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
秋 生
作者:李健雄
清晨,窗玻璃布上映出第一缕晨光的时候,秋生起身穿了衣服,下地,出门。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皎洁的光明了。他走到屋门旁边的木柱上,伸手从上面取下那个两头是铁链的扁担,然后轻轻地把地上反扣的两只黑色铁皮水桶反过来,自己把扁担放在肩膀上,左右手就把那两只水桶钩住,挑起来。沿着青石台阶,脚步轻轻的下了台阶。
院子里的小狗黄黄已经飞快地来到自己的脚边,一边摇着尾巴,一边打着哈欠,声音亲切地哼叫几声,然后就跟随在秋生的屁股后面,出了院门。
街巷中还没有什么人,只有几只早起的村狗摇着尾巴在极快的跑动着。
秋生双手拉住扁担的铁链,不想让它发出吱呀的声音。
小狗黄黄依旧跟在后面,偶尔有一只大狗猛地传过来,黄黄就摇着尾巴,扬起脸,和对方闻嗅一下,又回到秋生的身后。
过了一个大门,又过了一个大门,拐过一堵有些倾斜的土坯墙,沿着那光滑的石板街,一直向村子的最高处走去。
旁边果园地的果树探出一大簇的树枝桠。叶子黄黄的,似乎还带着些许的红色。有几个大大的红色果子就那么鲜艳的从树叶中裸露出自己俏丽的面容来。
秋生心里笑着,嘴上就想要哼出声来。
但是眼前这宁静是那么的美妙,几乎没有什么时刻能和眼下相比较了。秋生就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想法。周围的院墙里人们还在睡觉,吵着人家是多么的不好!
过了青石铺就的街道,就是红色砂岩铺就的碎石路了,再上去,是十几节红色页岩开凿成的条状台阶,上了台阶,顺着古旧的木头院门进去,,是一个方方的院落,几株有些落败的牡丹花寂寞的仰着脸盘,望着一晃一晃进来的秋生。
秋生咳嗽一声,然后从一家低矮的水泥糊就的窗台墙走过,再拐过一条只能容许两个人走动的巷子,进去,就看见一架半人高的水井辘轳在残缺的支架的保护下,静静的矗立在那里。
辘轳上的钢丝绳锈迹斑斑,侧面却发散着清亮的冷光,一个大大的铁钩在辘轳下面的井台上垂落着。井台是用青石砌成的,多少年的风雨把它磨砺的几乎能发散青色的光辉了。
秋生走到井台前,轻轻的放下扁担,然后拿起一只水桶,挂在钢丝绳下那个大大的铁钩上。然后用一只手扶住辘轳的铁管把手,另一只手顺着手劲,把水桶就慢慢地放下到井台里。只听见几声吱呀的声音,然后就是“砰’的一声,秋生就用手抓住钢丝绳,用力甩动几下,那钢丝绳瞬间就被什么东西拉的直直的。
秋生的身体就完全地倾斜了,双手用力抓住铁管把手,开始使劲地转动着。
没多久,那只铁皮桶就水淋淋的盛满了水,那水映着淡淡的晨光一漾一漾的。
然后,秋生就看见两只巴掌大蛤蟆在银色的水液里一下一下的划动着四肢,那蛤蟆的头尖尖的,两对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秋生。
当秋生看清楚,刚要伸手探进水里去抓的时候,其中的一只蛤蟆猛地一跳,蹦的老高,然后落在光滑的青石井台上,一动不动的注视着秋生。
秋生被吓了一跳。眼睛呆呆地望着那只蛤蟆,那只蛤蟆也望着秋生,然后,小狗黄黄就猛地从秋生脚下窜起来,两只前爪就搭在光滑的井台上,嘴张开,朝着那只蛤蟆呲牙咧嘴地叫唤着。
井台上的那只蛤蟆却没有丝毫的退却,头一点都不动的盯着黄黄,然后呱一声,张大了嘴,几乎要咬住了黄黄的嘴。
黄黄被吓一跳,从井台上落下来。
然后,又是“呱“的叫一声,水桶里的另一只蛤蟆就开始拼命的游动。企图跃出水面。但是却怎么也跃不出来,只是在水桶里扑腾着,溅起一片水花。
秋生完全呆住了,他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
好久,黄黄停止了冲动,只是伏在石板地上,仰头看一下秋生,然后再看一眼井台上的蛤蟆。
秋生心里就说“天神呀,这是怎么了?“”
这样想的时候,眼前的那只蛤蟆居然就低下了头,眼睛似乎带着委屈,望着秋生,然后再望着秋生水桶里的那只蛤蟆。
秋生这时就看见水桶里的那只蛤蟆居然只有三条腿。那三条孤零零的腿就那么无力的在水里蹬搭着,水里就有一丝细细的红色血丝从蛤蟆的屁股处一点一点的扩散出来,在水面上形成淡淡的血色纹理。
那只井台上的蛤蟆又是一声叫唤,声音却是那么的凄凉。
秋生心里就明白了许多。
他眼睛望着井台上的蛤蟆,在自己心里默默的说“蛤蟆你不要害怕,我送你到外面的田地里!”
井台上的那只蛤蟆圆圆的眼睛里就流出一丝淡淡的水来。然后,低头看一眼地上的黄黄,毫不犹豫地就跃起身来,再次跳进了秋生面前的那只水桶里。
黄黄没有叫唤,眼睛望着秋生。
秋生连忙拿起搭在辘轳旁的扁担,小心的钩住水桶,弯腰用力,挑起那两只满成着井水的铁皮桶,迈开脚步,朝院子外面的田地里走去。
水桶在秋生的走到下,几乎没有向外洒一滴水,就那么晃晃悠悠地到了院子东面的田地里。
田地周围是用荆棘立起来的围栏。秋生放下水桶,用扁担横着劈开一道口子,然后,看一眼水桶里的蛤蟆,蛤蟆也看着秋生。秋生就重新挑起水桶,进了田里。
走到一大株土豆蔓子前,秋生弯了腰,放下水桶,然后 ,将扁担丢在地里的土豆蔓子上,眼睛再次看着水桶里面的蛤蟆,那蛤蟆似乎就知道了秋生的心。
那只肢体健全的蛤蟆没有等秋生动手,已经再次从水桶里跳跃着蹦了出来,压弯一株枝叶繁茂的土豆蔓子后,落在了地上。然后就仰着头,脖子一鼓一鼓的,望着秋生。
秋生连忙伸出手,抓住那只水桶,只是轻轻一用力,那水桶就完全翻转过来,桶里的水就扇面一样被泼了出去,转眼间把秋生脚下的那株土豆蔓子几乎冲倒,然后四散着流淌在泥土里。
那只只有一条后腿的蛤蟆就顺着倒出去的水滑落在了那株土豆蔓子的脚下。
旁边那只蛤蟆立刻一跳一跳地跳跃着靠近了它。
秋生看见那两只蛤蟆头对着头,互相亲吻一下,嘴里吐出细小的水沫,那水沫像是肥皂泡一样涂抹在了彼此的嘴颊上。其中一只欢快的发出一声呱呱的叫声。
也就在这时,小狗黄黄不知道为什么,就从秋生身后跳了出来,然后对着两只亲密的蛤蟆大声地叫唤着。
秋生不由一阵的生气,抬脚向黄黄的屁股踢去。那黄黄冷不防被秋生踢了一个趔趄。
但是,黄黄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秋生,随即又大声的冲着那两只蛤蟆叫唤着,甚至有几次尖利的牙齿都要咬住那只蛤蟆了。
那只蛤蟆并不害怕,相反却一跳一跳地冲着黄黄冲过来,那样子是秋生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秋生有些害怕,拾起地上的扁担冲着黄黄几乎要用力击打了。黄黄却猛地回头望着秋生,眼睛里满是委屈,然后猛地躲闪开来,箭一般地 越过身旁的土豆蔓子,再越过那道高高的荆棘篱笆,朝村子飞跑而去。
秋生收了扁担,看着那只勇敢的蛤蟆再次靠近自己的伙伴,再次用头抵住自己的伙伴,用嘴里的唾沫开始涂抹伙伴的断腿处。
秋生大声地说“天神啊,你快些叫蛤蟆走吧!”
那蛤蟆仿佛听懂了秋生的话,然后一下一下的跳跃着,向土豆蔓子下的阴影里爬去。
秋生转身,收拾了扁担,重新挑起水桶准备向土豆地外走。
就在这时,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的黄黄正在荆棘外面的土路上看着秋生。
黄黄全身的毛都疯狂地竖立起来,像是被吹了气似的。黄黄的旁边是一溜的大狗,都是村子里的,它们每一个都像黄黄一样全身的毛疯狂的竖立着,眼睛根本不去注视秋生,只是一个劲的盯着秋生后面的土豆地。
那些狗身体微微下蹲,身体向后微倾,四肢紧紧地抓住地面,喉咙里不时的发出低沉的咆哮声,那些锋利的爪子就在地上疯狂地刨着土。
这种场面是秋生平生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他有些心虚,用手中的扁担和水桶虚虚的冲着狗群挥舞几下。
那狗群却毫不在意,依旧在疯狂的嚎叫,爪子刨土的样子更加疯狂了。
四周尘土飞扬,狗叫成一片。
有一只最大的黑背狼狗趁着秋生胯下的空虚,几乎是箭一般的越过荆棘,狂叫着,向土豆地里面冲去。其余的大狗小狗看到狼狗的样子,再也不去在意秋生的恐吓了,都大声的狂叫着,从秋生的左右脚下飞快的窜过去,越过荆棘篱笆,向狼狗的方向冲去。
秋生就听见密集的狗叫声像是在战场上一样。
回过神来的秋生连忙丢下扁担,跟着狗群向前跑去。秋生看见几只大狗小狗左右奔突着,围成一个圈,不断地呲着牙,轮流朝地上的那两只蛤蟆冲击着。
那两只蛤蟆已经满身鲜血,皮开肉绽,其中,那只勇敢的蛤蟆的后肢已经少了一支,肚子里的东西开始在地上流淌。看见秋生过来,狗们微微停止一下,随即更加疯狂地向蛤蟆进攻着。
最后秋生听见一声巨大的狗叫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呱呱声,在自己身体周围响着。
当秋生再看时,那只狼狗白森森的牙齿已经在啃着什么东西。
仔细看时,却是半个蛤蟆的前体。
那对蚕豆似的蛤蟆眼睛在狗嘴里就那么死死的盯着秋生,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秋生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朝着头上涌去,然后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就促使着自己像疯狗一样,狂乱的冲进狗群,用脚疯狂的踢打狗。
那些获胜的狗们就在跌爬滚打中大声地欢叫着,顾不上看秋生一眼,飞一般的四散着消失在碧绿的土豆蔓子里。
微风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伴随着碧绿的土豆蔓子散发出来的默默气息,在空气中逐渐消散了。
秋生走到那片带着血迹的泥土前,弯了腰,用手捏起一指泥土,那带着淡淡血迹的泥土,在秋生的手指间滚动。
秋生觉得自己的灵魂出窍了,在自己的头顶上空飘荡着,缓慢地看着自己,看着周围。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在微微地抖动着。
秋生听见自己的身体大叫一声,整个人就仰面跌倒在了那棵有着碧绿叶茎的土豆蔓前。
九月的天空,碧蓝碧蓝地,望不到一丝云彩,火球一样的太阳开始从万里的高空无遮无拦的喷吐着,将那无边无际的烈焰喷射下来,形成一个一个看不见的火的波浪,汹涌着 ,奔突着,直直的照晒在秋生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面上。
远处的山野依旧连绵起伏,像是一个沉默的人。
秋生就那么展展地仰躺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红色的鲜血慢慢地从他的口鼻处流淌出来,像一条血色的虫子蠕动着,经过他的干裂的嘴唇,枯黄的牙齿,然后顺着那荒草一样的胡须,一点一点的翻过他的下巴,而后在下巴处一分为二,一股继续沿着脖颈向下蠕动,一股开始顺着耳背蠕动。
不多久,秋生的脸面就被红色的血痕划分成一副蛛网一样的图案。那血痕,经络一般,在阳光下发着透明的光,仿佛是加了釉彩。
有几滴血一点一点地聚大,聚大,形成一颗一颗血红色的珍珠。最后,毫不犹豫地滴落在秋生头下的土豆叶片上,在土豆叶片上辗转一会儿,再从绿色的叶片上滚落到地上的泥土中。
那带着氤氲气息的泥土就和着那红色的血液,在这九月的阳光下,瞬间,形成一个一个褐色的小坑。
在偶尔吹来的山风中,那褐色的小坑,慢慢干涸,一个一个,露出无数细细的皱纹。
就在秋生跌倒的时候,原本已经卧回家院门口的小狗黄黄就惊恐的尖叫一声,然后抬头望了一眼在院子里采摘豆角的秋生家,一溜烟快跑着,出了院门,顺着村里的小路向这边的土豆地跑来。
那小狗娇小的身体在绿色的土豆蔓子中间上蹿下跳,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秋生旁边。
秋生看见自己从满是鲜血的土豆地里,慢慢地辗转着,翻滚一下,轻轻的飘起来,面目肃然,站立在空气中。
眼睛却望着地上的那个人。
秋生看见那小狗扬起那长着尖细鼻子的嘴脸,朝着空气中的自己闻嗅一番,然后就是一声狂吠,最后却胆怯地低下了头,用那个黑色的、湿润的鼻尖用力地拱着秋生的头。
秋生那颗已经满是鲜血的头像是一颗没有枝蔓的西瓜一样,在小狗的拱动下,一下一下地摇摆着。
许久,小狗黄黄见推动了秋生,鲜红的舌头从尖细的唇齿间耷拉下里,用张得大大的眼睛地望着空气中的秋生,不一会儿,眼眶里就充满了银子一样的泪水。
秋生感觉自己的鼻子一酸,有一种想要哭泣的快感。
只是,这样短短的一会儿,那小狗低下了头,又开始疯狂地刨着土,并大声地叫唤着。
许久,远处有一个穿了蓝色衣衫的男人大步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叫“秋生,秋生”
空气中的秋生张开嘴巴,想要回答,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黄色的小狗见蓝衣男人过来,就夹着尾巴,围着地上仰躺的秋生不停地转着圈。
蓝衣男人脚步加快,几步就踏过膝盖高的土豆蔓子,来到秋生面前。
秋生看见男人仔细地看着地上的那个自己,脸色大变。
然后,那男人就伸出手,在那个自己的嘴唇上方狠劲地掐一下,见没有反应,连忙弯腰用力抱住那个自己的两条胳膊,搭在他的背上。使一下劲,然后开始用力快跑。
秋生就跟着蓝衣男人,一路风一样的飘到土豆地旁的马路上。
秋生看见好几个自己熟悉的男人和女人飞快的围拢到蓝衣男人身边,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女人拉住那个秋生的一只耷拉下来的手,使劲地哭喊着。
在她旁边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满脸的惊恐,在不停地叫着“爹,爹,你怎么啦?”
秋生就满脸的难受。
有人说“不要耽误时间,赶快送医院吧!”
于是,秋生就看见那个叫爹的年轻人立刻擦干脸上的眼泪,眼睛焦急地望着马路两头,开始大声地呼救。
过往的小车见到年轻人站立在马路的中央,就慢慢地减速,当年轻人满脸希望地朝汽车走去时,那汽车却猛然加速,最后一溜烟的驶向远方。
年轻人就在原地跺脚,然后止不住,扯开嗓子一边痛哭,一边大声责骂。
终于,有一辆破烂的三轮车突突地驶过来。
秋生看见年轻人毫不犹豫的站立在马路中间,直到身体抵住了三轮车的前轮。
三轮车停下来了。
众人就是一阵子的忙乱,将那个秋生的身体完全放置在三轮车的车厢里。
车过雷音寺,顺着风,秋生看见路畔的水草边,一大朵洁白的水花在扑扑地盛开着,水花下是几个带着绿色苔锈的褐色石头,那石头就在白色而透明的水花中显露的光滑润洁,水从一个新修的白色汉白玉龙头嘴里肆虐地喷吐出来,跌落几个大大的水花,然后溅落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上,那石头却是或多或少地带了绿褐色的锈的,在水花中显露的湿淋淋的,自后就是一条静静地小河,水色透明,河底清晰可见,灰白相间的沙石在正午的阳光下放射着诱人的光芒,除此之外就是绿,满眼的绿,草如绿色的地毯,逶迤着大小的水圈,起起伏伏,蜿蜒着,最后在三五株老柳的繁茂枝叶下,荡漾成一个里三圈外三圈的湖。那湖就在起伏的山风中偶尔转开一个不断开扩的涟漪,那涟漪最后就在水草的围堰处顿然消逝。
而在这一切的周围正是左右两座长满了绿色林草的黑色石山,那山宛如刀切一般,浑浑然然地从周围那片绿色的田地里生生地拔了出来,形成两座齐整的断层的横面,在天地的中间显目的挺立着。
秋生满眼的爱慕,然后止不住就是一声的叹息。
只是这一声叹息,安卧在三轮车上的那个秋生就长长的出了口气,众人就是一阵子的欢喜。
车子越走越快,眨眼间就到了一处刷了白灰的院子里。秋生就看见那个年轻人极快地跳下车,冲进年代久远的木制门厅里。
不一会儿,一个戴了眼镜的白衣男子和两个同样穿着白衣的女子来到三轮车旁。
秋生看见那个白衣男子伸手在车厢里的那个秋生眼眶上一按,说“昏迷了,不要紧!”
然后白衣男子回头对蓝衣男人说“先到收款室交三千块钱的押金!”
三轮车旁的蓝衣男子眼睛就望着那个眼泪已经干枯了的女人,好一会儿,说“听他的说的,秋生不要紧,润花,你看,这钱?”
叫润花的女人就是满脸的凄惶,手不住地在自己的衣兜里掏,可是什么也没有掏出来。
蓝衣男子对白衣男子说“大夫,能不能先给看着病,他家人回去凑钱?”
白衣男子眼镜后面的那双小小的老鼠眼就滴溜溜地转一下,说“没有钱,谁敢给他看?说完,转身带着那两个白衣女子又进入了大厅里。
蓝衣男人就无奈地望着女人。好一会儿,说“不行,我们就到九岁红那里去!”
女人又抹了一把眼泪,说“他栓有叔,就听你的。”
蓝衣男人就对三轮车司机说“师傅,再帮帮忙,到镇子外面的九岁红那里去。”
三轮车重新发动了,突突地使出了医院的院子,然后沿着人来人往的柏油马路,一直开向镇子外面的一处极大地农家院子。
院子却是一色的青砖垒就。暗红色的大门前,好几辆马路上常见的乌龟壳一样的小轿车规规矩矩地挨个排放着,完全少去了往日路上那副霸王一样的凄厉神色,反倒像是刚出炉门的小玩具。大门的门脑上三色纸剪成的幡子对应着旁边菜地里绿色红色的菜蔬,显得极有韵致。
门口有一个穿了灰色长袍的马脸男子,头戴一顶圆通高帽,见三轮车过来时,就安详地走过来,弯腰做个手势,指点着三轮车灵巧地停在一辆正对着大门的红色小汽车旁边。
然后,什么也没有看就顾自上了台阶,进入大门,一边走一边高声地用唱腔高声地吆喝着“远方朋自来,大门长打开。”,没入院子。
穿着蓝衣的栓有就首先下了车,然后和旁边的林子以及秋生家三个人,分别打开三轮车的车厢。
林子就将身体靠在三轮车的车厢边,让栓有和娘抓住车上爹的身体,用力将那身体拉扯到自己的背上。
林子就感觉身上怪怪的,有一股阴凉的气息,像是一团云一样罩住自己。
他双手向后拢住爹的腰腿,栓有和娘左右护驾着,待到身体全部撑匀了气,脚下就一发劲,踩着干净的黄土地面,向院子走去。
周围有人在无声的看着。
进到院子,却是满院的花,那花一千朵一万朵地盛开着,在炽烈的阳光下,丝毫没有一点的干热,只是丝丝缕缕的清凉顺着不知从何处吹来细风,淡淡地将一种带着某种奇异香气的气体送入人们的口鼻。先前还烦躁无比的人们,一下子就安逸了许多。仿佛整个的人都被仙法施点了。
屋檐下有男有女,有老有弱,都安静祥和的端坐着。他们身上都穿着虽然过时,却是干净的衣服。手里提着的不是孩童的旧书包,就是或红或绿的塑料袋。
偶尔有一两个衣着光鲜的男女从正屋的黄色门里出来,脚步极快地到院子中央的花圃前,仔细地挑选,采摘一朵,或两朵或红或白的花,那花却是单瓣的,孩子拳头一样大小,饱满圆润,,似乎还带着满脸的笑。那男女就极快地,悄无声息地重新返回到黄色的屋门里。
除此之外,就是那端正的正屋里有一声字正腔圆的本地口音的男声在安详地说着话,话语不急不促,宛转悠扬,如同洞中仙人。
正待背着秋生的林子有些疑惑的端详的时候,先前那个穿着长袍的马脸男子已经从西边的偏房里出来,然后,长长的手臂朝着林子这边一伸,手头的细指已经做成了一个钝钝的钩状。
林子就毫不犹豫地朝西面的偏房走去。
进的屋里,一副巨大的毛主席人物画像从高高的山墙上直直的垂落下来,画像的左右是两个家里常用的褐色菜坛,没有盖子,白色的口沿清清咧咧的。一股不知名的药香就从那里淡淡的飘荡出来,在屋子的空气中回旋。
秋生就感觉到一阵神清气爽。
马脸男子再次指点着林子将爹的身体放置在那盘宽宽大大的火炕上。
那火炕上是用一块农村常见的花花绿绿的人造革步铺就的。一朵硕大的莲花在略显 凸凹 的炕中央跃然而出。
正待众人喘了口气的时候,火炕墙上的一扇窄窄的门吱呀一声,柔柔地洞开了。
一个头刚到门框的圆头男子,目光峻骏地望着秋生。只是那一瞬间,秋生就感觉自己全部的身体缩小如核,想要重新转入到火炕上的秋生的身体里。
男子,面目祥和地笑一下,然后,抬起长长的衣袖,用一个笔直的剑指,直直的对着空中的秋生,大喝一声,一道虚虚的白气就从男子的剑指直发出来,秋生就感觉到万斤重担的力量顶在了自己的脑门上,自己瞬间缩小如核,转进了火炕上的身体里,与火炕上的身体合二为一。
周围的人却毫无知觉,仍旧朦朦地看着男子。
那男子早已弯腰端坐在了火炕的中央。伸出细长的手指,徐徐地,在躺在炕上的秋生额头和胸口中间画一条看不见的线,那双目紧闭的秋生顷刻间睁开了眼睛,满是奇怪地望着周围的人,再从周围的人回望到自己躺着的身体,说“我这是在哪里?睡着了吗?”
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口渴声。
地上的那个马脸男子早已将一瓢银亮亮的水递给秋生。秋生就旁若无人地端着那柄葫芦瓢,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众人就连连称奇,眼睛从喝水的秋生望向端坐的男子,再从端坐的男子望向喝水的秋生,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待到满满一瓢的水,喝完后,秋生就掖了掖肚子,连声说“尿尿。”说着就起身下炕,踩了地上自己的那双还带着自家田里泥土的旧布鞋迈步出了门。
年长的栓有就问男子“师傅,秋生他这是怎么啦?”
男子就笑一下,说“这些天,天气燥热,火气重,山南的雷音寺改造,没唱戏,弄得人魔障压心,心火上升。周围已经有好几家的人来过了!都是同样的毛病!”
秋生家就仰着脸,问“师傅,那用不用给他到医院里输些液?”
男子就浅浅的一笑,说“不用的。我这里给他配些草药就好了。
说着男子起身,下地,来到中堂那副毛主席像下,眼睛和画像中的人眼睛对视一下,然后伸手从旁边那两个褐色的菜坛子里抓一下,出来,然后将手里的那些草根草茎,洒在马脸男子早已铺在大红木柜上的黄色草纸上。
众人就围了过去,看着男子细长的手指极快的动作着,将那包草纸折叠着,打包好。
然后直接递给秋生家。
秋生家就长长的出了口气,然后就满眼的泪水,止不住从干涩的眼眶里汩汩地流了出来。
男子说“不要急,不要怕,什么邪风都不会长久的!回家后,给他用红糖加了热水冲着,喝茶一样,就好!”
看的目瞪口呆的栓有就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三张打着卷的十块钱,递到男子那面前。
男子就笑一下,回头看着马脸男子说“长腿,只收五块钱!”
栓有和秋生家就要拉住男子的手,再次拜谢了。
男子就轻轻地和他们的手拉一下,然后抽回手,双手合十,在眼前对着众人 示意一下,说“你们喝水,还有人,我去了!”
说着,就脱鞋上炕,伸手开门,转眼间,消失在了火炕上的那道小门里。
众人就端了马脸长腿递过来放置在火炕上的的茶水杯,边喝边眼睛神奇地四处看看。低低地说些惊奇与称赞的话。
不一会儿,马脸长腿从外面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崭新的五元钱,直接递给栓有,栓有脸红一下,客气地想要挡住。
马脸长腿却面无表情的说“这是师傅立的规矩,庄户人家,用钱的地方多哩!”
栓有红着脸接住那张红色的五元钱,小心地折叠一下,放回到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对着马脸长腿说“大兄弟,谢谢你们了!”
然后马脸长腿又从红柜上拿起一张方方正正的毛主席画像,双手卷一下,成了一个圆筒,用一根红线扎好,递给秋生家,说“回去好好供养在屋里,过时过节的时候就上柱香,摆个贡品,毛主席就会好好保佑你们全家的!”
秋生家就双手对接了那画像,千恩万谢后和众人抬腿出了门。
门外的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似的。
秋生正站在那个白色的花圃前,像一个孩子似的,开心地笑着,看着。
林子放完秋假回县城的学校去念他最后一年的高中功课了。
临走那天早上,刚刚喝完药的秋生,让润花从正墙毛主席像后的夹缝里取出那个红布包裹,然后亲手解开那个红布包,把里面的一叠子十元纸币沾着唾沫数了数,交到林子的手里,说“林子,这是咱家的五百块钱,爹给你全拿上,算作是后半年的生活费了。”
林子看了爹和娘,却从里面数出几张,交给秋生,说“爹,我有三百块就够了,剩余的留在家里,柴米油盐,家里也有用的地方,再说,你还要买药片呢!。”
秋生拿住那叠钱,说“林子,家里生活用的钱,爹会想办法的,你在城里上学,用钱的地方多,不够,和别人借也不方便。药片,爹少吃些也能将就!”说着,又把那叠钱硬要塞在林子的手里。
林子看着秋生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使着劲,怎么也不愿意接。
秋生就没有了办法,说“也好,先就按你说的做!这些钱留在家里,你觉着不够的时候,就回来拿。”
林子说“爹,你放心好了,不够,我一定回来拿。另外,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娘也要吃好,喝好,不要太过于节省了。”说完话,林子就把那叠钱叠好,放进自己的内衣口袋里。
润花伸手把林子的衣扣再仔细地扣一遍,说“好好放好,,小心些,现在这社会,乱,自己在外面多长个心眼,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林子就拉了润花的手,说“娘,你不要闲操心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会安排自己的。”说完从地上拎起娘已经准备好行李出了家门,在院门口和娘爹挥了挥手,就一溜烟跑步走远了。
看着林子的身影出了大门,秋生就知道,儿子拿的这钱一定是只够生活吃饭用的,别的,儿子打心眼里就没有准备和自己张嘴。秋生就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无能,同时又觉得儿子这一年懂了很多的事。但也只是在心里暗暗地叹息一下。
儿子走后,秋生就拿了木头小凳坐在自家的窗台前,一边卷着手里的小兰花,一边眯缝着眼睛,望着院子里那一畦菜地默默地出神。今年年景不太好,夏天雷音寺没有唱戏求雨,龙王爷就没下几滴雨,庄稼旱的只长到人的膝盖高,莜麦穗有的都没有抽开就黄了。
秋生猛地吸一大口烟,眼睛越过院墙,望着村后煤矿的方向。
寂静的空气中听不见煤矿上有什么响腾的声音。
在小兰花的蓝色烟雾中,秋生不由地思想着,也不知道矿上那些事情处理完了没有? 煤矿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生产?要是现在能生产,那该是多好的事情啊!
这么想的久了,秋生手里的小兰花就燃烧到尾巴,几乎烫住了手指了,秋生将那沾的湿湿的烟屁股,丢下,落在地上的塘土里,看着一个小小的蚂蚁,爬上来再爬下去。秋生心里就压抑的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秋生在自家院子里和润花整理那些快要落架的豆角和葫芦幔子的时候,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院门外面叫“秋生,秋生。”
秋生连忙把自己手上的泥在豆角蔓子上搓几下,然后答应着,跺了脚下的泥土,出了院门。门外的人却是曾和自己在不远处的煤矿上动弹过的玉林。
瘦长的玉林看见秋生,手高高地叉住明亮亮的自行车把,一双细长的眉眼看着秋生,戏谑地说:“好事情,窑上又能干活了,你去不去?”
秋生满脸的笑容,几乎要从那薄薄的面皮里挤出来似的,说“这还用说,去,去,当然去了!”
玉林眉眼一眨,就说“我估摸着你也不会窝在家里的!毕竟挣钱是头等的大事啊!”
秋生跳了过来,手拉了玉林的自行车把,说“那是,那是!快进家,喝口水,咱们告诉告诉!”
那玉林却向后一扬身体,连连摆手,说“不行的,我也要回家整理一下,明天就开工上班了!”
秋生的两只手就离开自行车把,在衣襟下,互相搓几下,然后,说“要是这样,就不拦你了。我也得准备准备。”
瘦长的玉林就推开车子,一边抬腿上车,一边低头说“那就明天一块走,到窑上!”
秋生就眼睛看着玉林,和玉林的眼睛对上,连声答应“好,好,好!”
看着玉林的自行车慢慢远去,秋生这才转身进了院门。全身颤抖着,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心里却是满满一肚子的高兴。
葫芦幔子下的润花,听见秋生回来,心里觉得宽落落的了。玉林和秋生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她的手指更加灵活地拾掇着一根爬在树枝架上的葫芦藤,那葫芦藤上残留的两个拳头大小的葫芦被她用力的撕下来,丢在脚下的葫芦叶子上,然后把那带着倒刺的葫芦幔子缠绕成一个来回的捆,用力扔到木栅栏边脚下。那木栅栏边已经堆了满满一大堆的葫芦幔子。
秋生回来,挺直了腰身,重新站在院子里,快乐地卷起了一根兰花棒儿,用火柴划一下,点上,然后就大口的吸一下,大声的咳嗽着,随即把喉咙里的一口黄痰猛地啐在地下的土里。润花看着他,就说“他爹,明儿能上窑了吧?!”
烟雾中,秋生满脸灿烂,笑着说“玉林说是矿上复产了,明儿我们就去上窑!”
润花宽泛的脸上就更加多了一层很久未见的明亮,接了话,说“这下,林子的学费和饭钱就有了!”
秋生眼前就是一阵子儿子的笑脸,那是他和润花最开心的事情了。
煤矿离家五六里路,就在村子后面的黑山脚下。
一大早,玉林在大门上叫秋生的时候,秋生已经吃过饭,正提了裤子从低矮的茅厕里出来,听见玉林的声音,秋生一边欢快的答应着,一边赶紧扎了腰带,然后从偏房的屋檐下推出自己那辆落了漆的飞鸽自行车,大声地对着家门说“润花,快给我把饭盒拿出来。”
待到屋里的润花手脚利落的把那个小小的带着淡黄色锈迹的铝饭盒递给秋生后,秋生就接住,然后把自行车的后座夹子撑开,把饭盒放上去,然后再用车子后座上的那根黑色的橡皮里外绑扎几下。最后,和润花说“我走了!”
润花看着秋生那颗略带秃顶的头,就大声的说“帽子,帽子,你没戴帽子!”说着,赶快冲进家门,从正墙下的红柜上拿起那顶褪了色的黄布军帽出了家门,下了台阶,走到秋生的身前,手一扬,就把那顶黄布帽子扣在了秋生那颗光秃秃的脑袋上。
秋生又用手整理一下有些不合适的帽子,说“我走了!”
润花就看着穿戴整齐的秋生说“路上慢些。”
秋生推着自行车出了大门。
大门外面的玉林已经靠在院墙上在抽一棵烟,见秋生出来,笑着打趣“你这是磨蹭甚哩?还和老婆说再见哩?”
秋生就是一阵浅浅的笑。然后快步推开车子,扬腿骑上去,说“老婆给戴了一下帽子!”玉林就说“还是老婆亲啊!”
秋生就说“走吧,不瞎说啦!”
玉林也就极快的骑车跟上。
拐着弯,顺着杂乱的街道,上了外面的柏油路。
油路外面的两侧山野,满眼的树木,此时已经层林尽染。秋天的山区,天空格外的高远,阳婆亮堂堂地从东边的山顶露出一个圆圆的脸来。
偶尔有风从面前吹来。凉凉的,带来一阵山野间秋天的气息。秋生一边用力蹬着车子,一边和旁边的玉林说着话。
秋生说“这回窑上开工估计花费不少。”
玉林说“我听王三说,花了好几十万,县里和地区的当官的才同意的!”
秋生说“好几十万?!都是当官的捞油水哩”
玉林说“这还不算底下处理事故给喜喜家花的钱呢?”
秋生说“喜喜家得了多少?”
玉林说“也就是个五六万的光景!”
秋生说“五六万?也是不少钱呢!?”
玉林说“钱是不少,可惜喜喜没了!才二十来岁的一个人芽芽,这下,好了,一遍就了解了!”
秋生没有吭气,眼睛望着远处窑上那片灰色的窑厂。那里依旧是一片的宁静,根本看不见一点动静。
两个人就是一阵子的沉默,沉默的只能听见自行车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前面不远处,就是雷音寺那个新修的庙堂。红红绿绿的。
猛然间,秋生就听见有人的哭泣声,于是秋生和玉林就看见雷音寺那池水边上站了好几个人。
玉林就说“又有人跳了水!”
说话间,两个人的自行车已经来到了那几个人旁边。
只见,雷音寺那池蓝的发黑的水面上有两个黑色的人影在努力的动作着。在这两个人的手里是一个穿着大红色衣服的身影。那身影软软的,在阳光下显露着一股湿淋淋的光彩。
秋生和玉林就停住自行车,下来,站在那几个人旁边,眼睛望着那两个黑衣男人。
黑衣男人下半截的身体已经湿漉漉的。
一个年轻的红衣女子就那么软绵绵地落在他们惨白的手臂中。
旁边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女人在看见拿起女子那张白森森的脸后,就大叫一声,昏倒在了沙石地上。中间一个年龄大约十几岁的女孩就叫着“娘,娘”地惊恐地爬在女人的身体上哭了起来。
秋生就看见人群中有一个熟识的脸,却是马庄的魏三娃。
秋生就把自行车打在路畔,朝魏三娃走去。
魏三娃看见秋生,眼睛就红红的,满脸的眼泪,说“你说这娃,她咋就想不开呢?有什么想不开的事?,那算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吗?”
秋生就看着魏三娃,说“三娃,这是谁家的闺女呀?”
魏三娃就带着哭腔,手拉住秋生的手,说“我的外甥女红女呀!都是喜喜那个灰鬼,你死就死了吧,乍还要拉上红女陪你死呢!?”
秋生似乎明白什么。心里就堵堵地,说“你说的喜喜是。。。。。。。。”
魏三娃就抹一把眼泪,说“就是前段时间窑上打死的那个喜喜!和我外甥女订了婚,原来准备阳历年结婚的,谁知道他却是个短命鬼,他死了不说,外甥女就想不开了,夜天哭了一夜,谁想这天大早就跳了这池水了!”
秋生就想起喜喜那张年轻的猴子脸来。一百来号人的矿上,那是一个急遛的像个猴子似的后生,整天价嬉笑着和窑上的男人女人打闹玩笑,可就是三个月前的白班上,窑里的顶板塌下来,盖住了,整个人像拍蚂蚱一样,被煤层顶板拍成了一堆肉泥。
喜喜被从窑里弄出来的时候,秋生正要上夜班。
在黑洞洞的窑门口前,秋生只看见一个麻袋一样的裹布被两个人提溜着,一边走,那散发着一股肉味的麻袋里还一边往外留些说不清什么颜色的水样的液体。
秋生望着玉林,玉林也望着秋生。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了。
那两个黑衣人把湿淋淋的红女提溜着放倒在水池旁边的沙石地上,然后喘着气,一边从别人的手里接过一个玻璃瓶,大口的喝着,然后就是一阵的闲话。
倒在地上的女人,已经苏醒过来,整个的人一边大声的干嚎着,一边像狗一样在冰冷的沙石地上爬着,一直爬到湿淋淋的红衣女子身体上。
女人伸出那双颤抖的手,在女子的身体上上上下下地抚摸着,像是说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红女,红女你醒醒,娘来看你了,你这闺女,不懂事,这么冷的天,你看你闹的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气。红女、红女,娘知道你的心事,是娘不好,没解开你的心结,喜喜那灰鬼,走就走了吧,你乍还要牵连着红女你呀………”
魏三娃站在女人的旁边,继续低低的哭着。脸上的泪水已经把衣袖打湿了。看到女人好久都没有清醒过来,就蹲下身体,陪着女人继续哭。
那个小女孩也跪在了红衣女子的脚边,不住的叫着“姐姐,姐姐。”
许久,那两个黑衣男子似乎缓过身体来,就低手拍一下魏三娃的肩膀,说“老三,不要哭啦,得先把人闹回家去吧!”
说着拉起了魏三娃。
魏三娃站起身来,连裤腿上的泥土也没有拍,就伸手去拉女人,那女人却恶狠狠地摔开魏三娃的手,同时眼睛看着地上的红衣女子。
魏三娃就说:“姐姐,不要闹了,该把红女带回家的。”
这样连着说了好几次,又在周围人的劝说下,才缓缓地站起身来,就在几乎要完全站起来的时候,整个的身体却再次像一个被抽取了筋骨的肉体一样,猛地扑在地上。
秋生连忙伸手拉住女人的衣角,同时魏三娃和那两个黑衣男子已经和玉林一起搭手,将软软的女人像面条一样扶起来,靠在魏三娃的身体上。
那两个黑衣男子就示意一下秋生,说“帮个手,抬一下。”
秋生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拉住红衣女子穿了绣花鞋的脚,一起用力,抬起来,朝旁边的一个破旧的平板车走去。
那平板车上铺着薄薄的一张包装箱纸。众人一用力,红衣女子湿淋淋的身体就展展地平放在了箱子上面。同时,一股带着红色颜料的水就像是一股鲜红的血液一样,慢慢地从红衣女子的身体下慢慢流淌开,那红色的水液就慢慢地浸透了薄薄的包装纸,慢慢汇聚着,形成一股更大的红色水流,从包装纸箱上的凹槽处,一点一点地滴落到那满是沙石的地上,最后那冰冷的沙石地上就形成了一滩红的像是鲜血的东西。
放好女子,魏三娃就从地上的一个黄布挎包里拿出一块鲜艳的红布来,慢慢地展开,拉住一个边角,用牙使劲一咬,秋生就听见“哧”的一声,那红布就在魏三娃的嘴角下,分解成两块巴掌大小的布块,然后就看见魏三娃朝自己走来,说“秋生,谢谢你和玉林的帮忙,把这个红布角戴上吧。”
没等秋生伸手,玉林已经从魏三娃手里抢了一块,手指敏捷地在自己的一口上穿一下,扎成一个花朵一样的红结。
秋生也从魏三娃手里接过红布,看一下,那红布在手指间,绵绵的,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夺人心魄的红来。秋生就轻轻地把那红布在自己的腰间扎一下,扎成一朵方方正正的块儿。
看着魏三娃把那块红布一下一下的撕成一块一块的红布块,挨个分给周围的男人女人。然后,就看着那些人们如同自己和玉林一样,把手中的红布块在自己衣服的扣眼或者腰带上扎成一个一个的红色花朵。最后,每个人身上都佩戴一朵红色花朵。
阳光下,那些红色花朵带着一股鲜艳的色彩。
玉林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一颗,递给专注的秋生,说“抽根烟吧!”
秋生朦朦的接住,眼睛却看着山脚下渐渐远去的那辆平板车,和那群黑衣的人群以及平板车上的那个已经死去的湿淋淋的红衣女子。
秋生在玉林的打火机火苗上点燃烟,猛地吸一口,然后任凭口腔中的那股辛辣的烟味儿从自己的口腔直接进入自己的心肺,他感觉自己的心肺闷闷的疼。
阳光下,秋生看着烟雾在自己的眼前飘舞,发散,最后竟无影无踪地化解在了眼前的空气中。
当手指间那颗烟卷极快的变成一小节灰白色的烟烬后,秋生慢慢地把那还带着一截烟草的烟卷丢在地上,然后回头和玉林照了个面,说:“走吧!”
清晨的窑场里已经陆续来了很多人,人们都骑着一辆或新或旧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都大同小异地绑扎着一个或大或小的饭盒。
秋生和玉林就一前一后的进了窑场。
刚刚复产的窑场里没有往日的车来车往,只有前来复工的窑黑子。人们三五成群,挤在一起抽烟说话,看见秋生和玉林进来,人们的脸上就露出疑惑的神情来.。
有人就问玉林“玉林,你们这两个人这么早带着红布做什么?”
玉林看了一眼秋生,说:“没什么,就是帮了一下别人。”
秋生脸上也是一阵子的灰暗。
到了办公室的门口,秋生将自行车放在屋檐下,把自行车后座上的皮带解开,然后取下那个小小的饭盒。进了办公室。
屋子里只有管记工的刘三,还有就是窑上的事务长发。
秋生走到办公桌前,看着刘三,说“老刘,拿本子来。”
刘三就从被煤面染得黑黑的桌子下,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也是被煤面染得黑黑的格子本,推到秋生的面前。
秋生从刘三手中接过钢笔,仔细地在格子本中秘密密麻麻的人名中寻找自己的名字,好不容易在倒数第三页的位置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秋生把饭盒放在桌子上,一手撑住身体,一手笔直的握住钢笔,用端正的楷书,写下自己的名字“贾秋生。”
刘三看着秋生写完字,就说“老贾,看来这几个月歇息的不错了,面色很红润!”
秋生就眼睛眨巴着看着刘三,说:“歇?歇个屁。哪象你坐办公室,旱涝保收!”
刘三就先笑一下,说:“看你说的,好歹你也是咱窑上的劳动模范呀!”
秋生就骂一句,说:“劳动模范能当钱花?”
刘三就说:“不能当钱花,可是能当花戴呀!”
秋生的脸色变得灰灰的。从办公桌上拿起自己的饭盒,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外面的煤场里人们都在说话。眼睛都不时的瞟着不远处高台上的矿长办公室。透过办公室那布满灰尘和煤面的玻璃窗,偶尔可以看见几个来回走动的人影,不时有大声的话语从敞开的门扉传出来。
旁边的矿长办公室门开着,秋生就听见一个粗鲁的声音在说“煤窑能够复产,必须抓紧安全,我和县里的领导都打了保票,不能再有什么事故,我相信大家和我一样,也不希望上次的事情再出现”,这是矿长栓牛的声音。
秋生就探头进去。
屋子里满满的人。一层蓝蓝的烟雾飘荡着人们的头顶上。
人们的眼睛都望着坐在老板椅上的矿长栓牛。栓牛五大三粗,一头浓密的头发向后倒背着,手里正在点一棵白色的烟卷。
看见秋生进来。栓牛就说:“看,我们的劳动模范来了!”说着,伸手示意秋生坐在自己身旁的一个红色电镀椅子上,一边把自己的烟盒朝秋生递过来。
秋生笑着坐过去,一边双手护着,从栓牛递来的烟盒里捏一颗烟卷出来,然后和旁边的人对了火,大大地吸一口,很舒服地吐出来。
栓牛就问“秋生,这次复工,你该好好带几个徒弟了吧?”
秋生谦虚的说“带什么徒弟?还是要靠自己学,这才是最管用的!”
栓牛也吸一口烟,说:“这倒是大实话!要是我们窑上的矿工都像秋生一样觉悟高,那就好了!”
秋生说:“不是谁的觉悟高,庄户人,命贱,怕自己没好好活,丢了命,让家里人跟着伤心,着急!”
这句话说的让先前还热闹的人群一下子沉默了。秋生就想起喜喜,想起早上跳了雷音寺水池的红女。
栓牛看见众人都沉默了,一下子找到了话头,接着秋生的话,说:“秋生说的太对了,其实我们这些上窑的矿工,并不是为自己活着,是为家人,为社会上那些需要煤炭,需要光明和热量的人们活着。虽然我们苦些,累些,但是只要我们小心仔细,那些仡佬里的安全隐患就一定能排除掉。”
有人就站起身来,说“矿长,秋生说的就是我们的实际,不过,我还想补充一些,这些年来,我们煤矿向外面的用户也提供了大量的煤炭,可是为什么我们的工资却一直不能好好地涨一涨?”
栓牛矿长的脸色难看起来,好一会儿才说“涨工资,这个事情,其实也不光是你想说,我想,在座的每位矿工都在想,是不是?”
有人就低低的应承一声。
栓牛矿长看到有人回应,继续说“可是工资这个事情关联着好多的事情,不是一句话就能够说清楚的。整个省里都是个这球样子,不只是我们这里一个矿。”说着,栓牛话语一转,“但是,根据我个人的眼光,我感觉,煤矿肯定会迎来一个大好的发展机会,国家要搞开放改革,要搞市场化,煤炭这个行业将来必然是重点。就像是一列火车,车头没有煤炭给提供动力,哪能有力量往前跑?!”
“矿长,大道理不要说了,还是多说些实际的东西!来上窑的都是没有关系的,上有老,下有小,需要养家糊口的庄户人,钱才是最实际的!矿长,能不能把加班费往高调调,一黑夜三元钱也太少了吧!”
是啊,钱才是硬道理呀!
栓牛就看着说话的人,呵呵大笑起来。
看来我们大家都是想涨工资啊,涨工资是好事情,可是怎么涨,用什么涨?大家想想看,就我们现在的生产水平,生产能力,。。。。。。连一个大矿一个月的产量都达不到!说着栓牛居然掐着自己的右手无名指在人们面前左右示意。
人们就又陷入了沉默。
栓牛喝一口桌上的茶水,挥挥手,说;“甚也要有个过程,需要时间,慢慢来改变的,可不是像我们现在说几句话,吹吹牛,就能做成,办好的!”
旁边的戴眼镜的副矿长就站起身来,说:“今天矿长和大家谈了这么多,主要就是要大家注意安全,好好生产。谁要是麻痹大意,出了事,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的!你们也知道,现在想来上窑的人有多少!都在排着队呢,是矿长心好,不想让大家丢饭碗,没了挣钱的机会,所以一直没有再说招工这个事情!”
办公室主任接了话,说:“谁要是出事就是在砸自己的饭碗!”
众人又沉默了,紧接着就是一阵呸呸的吐痰声。人们头顶的烟雾更加厚重起来,有人就忍不住大声地咳嗽几下。
栓牛见情形,说:“大家不要泄气,要有希望啊,我们的希望就是好好活着,安全生产,如果机会成熟,加班工资不仅要给你们涨,而且要给你们好好地涨,大大的涨!大家能挣钱了,才能说明我这个矿长当好了,我这个矿长当好了,大家才会相信我,给我说句好话!对不对!”
“好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散会后,各班组长到我这里领取一下生产安排表,安排一下白班和夜班的生产人员,准备开始生产!”
众人一边走,一边分头和自己的班组长说着话,开始分班,安排夜班白班的生产人员。
秋生看着人们从自己眼前走开,栓牛矿长也出了门。
外面的红色桑塔纳已经发动了,低低的吼着,栓牛矿长和戴眼镜的付矿长交头接耳一阵后,拉开车门,就坐了了进去。然后,那个棺材一样的桑塔纳就猛地响一声,极快的转个弯,朝着破烂的大门出去。
秋生蹲在墙角,一个人默默地把手里的小兰花点上,然后吸着。蓝色的烟雾让秋生感到生辣生辣的。但是在辣过后却是一阵悠长的安宁,就像是被迷醉了。秋生就沉醉在这种短暂的迷醉当中。
好一会儿,玉林从旁边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写着好多名字的表格,递给秋生看。秋生就用手中的兰花烟卷挡了玉林的手,说:“我看什么?不用看也知道,夜班!”
玉林就嘿嘿的笑一下,然后,说:“你个老鬼,成精了!”
秋生说:“不是成精了,是因为矿上需要我这把老骨头的经验。”
玉林说:“那也不能一开始就上夜班吧,你一下子能倒过觉来?”
秋生就喷吐一下口里的烟雾,说“睡觉还不是个小事情?上夜班好啊,安静人心静啊,上了年纪,睡觉睡得少了!”
玉林说“那你现在做什么呀?”
秋生就说“去整理一下我自己的东西,那个头灯有些不好用了,存不住电,看鲜花能不能给悄悄换一个。”
玉林说“你忙吧,我得和他们下井了!白班!”
说着两个人分了手。
外面的阳婆更加炽烈了,但是偶尔吹来的山风里已经明显让人感觉到一股秋天的凉意。秋生捂一下头上的帽子,那帽子软塌塌的,鸟窝一样捂在头上。秋生顺着洒满煤屑的碎石路向西面的充电房走去。
充电房的门小心的开着,上白班的窑黑子已经三三两两的从里面出来了,他们的手里都拎着一个或白或黑的方盒子矿灯,有人已经一边走一边在把那带着圆镜子一样的头灯望自己的黑色安全帽上装。黑色的电线就像一条黑色的细辫子一样从他们带着安全帽的头顶垂落到腰间,然后环绕着连接住腰间的矿灯电池。那电线就一漾一漾的,随着迈开的步子在跳动。
秋生错过一个矮胖的小个子,那小个子一边走一边还在扣胸前的棉衣扣子。看见秋生过来,眼睛就闪出一点亮光来,但是眼睛在看见秋生腰间的红布花后,那眼神就钝钝地躲闪一下,仿佛被一朵强大耀眼的火光刺住了。
秋生的手不由自主的抹一下,那红布花依然感觉软软的,绵绵的,带着一种天然的亲近在秋生温暖的手心里默默的调一下。
秋生恢复了神情,迈步跨入门槛里。
屋子里面,穿着蓝色工作服的鲜花正在整理充电架上被人弄乱的矿灯。听见秋生的脚步,回过头,看着秋生,眼睛圆圆的转一下,笑了。
秋生就被鲜花这种多少有些怯怯的笑感染者,心里软软的,暖暖的。
鲜花是断了腰的双柱的老婆,去年顶了双柱的班,来窑上。双柱的腰是被窑下闪断的顶木砸断腰的,好好地一个男人,四十来岁,就成了一个瘫子,成天躺在火炕上不能行不能动的,只是转动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靠别人端茶倒水地来喂饭。矿上虽然给了工伤,但是双柱的这个老婆却硬要顶替双柱来窑上上班。
窑上从来都是要男不要女的。
为了破这个规矩,眼见得鲜花这个女人就来来往往地在矿长的办公室和其他地方找了栓牛好多次。秋生看不得女人那双含满眼泪却是倔强无比的眼睛,在一次鲜花和矿长又纠缠住的时候,就帮鲜花说了一句话,“窑上也是需要个女人的,她不能下窑,但是可以做些心细的活,比如洗碗做饭,端茶倒水,或者在充电房里帮衬一下老李三!”
说话中,那鲜花就借势双腿跪在了矿长栓牛的脚下,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的煤屑里,说“矿长,我就去充电房,我上过高中,懂些点的原理!”
然后,栓牛矿长就被鲜花死死的抱住了腿,前前不得,后后不得,最后,没有办法,大骂着秋生“老不死的灰鬼”,然后笑着答应了鲜花的要求。
也是鲜花该来充电室,上班没几天,原来的老李头没多久就到外地给儿子看孙子去了。自然,鲜花就成了充电式的女主人了。也就是矿上唯一的一个正式女工了。
女人也就应验了秋生的话,心细,做活认真,上班没多久就避免了一次灯架烧毁的事故。于是惹得矿长栓牛都对她尊敬三分。而她也就对周围的男人们也都是严肃时候多,尽管有些窑黑子不时的在她面前开些荤玩笑,但是鲜花从来都是正色的对待他们,没有半点的委婉。于是,窑黑子们就暗地里说鲜花是“刺玫”,这个外号让秋生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鲜花对于他来说,有着和别人不同的温柔的。
因为鲜花在他秋生一个人去充电式的时候,是那么的活泼,完全没有在别人面前的严肃和沉静,相反却是多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快乐和自在。即使秋生再木讷,依据几十年的生活经验,秋生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但是秋生从来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是把鲜花当成一个妹妹一样的女人,大男人的温情在这里一点一滴的散发着他那神奇的魅力。
鲜花也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心事说破,只是在秋生面前暗暗地保持着那种源自于心底的尊敬。她现在是了解秋生的,知道秋生是窑上的大能人,又是一个顾家的好男人,心肠好,细致,没有什么大脾气,就是爱笑,那种笑,在鲜花这个四十岁年龄的女人看来,就像是一个返老还童的孩子一样纯洁,灿烂,没有任何市井生活中的城府和心机。在承担着养家糊口,照顾病床上的男人的鲜花看来,能看见秋生,和秋生在一起说句话,就是她每天最大的幸福。
看见秋生进来,鲜花眼睛里已经满是水了。她停住手里的活,穿着自己家做的黑布鞋的脚就快快的在磨蚀了的砖地上挪动过来。然后把桌上自己那杯放着红糖的水递给秋生,说“秋生是不是不舒服?喝一口水!”
秋生有些羞怯,迟疑着接住女人递过来的玻璃瓶水杯,看着里面暗红色的水液,听凭那暖暖的水的温度从光滑的玻璃表面顺着自己厚实的手茧传递到自己的手心里。那种温暖的感觉在这个日渐秋凉的日子里,是那么的真实,细腻,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在自己和她的彼此中牵连着。
鲜花眼睛看一眼秋生,说“水里我放了红糖的,你喝呀!”
秋生就浅浅地小口吸一下,然后整个的脸上就迅速发散出一股红红的亮光来。
鲜花坐在桌子后面的凳子上,说“听人说,前段时间你病来?看你的嘴唇黑的,厉害不?”
秋生舔舔嘴唇,笑着说:“不是病,就是天热有些上火了,九岁红给看了,吃了些草药,好了!”
鲜花说“上了年纪,要多学会保养自己的身体,本来窑上的营生就很磨人,你再弄不好,给家里人的麻烦就大了!”
秋生心里就热热的。眼睛却看了墙角的充电架,说“今天白班的人全啊。都下去了!”
鲜花也看一眼,几乎空荡荡的充电架说“是啊,歇下这么长时间,没有钱,有些人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
秋生想到自己家的生活,想到儿子上学走时候的窘迫,连忙转了话题说:“双柱现在乍样了?”
鲜花脸上就是一脸的平静,说:“还能乍样?老样子,多亏大闺女大了,能时不时的照顾一下,要是光靠我,愁都愁死了!”
秋生说:“好好养着吧,说不准哪天能好了,站起身来!”
这是鲜花就看见秋生腰间那朵红布花,手就伸过来,摸住,说:“男人家戴什么红花?”
秋生的脸一下子就灰暗下来,好一会而,才说“大早,路过雷音寺,看见喜喜的对象跳了池水,帮忙搭了把手!”
鲜花满脸的惊骇,嘴张得大大的,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说咱窑上打死的喜喜?!”
秋生就喝一口水,说:“还能有哪个喜喜?”
鲜花慢慢合住了嘴,幽幽地说“男人死了不说,还要牵连个女人!这年头!”说着手就从秋生腰间的红布花上离开。
“这是窑黑子的命啊!千百年来,人们都说有钱没钱不嫁窑黑子,嫁了窑黑子,心肠就的像炭一样黑一样硬”秋生叹了口气又说“那闺女也是个短命鬼,你咋就想不开呢?”
鲜花看了秋生的脸,那张脸上灰白灰白的,胡子没有剃干净,还留下几溜不长不短的胡须。在那落满风霜的肉皮上眨眼地长着。
好一会儿,秋生说“鲜花我的那个矿灯存不住电了,可能要修理一下!”
说话间鲜花已经从充电架上取下一个擦洗的没有了煤屑的矿灯,递给秋生,说“是不是这个?”
秋生接住矿灯,说“就是。”
鲜花说“里面缺水了,我给你加了些。你先试试,看好用不好用》”
秋生就用手指扭开那个几乎磨得圆了的按钮,一束即使在白日里也雪亮的光就柱子一样射在了对面的墙角下。
秋生说“还是你能,知道里面缺了水,要是我就用的不能用才说了!”
鲜花心里就高兴一下,却没有把秋生的话说破。
“今年的收成好赖了?“
秋生说“还将就,就是莜麦不好,还有没抽穗的,只能晒干做引火草了!你家的?“
鲜花说“只是种了些土豆,其他地也不好,坡大,荒着了。不过土豆也将就,收了三十麻袋,麽上些粉子,压些粉条,剩下的也够吃到来年秋天了!”
秋生说“那就好,改天我给你捎带些莜面来,换口味,不能只吃街上买的白面,听说街上的白面都是从河北运过来的,掺了石头面子。”
我也听人说了,说是河北人把家门口的一座山都磨成面,和在白面里,卖到咱们这里了。
是啊,现在的人心黑啦!为了钱,什么也能干!还是咱们的莜面、豆面好,干净。
话到这时,秋生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样,感情在家就只能是闷声声地干活。
秋生就要从怀里掏出烟丝和卷纸来卷上一颗小兰花花烟卷来慢慢地抽了。这时,就听得外面有人的脚步,脚步就快步多了进来。
来人是带眼镜的付矿长。看到秋生,那副模糊的眼睛片子后面的那双小小的老鼠眼,立马就笑得成了两朵拇指大小的花了。副矿长说“秋生啊,你在这里”说着眼睛扫一眼旁边的鲜花,说:“刚才井下的文艺上来了,说是生了病,需要去医院。”
秋生把手里的卷烟纸和小兰花布包合在一起说“你是说井下需要人顶替文艺的人?”
付矿长说:“是呀,文艺直接让我来找你,说是你能下去!”
秋生眼睛就看着鲜花,然后和副矿长对上,说“文艺是这么说的?”
副矿长有些急了,说:“是真这么说的,你到底去不去?”
秋生就感觉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然后噎一下吐沫,说“那好吧,你是矿长,咱当然就听你矿长的了!”
副矿长脸上就闪一下快乐,然后正色的说道“是付矿长,秋生!”
秋生站起来,大声地说“是副矿长。”说着转身对着鲜花说“鲜花,给我把我的矿灯和安全帽拿过来,我这就下井去,下的慢了要不就会影响生产呢,那可是大事啊!”
鲜花拿眼看着秋生,有些疑惑的说“秋生你不是还有晚班呢吗?你能一个人顶两个班啊?!”
秋生大声地说“顶两班算什么困难,以前我曾经一个人在井下最多呆过五天五夜,中间没有上过井的!”
鲜花又说“可是我你刚才还说身体不太好。”
秋生脸色就正正地看着副矿长,说“那是瞎话,现在要忙正事!”
鲜花不再多嘴了,走到充电架旁,把充电架上的那个矿灯 摘下来,然后转身递给秋生。
秋生接住,然后自己从墙上摘下一顶黑色的旧安全帽。向外面走去。
一串五个,黑色的煤斗子已经停在了不远的地方,长长的钢丝绳牵引的紧绷绷的,煤斗子下面的小铁轨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甚雪亮的银光。周围有几个人正望煤斗子里面装填一些东西。
秋生走过去,就看见二愣在和两个窑黑子正在把一辆平板车上的纸箱往煤斗子里装,那纸箱上的黑色骷髅头就张着黑洞洞的眼眶望着自己,望着周围的一切。骷髅头下的那两根黑色的骨头像是两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子就切割到了秋生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秋生心里就咯噔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小缩了。
有人就开口说“秋生又要下窑给老婆挣加班费啦!”语气里却满是嬉笑。
秋生有些脸红,仿佛内心的那个小真的被人看到了,连忙辩解到“不是,不是,是文艺生病,井下缺人,副矿长要我下去顶替一下。”
人们见秋生窘迫的样子,就好开心的只是笑着,低头干自己的活。
秋生就把眼睛从那些带着骷髅头画样的纸箱上移开,望着别处。
周围到处都是一片污秽的黑色的,远处的黑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一样在悄无声息的望着自己,望着眼前的一切。
没有人知道秋生的内心。他们依旧在有说有笑的忙碌着。
二愣说“秋生快些上车!”说着又把一大把带着红红绿绿导线的雷管胡乱地缠绕几下,塞在了自己腰间的口袋里。
秋生恍然回过神来。连忙抬脚站在煤斗子连接处的铁鼻子上,用劲爬到后面那个煤斗子里面,然后抬腿跨过脚下的炸药纸箱,最后顺势窝在煤斗子的狭小角落里,眼睛望着头顶的阳光,那阳光就那么不甚热烈的照射着秋生,照射着秋生的身体,像是安慰一个苦难中的人一样。
绞车房里的电铃猛烈的响了起来。
然后,秋生感觉自己的心猛地抖动一下,身体就跟随着下面的煤斗子慢慢的向前滑行着,滑行着,随着滑行的速度逐渐加快,就看见前面那个用巨大的灰色岩石堆砌成的半圆形井口就像一张敞开着的巨兽的大嘴一样迅速地朝自己袭来。井口上方正中央的那个已经失去了往日鲜艳色彩的五角星就像是一只红色的独眼一样一直怪异的瞪视着自己。
只感觉到头顶嗖的一下,一股阴冷的气息就伴随着一阵巨大的黑暗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煤斗子已经滑行进了黑漆漆的井口。
黑暗笼罩在自己的头顶,秋生把自己的衣服更加勒紧一些。眼睛紧紧的盯着前方。
前方逐渐显现成一条带着无限动感的甬道,偶尔有一颗昏黄的灯泡孤零零的挂在巷道的顶壁上,把眼前那甬道照射得就像是一条通往地狱的甬道一样。耳边的风就越来越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越来越重的潮湿味道,秋生就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冰凉起来起来,然后整个的人完全飘了起来,像是一个正在往黑暗深渊进发的勇士。
想到,要在井下多呆两个班,可以多拿到一个班的工资,秋生的心里隐约有了一丝说不出的快乐。
多少年来,他秋生不就是努力的争取着这样的机会,以此来挣多些外快,养家糊口的吗?虽然,别人都给他评劳动模范,可是其实那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他秋生的真实想法就是多挣些钱,给儿子,挣学费,给家里挣柴米油盐的费用,甚至可以给自己挣个吃药片的钱!
这样想着,秋生就感觉自己内心好受了很多。手指就不由得摸住了衣服口袋中的烟袋子,心里那股渴望就有些膨胀。但是,这个想法马上就被自己内心里一个很大的声音呵斥住了“这里是三百米的窑底,坚决不允许明火出现的。
秋生闭上了眼睛,长长的呼吸一口气,然后等着煤斗子滑行的停止。
煤斗子在一处比较明亮的的地方轰隆隆的停住。
好几个人在昏暗的光亮中忙碌着。他们头顶上的矿灯就像是一种动物的奇怪犄角,在昏暗中挥舞着。来往的人群看不清脸面,他们都是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脚下的黑色靴子在昏暗中反射着某种奇怪的光彩。除此之外,就是一片奇怪的寂静。偶尔伴随着一声尖利的金属摩擦声,在狭窄的巷道里急速地回荡着。
秋生翻身下了煤斗子。
当脚下的靴子落在坚硬的地面上后,秋生的心立刻就清醒过来。
他是一个窑黑子,是这个窑上上窑时间最长的窑黑子。
那种由于时间累积起来的自豪感一下子在他的心胸中扩散开来。那种熟悉的工作节奏像是一曲熟悉的音乐旋律,在熟悉的空间中慢慢伸展开来。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亲切,仿佛自己从来就不曾离开过,潮湿的,带着某种化学味道的空气,昏暗的,狭窄巷道。散发着昏黄光亮的灯光,面目模糊的脸孔,快速移动的身体,当他的眼睛看见有人正在挥舞着雪亮的铁锹在黑暗中奋力的装着那些已经被淋了水迹的煤块时,秋生封闭的内心就完全被打开了。
秋生走到二愣身前,跟随着二愣开始搬卸煤斗子里面的那些炸药。
那些炸药纸箱很快就被二愣散乱的扔到巷道的角落里,有几个纸箱居然被撕开了口子,露出里面黑色的炸药棒子。
秋生说:“二愣,炸药这样放着不安全!”
二愣的头一扬,看着秋生说“都多少年了,不都是这么随便放着的吗?秋生!”
秋生说:“应该这样放!”,说着俯下身体,开始整理那些乱七八糟的纸箱,直到,把那几箱炸药靠着煤层堆成一堵墙,才转着身子离开。
当他走到一个露着白茬的坑木旁时,他听见不远处似乎有玉林的声音在说话。
他快步走到一处亮光处,喊一声“玉林”
就有人在不远处的昏暗中大声的回答着。
秋生说:“煤库里的煤满了吗?”
没等玉林回答,旁边一个只露出两只白色眼睛的人就说“满了,都被二狗和黑蛋放满了!”
秋生说:“那我就和他们装煤吧!”
那人说:“秋生,你自己看着办!”
秋生就从不远处的一个旮旯里摸出一把带着长把的大铁锹,向前走几步,来到煤斗子旁边,看一眼刚才那个动作的人,然后开始弯腰用力。
那张带着些许光泽的铁锹就噌的一声顺着坚硬的底板滑进那堆小山一样的黑色煤堆里,只是微微一用力,就有一种充实的感觉顺着自己的手掌和双臂电流一样传递到全身。然后听凭着手中的铁锹带着惯性,呼啸着扬起又落下,铁锹中的煤面就整整踏踏地落进了昏暗中的煤斗子了。
煤堆不断的变小,煤斗子里就开始冒出一个两个小山一样的煤尖来。
手心里就有湿润的汗液不断的沁出来。
秋生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架机器,一架天生为这设计的机器。
装完一串煤斗子,又装了三串。
秋生直起有些酸困的腰身,,借着矿灯昏黄的灯光,看一眼自己腕上的电子表,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秋生将手里的那柄在昏暗中依旧闪着雪亮光泽的铁锹,靠在巷道旁边水淋淋的煤层壁,顺手整理一下满是煤屑的工作服,然后抬起穿着雨鞋的脚,顺着满是积水的坑道向前走去。
前面是煤层的主巷。已经有人影在晃动。他们大声说着话。那些头戴矿灯的人影,就像长着奇怪犄角的虫子一样,在巷道里汇聚着,越聚越多。
凌乱的矿灯发散出来的无数淡黄色光束像是软软的刀子,偶尔投射到秋生的脸上,秋生眼睛不眨一下,依然注视着前面的空间。
昏黄的防爆灯在巷道里绵延着,连成一条灯光的链子,一直向后延伸。
有钢铁车轮那刺耳的磕碰声传来。然后有人大声地喊到“往后靠,煤斗子下来了!”,于是就看见先前那些凌乱的灯光迅速向两边靠,待到磕碰声停止后,那些灯光就上上下下翻动着,最后整齐地停在一个高度。
有人大声说:“坐好,走了!”那煤斗子就猛烈地抖动一下,极快的向后撤去。
戴着矿灯的人影迅速少去,狭小的巷道空间一下子增大了许多。
秋生向前走几步,在一棵表皮腐朽了的木头顶柱旁站住,这时,他就看见同村二狗那张满是煤屑的脸。
二狗也看见了秋生,嘴就咧一下,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一下,说“秋生叔!”
秋生也咧嘴回一个笑,说“二狗,下午歇班了吧?”
二狗将自己头顶的安全帽摘下来放在怀里说“歇班。秋生叔,今儿的活干的痛快,炸药装的多,下来的煤更多。”
秋生看了一眼二狗,那张年轻的脸上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中,都能看到一股让人冷瘦瘦的东西在兴奋地燃烧着。
秋生说:“是吗?看来你这个月你的工资会很高的了!”
二狗没有感觉到秋生叔的口气有些不对劲,依旧沉静在自己的兴奋中。“那样当然好,有钱就可以让老婆儿子过上好生活了!”然后,二狗反口问道“秋生叔,今天是要开支了吧?”
秋生心里那一点小小的亮于是就变成了一团大大的火苗,“是啊。快要八月十五了,已经过了开支的日子三四天了,是应该开支的了!”
二狗黑黑的脸上,那笑容更加灿烂了。
他俯身在口袋里摸索了几下,然后,抬头左右看一眼周围,将一只皱巴巴的红色烟盒在手里握住,从里面捏出一颗白色的小棍,满脸笑容递到秋生的面前。
秋生的心就是一下猛烈的跳,他抬手狠狠地将那颗烟卷打落在地下的积水里,大声的斥责到“说过多少次了,下窑不能带烟火的,二狗,你这是不要命了吗?”
二狗看着那颗白色的烟卷离开自己污黑的手指,在昏暗的空气中翻滚了几个圈,最后跌落在在脚下的黑色积水里,像一条僵死了的虫子一样在水里微微地抖动着。
脸上却是满脸的惊愕,嘴唇张开着,白色的牙齿裸露出来,形成一个奇怪的洞。
然后,他就将那个红色的烟盒在手里一下一下的揉搓着,直到满是泥汗的手心里像是长满了草一样。
秋生见状,口气舒缓了下来,伸手在二狗的肩膀上用力拍拍,说“下窑是不能带烟火的,这是多少年来上窑的规矩呀!咱们不能贪图自己一时的舒服,要考虑安全,考虑大家的感受啊,你说是不是?”
心虚的二狗似乎恢复了些力气,但是眼睛依旧望着地上那摊反射着黑色光亮的积水说“嗯嗯。”
秋生就叹一口气,说:“这也难怪,你来了没几个月,地上的习惯是不容易改的,慢慢来吧!”
二狗听见秋生的叹息,头慢慢的抬起来,眼睛小心地望了秋生,说:“叔,你说的对!是我不对,这赖习惯今后一定改!”
秋生就说:“你不知道,你这边图个痛快,打一个火苗,点一个烟头,可是井下多少人就得遭受祸害呀!”眼睛望着眼前的二狗,有些动情地说“你身上的火呢?”
二狗就乖乖地从腰下的口袋里摸出那个黄色的塑料打火机,和手里的烟盒一同递给秋生面前。
秋生接过烟盒和黄色的打火机,然后看着二狗,顾自弯下腰,伸手从那摊污水里捡起那只烟卷来。
然后递到自己的嘴前用力吹着。
二狗不好意思地说“秋生叔,不要了吧。已经湿了。”
秋生说“没事的,湿了风干就好了。还能抽!”说完话,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几张裁剪的只有两指宽的纸条,把那颗软的像虫子一样的烟卷放在上面,包裹几下,随同手里的烟盒打火机一并放进自己胸前的衣袋里,说“我先给你保管着。上了窑外,再给你!”
二狗连忙说“不用了,叔,你拿着抽好了!”
秋生正色的说“给你保管是怕你不听话,再乱抽!到了窑外,我一定得给你!再说了,你抽的这烟,不如我抽的那小兰花,没劲!”
二狗就咧着嘴“嘿嘿”地笑个不停。
电铃又响了。
一股外面的清风就呼啸着从远处窜过来,接着是一阵轰隆隆的车轮声。
秋生眼疾手快地拉一把正站在煤斗子轨道边的二狗。大喊一声“小心!”,那铁龙一般的煤斗子已经轰隆隆地贴着自己的衣服,在身边的铁轨上猛然停住。
手摸住煤斗子的铁皮车厢,秋生才发觉自己的脖颈和脸面上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那汗珠在昏暗的巷道里一点一点的发散着,最后在自己的整个皮肤表层,由外到里,开始结冰了一样,透过皮肉,最后直达心脏。
秋生一阵惊异,不由自主地回头四处望一下,眼睛却越过煤斗子,在二狗身后的那根坑木上看见一只黄色的蛤蟆,那蛤蟆下巴一鼓一鼓地,两只蚕豆大的眼睛仁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然后秋生就听见自己的耳朵里传来一阵子的哀鸣声。
秋生正要站起身来仔细看清时,那疥蛤蟆却纵身一跳,落进了身下的黑暗中了。
秋生大声地说“二狗,你看见那个疥蛤蟆了吗?”
二狗惊奇地回头望了秋生,然后在回头望一望自己身后,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秋生又问“二狗,你听见那个疥蛤蟆在叫了吗?”
二狗竖起耳朵,更加惊奇地望着秋生说“叔,什么也没有听见!你听见什么了?”
秋生喃喃自语“一个黄色的疥蛤蟆,眼睛有那么大,它看着我,在叫!”
二狗心里就是一慌。再次转过头,借着头上的矿灯光,使劲地看,却什么也没看见。他回过头来,看着秋生说“叔,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你看见什么了?”
这时,却见那秋生整个的人已经软软地匍匐在了煤斗子的车厢上了。
二狗心里就咯噔一下,连忙站起身来,双手抓了秋生的肩膀,说“叔,你咋了?”
却不见秋生回答。二狗心里猛地一跳,脸完全贴近秋生的脸,于是,在那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秋生那张满是胡茬的老脸,蜡黄蜡黄地,豌豆大的汗珠在不停地往下掉,两只眼睛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铜铃一般,呆呆地望着巷道的黑暗处 。
二狗心里就是一阵子的害怕。抬头左右看看,空荡荡的巷道里看不见一个人,只有自己刚才喊叫的声音才远处悠远的回荡着。
连拖带拉,将秋生整个的人全部弄进煤斗子里,靠着车厢斜斜地坐好,二狗伸手拉了旁边的电铃线。
不一会儿,那铁龙一般的煤斗子就开始轰隆着向后倒退,速度越来越快,头顶的灯光就像是一层淡黄色的雾气一样极快地向后退去。
十几分钟后,煤斗子里的二狗终于看见远处那个碗口一样的光亮,越来越大,同时脸上和身上开始感觉到一阵比一阵的寒冷了。他下意识地紧缩了一下衣领,然后看着面前的秋生,秋生的眼睛依旧一动不动,只不过,脸色不是那么惨白了。
二狗伸手将秋生的衣领也扣紧些。然后对着秋生说“叔,咱们上来了!”
秋生却依旧不言不语,只是望着煤斗子里的某个地方出神。
二狗就弯着腰,站起身来,在高速移动的煤斗子里向前张望。
终于,煤斗子越过坑口那个巨大的铁闸门,开始平稳地前行了几十米,在一个污秽破损的砖头房子前慢慢停住了。
二狗立刻大声喊叫到“来人,快来个人,秋生叔有病了!”
那个用铁丝撑着的砖房门里就探出一个带着棉帽的脑袋来,眼睛看着二狗这边,说“咋了?”
二狗不断地挥着自己的大手,喊叫道“秋生生病了,快些来帮个忙!”
然后二狗看见那个带着棉帽的脑袋缩回砖头房子,不一会儿,又探出来,后面却是跟了好几个人。
二狗心里一松,眼睛又望着煤斗子里的秋生。
那秋生却慢慢地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污秽的脸面,像是擦汗一般,然后将自己头上的安全帽摘下来,看一眼,整理一下里面的棉垫,再带上。
待到那几个人刚刚来到二狗身边的煤斗子旁边时,秋生已经完全站起身来,准备弯腰跨出已经停止了的煤斗子。
二狗一阵子的愕然。
然后就是那几个人中的一个年纪和秋生相仿的男人,手拍了秋生的肩膀说“秋生,你没事情吧?”
秋生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眼睛盯着男人,说“有什么事情呢,好好地,就是渴睡了,小睡了一会儿!”说着,众人就相互笑一笑,然后对着二狗打趣几声,各自走开了。
二狗就是一阵子的纳闷,想也想不明白,然后自己也就笑着,翻身跳出了煤斗子。
深秋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整个的天,灰蒙蒙的一片,除了远处山顶上一片不太鲜艳的云彩在慢慢地移动着,看不见任何的新鲜气象。
秋生低头走着,夜里飘落的薄雪就像是地面上撒了一层细细的盐一样,将眼前的整个世界都覆盖的灰蒙蒙的,和那原本就是煤屑和泥土的混合物均匀地拌合在一起,显得不咸不淡的。
上了一个残破的砖头台阶,沿着那落满湿意的台阶,踩着已经凌乱的泥水脚印,秋生来到那个半开着的木门前。木门是被淡蓝色的油漆粉刷过得,经过多少年的风雨,已经起潮,剥落了,显露出灰褐色的木头面子。
秋生在磨的发亮的木头门槛上跺一下脚上的雪花,然后推门进去。里面是一排一排的矿灯充电架,已经污秽的看不见本来的颜色了。无数黑色的矿灯被略微凌乱地摆放在架子上面,架子上的仪表在忽闪忽闪地亮着红色的光。
秋生将安全帽摘下来,再用力把那个已经很旧了的灯头从安全帽的夹子上卸下来,然后解开腰间那根裂了很多口子的皮带,把那个砖头一样的矿灯电池滑落下来,最后双手捧给旁边那个围着已经变了色的头巾的女人,说“鲜花,给!”
鲜花就扬起那张粗糙的红脸,看着秋生说“秋生,你咋又是最后一个下班啊!”秋生就笑一下,说“人上了年纪,腿脚慢,不灵便喽!”
鲜花一边将矿灯放置在充电架上插好,一边说“也是啊,过了今年你该是有五十的人了吧!”
秋生说“不止五十啦,过了年,这了!”说着伸出那只满是煤泥的老手,在鲜花面前示意一下。
鲜花看着那手指,说“五十二?不老,不老,我都四十七啦!呵呵。”,然后坐在墙壁前的那张旧办公桌前,将一个边角已经卷曲了的格子本推给秋生。
秋生半伏了身体,用手在上面签写了自己的名字。
鲜花说:“秋生,你家林子现在还在外面念书?”
秋生直起腰来说:“还在念。”。口气却是多少有些冷淡。
鲜花又接了话,说:“这年头,还是挣钱要紧!书念的再多,不也是为了多挣钱,娶媳妇,结婚?”
秋生更显得不自在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几乎通红了。“那个灰鬼,谁能说住他呢?”
说完就顾自转身出了门。
外面的天色依旧是灰雾雾的。看那远处的天色,深色的云彩翻滚着,像是从远处不断升腾起来的烟雾,一团一团,绵延着。空气阴冷阴冷的。不一会儿,自己的眉毛和嘴唇就结了一层淡淡的秋意。
秋生眼睛在宽阔的煤场院长里四处望一望,他看见水泥墩子做成的大门口已经开进两辆绿色的卡车,那卡车都带着一节四轮的拖斗,喘着气,车头冒着白色的水雾,一扭一扭的越过被薄雪覆盖的煤场地面,不急不缓地朝着西面那同样被薄雪覆盖的像是一座小小的雪山一样的煤堆驶去。
秋生掉过头,这时看见对面的伙房里有人在进出着。他的肚子就忍不住咕噜一下。于是,举手,在嘴上长长的呵一口长气,待到那煤泥几乎脱落了的手指感觉到一点湿润的热气后,双腿已经开始朝着伙房大步走去。
黑乎乎的伙房里了已经或站或立挤满了人,秋生推开用铁丝斜拉的木门进去。
伙房的地下是一个用汽油桶改造成的大火炉,里面已经被人填满了大块的炭,鲜红的火焰在里面燃烧着翻滚着,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然后扭曲着,从那个已经泛红的铁皮烟筒里钻进去,将那无穷的热量透过发红的烟筒发散出来。整个的屋子就完全被温暖的热气笼罩了。
有人说“秋生,你咋才来?”
秋生浅浅的笑着,说“矿灯房交灯去来。”
又有人就打趣着说“又是那鲜花给你家林子说媳妇了吧 !”
众人就是一阵的哄堂大笑。满是善意的眼神齐齐的在秋生身上扫一下,然后,看着自己手里的饭盒继续大口的吞咽着。
秋生心里的那股快乐就被点燃了。满脸放光,手就在一个带着安全帽的头上点一下,努力朝放饭盒的橱柜走过去。
有人已经伸手将一个灰白色的边角带着些淡黄锈迹的铝饭盒从对面的橱柜旁递过来。
秋生伸手接住,眼睛看,那人却是头戴矿灯安全帽的二狗。
二狗的嘴里正在吞咽着一大口的饭菜,两个脸颊被撑得鼓鼓的。像一只夏天田里的蛤蟆。
秋生挤过别人,一边将手里的饭盒放在火炉的台边,一边伸手进衣服的口袋。
饭盒放好了,手里也多了一个红色的烟盒,还有一只黄色的打火机。
秋生将手里的烟盒打火机举起来,递到二狗的眼前,说“二狗,才想起来,你的烟和打火机!”
没待二狗搭话,有人就出声说“秋生这实在是个好人呢,看着大家吃完饭,没有烟,给大家,送烟来了,还有打火机!服务态度正好,就像饭馆里的服务员!”
站在吃饭的二狗,眼睛就瞪得大大的望着秋生。
只在这一瞬间,一只黑瘦的,血管就像是巨大的蚯蚓一样的手,就凭空从二狗面前伸出来,生生地从秋生那只同样黑手的手里夺了那烟盒和打火机!
然后那红色的烟盒像是一小块血红色的肉块一样,被无数只鸡爪一样,黑色的污秽的手,在秋生眼前的空间里抢夺着。不一会儿,那烟盒就变成了一片红白相间的纸屑,在空气中凌乱的飞舞着。
秋生满脸通红,眼睛像是被注射了红色颜料水一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周围的人。
看着铝饭盒的边口里开始一丝一丝地往外冒着又细又白的热气,秋生伸手轻轻的试探一下,感觉有些烫手,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变了颜色的蓝色手绢,缠在手头上,慢慢的抓住火炉边上的那个铝饭盒,小心地缩回自己的胸前。
眼睛左右看一下,然后在屋角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站住,蹲下,正好地上有一块被人遗弃了的黑炭块,双只脚后跟就舒服地踩在了上面。然后将饭盒放在膝盖上,一只手小心地扶住,另外一只手轻轻地解开那个单薄的有无数皱褶的饭盒盖子。
饭菜是老婆给做的,土豆烩豆腐,还有粉条和酸菜,主食是两团已经有些发粘了的莜面窝窝。热气在秋生揭开盖子的时候,开始大量往外冒出来了。秋生努力压抑住从自己胃里向上翻腾的胃液,将那块褪色的蓝色手绢依旧夹在手指上,夹住饭盒。另外一只手拿起放在莜面窝窝上的两根退了颜色的红漆木筷,开始夹住那两团莜面窝窝就往干裂的嘴唇里塞了。
饭菜的香气很快就把秋生胃里的那股干涩的难受劲打压了下去,不一会儿,整个的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开始感到血液在血管里飞快的流淌,开始感觉到手脚的末梢有一股股奇怪的气息如蚂蚁一般的 在涌动。
秋生打了饱嗝,然后把手里已经空空的饭盒拿起来,整个的人站起来,朝食堂的水管走去。
水管周围没有人。
秋生伸出手,只是轻轻的一拧,那个带着斑驳岁月痕迹的水龙头就旋转着流淌出一股逐渐长大的水流来。
水流像银子一样,发出嗤嗤的响声。
秋生把手里的饭盒接在水流的下面,然后忍着那股透骨的冰凉,开始洗刷饭盒和筷子。
这时候,身边的二狗走过来,站在秋生后面,说“叔,大家都说今天发不成工资了,又要打白条!”
秋生的心就被猛地掉了起来,甚至开始拉长,直到那种咯人的难受开始从肚皮下的心里开始一点一点的往外冒出来。
秋生眼睛看了二狗,说:“是吗?他们没说为啥?”
二狗就看了周围,压低了声音,说:“听副矿长说是因为栓牛矿长把这里的钱挪用到了另外一个窑上,准备再开新窑,所以才没钱给大家发工资的!”
秋生狠狠地跺着地 ,说:“这帮狗日的,也不管人死活。家里还等着急用呢!我这就到会计那里去!“
说着秋生就夹了饭盒出去。
已经有人在会计室门口围成了一个圈。人们的脑袋都朝着一个方向,看着那堵墙上。秋生过去,就看见一个几乎发白了的小黑板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的一个大铁钉上。黑板上是一行张牙舞爪的粉笔字,“现因煤矿刚刚复产,资金周转紧张,经矿长批示,特将8,9两月的工资推迟发放,等到十月份一并发放。会计室。”
秋生的心里就更加往下沉了。
有人手里就拿着一张白色的纸条从人群中挤出来,眼睛却看着,嘴上一边大声的读着。
看着那人还没有来得及洗涮的黑脸,说“真的就是白条!”
那人嘴唇就一撇,露出白白的牙齿,说“狗日的,不是白条,能是什么呢?”
说着就将那张白色的字条递到秋生眼前。
秋生眼睛盯着那纸条看一眼,然后用手推开挤在门口的人群,像一只楔子一样硬把自己塞进去。
屋子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一个一个热情高涨的脑袋,在面红耳赤的激动之后,又是满脸的懊恼和气愤。但是没有一个人再多说些什么。
会计老五安然的坐在那张晃悠的木头椅子上,眼仁一抬,从那只裂了一个小角的眼镜后面看着已经挤到办公桌前的秋生说“贾秋生!”
秋生看他一眼。
老五用那双瘦的就像是一双鸡爪一样的手在白色的格子本上细细的收索一番,最后那个满是黑色污秽的中指指甲就停留在本子的一处蓝色姓名上,头也不抬,拖着一个长长的腔调说“两个月,一千九百八十块,扣除饭钱三十五块二毛,再扣除以前的借款五百块,全部工资剩余一千四百四十四块八毛。”那音调就像是一个报丧的大白天在报丧一样。
秋生心里感到很惊讶,居然和自己算的一分不差,眼睛望着老五的那颗完全被帽子盖住的头,张口结舌了。
老五看着秋生没有言语,拉开桌子上面那个带着黑色煤面印迹的塑料本夹,用两只指甲缝里带着污秽的手指捏住一支磨损了的钢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一行像蚂蚁一样的黑色字迹来。
然后,秋生看见老五把那张已经爬满字迹的白纸沿着边儿,对折一下,在自己的嘴唇上含一下,慢慢地撕开来。
最后老五把一张带着自己口沫的纸条递给秋生,说“这是你的。秋生!”
秋生如同被蛊惑了一般,眼睛只是死死的盯着那张纸条,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捉住,然后摊开在自己的眼前。
纸条上面的字迹就像是一长串黑色的虫子一样撞入自己的眼帘。那纸条上写着“扣除借款伍佰元饭款三十五块二毛,现欠贾秋生工资一千四百四十四块八毛正。”
秋生左右看着,心里就是有些不服气,但是又说不出什么太多的理由来,然后只是指着纸条说“老五啊,怎么又没有盖个章子啊!”
老五就神采飞扬的说“盖不盖都是那几个钱,一分也多不了,一分也少不了,有什么意思呢!再说了,窑上又短不下你!”
秋生试探的说:“这窑上咋了,老是打白条,欠工资?”
老五嘴一撇,“这我不知道,要问就去问矿长去!”然后又大声地催着秋生“你的办完了,快些离开,还有别人呢!”
秋生的脚就顺着老五的话,像是一个梦游的人一样,手里捧着那张白色的纸条,毫无知觉的出了会计室的门。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
漫天的秋雨,密密麻麻的从那灰暗的天空中飘落下来,听不见任何的雷声,只是默默的下着。不远处的黑山静默无言,像是一个沉默的巨人。
秋生站在雨里,眼睛望着不远处那一排在这灰暗天色中更显灰暗的砖房。那里黑暗一片,已经没有人在了。秋生心里那个小小的想法就如同暗夜中的一点灯光一样,慢慢地变小,变暗,最后完全成为了一堆灰烬,堙没在了眼前这无边无际的秋雨中。
秋生就叹一口气,双手小心的把那张单薄的纸条折叠一下,然后贴着肉皮,放进自己胸前的内衣里。
秋雨,很快从秋生的帽子上渗漏下来形成一道道水流,那水流在秋生的额头,脖颈,耳朵,慢慢的往下淌。仿佛满脸的泪水一般。
秋生感觉自己心里酸酸的,有一股说不出的痛楚,开始从心脏的地方慢慢向四周散发。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甚至最后就形成了一股钻心的疼。
秋生挣扎着,弯下腰,双手抵住腰间,抿着嘴,使劲的压抑着那股疼痛,好一会儿,那疼痛似乎舒缓了一些,秋生才慢慢站起身,依旧弯着腰,拖着步子向自己的自行车跑去。
自行车在办公室的屋檐下,一半的架子已经被雨水打湿,那雨水在钢铁的自行车架子上密密的,形成一个一个彼此联系的水珠儿,在 自行车架子上打着转儿。
秋生感觉身体的痛有了好转,然后把手里的饭盒夹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用黑色的橡皮绑扎好。用钥匙开了所,就推着自行车朝大门外走去。
有人在喊“秋生!”
秋生却不言语。眼睛只是望着前方。一待,地面平坦后,秋生就抬腿,跨上了自行车,双腿用力的蹬着踏板。
在绵绵的秋雨中自行车像一只褐色大鸟一样贴着地面就飞快的奔跑起来。
坐在座子上的秋生就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运动着,身体里的那股刀割一般的疼痛居然被压抑的没有了踪迹。
自行车驶出泥泞的土路,很快上了平坦光滑的柏油路。柏油路面像镜子一样,几乎可以照见人影。秋生就喘口气,腾出一只手来,把眼前额头的雨水抹几把,甩在地上。
雨水不大,但是依旧细密,密集的就像是千根万根细细的针在往下掉。
秋生奋力的蹬着脚下的自行车。
自行车就贴着黑色的柏油路面,冲开密密的秋雨水汽,朝着家的方向飞驰而去。
偶尔有开着大灯的卡车,轰隆隆的从秋生的身旁经过,秋生就小心的躲闪一下,然后,在秋雨中看着那卡车像是一头从黑暗中跑出来的怪兽一样,鸣着刺耳的喇叭上轰鸣着远去。
之后就是一片的寂静。
自行车驶过雷音寺,秋生看着那池在昏暗中依旧碧绿的水,心里生出一股淡淡的思绪,他就想起早上看到的那个红衣女子,一种陌生的寂寞就代替了刚才的疼痛,像一颗疯长的草在自己的心里不断地向上生长。
红色的庙宇,红色衣服的女子,在恍然间就透着光,如影儿一般矗立在秋生的眼前。
秋生就看见自己双手抚摸著红衣女子的手,说“娃儿,何必呢,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你何必这么认真呢?”
女子满脸的哀伤和怨愁,言语凄惨的说“叔,你不懂!说的再好也是话,话代替不了生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丢失了灵魂,就丢失了生活下去的希望。’
秋生看见自己掩不住,老泪纵横了。
那泪水和眼前这绵延的雨水混合着,混合着,最后形成一条河,一条心灵里的暗河,奔突着,汹涌着。
秋生感觉自己身体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红衣女子的音容笑貌却已经掩映在了那池光洁的池水里了。
远处人家的灯火已经点上,那种朦胧的光明就是自己生命的希望。
秋生重新上了自行车。
一声蒙蒙的雷声从山的那边,轰隆着,翻滚过来,巨大的山影如魔障一样向自己 覆盖过来。
秋生心里就是一痛,这次的疼痛分明和前次的不一样,快速,迅猛,带着一股刀子的气息,冰冷寒澈,仿佛冰凌茬子一般,一把就插到了自己的心脏。
秋生的手几乎就要从冰冷的车把上滑落下来。
但是,那个回家的念头是那么的强大,他看见灯火昏暗的家门已经朝自己打开,甚至能闻嗅到别人家飘出来的饭味。
秋生的全部力量就放在了两只脚下,那两只已经被雨水湿透了的鞋子就像是两只冰冷的套子,软软的,滑滑的包裹住了自己全部的力量。
那股身体的力量猛烈的支撑着秋生,秋生只是感觉自己要回家。
家就在前面。
泥泞的路面反射起来的光影像是一个一个陌生的脸孔,瞬息间,朝着自己呲牙咧嘴。
秋生看见自己进了院门,把自行车放置在屋檐下,然后机械的解开自行车后座上的饭盒,拿在手里,转身,悄无声息地迈上台阶。
每一步都像是一千斤的重担一样,从脚上压制在自己的心里。
秋生感觉自己的心里堵得慌。
有一种血液往上涌的醉感。
一种光明,但是不炫人眼目的亮就从眼前的某个地方射了出来。
秋生看见屋子里那个红色的柜子,他就看见柜子上面那个落了漆的红色木盒和墙面上的那副毛主席画像,画像里的毛主席依旧是满面的慈祥,目光中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喜悦。
然后,秋生看见自己浑身一软,两条腿就由不住向下一沉,整个的人软软的伏在了地上。
秋生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罐子里的影子一样,左右奔突着,奔突着,最后,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从天而降,空气一般迅速进入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四肢。
秋生看见地面的自己,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慢慢的被托起来,慢慢地朝着红色木盒挪动着脚步,那脚步就就像是踩在空气里一样,没有任何感觉。
最后秋生就看见自己整个的人完全爬在红柜上,柜子的粗糙纹理让秋生有一刻恍惚间的明白,但是这明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秋生看见自己仰起那颗已经沉重的头,看着画像里的毛主席,眼睛里满是泪水,那泪水汹涌着,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光明和温暖。
秋生看见自己那双依旧带着黑色煤面的手指在胸前的衣服里掏,那双有着老茧的手指在碰到自己的干涩的皮肉时只是一顿,然后就摸着了那个依旧被雨水浸透了的纸条,那张纸条折叠着,带着些许身体温暖的气息。
秋生看见自己把那张湿润的纸条慢慢的打开,最后完全摊放在红色木柜的表面,眼睛望着那个红色木盒,再望着画像中那个老人,老人依旧在慈祥的望着自己,眼睛里却是一种说不明的神情。
只是一下,秋生就看见自己奇诡的朝着老人笑一下,然后双手松开指头间的那张纸条,然后慢慢的,软软的,像一根没有了筋骨的面条一样,顺着红柜,向满是泥水的地面落了下去。
一股微风在屋子里游荡着,然后冲着窗户的地方闪了出去。
院子里的小狗黄黄就对着天空中的秋雨疯狂的叫着。
然后就是一个女人狼嚎一般的惊叫“秋生!”
那张白色的纸条在秋生完全落到地上时,居然在红柜上轻轻的翻转一下,好像承受不了什么似的。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是要把春天以来的干渴和苦闷都要从天上倾斜下来。再顺着地面,流淌进那层深厚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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