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前:诗史合一大手笔——对毛泽东诗词的一种解读
诗史合一大手笔——对毛泽东诗词的一种解读
□朱向前<小说选刊>
简短捷说,毛泽东诗词艺术风格有三个特点。
第一,豪放大气。比如毛泽东诗词中好用大的字眼,名词如天﹑山﹑海等,量词如亿﹑万﹑千之类,且每一首里还不止一个“万”字。“看万山红遍”、“万里雪飘”、“一万年太久”、“万类霜天竞自由”、“粪土当年万户侯”、“寥廓江天万里霜”、“敌军围困万千重”、“飞起玉龙三百万”、“万水千山只等闲”、“万户萧疏鬼唱歌”、“百万雄师过大江”……这样的大词,声色雄壮,文气浩荡,一泻千里、势若长江大河!
再举一首《清平乐?会昌》。1934年秋,毛泽东久已被剥夺了一切实职,不仅政治生涯处于低谷,还有生命之虞。一般人都会心情沉郁,满腹牢骚,而毛泽东却豪迈地唱道:“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格调明朗,情绪阳光,毫无压抑感伤之状。这是毛乐观自信性格的自然流露。不仅能超越一己之悲欢,还能超越功利,超越政治,超越宣传,真正进入到艺术和审美的境界。这也是那个时代的大量作品都随时光流逝而成昨日黄花,而他的多数作品却能穿越时空超越时代永葆艺术活力的根本原因。
第二,想象浪漫。毛泽东自己说:“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岂止不废,其实毛还颇为得意他的婉约之作,据我看来,他的几首婉约之作都是上品。就说写给杨开慧的那首词吧,它很好地体现了毛泽东的浪漫的想象力。毛、杨之间的这种深厚感情和神奇感应,经过30多年的酝酿终于诞生了大家所熟知的《蝶恋花?答李淑一》:“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这时的毛泽东早已从儿女情长、生离死别中超脱出来了,他把一杯人间的苦酒酿成了一场漫天花雨。“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杨”字前面加一“骄”字,毛泽东的骄矜心态,跃然纸上。章士钊曾问毛泽东“骄杨”二字何解,毛泽东答曰:“女子革命而丧其元,焉得不骄?”沉重的历史已成往事,革命的英烈却羽化登仙,成为了寻访月宫的客人,“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为什么是桂花酒而不是别的酒?后面再细说。酒过三巡,神奇的场面出现了,“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这是何等瑰丽、壮阔的景象!万里蓝天为背景,千朵祥云为舞台,嫦娥长袖善舞。以慰忠魂,这种想象的浪漫不羁,豪迈无涯,真是羞煞李后主,气走李清照。 然而真正的高潮还在最后,“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其情绪、意境陡然间由凄清、凄美转向了热烈、放纵,一腔深情化做豪雨,告慰天下。可以说,这首词出于婉约而又超越婉约,前婉约而后豪放,集婉约和豪放于一身,是千年婉约派中的一声别调。
第三,文采华美。一般看来,两首《沁园春》是毛泽东诗词中气韵兼胜的代表之作,我们就来看看这两首《沁园春》的上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这两个半阙都何其色彩明丽,形象生动,气势磅礴,文辞华美。但细观之下,又各有不同。前者体现了青年毛泽东对世间万物充满了探索和好奇之心,仰观俯察,细致入微,以至于“鹰击长空,鱼翔浅底”都历历如在目前。后者则反映了中年毛泽东将个人和民族命运结合在一起并握于股掌之中,雄视天下,这时候看世界就观其大略,变成了粗线条,“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多大的庞然大物在他眼中也成了须弥芥子。而且,从这两首《沁园春》中各取一句,恰成了一对妙联,正是毛泽东前半生的真实写照,那就是上联:“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下联:“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我们再挑几个七律中的颌联和颈联来看看——“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七律?登庐山》);“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七律?答友人》)。“云横”对“浪下”,“九派”对“三吴”,“浮黄鹤”对“起白烟”;“洞庭波涌”对“长岛人歌”,“斑竹一枝”对“红霞万朵”,“千滴泪”对“百重衣”,“连天雪”对“动地诗”,是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量词对量词,色彩对色彩,对得何其工整,何其漂亮,用毛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光昌流丽”。
还有一种就是口语传神的,譬如:“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把敌酋师长的名字直接安到词里,不禁让我们想起辛词“试问天下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行军队伍中一片欢腾声如在耳畔,颇有神韵。再比如“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如话桑麻,声声悦耳。再比如“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娓娓道来,质朴动听,虽如白话,但气韵生动,意境高妙。
第四,写忧造艺。纵观毛泽东60年的创作生涯可以发现:从量和质两方面来看,他的创作中青年时期胜于老年时期,建国前胜于建国后,战争年代胜于和平年代。
我个人认为,毛泽东诗词创作的高峰在两首“沁园春”之间,即1923年到1936年约13年期间。而这十几年,是毛个人和中国革命最艰难困苦的时期,可以说,内忧外患,凶险莫测,九死一生,前途未卜,创作的条件和环境更加无从谈起。但毛泽东的过人之处就在此中表现出来,巨大的压力带来巨大的反弹,毛的诗情空前迸发,前后写下了《贺新郎?别友》、《沁园春?长沙》《菩萨蛮?黄鹤楼》、《西江月?井冈山》《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反第二次大围剿》、《菩萨蛮?大柏地》、《采桑子?重阳》、《清平乐?会昌》等经典之作。尤其是在艰苦卓绝的长征途中,毛泽东写出了《十六字令?山》、《忆秦娥?娄山关》、《清平乐?六盘山》、《七律?长征》、《念奴娇?昆仑》等华彩篇章。相反,在延安十几年相对平和安定的环境中,毛反而诗情淡然,诗作甚少,除一首《沁园春?雪》之外,乏善可陈。这种现象,毛泽东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1949年12月中旬,在迎接毛泽东访苏的专列上,苏联汉学家、翻译费德林当面向毛表达他对毛在长征途中所写诗词的赞叹时,毛说:“现在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当一个人处于极度考验,身心交瘁之时,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的时候,居然还有诗兴来表达这样严峻的现实,恐怕谁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当时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我倒写了几首歪诗,尽管写得不好,却是一片真诚的。现在条件好了,生活安定了,反倒一行也写不出来了。”(61)其实,如前所述,这就是毛泽东的性格使然。同时,也符合艺术创作规律,“文章憎命达”,“写忧而造艺”嘛。
综上,我可以给毛泽东诗词作出一个基本判断和定位。
第一,毛泽东是一流诗人。即便把毛泽东诗词放在中国两千多年的诗歌长河中比较,也有大约五分之一的作品不会输给大家。前面说了很多例子就不重复了,这里再说一个小令就是《十六字令?山》。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在我的阅读记忆中,历史上的十六字令就没有名篇。为何?因为它的形制过于短小,就是十六个字,还没开头就已经结束了,此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但是看看毛泽东是怎么写的——“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虽然短小,但口语生动、描绘传神,无论言其高、言其雄、言其险,都有一股大气磅礴于其间,毛诗全部特点都浓缩于此,此篇一出,改写了中国诗史上十六字令无名篇的历史!
此篇的创作时间,毛泽东自署为“1934——1935”,也就是说三首十六字令48个字,毛泽东在马背上推敲了一年。那时候正值长征,虽然天上有飞机,后面有追兵,经常突围生死关头,艰难困苦,莫此为甚。20年后,他有些留恋地说:“在马背上,人有的是时间,可以找到字和韵节,可以思索。”毛自称“马背诗人”,即由此而来。这是我们可以想象的长征途中的另一个毛泽东。枪林弹雨、九死一生,毛泽东虽然身为三军统帅,但是同时又是马背诗人,似乎完全将自己置身世外,以郊寒岛瘦的苦吟精神来苦苦追求48个字的最佳效果。这种身份的反差和精益求精的创作态度的奇妙组合,成为了古今文学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第二,毛泽东古为今用,完成了古典诗词的现代转型。就是把中国古典诗词用来反映当代生活,反映无产阶级革命斗争,这几乎是毛泽东一个人完成的,而且完成得非常杰出和自然。毫不夸张地说,经过艺术孕化和创新,毛泽东诗词已然成为中国古典诗词的最后一座高峰,同时也是传统文化向现代文化转型中的一座重要桥梁。毛泽东诗词中的许多名篇名句,已经成为了中华文化长河中的瑰宝和当代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警句格言。譬如:“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江山如此多娇”,“风景这边独好”;“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不到长城非好汉”,“踏遍青山人未老”;“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这都已经成为了毛泽东巨大精神遗产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深刻地影响了几代中国人。就诗词而言,它的普及程度无人可及,创造了中国诗歌史上的奇迹。
第三,毛泽东诗史合一。据我考证,从25岁的毛泽东1918年写下《送纵字一郎东行》明确表明革命心志,到1949年写《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30年恰巧有28首诗词,正好对应和记录了毛泽东开创和领导的28年革命斗争。你可以说是巧合,也可以说是天意。用自己大气磅礴的、瑰丽多姿的、文采风流的诗词创作,有意无意地记录了自己领导的艰苦卓绝的、惊天动地的、波澜壮阔的、翻天覆地的斗争历程。所谓艰苦卓绝,就是一介书生,起于草莽,千难万险,艰苦备尝;所谓惊天动地,就是以弱抗强,以卵击石,石破天惊;所谓波澜壮阔,就是从小到大,百川归海,势不可当;所谓翻天覆地,就是乾坤再造,捣它一个底朝天,开创了一个新纪元。毛泽东是用诗写史,也是以史写诗,正事写史,余事写诗,诗史合一,是为史诗。这才是一等一的大诗人,大手笔。我敢说是古今一人,既前无古人,肯定也是后无来者。
附记:
我自2005年1月16日下午在国防大学第三学术厅试讲“毛泽东诗词的一种解读”始,一年半以来,先后应邀到北京大学、国防大学第一学术厅、北京鲁迅博物馆、中国现代文学馆、清华大学等40余家高校和学术单位演讲,所到之处,受到上至将军领导,下致青年学生的热烈欢迎。值此纪念毛泽东逝世30周年、红军七十周年之际,将我学习毛泽东诗词的心得整理成文,就教于各路方家。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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