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真先生,以及他给我的第一件差事
陈映真先生,以及他给我的第一件差事
曾淑美(2009-10-13)
1985年夏天,我刚从大学哲学系毕业。23岁,满脑子文学狂热,一心唾弃资本主义社会,人生梦想是成为伟大的诗人或诗人的情妇,自然不屑于学习打字呀、计算机呀这些讨生活用的基本技艺。经过数次不成功的求职经验,我逐渐发现,一般老板根本不知如何雇用一个志在写诗、连字都不会打的哲学系毕业女生。我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11月,标榜报导文学与报导摄影的《人间》杂志创刊,创刊人是备受敬重的小说家陈映真,这件事轰动整个台湾文化圈。我立刻带着手边仅有的20余首诗和几篇校刊上刊登过的幼稚文章,跑到和平东路的杂志办公室求见文学偶像陈映真,问他:“我可不可以来当《人间》的义工?”陈先生答应了,但坚持每个月付3000元车马费。我第二天立刻开始“上班”,帮忙寄杂志、整理客户资料、搬书等杂务。即使大部分时间都在贴邮票和跑邮局,我心里却彷佛有光,觉得自己正在参与创造历史,投入神圣的革命事业。
我一直没对家里说这不是正式工作。过了几个月,母亲大人在杂志上看不到我名字,追问之下,忽然发现我不过是个“义工”,既惊讶又失望。她私下带着我从小到大作文比赛优胜的奖状去找陈映真,告诉他:“我女儿作文很好,请让她试试看写文章。”
次日,陈映真以全新的目光看着我,用赞叹的口吻说:“妳妈妈实在太棒了!”他非常、非常欣赏我母亲充满生命力的魅力和勇气。我觉得很窘,也很高兴;最棒的是陈映真果然派了一个小采访让我去试。我就此正式成为《人间》杂志的同仁。
自从我的名字被刊印在杂志工作人员名单上,家里开始出现不出声的神秘电话。通常我们一接起来对方就挂断,连续几次,也有时,对方迟迟不挂,我们放下电话又立刻响起。一天深夜,又是无声电话,我忽然想耗下去看看,静静听着话筒中浊重的男人呼吸,喝茶的唏嗦声,甚至吱呀的椅背旋转声。过了很久很久,那男人叹口气挂上电话。
我被国家监听了。当时并不特别以为意,只觉得中华民国政府真没品味,派个糟老头儿来监听!《人间》办公室常有知名文化人进出,政治犯来串门子的也不少,几乎每个人都有非常精采的被监听和跟踪经验,我的无声电话相形之下,算是乏善可陈。
小说家黄春明是早期《人间》很受欢迎的客人,他幽默、有趣,一进门就大呼:“大头在吗?”有他在,陈映真总笑呵呵的。一天,黄春明看着我们几个忙进忙出的年轻人,有感而发:“以后《人间》如果办不下去,大家千万不要上吊,一定要继续在一起。”我心想,如果办不下去当然很难过,但何至于要“上吊”?后来才弄清楚,黄春明正在整治门牙,说话漏风,他当时想说的其实是:大家千万不要“散掉”。
得识高公才情
《人间》一直赔钱,即将倒闭的传闻从来没断过。为了突破困境,陈映真先后邀请过高信疆、王拓、杨宪宏、黄怡……诸位先生来一起整顿社务,调整编辑方针。几位社长和总编辑都是精采人物,带给《人间》各式各样新的视野和作业模式。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今年5月刚过世的高信疆。
同仁皆尊称高信疆“高公”。高公在杂志社时,潘庭松带着我做编辑工作。高公雄才大略,对编辑作业的要求却异常细致严谨,有次我校对文稿不慎,把他亲笔写的原文“湮灭”改成“烟灭”,对的倒改成错的,高公气死了,把我叫去足足训了半个小时。
又有次他在我们面前批评某位知名人物,我吃了熊心豹子胆竟也跟着不以为然,再度被高公训诫一顿;他责备我年轻识浅,无资格臧否前辈。类似事件不一而足,我觉得自己很不入他的眼。
过了几个月,某深夜剩我和高公两人在办公室,他正做付印前最后修订,我在旁边等着把稿子抱到遥远的印刷厂,准备当晚睡在印刷机旁的废纸堆上。高公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我:“淑美,妳是有才气的。妳的诗很好。”顿了一会儿,又说:“我从前看妳的诗,和这本杂志完全不搭调,一直以为妳是情治单位派来卧底的。”
我当时应该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先是一阵委屈,然后愤怒排山倒海,然后是长久、长久的悲凉之感──高公一定有过很难忘怀的被背叛经验,以至于无法信任新人,太可怜了。然则,陈映真坐过多年牢,待人却还保有信赖、浪漫的特质,真是太不容易了。
时移事往,我越来越能够体会出高公性情与处事之可敬可爱,更逐渐了解他们那一代文化人的创伤。近日读季季《行走的树──向伤痕告别》,感慨尤深: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国家机器对人性的扭曲啊。高公对台湾的文化贡献如日如月,人所共仰,历史亦有定评。我作为晚辈,有幸一窥绝代高手的姿影,缘起于《人间》,终究要感谢陈映真一开始的用人不疑。
海峡两岸第一人
当我躺在文学院草坪上读《第一件差事》时,陈映真已经是一则传奇,“海峡两岸第一人”。文学同好之间流传着当年陈映真如何办杂志、如何对抗政府、如何被出卖、如何受女生欢迎──种种轶事,真正第一次来到陈映真面前,我发现自己面对一位很有男子气概、却毫不摆架子的作者,传奇的光芒从敏锐的目光和幽默的谈话之间透露出来。
我好奇“海峡两岸第一人”怎么来的。他谦和地回答:“当年被抓去关的时候,朋友们急着营救,胡秋原先生就‘发明’了这句话,试试看能不能让政府放人。”
又求证他当年被逮捕的状况。陈映真轻描淡写道:“那些人一看到我书架上有几本‘佐拉’的小说,就说不得了,一定是这样,所以思想‘向佐拉’,就连人带书一起抓走啦。”
坐了那么多年政治牢,陈映真真的就当成人生中的一段“远行”。
在他手下工作近四年,我从没看见他向人诉苦、抱怨,也从没看见他以此沾沾自喜而刻意累积政治资本。他真是个品格高尚的人──不,用品格高尚不足以形容──品格高尚来自于修养,有忍辱的成分;依我看,陈映真并不以坐牢为荣辱,他生性明亮而又有坚定的信念,所以宠辱不惊,既来之则安之,出来了也不呼天抢地,生命始终潇洒。
陈映真以第一流的人品,写第一流的作品,办第一流的杂志。他像一块大磁石,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年轻人以及有志一同的文化人;这些可爱的人儿来到《人间》,献出他们最初或最后的浪漫情怀,最初或最后的理想主义。
我们上山下海,去最荒僻的地方和底层者打交道,整理议题为弱势者发声。陈映真总是教导我们,“要非常尊重被采访者,我们必须被人民教育。”我们喜欢背着书包大王去采访,让书包大王有阵子蔚为流行时尚。我们以《国际歌》为社内国歌,对抗庸俗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知道自己是台湾少数中的少数。
不得不的必然
这么一本一登场就注定名留青史的杂志,为什么竟然长期经营不善?陈映真是伟大的创作者、始终如一的信念倡导者,却不是精明的经营者。虽然所有同仁都充满奉献热忱,严格来说,我们当时却不完全具备办杂志的专业和效率,也并未受到严谨的训练和要求。仁慈的大陈经常不好意思对我们太严厉,也没有足够时间来训练大伙提升战力。当我离开杂志社到意识形态广告公司上班的第一个月,不禁深深感叹:《人间》的效率要求如果有广告公司的三分之一,它应该会活下去!(当时《人间》一年的资金缺口不过两百万元,实在不是大数目。我的第二个老板郑松茂从我口中知道杂志状况,主动表示可以赞助。后来赞助之事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似乎映真先生这边另有顾虑。)
陈映真视《人间》如子,从别的战场被邀请过来的将军们,面对别人的小孩,难免有不知如何管教之感。最后大家只好分手。毕竟,《人间》是陈映真实现理念的“不得不然”,却不是其它将军的“必然”。又拖磨一阵子,《人间》终于决定停刊。
我去做广告,堂堂进入资本主义体系,心里对映真先生实在充满歉意。刚开始时自我安慰,想说是去敌营卧底,偷学武功,待功成圆满,终究要带着江湖不世密法和金元宝返家救父──当然这是少年恋梦,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低估了《人间》问题的深度与复杂性,尤其完全不明白映真先生的意向。
1992年,我开始自由工作,春节时策画播放开喜乌龙茶“新新人类在中国”系列广告,非常轰动。播出时,特别打电话给陈映真请他打开电视,告诉他这是献给他的作品(因为“在中国”)。他很高兴。广告后续效果惊人,开喜乌龙茶销量竟然打败可口可乐,我又打电话去报告,陈映真简直乐不可支,开玩笑说:“终于挫败了美帝!”当下,我真觉得自己是个为父亲扳回一城的乖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