粗俗,口无遮拦的八连人,再也没谁敢乱说乱动了。一来不知道大家当中还有谁是此类人,二来害怕那些平日说说很好玩的话,拿到台上会变成什么样子。生产时间,那鼓风机便显得格外喧嚣。
此人发言之后,便径直去专案组上班了。从此再没有回过八连。不久正式提干。八十年代初期调走,从此不知去向。有人说,如今好像在哪个大机关当处长了。
那天葛麻在台上的表情很怪,不断痛苦地挤着脸,挤着眼睛,像孩子哭的样子,既无声音又无眼泪,看着很怕人。前几排有人说见他裤子湿了,脚下还淌了一滩水。反正那天葛麻肯定吓坏了。那种恐惧不光来自政治威严,还来自一种巨大的羞耻。全场一片肃穆,许多年来,开会没有这么静过。喊口号的时候,又全场一片激昂,甚至还有点失控般的疯狂,有人为台上是葛麻而不是自己庆幸,也有人为不知自己是否也会上台而惊骇,还有人从来就是这样,能表态的时候便纵情地表态。反正后来厂里的简报上说,全厂上下一片群情激愤,誓与四人帮极其在我厂的代理人斗争到底。
那天的大会开得很成功。葛麻顿时土崩瓦解。进驻二号院的当天晚上,他就承认了一切对他的指控。确实给江青和中央文革写过信,那信就在专案组手里,(葛麻后来说,个把妈江青只怕摸都没有摸到老子这封信。)同样内容的信给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委员长都写了,是用印蓝纸复写的,怕都在他们手上。确实找过一个四人帮在我市的代理人,可那时他是市领导,他同时还找过其他的领导,可能专案组也都知道,反正其中任何一个领导出了问题,他葛麻就有问题。他确实说过走资派还在走,直到现在,墙上还隐隐约约看得到字迹,虽然杨主任也说过走资派还在走,但他是有文件的,有文件的就由上级负责,他葛麻哪拿得出上级给他的文件呢?他确实破坏了抓革命促生产,那天早上,有多少人因为看他的大标语迟了到,到了生产第一线还久久不开工还津津有味地议论他葛麻。由于对杨主任的恶毒攻击,影响了领导干部的正常工作。他确实是在闹经济主义,说一千,道一万,犯罪的起因不就是为了那耽误的一两级工资么?说什么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把话说大了。葛麻还交待出许多专案组并未掌握的材料。比如13岁推黄包车时借机摸了人家女客的屁股,在乡下时,偷过队里用来肥田的豆饼吃,老婆在废料场捡到过5元钱没有上交,最要命的是,他也交待了八连一些师傅,特别是怪物刘公开私下和他说的一些话。葛麻认为,专案组连江青的信都搞到了手,他们还有什么不知道呢,再说,还在自己的眼皮子下面安插了地下工作者。至于恶毒攻击英明领袖,更是铁板钉钉证据确凿的。于是便遵照专案组的意思,竹筒倒豆子脱裤子割尾巴洗澡下楼把脸撕下来塞到裤裆里,稀里哗啦全都认了。
三五天过去,葛麻以为说完了就完了,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许科长笑笑,说,想回家了?带了枕头来没有?“带了枕头来没有?”是《葛麻》中的一句台词,是葛麻讥笑那个马员外的穷女婿的,穷女婿问,带枕头来做么事?葛麻说,把头垫得高高的,好痴心妄想呀!这句话在厂里已成为作美梦的隐语,葛麻当然是听得懂的,便怔怔地望着许科长。许科长亲言细语地说,把得从前,你这个案子是可以枪毙的。如今,政策宽松了,不过,坐牢是逃不脱了。四人帮那狠的人,说抓还不就抓了?葛麻听罢,脸立时就平了,半天没有动静,突然就真正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絮叨,我那几个伢么办啦……并开始把头往墙上撞。
前面说过,葛麻老婆的脑子有些问题。她记住的事不能超过两桩,比如在废料场清废料,说清角铁就清角铁,然后堆放到甲处。如果同时还要她清圆钢,放到乙处,她便会出错,再要她顺便把铜件放到丙处,一切都会乱套。她这样的人做那种单一的工作是非常优秀的,哼哧哼哧从早干到晚既不嫌单调也不嫌累。所以,在家里要洗衣被便洗衣被,要捏煤球就捏煤球,要给孩子洗澡就一个个洗得发白。家务的全局,是要葛麻来安排调度的。一样一样给她做。你要一口气给她说了三件事,她便会站在原地不动。在班前会天天聊时,葛麻说起他老婆,又生气又怜爱。如今葛麻不能现场指挥,家里的混乱和窘迫是可想而知的。葛麻被关的当天晚上,怪物刘赶到葛麻家,果然,葛麻的老婆直统统站在一片混乱之中,三个孩子在床上床下开战,枕头在地上,扫帚在床上,厨房里冷锅冷灶脏碗脏勺一片狼藉。怪物刘赶忙回去将自己的老婆叫来,还带上一些食粮菜肴,才算把这一个晚上对付过去。第二天,班前会上,怪物刘说,葛麻犯了错误,他屋里老婆伢没有犯错误,能够帮他的,都帮一把,有钱出点钱,有力出点力。大家都说是是。怪物刘便将几个住得近的师傅分配了一下,一家一天,帮忙操持一下家务。我们这些青工帮不上多少忙,一人出了几块钱。怪物刘说,这些事算我们大家各自做的,也别声张,谁要说出去,他就不是个人。怪物刘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凶,还把每个人都扫了一眼。
几天后,据说葛麻情绪极不稳定,有了轻生念头。专案组让车间派人24小时全天候看守。怕那些老师傅与葛麻交往多年,划不清界限,不利于葛麻清理自己的罪行,便从我们这群青工中挑了六个身强力壮的,两人一班,一天三班,寸步不离。葛麻不睡觉,你也不睡觉,葛麻睡觉,你也不能睡觉。报偿是每天有六毛钱的生活补贴,一周一结。算下来,相当于长了两级工资。于是,我就有了一段与葛麻朝夕相处的日子。
葛麻被关押的屋子,在“二号院”中朝北的一个套间,东南西三个方向的房间都可以观察到这个套间的动静。里间放了三张床,两张我们看守睡,另一张葛麻睡。还有一张条桌,葛麻写材料用的。除此以外,别无它物。一个灯泡,高高的,直接装在天花板上。一天24小时不灭。一扇小窗,也高高的,开在离天花板很近的墙上,换上了指头粗的钢筋条。自从那个老反革命自杀之后,窗户就往上移了,移到不容易上吊的高度。这就是葛麻活动的地方。他如果要大小便,先要报告,然后由两个看守陪他去小院一角的茅厕。一边一个,看着他完成全部过程。不可因为厌恶某种气息某种动作有任何懈怠。许科长说,许多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外间是看守的办公室,有两张办公桌,两个文件柜,还有几把椅子,我们每天都要详细记录葛麻的全部情况,几点几分干什么,说什么,写什么,有什么表情。下班的时候,向接班人交接,不可有空缺,如同航海日志一样。
葛麻刚见到我们时,神情很漠然。大约把我们也当作那个发言的青工一类。有时又很卑谦,直说自己是一个戴罪之人。我们说什么他都点头哈腰言必称是。弄得我们很尴尬。后来我们偷偷对他说,我们啥都不是,唯一的任务是不让你寻短见,你只要不死,就是帮了我们最大的忙。说了这话,葛麻依然有好几天保持警惕,后来才慢慢松懈下来。一些天不见葛麻,像换了一个人,四十不到,已显得很苍老,头发竟花白了,胡茬子也花白了,一头乱乱蓬蓬。脸色是灰的,那上面的斑斑驳驳,如年久的黑锈。眼神无光,望着你,如同望着一个虚无。连动作都显出老态,晃晃悠悠,鞋底在地上磨蹭,手里拿着的东西,笔呀纸呀茶缸呀,不知怎么就掉落了。葛麻白天写东西,夜里在床上反侧,一下一下发出又响又长的叹气声,那声音像一种什么野兽。那叹气声已不是某种心情,而是一种固定了的生理活动,像胃病嗳气一样,很有节律,几分钟一次,弄得我们也想这么来一下才舒服。深夜里,我们要迷迷糊糊打个盹时,一声这样的嗳气会让我们在恐怖中警醒过来。
那段日子,葛麻的任务就是逐年逐月逐日交待问题。我发现这是一个很便捷的办案方式。我想专案组其实并没有掌握多少材料,让葛麻自己这么逐年逐月逐日地说,逐年逐月逐日地写,几乎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了。唯一要审问的,就是那些还没有交待的时间干什么去了?我们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对于葛麻这样毫无斗争经验的人,只会说得多出来。再说,葛麻不是那种以写字为乐趣的人,让他一天趴那儿不停地写,他大约宁愿胡编乱造而求得早日解脱。我刚去的那几天,葛麻正在与纸笔作着极其痛苦的搏斗。如果说,当初他拿起笔,写大字报写上告信,还有一股战斗的豪情激励着他,还有一个实际的利益引诱着他,那如今写这种罪己诏的文字,便是一种折磨了。他一边苦苦思索苦苦回忆,一边如同刻版画一般将那一个个文字弄到材料纸上去,那笔尖都被他摁劈了岔。看着他整天趴在那一堆纸中不堪其累的模样,让人不忍。有一次,我对许科长说,能不能他说,我们记录?许科长说,他又不是不会写,连党中央毛主席中央文革都写了,还有么事写不出来?
据说二号院从来不用刑讯,这在许多同类机构中是很优秀的。对这一点,许科长也很自豪,说,我们不打人,打人那算么本事!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写作,持续了好几个月,对于葛麻来说,无异于一次漫长的苦役。后来,我读到许多名人文化人大人物的文字,对当初写材料写检讨写自我批判稿的日子,无不刻骨铭心。我想,这大约是几十年来,中国发明的最残酷的一种刑罚。
开始一段日子,许科长及专案组成员一天要来好几次,一待就时间很长。日志翻查得也很勤。后来便渐渐稀淡了。也就是那一段时间,中国恢复高考。我们知道,这是我们跳出工厂跳出翻砂车间的唯一机会。我们掌握了他们的规律,便把复习书籍带来,偷偷用功。前前后后,等于进了一年多的考前自修补习班。我们六个看守,有三个后来能考取大学,是应该衷心感谢葛麻的。
对于葛麻的审查在几个月后暂告一段落。接下来是大批判。大批判因有了许多新鲜的材料,在全厂召开了三次批斗会,然后,开始在各车间巡回批斗。巡回批斗的程序大体是这样,轮值车间提前一个小时收工,在本车间寻一块大一点的场地,将横幅和各种标语口号布置好,将桌椅板凳摆好,师傅们洗了头脸洗了手,换了下班衣物,排排坐好,像等待一次车间的文艺演出。然后,专案组便带了葛麻到场。葛麻一出现,先是喊口号,头一两场喊口号,葛麻还有些惊恐,后来也跟着一起喊。然后由专案组发言,揭批葛麻的种种罪行,接着由轮值车间代表发言,这其中即有结合本车间阶级斗争实际的,也有结合本人曾犯错误的惨痛教训的,最后由葛麻自我批判。这一个节目是整场批斗会的高潮和精华。葛麻的自我批判稿是“西瓜”等一批厂秀才写的,然后由葛麻一字一句照抄一遍,将它背熟。就像现在那些巡回报告团一样。葛麻的自我批判文采斐然,故事生动,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特别是那些模黄包车女客的屁股,偷看民船上女人洗澡之类的情节,经西瓜等秀才们的加工,变得格外好听,加之这类话又是由葛麻这样一个半人半鬼的来讲,常常博得满场哄笑。让人一下怀念起往日戏台上的那个葛麻。以致许多车间都翘首盼望葛麻批斗团早日到来。
巡回批斗团这种方式被上级领导和其他单位知悉后,受到充分的肯定与赞扬,一些兄弟单位--特别是那些没有大礼堂的单位,还来我厂取过经,坐在现场,听完全过程,类似于上公开课一样。
我们这些年轻看守的任务,是保证巡回批斗团的工作顺利进行。首先是稳定葛麻的情绪,让他配合好整个批斗工作。不许他趁机说出一些规定之外的反动言论,更要防止他有任何暴力行为,包括自残。因此,在第一次巡回批斗前,允许我们和葛麻聊家常。递烟他抽。给他去食堂打一点好饭菜。并提前作好思想工作,不论车间的工人群众说什么严厉的话难听的话,只能听,不能反驳。不许哭闹。只有经过了这样水里煮油里炸煮掉一身垢炸掉一层皮的脱胎换骨洗心革面的痛苦改造,才有希望重新回到工人阶级队伍中来。葛麻听完后点头,说,我不会把你们为难的。我屋里还有三个伢。确实,葛麻真正牵肠挂肚的,就是他那三个孩子。可以说,十年来,在他那个糟糠之家里,葛麻是一个爹加半个妈,见过他和孩子在一起的人,都很感动。说,这么糟痞的一个人,对他那几个伢们就像个好姆妈。轻手轻脚,轻言轻语,任那几个小王爷在身上打碾滚。那时候,人们冬天洗澡很难,厂里的澡堂一周一次,对家属开放,便常常可以看到葛麻用大网兜装了换洗衣物,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后面跟一个,浩浩荡荡走进澡堂,一个一个给他们脱衣脱鞋,然后一个个按进大池子里,再一个个又是搓又是擦,耐心耐烦。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调皮,刚刚抹完肥皂,便鱼一般溜进水里,逮住这一个,又跑掉那一个,跑到墙角去尿尿,跑到莲蓬头下去冲水,葛麻裸着个身子,池里池外追逐,好容易逮住,小坏蛋身上滑腻,一扭又钻到一堆大腿丛中。师傅们爱看这类恶作剧,都为孩子喝彩,有时候还故意将他们藏到自己胯下。见大人们喝彩,孩子们更起劲。一次,在师傅们的教唆下,跑到了对面的女澡堂,葛麻光着身子,追到门帘前,立住,对着过道那边一声声唤。师傅们便对葛麻说,阿米尔,冲--去把那个小崽子逮过来!女澡堂那边则传来一声声喊,葛麻--你屋里一个带把的跑来了,赶快过来领回去,要不然我们跟他剪了的--葛麻似乎从来不对孩子发狠,最多无奈地笑笑说,小狗日的,你们害老子。
几天过后,葛麻戒心稍减,偷偷问我们,看到我的几个伢没有?我们说,看到了,天天看到。于是我们将怪物刘的安排给他说了。葛麻听后,眨巴眨巴眼,要哭的样子,悔痛地说,为赌一口气,把几个伢们害了。又说,你们跟师傅们说,只要我能出来,我一个个上门向他们磕头拜谢。
那天夜里,葛麻的情绪竟比平日好许多,给我们说了好些他伢们的往事。于是,我们便在工作日志上写了:葛今夜情绪有所稳定。
巡回批斗团的最后一站是我们八连,我们八连是全厂车间序列的排尾,葛麻又是八连的人,所以放在最后。但尽管如此,厂里对这一次巡回批斗还是相当重视,提前几天,连指导员、连长就开始吹风,要咱们八连全体职工充分认识到这是我们一次深揭猛批四人帮结合实际肃流毒提高认识受教育的难得机会,一定要以葛麻为鉴,提高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悟,增强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识别力,指导员说,没有这样的觉悟,没有这样的识别力,你不晓得么时候就会犯个天大的错误,葛麻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然后又在车间精心安排了几个人作批判发言。被安排的人诚惶诚恐,都推辞说,怕说不好,给八连丢脸,自己也犯错误。于是连领导向厂领导汇报,厂领导便安排专案组和宣传科派专人前来辅导,先开座谈会,找特点,找材料,充分讨论以后,发言者放一天假,回去先写一稿,然后交宣传科审查修改。领到任务的人,一个个愁眉苦脸,挨了打似的回到班组,一个个在那儿骂,狗日的葛麻,几害人……怪物刘也是领到任务者之一,他的性质有些特殊,既要批判葛麻,还要批判自己。他现在是那种拉一拉就过来了,推一推就过去的人。怪物刘倒不那么为难,他说,我们这些人的巴巴油,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只管朝坏里说,说过头又不扣钱。于是,只有他一人,高高兴兴回家去了,白得了一天假。
不管怎么说,葛麻巡回批斗团到八连来的那一天,气氛还是有一点悲凉。毕竟葛麻是咱八连的人,毕竟葛麻和八连的师傅们烟里火里滚了一二十年,毕竟葛麻还算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勤劳的人,一个与人无害的人,一个给大家带来许多欢乐的人。再说他的那些事,在八连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无非是想讨回一点公道。要说作恶,那些如今神气五六扬的人,那些把他像猴一样牵来牵去耍把戏的人,是远在葛麻之上的。只是不知怎么,道理总被他们说去了。
那一天早早地熄了炉火清了场地,早早地将所有能找到的椅子凳子木板沙箱一排排摆好,挂了横幅,贴了标语,早早地将全车间的人弄来坐好。几个要发言的人,各自找了个角落,一边来回打转转,一边在那儿结结巴巴默台词。那时已是深冬,平日红炉铁水,白雾蓝烟,一个个穿了单衣还出汗,现在一坐下来,直觉得寒气浸骨。一向闲不住手脚也闲不住嘴的八连人,那天特别沉寂,只有一些人夸张地打着寒噤,让牙齿磕得哒哒哒哒响。指导员和连长也无多的话可说,交代了几条纪律后,便将手捅进袖管里在一旁踱步。终于,批斗团来了!一行人刚踏入车间大门,紧张至极的指导员便兀然领呼--打倒葛赴海!也许是众人尚无准备,也许是大家注意力都转向多日不见的葛麻身上,一时间竟没有几个人随呼,倒是轻车熟路的葛麻很响亮地跟了一声--打倒葛赴海!众人一下愣住,开始有一两个人笑,紧接着三五个,七八个,终于,憋不住,众人火山爆发似的哄笑起来。好半天,收不住。于是,八连在一种欢乐的气氛中,开始了对葛麻的批斗。据说那天许科长很恼火,私下里说,活该那些狗日的们翻一辈子砂!笑完之后,大家看着葛麻一副落拓模样,想着他家里那一堆妻儿老小,心里又有些恻隐,那恻隐之情,从众人看葛麻的眼神中是可以觉察出来的。葛麻显然也看见了这种眼神。再说这里是他的娘家。是他多年交往的工友。于是涌出了许多委屈,几次都要哭。使劲夹着眼睛,将泪水憋了回去。就是在葛麻的自我批斗中,那些很出彩的段子,在八连也没有什么现场效果。八连人知道,平日葛麻带给他们的欢乐比这多得多。倒是怪物刘的批判发言让气氛又活跃起来,从他发言听来,今天如同是开他怪物刘的批斗会。直到最后,怪物刘才不知所云地说,我所以犯下如此多的错误,是和葛麻分不开的。紧接着独自一人喊了一声--打倒葛麻!弄得大家又想笑了。
事后怪物刘对人说,你只管喊打倒。那么多人都被喊打倒过,不又爬起来了?怪物刘说这话的时候,正是被打倒了三次又三次爬起来的邓公复出之际对葛麻的巡回批斗,从八连之后告一段落。葛麻依然回到他那间里屋写认识。我们的差事相对闲散了。一九七八年的春节已经临近。那一段时间,葛麻又遇到两件让他伤心的事。一次是全厂职工加工资。一次是见到他那三个朝思暮想的儿子。
新朝新政,多年来,一心革命没涨工资的工人阶级们,要加钱了。这无疑成为十几年来最为激动人心的事。怪物刘说,这还不上街游行?八连人说,这比么事都合我们工人阶级的心意。这次加工资是见人一级,皆大欢喜,不像从前,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六十,总有人喝药上吊下跪满地打滚。但像怪物刘这样,文革初期犯了错误的,缓加。像葛麻这样的,想都不想。
加工资的事,葛麻是很晚才知道的,那时人们的钱已经拿到了手上。那天几个专案组的兴高采烈得意忘形之际,一下脱口说出了此事。葛麻听说后死活要见许科长,他们只好将许科长叫来。许科长来了,葛麻问,这次涨工资有没有他。许科长看着葛麻,笑了起来,说,又忘了带枕头吧?你眼下的这几个钱保不保得住,还得打个问号。等你的案子一结,到劳改队加去。说完便扬长而去。
许科长刚一离去,葛麻便大哭起来。那是一种真正的痛苦。葛麻一声一声地嚎着,老子背时啊――老子背了一辈子时啊――葛麻整整哭了一个下午,将嗓子都哭得沙哑了。我们怎么劝也无济于事。葛麻说,让我好好哭一哭,哭出来舒服。打那之后几天,葛麻不吃不喝,又像开始那阵子一样大声嗳气了。我们慌了,跑去给许科长报告。许科长说,这些人是这样的,你打他反革命,他不怕。你不涨他工资,就抽了他的筋,挖了他的祖坟。然后说,看紧点,这个时候最容易出事。
回去之后,我们只有好言相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也要为几个伢着想。有个爹总比没爹强。等三个儿子长大了,还愁那几个钱?为了不让葛麻生出意外,那几天我们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好容易让葛麻从恍恍惚惚中渐渐苏醒过来。
腊月二十八,全厂放假。刚刚加了工资的人们,准备快快活活过一个幸福的春节。这一年的年货也分得特别厚重。猪肉、牛肉、鸡蛋、皮蛋、鱼,每人都几十斤。师傅们一个个满面春色往家拿。见了面,又把《葛麻》中的台词搬出来说了:七包饼子八包茶,你提不动我来帮你拿。葛麻当然还是没有。怪物刘便和车间的师傅们打商量,各自多多少少捐献一点,也算让葛麻家有了一点年货。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葛麻突然说,要过年了,能不能把伢们带到厂里来洗个澡?伢们大了,又都是男伢,我老婆带他们也不方便……葛麻的意思,我们当然一听就懂,他想见见孩子,再给他们洗个干净澡,好过年。他已经大半年没见到几个儿子了。我们便去找许科长,说了葛麻的请求。又说,为了安定葛麻的情绪,保障春节期间的看守工作顺利进行,让他带儿子洗个澡,有利于他的改造。许科长说,你们先回去,这件事我们要研究一下。下午的时候,许科长要人带信来说,厂革委经过慎重讨论,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同意葛麻和他的几个孩子一起洗个澡,时间安排在夜里,澡堂子人少的时候。要加强看守,到时增加两个人,出了问题你们要负责。然后就洗澡的问题作了周密的部署,先由两个看守将葛麻带进澡堂,脱光衣服,这样不容易跑。然后另两位看守将他三个孩子带进来,洗完后,孩子先穿衣服先回家,再押葛麻回二号院。不能让他见到老婆,要不然,两人一碰,干柴烈火,不知会出什么问题的。不许葛麻和别人交谈。也不许别人和葛麻交谈。
我们立刻就对葛麻说了。葛麻千恩万谢之后,便神不守舍地等待那一次洗澡的到来。
夜里,估计人们都吃年饭了,我和另一位看守先带了葛麻去澡堂。没想到澡堂子里依然熙熙攘攘人声喧哗,许多人甚至带了衣物被褥到澡堂来洗。见了葛麻进来,大家都静了下来,让开一条道,赤条条两排,如接受检阅一般。那眼光都很复杂。见没有专案组的人相伴,胆大一点的便开始打招呼,叫了一声葛麻。葛麻听见这般呼叫,很感动,很久以来,没人叫他葛麻了,所有的人都直呼其名--葛赴海!这一声葛麻,让他回到了同志们的怀抱。见有人狐疑地看我们两个看守,葛麻便低声说,照护我的,人蛮好。于是,叫葛麻的人就多了起来,有人甚至还凑近去聊上几句,也有人不说什么话,走过去拍拍葛麻的光脊梁又走开。我见葛麻又羞愧又激动,松弛的腮帮子直哆嗦,便让他趁伢们没来之前,自己先好好洗洗。在众人关注之下,葛麻的澡洗得很尴尬,洗得没有一点章法,东抹一把,西搽一下,很不自在。幸亏他几个孩子到了。两个看守把他那三个黑乎乎的儿子带进来的时候,老子和儿子都很平静,似乎没有那大半年的分离。葛麻说,来,伢们,都过来。于是,三个黑乎乎的伢们都过来。葛麻已经半个身子泡在了水里,三个伢们便也一个个泡了进去。尽管有八连师傅们的轮班照顾,但是洗澡一类事,总是很难周全的,便是自家的孩子,粗心一点,也极容易脏。那个时候,没有谁家有热水器淋浴房之类,最多用个木盆,倒点热水,或站或蹲或坐,撩水冲冲,就算洗澡了。所以,当三个孩子拢到葛麻跟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孩子的脸面和其他地方的色彩反差是那样大,几乎是穿了一身灰黑色的潜水服。耳朵根,脖梗圈,隔肢窝,脚后跟这些隐蔽处,已积起一层厚厚的异物,要用刀才刮得下来了。葛麻说,先都给我好好泡到!三个孩子便蹴溜到水里泡着,只留下一张脸在水面。葛麻问,今天吃的么事?大的说,饭。葛麻问,吃的么菜?二的说,白菜干子。葛麻问,哪个做的?大的说,林师娘。林师娘就是林嘎嘎的老婆。葛麻问,你们妈呢?在女的那边洗澡。葛麻问,你们妈平时给不给你们洗澡?二的说,洗脸,洗脚。小的说,有时候洗,有时候不洗。有时候别个跟我们洗。大的说,我都自己洗。爷四个就这样淡淡地对着话。
四周的师傅们一边洗,一边静静地,有意无意听他们说话。泡了一会儿,葛麻对老大说,你自己洗,多打肥皂多用力搓。说罢将小的拉出水面,放到池沿上,上上下下,角角落落,细细地打肥皂,细细地搓。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在小的黑乎乎的身子上,渐渐搓出一些嫩白来。葛麻搓着搓着,就呜呜咽咽哭起来,手却不曾停下。众人不做声,几个伢们也不做声,各自洗各自的,那呜呜咽咽的哭声和回声,让这个平日永远一片嘈杂的澡堂变得很怪异。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任他哭。哭了一阵子,葛麻不哭了,用湿手抹一把脸,回复了平静,继续给伢们洗。洗了小的,又洗老二,再把老大补洗了一遍,几个伢,一洗干净,身上白汪汪,脸上红扑扑,原来乱鸡窝似的头发也伏贴了,黑亮亮的,往下滴着水珠,竟很好看。葛麻拧干毛巾,一个个给他们擦,擦干后,带到更衣室给他们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就要告别了。按程序,伢们先走,伢们出发前,葛麻从口袋里掏出三张五毛钱,一人发了一张,说,过年了,买点鞭放。然后看着孩子们捏着钱兴高采烈地离去了。
打那以后,葛麻不再交待问题,也不再写字。只一天天坐着,或躺着。不太讲话。有时,葛麻见我们成天读书,便问,读么事?我说,高中的书。葛麻说,读书好,我那时要读了书,就不会精减我了。
春节过后,专案组的人来得更少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专案组不来,人又不放,必定凶多吉少。该坦白的坦白了,该揭发的揭发了,该批斗批斗了,下一步便是结案。厂里人都说,多年来,许科长办案稳准狠,谁劳教,谁劳改,谁几年,和后来判的结果大都八九不离十。所以那天许科长说葛麻要到劳改队去加工资的话,那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就凭葛麻恶毒攻击英明领袖的那一句话,就足够。
一次厂里干部开会,有人提出,车间劳力很紧,如果清查告一段落,是不是把葛麻放到车间去监督劳动?这样还可以将六名看守也解放出来。许科长一笑,说,你们只看到那么几个劳动力,小算盘。你们要懂得,只要二号院有人在里面,全厂劳动力的积极性,就会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二号院要是没有人了,一些人就会懒散起来,好像天下太平了一样。这叫么事?这就叫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毛主席他老人家这个“灵”字,用得几好!许科长是一个有大智慧大谋略大眼光的人,他在我们厂的那一份从不掩饰的自得自信,就来自于此。我想,他的前半生是过得非常满足非常充实的。那满足那充实不是因了他的地位他的财富--这一点,和后来的许多权贵者不一样--而是来自于他对时局与现实永远的把握,对治下臣民的举重若轻的控制与调教。
春节之后,每次去专案组办公室,都见他们在写材料,打材料,上上下下送材料,总觉得公安局第二天就要将葛麻带走。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依然没有什么动静。春天过去了,夏天来到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来到了,还是没有什么动静。葛麻像一头关久了的野兽,开始躁动起来,开始在私下嘀咕,个把妈,没得完没得了了,坐牢还有个刑期呢,钉子总得回个脚呀!一旦专案组来人,他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低声下气地问,我的事,么样了?那眼神充满了哀怜与乞求。专案组说,急么事?是不是想早点去?专案组的几位成员,都很崇拜许科长,因此,他们都努力模仿许科长的语气。学得好的,几可乱真。后来,葛麻越来越沉不住气,一次,竟朝着小院对面的专案组办公室大吼,哎--究竟是么回事?要关要杀,总得有个了结啊!眼看着他的那个麻犟脾气又上来了,怕他吃亏,我们赶紧相劝,说,拖长一点,说不定是个好事呢,这么长时间都过了,还熬不过这最后几天?奇怪的是,专案组对葛麻的反常之举,并没有作出强硬反应,我们总觉得这其中暗藏杀机,大约让他跳跳,给他最后一击。所以心里都为葛麻捏着一把汗。葛麻自己吼完,也很后悔,恨恨说,老子这个丑脾气,害老子一生。
在葛麻落难的那一段时间,中国发生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邓小平复出,右派改正,文化大革命结束,天安门事件平反,一大批各个时期的倒台干部重新上台,甚至风传连地主富农也要摘帽了。有了许多可以看的书,有了许多复映的老片子,还有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进口片。甚至连邓丽君那样的靡靡之音也可以听到了。从前,只有电影中国民党开舞会时,才会飘出来那么断断续续几句。对我们来说,最大的事,当然就是恢复高考,当我们带着葛麻四处巡回的时候,第一批幸运儿的双脚,已经踏入了大学校门。
当然,这些变化,在小屋中的葛麻是不大清楚的,即便清楚,他也不会明白这一切对他是祸是福。许多人都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日子就这么很暧昧地向前挨着。只是八连的师傅们,继续在怪物刘的暗中组织下,尽力地照顾着葛麻的妻儿,使他们不至于衣食无着。
葛麻的1 9 7 6--1 9 7 8,是突然终结的,但没有一点高潮。
1 9 7 8年最后一天,许科长把我们全体看守叫到厂会议室开会,表扬了我们忠于职守,认真负责,胜利完成了厂革委交给的任务。元旦过后,回车间报到上班。厂里将根据我们在此期间的表现,给予嘉奖。我们问,那葛麻呢?许科长说,进入下一步处理阶段。我想,葛麻终于要走了,心里多少有些堵。会开完,回到二号院取东西,与葛麻道别,都无言语。葛麻最后叹了一口气,说,烦劳你们这些时。说完将头垂了下去。
元旦一过,我们上班,本想给师傅们说说葛麻,没想葛麻就坐在他们中间。我问葛麻,怎么回事,葛麻也一脸木然,说,我也不知道么回事。
后来才知道,中央刚刚开了一个会,说再不搞阶级斗争了。那些天我们一心擂功,居然把那重要一个会错过了。那个会,就是日后被屡屡提及的十一届三中全会。
我后来私下问过葛麻,那你的反革命帽子呢?我是见过那个盖了厂革委大印的红头文件的。文件名称是《关于把葛赴海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处理决定》。葛麻说,那哪个晓得,还捏在他们手上吧?狗日的,把老子一级工资搞掉了……
后来,我们几个都参加了高考,再后来,我们便去读书。从此离开东升厂。葛麻和其他许多师傅们也渐渐远去。记得离厂前,我们几个上学的人提了烟和酒,专门去看望了葛麻一次。我们诚挚地说,葛师傅,没有您,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事隔二十多年,所以又记起葛麻并为他写下这许多文字,是因为不久前,我和葛麻有过一次巧遇。那天夜里,我去火车站送一位外地朋友,那趟车很晚,送完朋友出来,站前广场已很清冷,只有一些三轮车夫靠在路边各自的车座上打鼾,或大声聊天。等候下一班旅客。见我走过,一个人在车影里喊了一声--老板坐车!我都走过去了,发现那声音很熟,便立住朝他看看。他忙跳出车来,殷勤将我往车里让--到哪里?我脱口而出--葛麻!这是我第一次当他面叫他葛麻,那一瞬间我忘了他的大名。葛麻也认出了我,一把抓住我的两臂,用力摇晃,一连声说--伙计!伙计!伙计!多年不见,葛麻竟比当年精神了一些,穿一件如今很时兴官员夹克,脸上也详和多了,不如当年那么显眼,连头发都黑回去了一些。我们立在原地寒暄了几句,葛麻说,到哪里?我送你,边走边扯,不耽误你的时间。我说,我住得很远。葛麻说,海角天涯,送你到家,坐我的车,你放心。今天反正是你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我说了地址,问多少钱?葛麻说,你来了,还收钱?这不是日我先人?于是,把我拉上他的车。
葛麻的车,是我们武汉人说的那种“电麻木”,有发动机,嘟嘟嘟嘟响的。我问他,干这一行多长时间了。葛麻说,五六年了。工厂垮台多年,发不出工资,出来贩过鱼,卖过裤头汗衫,修过自行车,最后还是干了这往年的老本行。往年在后头推,如今在前面骑。往年用脚蹬,如今机器跑。葛麻驾着车,在空旷的大街上纵情驰骋,有一种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浪子重返江湖的自得自在。葛麻说了他这二十多年来的经历,和我知道的许多中国工人阶级的经历大致一样。我问每天能挣多少钱?葛麻说,好就三五十,不好一二十。混个饭钱,比许科长那些狗日的们强。他们拿不下面子,怕摆地摊踩三轮丢人。由此扯到许科长,葛麻说,那姓许的前些年得了一种怪病,浑身上下的毛都掉光了,连眼睫毛都掉光了,像一个剥了皮的煮鸡蛋,皮子打皱,还是那种虎皮蛋,比老子还丑。现在一天到晚躲在家里不出来见人。他自己原来说过,他这个人会不得好死的,现如今果然遭了报应。葛麻说,不过,说个公道话,姓许的只坏不贪。不像姓杨的,又坏又贪,后来姓许的也和姓杨的闹翻了,还把姓杨的告了上去,结果没有扳动人家,自己反倒被提前退了休,跟我们一样,每个月到财务科摆队,求求巴巴等那几百块钱,有时还拿不到……问到杨主任。葛麻说,莫谈莫谈,捞足捞饱了,把厂子掰垮了,才放放心心回家养老去了。现在一看,当年那一车木料算得了么事?两餐饭钱。那几年,他们光卖厂里的地皮,就不知道搞了几多?这些都是一些真正的坏人,等你晓得他是真正的坏人,你已经治不住他们了。你看看这些年来的贪官!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英明,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么办?毛主席死了。
在一个十字街口,葛麻说,前面有个“屁眼痒”。“屁眼痒――紧擦”,是一些武汉司机对警察的称呼。这个称呼是旧社会就有的,当年葛麻讲他儿时经历时,曾听他说过。没想到,半个世纪之后,又被翻拣出来用了。葛麻说着,利索地拐进一条小巷。葛麻说他的车是黑车,没有证,只能晚上出来撮。我问他老婆孩子。葛麻说,老婆这些年反倒清白了一些,在家门口摆了个烟摊,每个月也可以搞几个钱。两老的钱,都贴了伢们。伢们都没有读到书,找不到个正经工作。缺钱了,就回来跟老的要。前世欠了他们的。又问起八连那些师傅们。葛麻也一一细说了一通。有混得好的,不多。也有很惨的。葛麻说这些,还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同情之意。问起怪物刘,葛麻说,死了,头几个月刚死,跟我同年,六十才出头。我问怎么就死了?葛麻说,肺上的毛病,我看我们八连的人,以后都要走这条路。葛麻说,冬季觉得胸口疼,打开一看,半肺袋子沙,都结成了块块。春季就死了。那是个好人。然后又说谁谁死了,谁谁死了,报出一串名字。
从火车站到我家整整开了四十多分钟,葛麻就一路不停地说了四十多分钟。快到家的时候,我问他,那桩反革命的事后来怎么样了?葛麻说,老子一直没有管它,未必他们现在还敢说老子是反革命?我们做工的,出力,拿钱,吃饭,到哪里都只有这一个命。葛麻后来又说,我后来想明白了,那几年,他们把弄我出来搞,把大家都闹糊涂了,他们自己就躲了过去。葛麻说,下次再搞文化大革命,就不会是以前那个样子了。我问会是个什么样子,葛麻说,我们那些踩麻木的都说,那还不把他们往死里搞?就像当年打土豪,分田地。那时候,还有哪个去保他们?姓许的都不得会去保他们了。
到了家,我让他上去坐坐。葛麻抬头望了望,说,太晚了,认了个门,隔日再来拜望。但一直没有来。关于我这些年,他一句都没有问,也没有留个联系方式。
读书之后,成了知识分子,陷入一个又一个宏大话题,卷入一个又一个宏大事件,已很少关注师傅们的生活,也很少了解他们内心的想法。那天夜里葛麻的一席话,联想起他的前半辈子,他的1 9 7 6--1 9 7 8,让我震动了好几天。不久,又渐渐淡漠。怕再往后遗忘干净,匆匆写下这些文字,作一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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